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爺爺的叮嚀在耳邊回響
多少回,我又看到了奶奶的目光
奔騰的青山發(fā)出亙古的聲音
激越的河水洗刷歷史的風霜
我從哪里來
我要到何方
哦,美麗的家園
你是我永遠追尋的天堂
哪怕就這樣四處流浪、流浪……
——這首短詩,出自文友“彪佬”之手。寫詩不是彪佬文藝寫作中的“主業(yè)”,他亦從未以詩人自居。而我,則以為彪佬有此一詩,便堪稱詩人。
辛卯年初冬的一個周日,我第一回走入閩粵贛邊一個名叫下壩的鎮(zhèn)子。領路的便是彪佬,那里是他的故鄉(xiāng)。從市里到鎮(zhèn)子的距離,三百余里。
下了高速坦途,轉眼間山道彎彎。蔥蘢草木,畫軸般在眼前旋著。我問彪佬:能記清走出山村后轉去了多少回?
他搖頭。道,每年總有好多好多個來回。為家里的事,為村里的事,為鎮(zhèn)上的事。喏,前些日子,剛拉上一幫記者、作家,扯旗放炮,轟轟烈烈去鎮(zhèn)里采風,愿望是幫助正著力發(fā)展生態(tài)旅游的故鄉(xiāng)提升知名度。鎮(zhèn)、村頭頭和父老鄉(xiāng)親,喜笑盈盈,如接貴賓。
而這一回是鎮(zhèn)里辦公地點搬遷,搞個小小的儀式,請各村的干部和毗鄰的廣東朋友一道座談科學發(fā)展。鎮(zhèn)里領導也請彪佬回去,他便又踏上了回鄉(xiāng)的路途。
接近晌午,我們進了鎮(zhèn)子。彪佬與熟人們一一招呼,握手拍肩,相互大聲道:又見面了!哈哈,又見面了!
他對鎮(zhèn)領導說,我沒帶什么禮物,作了四句打油詩,請書法家朋友寫了,來不及裝裱,聊表心情。他鄭重展開一張宣紙,墨跡顯露,其上詩曰:閩粵贛邊我家鄉(xiāng),山環(huán)水繞好風光;肥田沃土人淳樸,商貿古鎮(zhèn)話滄桑。眾人道:彪佬,好詩好詩!
彪佬趁午餐前間隙,領我等去觀賞鎮(zhèn)貌。鎮(zhèn)子不大,鋪排在一條狹長的山谷里。走過新街,是一片古老圩市。
下壩處韓江上游,縣內幾條大河在此交匯,乃武平縣的出水總口,水流直泄潮汕,為本邑通往江西、廣東的西南大門。區(qū)位特異,加之以往陸路交通不發(fā)達,于是,“鹽上米下”,貨物集散、商貿往來,皆倚重這一帶縱橫交錯之水網。形同汀江邊的永定峰市、汀州古城,在水路交通年代均極一時之盛。
在下壩圩市的窄仄古街上漫步,彪佬一路指點著已斑駁朽舊的一間間店鋪商號。他講述著少年時代,自己隨養(yǎng)祖父挑擔趕圩的艱辛以及開眼看世情的心境。他道,明清之際,此處白日人流如織、摩肩接踵;晚間燈火如晝、笙歌飄渺。他領我們來到曾密集著數百條商船的河埠頭。碼頭荒廢久矣。歲月無情洗鉛華,早已是百舸云散碧空盡,唯見江水天際流。隔水相望,對岸便已是廣東平遠地界。一腳踏兩省,兩地街市相連,言語相通,親睦往來,別是一番邊地風情。
午餐之時,彪佬舉杯,逐桌敬去。十六桌,桌桌皆有熟識鄉(xiāng)親,敬人,被敬,臉上便有了酡色。有一桌,彪佬遇上了親戚,說起了有些傷感的往事,他竟兩眼潸然。
午后,彪佬說一定要去他的老家——大田村看看。車行十余里,至一拐彎處,彪佬命令:閉眼!開眼!我等遵照操作。哇,待睜眼時,山窮水復,柳暗花明,眼前豁然大開。一條大河,波寬水碧,倒映著大片的藍天白云,渾似江、湖洋面。河岸上,粉墻黑瓦、高低錯落的民房隱約在林木之間,陽光耀照,色塊新明,讓人聯系起吳冠中的山水之作。一個數百人的小村,擁有如此開朗的格局,這般清瑩的水勢,實屬稀罕。我們滿心激動,竟嫉妒起彪佬了。
彪佬道,沒騙你們,漂亮吧?這就是生我養(yǎng)我的鄉(xiāng)土。我們村里人包括我,嗓門都大,為何?河面遼闊,兩岸對呼,自然都音高八度了。又道,人丁不滿千,前些年進北大、清華的好幾個。
河流在村里繞了一個大彎,彎彎突出部的山嘴上,坐落著彪佬的老屋。村里人說,這個位置風水最好。彪佬說,少年時成天在大河里泡,水性好,還救起過一個落水的小女孩。他都已忘了此事,待這女子成人出閣之時,送來了雞,送來了面,感謝他當年的救命之恩,可他早已經在外邊闖世界了。讀高二時,看到家鄉(xiāng)如此亮色的河水被上游造紙廠的污水染黑了,他心肺作痛,投書縣人大,呼吁環(huán)保。結果,縣人大領導認真給他回了信。
彪佬兩歲時,與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的叔叔,意外死亡,他被過繼到爺爺奶奶家,作為孫輩,以續(xù)香火。兩家相距僅百米之距。因此,他承受著爺爺奶奶家和父親母親家兩頭的親愛,哪家有好吃的,首先就有他的一份。梓叔們說“哎呀,你真是坳上的伯公——向過來向過去都有吃的哩?!倍瑫r,他亦承擔著雙重的責任。到懂事時,村里人對他說,你爺爺奶奶做神的時候,你背也要背到山上去安葬!擔當責任,成了他從小的自覺。七八歲起,他就肩著一擔小水桶,到河里挑水,然后踏著一百多級的臺階往上走。他心里想,自己多挑回一些清水,奶奶就可少挑幾勺。
養(yǎng)祖父、養(yǎng)祖母的家,已基本傾塌,剩了一架木梯倚掛在土壁上。這一對至愛親人已進了天國多年。父母的兩層樓屋,倒是完好,卻鐵將軍把門,他們早已住到縣城去了。父親當年是警官,是村里鄉(xiāng)鄰們的驕傲,彪佬打小就接受著他嚴格的管束。站在這樓前寬展的雨坪里,任我等想象原先這里常有的圖景:桂花溢香,河風徐來;孩童穿梭歡鬧,大人圍桌把酒。
每當生活中遇到挫折、工作中碰到困難之際,彪佬總是回望著或回到自己的鄉(xiāng)村,汲取著無比自豪的力量。他說,這里埋藏著與我?guī)资晗嘁罏槊臓敔斈棠痰陌坠?,埋藏著我出生的胞衣,從來到世間喊出的第一聲啼哭起,就注定了我的生命、我的奮斗、我的榮耀、我的苦難人生之旅都屬于我心中永恒的故鄉(xiāng)。
傍晚時分,我們到了武平縣城。彪佬先去了父母在縣城的家,看望雙親,他們都是古稀之人。這是彪佬每次返鄉(xiāng)的固定節(jié)目。這個時候,雙親的臉上泛著光澤,與兒子嘮著家常。
城里的朋友、鄉(xiāng)親已備好晚餐,電話連著催促。見了面,又是一番喧嘩。一俟坐定,頻頻舉杯,幾個通關下來,彪佬有點意思了,嗓門愈發(fā)大了:短命仔,我下壩人彪佬,怕過誰?來來,干,干!
回程的車上,彪佬酒語連連,邊說邊要扳過我的肩,或是摟著我的腰。前排坐的他的妻,轉頭訓他別嘮煩纏人。他大聲回她:你你,別管,我們是、是誰呀,我們是兄弟!啊啊,是吧?
他是真醉了。醉在回鄉(xiāng)的路途上,醉在故鄉(xiāng)的懷抱里。
過些日子,為老家村道與新修國道順暢相接,彪佬欲傾智盡力,又將起程回鄉(xiāng)。
海德格爾說過:詩人的天職是還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