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已85歲高齡,經(jīng)歷過的事情和使用過的東西不計其數(shù),但她最愛惜的還是她那副假牙。
3年前的初秋,母親生病住院,一連幾天打針吃藥,依然高燒不退,血壓不降,數(shù)次昏厥?;杳缘臅r候,她口中那副假牙脫落,我們就把假牙放進一個小盅里,再裝上干凈水浸泡。母親每次從昏迷中醒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手摸摸口中的假牙,發(fā)現(xiàn)口中沒有假牙,就急切地尋找,并喃喃自語道:“我的假牙,我的假牙在哪里?”直到把假牙給她安到口里或是她親眼看見假牙放在盅里,才放心地休息。
同室的病友見母親如此珍愛一副假牙,很是詫異,對我們說:“你媽在為你們節(jié)約,她怕假牙掉了讓你們花錢!”
其實,母親愛惜假牙的真正原因并不是節(jié)約幾個錢,而是因為這副假牙凝聚著父親對她和兒女們的深情厚誼。
那是20世紀50年代末,正值我國“大躍進”時期,父親在渠江鋼鐵廠當工人,母親在老家農村生產隊帶著我們兄妹3人艱難度日。為了多掙幾個工分,年終少補生產隊口糧錢,母親自告奮勇承擔起為集體食堂挑水的活路。那時,全國城鄉(xiāng)人人都吃伙食團,家家戶戶不準燒鍋。誰家煙囪冒煙,立即就會有“監(jiān)視員”上門清候,毀灶砸鍋。全生產隊100余人,集中住在我們盧家大院,伙食團也在這里。母親挑的水要滿足伙食團做飯所需和大家早晚的生活用水,每天要挑三四十擔水。母親幼年喪父,從小受苦,本來身體就比較羸弱,加上當時正趕上饑荒年代,一日三餐吃不飽飯,身體就更虛弱了,經(jīng)常頭暈。一天清晨,天上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她打著赤腳去挑水,走到一條長田坎鵝卵石路上,頭突然發(fā)暈,腳下一滑,人直直地撲倒在地,下巴剛好碰在一個大鵝卵石上,幾顆門牙被折斷,其余牙齒也震松了。后來,她的牙齒東掉一顆,西落一顆,到20世紀60年代末期,口里就只剩三四顆大牙了。時值“文革”浩劫,家家戶戶缺吃少穿,我們家頓頓吃粗糧、野菜,母親的牙齒咀嚼困難,只有喝糠糊糊、菜湯湯,經(jīng)常挨餓,身體越來越差。父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如果母親身體垮了,這個家、幾個未成年的孩子可怎么辦???
1969年夏天,父親從工廠回來耍探親假,叫母親一起去達縣縣城(現(xiàn)為達州市通川區(qū)),準備向親朋好友借點錢安假牙。那時,達縣只有一兩家醫(yī)院能安裝假牙,而且價錢很貴。“我們哪有那么多錢,你的工資供我們幾娘母吃喝都不夠,等有錢了再說。”母親說什么也不肯去,她的最后一句話卻提醒了父親。為了籌集母親安假牙的錢,父親探親假一結束就回到工廠,經(jīng)常主動要求加夜班,有時星期天也加班,還利用休息時間到煉焦場的棄渣里揀二炭(未燃燒完還可以再燒的煤),挑到城里去賣。到第二年春天,父親湊齊了安裝假牙的錢。經(jīng)過父親再三催促,母親才去達縣縣城,通過她娘家在達縣的親戚,聯(lián)系到當時紅旗醫(yī)院的牙科主治醫(yī)生,安上了價廉質優(yōu)的假牙。從此,母親憑著一口假牙,吃粗糧,嚼野菜,身體漸漸好轉,工分也越掙越多,年終口糧款越補越少,帶著我們兄妹3人度過了集體生產那段困難的日子。
父親在工廠落下了職業(yè)病,1978年退休后,又在達縣縣城找事情做,以增加收入,貼補家用。到1986年,父親所患哮喘病越來越嚴重,經(jīng)常臥病在床。我和哥哥都在外面工作,姐姐、嫂子各自忙著干活、帶孩子,照顧父親的擔子就落到了母親身上。老家離場鎮(zhèn)醫(yī)院有5華里,父親看病拿藥很不方便。一天,哮喘嚴重的父親上街看病后,母親就把他帶到街上的一間房子里住下來。原來,母親為了父親看病吃藥時少點路途之累,瞞著大家在街上租了一間房子。從此,父親就住在街上,母親就在場鎮(zhèn)和老家鄉(xiāng)下兩頭跑,直到1996年冬天父親去世。
父親去世后,母親在我們兄妹幾人的照顧下安享晚年,但始終忘不了父親對她的好,經(jīng)常對我們說:“多虧你們父親省吃儉用、加班加點掙錢為我安了這副假牙!不然,去見閻王老爺,我比他還早,我哪里能趕上今天的好日子喲!”
我時常在想,母親和父親可能從來沒有說個“愛”字,但他們的感情卻是那樣真摯深沉。母親珍惜那副假牙,其實是在懷念她與父親的那段患難真情!(責編: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