自由者的原鄉(xiāng)
過一種“浪費”時間的生活
“奢侈,不再是積累各種物品,而是表現(xiàn)在能夠自由支配時間,回避他人、塞車和擁擠上。獨處、斷絕聯(lián)系、拔掉所有插頭、回歸現(xiàn)實、體驗生活、重返自我、返璞歸真、自我設(shè)計……奢侈本身是對服務(wù)、度假地、治療、教育、烹飪和娛樂的選擇?!比缤▏枷爰已趴恕ぐ⑺谄渲鳌?1世紀詞典》說的那樣,我們所推崇的,是一種非物質(zhì)的“奢侈”—來自不同階層、擁有不同職業(yè)的人們,選擇背離常人眼中的主流生活,用自己喜歡的方式,自主選擇生活的樣貌。也就是說,這種奢侈的本身,并不是一種生活方式的指代,而是人們有這樣的魄力,自由地去選擇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無論是作者舒國治,還是商人胡延平,抑或是行者谷岳,他們擁有同一個選擇:過一種“浪費”時間的生活。
他少存款,無子女,好走路,終日背著一個背包四處閑晃。對于今日無法“安身立命”的世人而言,閑人舒國治可能是一個別樣的啟示。
下雨了。舒國治看看玻璃窗外,風(fēng)吹樹斜,正是京城夏日。他心情不錯。天涼了,回房便關(guān)空調(diào)開窗,讓風(fēng)吹進來。若出門,淋雨也無妨?!吧磉吘瓦@么幾件重要的事:喝兩口規(guī)矩的水,吸兩口新鮮的空氣”?!读骼思芬粫?,他手寫了一枚書簽:“世道再難,也要呼吸順暢”。臺灣人、寫作者、城市的晃游者,舒國治這樣解釋他的姓氏:“舒,舒服的舒”。
理想的下午
若回到臺北,這最是一個理想的下午—理想的下午,有賴理想的下午人。他套上鞋,出門,“也只是漫無目的地走,”舒國治在《理想的下午》里寫道,“看看市景,聽聽人聲。穿過馬路,登上臺階,時而進入公園,看一眼花草,瞧一眼池魚?!吖湟魂?,若想凝神專思片刻,見有舊書店,也可進入瀏覽。一家逛完,再進一家。有時店東正泡茶,相陪一杯,也是甚好?!?/p>
梁文道給舒國治的書寫序,猜測有些讀者看到這樣的文字,會腹譏“這種品味很小資”,然而,梁文道辯駁道:“他(讀者)大概看了太多流行時下的廣告,也大概太過年輕,遂將態(tài)度的悠閑與講究生硬地等同于‘小資’,乃至于忘記了中國散文的古老傳統(tǒng),忽視了消費喬裝以外的做人美學(xué)。”在梁看來,以“文如其人”來形容舒國治最是恰當,也正因為此,后者才能迷倒一眾臺灣作者,成為彼岸十年來最受歡迎的散文家。
舒國治是六十年代里飽受西洋電影和搖滾樂熏陶成長的半城半鄉(xiāng)少年,與金士杰和楊德昌是好友。初習(xí)電影,后注心思于文學(xué),曾以短篇小說《村人遇難記》拿過時報文學(xué)獎,備受文壇矚目。當世人皆以為他要鬻文賣字以成就功名時,他卻孓然一身,以別人眼中“自毀前程”的姿態(tài),浪跡美國七年。
驅(qū)車游歷美國的四十四個州,舒國治成為漫無根由的旅行者,就像鮑勃·迪倫在《日升之屋》里唱的,“他從生命中得到的唯一快樂,是一個鎮(zhèn)接著一個鎮(zhèn)的游蕩”。而立之年,不求事功,卻游走在美國公路上,前路無盡延伸,茫茫無所攝視,登馳其上,“是探索‘單調(diào)’最最本質(zhì)之舉”;他當然也有過茫然,“地闊天長,不知歸路。睡過太多太多異地的車,去了太多太多毫無來由的村鎮(zhèn)。十多年后回想,仍然想不出一個道理我干嘛要在那些公路上讓我的汽車滑行。”
門外漢的張望
1990年冬天,舒國治返臺長住。他喜歡賴床,中午外出覓食,如有稿約就回家伏案手寫,然后趁黃昏之前出去晃晃,到舊書店、茶鋪、咖啡館串門聊天;至黃昏,回家小憩;到晚飯時刻,再出門跟朋友聚餐。偶或飯后不想歸家,就坐捷運去近郊的北投泡溫泉。這種生活,可簡陋,可精致,總體而言“已經(jīng)是很有韻致,流暢如行云流水”。
臺北是個小村莊,人情溫?zé)?,喜歡被照拂也喜歡照拂別人,終究舒國治不是“待在家里的人”,因此邊走邊玩,偶記為文字。去紐約,偏覺紐約“太抽象”;游瑞典,嘆息北歐人的“自憐幽獨”;到了雅馴的英國,感慨“英國的全境,只得蕭簡一字”;至于常去的日本,他則索性做起“京都的門外漢”。
他的看都是“張望”式的,“你只能在門外張望,觀其門窗造型、格子線條,賞其墻泥斑駁及墻頭松枝斜倚、柿果低垂之迎人可喜,輕踩在他們?yōu)⒘怂拈T前石板,甚至窺一眼那最引你無盡向往卻永遠只得一瞥的門縫后那日本建筑中最教人贊賞、最幽微迷人的玄關(guān)”。
舒國治所寫,多及小吃、旅行,著墨最多的是關(guān)乎閑晃。他說,學(xué)問幽默都不盡然是他寫作的興趣,“我只是講我的人生,看風(fēng)景,看社會世道”;他不寫政治,幾十年不看報紙,遠離即時資訊。他只是玩:“你在這里停留,耗用時間,消耗體力,都是玩。”
閑散逸放社會的產(chǎn)物
東晃晃西逛逛,舒國治仿佛一生都在路上,而正經(jīng)上班的時間不過三個月。原因再簡單不過:一是年輕時晚上不肯睡,因有那么多好書好電影可看,好音樂可聽,好朋友可聊,好夢可編織;其二則因為六七十年代的臺灣,人人散漫,都不知上班何為。
“我是時代的產(chǎn)物?!?舒國治說,“做小孩時,聽見墻外有圓牌甩打在地上的聲音,便說什么也按捺不住要奪門而出。因為當年看漫畫、看武俠、小攤上吃零嘴等,被父母有識見地禁絕。也因為我們出生在一個逸放的時代,成長于一個閑散的社會?!?這逸放和閑散,兼及他的懶,終令舒國治成為今日之閑人。他說,“只有極度的空清,極度的散閑,才能獲得自由。且是安靜的自由?!?/p>
返臺至今,舒國治始終未置房產(chǎn)。他說年輕時省一點可以過活,后來時代賺錢,自己仍然落后,各種社會誘惑,索性全然放棄,單論不買房一事,“然后才有一點閑,得一點清淡”,否則一身為之所累,“年輕的輕浮的歲月,像《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那樣的,就不可能過了”。所以,進而言之,“我也是我自己的能耐的產(chǎn)物?!?/p>
梁文道曾說,他生平所見的友朋中,最會玩且最會講故事的,一是阿城,一是舒國治。二者多有不同,阿城講知青生涯,講文房四寶,講彌勒佛的轉(zhuǎn)世,雜學(xué)淵博娓娓道來。而舒國治的故事通常是這樣的—譬如臺灣“9·21”地震,自己半夜被震醒,側(cè)耳一聽,狗沒有叫,小孩也沒有哭,于是繼續(xù)睡去;譬如洗紅酒杯絕不用洗潔精,代之以溫?zé)崴?,若是去油,代之以橘子皮;又譬如家中若鋪木地板,最好未?jīng)上漆,赤腳行于上,或盤腿坐下,或干脆躺臥。
舒國治常背一個背包,腳上一雙運動鞋,無論身處哪一城市,皆喜蕩步當車;軀體修長,聲音洪亮,面容清癯,年已逾六旬,而毫無老態(tài)。他說,“那不是我的塑造,也不是他人的誤解。我從20多歲,到30多歲,到40多歲,皆是東望望西望望—沒有人生階層的停頓造成不同年齡的痕跡?!?/p>
“太多的人用太多的時光去賺取他原以為很需要卻其實用不太到的錢,以致他連流浪都覺得是奢侈的事了。”但是,有時回身計算一下,原可能派用在流浪上的光陰,固然是省下來了,卻也未必替自己多做了多少豐功偉業(yè)。唉,何惜也如此算計。正是:“未能一日寡過,恨不十年流浪?!保▓龅伉Q謝:北京上東盛貿(mào)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