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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殘缺的輝煌

      2012-04-29 00:00:00何葆國馮木波
      閩南風(fēng) 2012年4期

      在福建土樓列入世界遺產(chǎn)名錄之后,土樓的商業(yè)價值被極大地釋放,一些保存完整、裝修精美的土樓成了旅游業(yè)的寵兒,慕名而至的游客擠滿了樓門廳和通道,聽導(dǎo)游用夸張的聲腔講述著從書上抄來的陳詞濫調(diào)??墒俏腋敢馊ふ夷切埰撇蝗耐翗?,它們像受傷的孩子需要慰藉。在福建土樓史上,曾經(jīng)遭遇倭寇、遷界和太平軍等多次侵害,許多土樓被付之一炬,有的成為廢墟,有的殘墻斷壁至今聳立在田園地頭。

      在漳浦縣霞美鎮(zhèn)過田村的貽燕樓前,這座建于明嘉靖三十年(1560年)的方樓已坍塌得不成樣子,一個七十多歲的劉姓老人顫栗的手似乎想拉住我,不停地癟著嘴說著什么,從他含糊的音節(jié)里,我總算聽懂了一點他的意思,原來他把我當作上面來的干部了,希望政府能撥點錢來修復(fù)這座“破樓”。一個老人對故園的拳拳之心,我當然理解,但為了不掃他的興,同時也怕他耳背聽不清我的話,干脆就不說破自己的身份,一直面帶微笑地對他點點頭。貽燕樓所在的村子就叫土樓自然村,有一群聚賭的村民看到我走近時突然四處逃散,但隨即發(fā)現(xiàn)我不是來抓賭的便衣,又圍攏了過來,他們說自從懂事起,這里就叫作“土樓村”了,有一個正在穿牡蠣殼的老婦說,我小時候這破樓里還有一個老嫗住,有人在里面養(yǎng)牛,后來就沒人住了。圍著樓走了一圈,貽燕樓衰敗的景象像一塊石頭壓著我,迎面又看到那個劉姓老人充滿期待的渾濁的雙眼,可以想見當年他的祖先在遷界令的威逼下親手拆除自己的家園,內(nèi)心該是怎樣的沉慟和碎裂!拆除的豈止是棲身的屋宅,那一木一瓦凝聚著幾代人的艱辛和希冀,甚至是一個小民百姓畢生的榮譽感,誰能忍心拆毀自己的家園,那就像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一樣。我看到貽燕樓斑駁的墻上一個個孔穴,那不僅僅是槍彈的痕跡,也是村民們一雙雙流干眼淚的眼睛。

      一百多年前的烽煙早已散盡,我曾經(jīng)多次來到位于永定湖雷鎮(zhèn)下寨村的馥馨樓。這座古老的方樓沒有石基,墻體全部以土夯成,高三層,右側(cè)一角已經(jīng)坍塌,夯土墻上長出了半人高的雜草,在藍天白云的映照下,它越發(fā)顯得滄桑,好像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無言地凝視著所有走來的后人。馥馨樓四周原有四米寬的濠溝,樓里人家以吊橋進出,整座樓就像一座城堡一樣,易守難攻。但是,大樓還是被太平軍用火燒毀了一角。根據(jù)史志記載,太平軍四次進出永定,至少一次攻占過馥馨樓,并在樓里駐扎,因為三樓中廳的墻壁上至今留著太平軍的三首題詩,其中兩首還是清晰可辯的:“天朝虎將到來臨,伐暴安良義氣深,勸民不學(xué)癡迷漢,山林藏匿餓損身。”“不燒房屋不殺人,萬眾思何不義心,四民回頭方是岸,要敬天父是好人?!边@顯然是太平軍某個文藝青年的杰作,粗鄙的詩句很有一些宣傳的效應(yīng)。不管怎么樣,馥馨樓還是基本完整地保存了下來,而距離馥馨樓不到五公里的火燒樓就沒有這么幸運了。這座方樓原來叫什么名字,當?shù)厝艘褵o人知曉,有人說它叫銃角樓,這明顯是因為它東西南北四周建有突出的雕樓安置銃炮的緣故,而非它的真實樓名,更多的人叫它火燒樓,因為它被一把火燒了,那場大火早已消失在歷史的塵煙中,但是四面高高聳起的還有四層樓高的殘墻,似乎還在訴說著戰(zhàn)火的無情和殘酷。這座位于湖雷鎮(zhèn)湖瑤村西山麓的方樓,占地約一千平方米,相傳為當?shù)刭囀细辉H思宜?,為防盜賊,特別注重防御功能,但最終還是沒能防住太平軍,據(jù)說太平軍曾經(jīng)圍樓多日,久攻不下,一個風(fēng)高月黑的夜晚,太平軍悄悄埋伏下數(shù)百精兵,而大隊人馬于第二天一早浩浩蕩蕩地拔營撤退。樓內(nèi)的人們以為太平軍走了,松了一口大氣,隨即解除了戒備,孩子想出樓去下河上樹,大人記起田地里的莊稼該下肥了,大家徐徐打開大門,誰知太平軍伏兵突然沖殺而出,人們來不及抵抗,土樓已落入太平軍手里,后來樓里財物被劫掠一空,樓也被放火燒了。

      這些進入福建的太平天國失敗后的殘部,民間稱為“長毛”,師無紀律,士無斗志,早已渙散的人心膨脹著邪惡,他們從永定侵入南靖之后,同樣一路燒殺搶掠。據(jù)長教《簡氏族譜》記載,清同治四年(1865年)二月十四日,“長毛”侵擾長教,樓厝被毀約十座。這些慘遭火劫的土樓,如今大多保存著廢墟,殘墻斷壁突兀地立于田野上、溪岸邊或其他完整土樓的中間,墻頭上野草叢生,空蕩蕩的樓址里布滿蜘蛛網(wǎng),不知湮沒了多少前塵舊事。施德樓建于清乾隆年間,呈方形,樓高4層15.5米,有4部樓梯,單層32開間共128間,天井兩邊各有一口水井——這是施德樓的前生,一場烈火之后,它的今世已面目皆非:所有房間燒成焦炭,大門的青石門框門楣燒斷了,水井的石井沿也燒毀了一角,樓內(nèi)的四堵墻經(jīng)過長時間的烈火焚燒,像是高溫窯里的磚越燒越堅強,鳳凰涅槃地變成堅不可摧的紅磚墻,歷久而彌堅,一百多年的風(fēng)雨侵襲也損壞不了它的堅韌。很多次我抬頭仰望那高聳的斷墻,在晚霞的照射下,它越發(fā)顯得紅彤彤一片,那是一種無言的滄桑,也是一種沉默的頑強。施德樓焚毀后,失去家園的人們有的外遷他鄉(xiāng),有的在附近另外擇地建房,有些人家還是不愿拋棄它,用木料在后墻搭建了5間3層樓,又在左墻修建了3間4層樓,現(xiàn)在這里還有5戶人家居住,人們從燒斷井沿的井里打出清洌的水,柴米油鹽的日子同樣津津有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在繼續(xù)。

      歷經(jīng)血與火的洗禮,歷史煙云淡淡而去,留下的遺址廢墟就像一個個結(jié)痂的傷口。華安縣沙建上坪的齊云樓,這座建于明萬歷十八年(1590年)的雙環(huán)式橢圓樓,一共有26個單元,外環(huán)兩層,內(nèi)環(huán)平房,正西開一大門,另有南北兩個小門,最興旺時有二三百號郭氏人在這里聚族而居。當太平軍進發(fā)漳州時,樓里一些尚武的青年投奔太平軍,種下了禍根,引來清軍用大炮轟塌了齊云樓,逃亡的樓民從北門逃跑時,幾乎被射殺殆盡,而從南門突圍的人,從此背井離鄉(xiāng),漂洋過海到了臺灣。后來人們就把北門稱作死門,南門叫作生門,死門為出殯專用,生門則是迎娶媳婦、接生孩子時用的,一生一死,一紅一白,絕對不可混用。如今的齊云樓人去樓空,看慣生死的兩門相對無言,只有當你慢慢走近它們,才能聽到歷史隱隱的回聲。

      如果殘墻能夠開口說話,它們將會告訴我們什么呢?同樣是在沙建上坪的升平樓,這座外墻全部用花崗巖條石砌成的絕無僅有的土樓,建成于明萬歷二十九年(1601年),外面的石墻并不承重,而由土木結(jié)構(gòu)撐起整棟樓,四百多年的風(fēng)雨剝蝕,樓內(nèi)土房多數(shù)已經(jīng)坍塌,只有花崗巖外墻,依舊倔強而高傲地聳立著。那環(huán)環(huán)一圈的石墻,每塊條石嚴絲合縫,凜然不可侵犯,一眼望去,猶如古羅馬斗獸場,令人心生敬畏。如果孤獨的石柱能夠說話,它又將告訴我們什么?還是在華安沙建上坪這塊連綿的丘陵上,建于明萬歷三十一年(1603年)的日新樓,這座方形單元式土樓占地面積13680平方米,主體由三座一字形平面的土樓組成,已在無情的歲月里坍塌成一片廢墟,石門、石窗兀自孤立著,十余根石柱直插云天,那氣勢有如圓明園的大水法般蒼涼和莊嚴……

      其實,殘墻和廢墟是不會開口說話了,當人們徜徉在這里的時候,只有用心去感受,才能用你內(nèi)心那最柔軟的部份觸摸到它敏感而疼痛的神經(jīng)。這種殘缺美和廢墟美,從另一個方面完善豐富著我們的審美經(jīng)驗,殘破正是完整歷史的映照,廢墟卻是真實歷史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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