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親
在這苦澀泥土傾力舉起來的樹上,在這渾身疤疤結(jié)結(jié)的樹上,不斷有樹葉從我眼前落下。雖然樹還是那樣遒勁疏朗,但那瞬間的空洞,向我襲來徹骨的冷風(fēng)。
不斷有黃葉從綠葉眼前落下,令我警惕、緊張,因為我有親與愛,是她把我?guī)?,是她為我撐開世界。我與她是樹葉與樹葉,之間連著血脈。我正翠綠而她已衰黃,人世為何有如此蒼涼!
那揉搓她的無形的手終于松開:啊,她已經(jīng)身軀佝僂,臉龐皺褶,白發(fā)蒼蒼,像一枚衰黃的樹葉,在枝條上無力地?fù)u晃!在這浮世的細(xì)弱的枝條上,她吃苦太多,她付出太多,她只剩下——衰黃。這也是時光授予一枚優(yōu)秀樹葉的獎?wù)隆K龓缀踝ゲ蛔≈l,幾乎要飄起來,但她仍努力把這衰黃珍重,用最后的力量。
她一輩子的心思都種在泥土里,她一輩子沒有厭倦這泥土與農(nóng)事,她一輩子在耕耘與收獲的鐘擺間千辛萬苦,她一輩子沒有離開過這個小村莊——這根細(xì)弱的枝條,滴下的汗都長成貧苦與安穩(wěn)。
從我記事起沒聽過她怨天尤人,從我記事起就經(jīng)常聽到她嘆氣,她那輕輕的、短促的、長長的嘆氣聲,一次次吞咽了農(nóng)家的沉重與艱辛,我們兄弟姐妹五人在她的嘆息中長大成人。
她多么熟悉這浮世的氣息:樹葉很多,簌簌颯颯,紛紛擾擾,有時還能聽到咔嚓一聲——一根枝條被風(fēng)折斷了。在黑暗的夜,她那蒸發(fā)在空氣中的水分與苦澀,又凝聚成低低的陰靄。她不舒心,一遍一遍叨念我們兄弟姐妹五人,她認(rèn)為她把自己的命又傳給了兒女們。她曾經(jīng)想等兒女們大了或許能舒舒心、揚揚眉,但是現(xiàn)在她不這樣想了,只有無盡的擔(dān)心,只有無盡的默默的祈禱。
我翠綠的顏色是她的,我搖搖晃晃的小路也是她的,是她那細(xì)弱的枝條的延伸……
現(xiàn)在我理解了她的嘆息,不是悲哀,不是絕望,是忍耐,是消化,是被揉搓的泥土的語言。在嚴(yán)冬它是承擔(dān),在酷暑它是釋放。
現(xiàn)在,我很弱小,有時很無助,我就嘆息一聲,好好睡一覺,第二天黎明就又有露珠降臨樹葉,就又有信心讓我堅強。
她時日無多,我愿她平靜。我愿她像深深的清澈的井水,守在井邊,我再也不讓任何一只木桶來打擾她的平靜。
我愿她像晴朗的向晚的淡藍(lán)的天空,守在她面前,再也不讓一絲云絮與陰靄來遮蔽她的眼神。我愿把她付出的稻谷和麥子都粒粒追回,讓她在一座稻麥的大山上,富有而體面地度過最后的光陰。
如果因果的鐵律還在,如果天地之神還在,她應(yīng)該有平平靜靜,她應(yīng)該有廣闊明凈,她應(yīng)該有富麗輕盈。
季節(jié)的風(fēng)啊,請你吹得輕些再輕些,過往的灰塵啊,請你的腳步輕些再輕些,不要把枝頭這只蝴蝶驚飛而去,塵世最貴重的不是珠寶金銀,是人之愛,人之親!
春 天
春天,許多樹葉從泥土上升到樹上,那些過冬而落光葉子的樹又熱鬧起來,那些原本綠影婆娑的樹更加繁華風(fēng)光。
那些樹,有的像菜市在黎明與曙光中開張,提著自己的露珠的樹葉擠擠挨挨,謹(jǐn)慎而珍重;有的像繁忙的礦山,開采,加工,把陽光與空氣打通,樹葉的流水線嘩嘩流淌,樹日益高大茁壯;有的像賽場,不斷響起群鳥的喝彩與鼓勁,跑在前的樹葉志得意滿,落在后的樹葉憋著一股生機拼命追趕、伸展……
春天,許多樹葉從泥土上升到樹上,所有的樹都蔥蔥蘢蘢,所有的樹葉都有一份安穩(wěn)。雖然難免雨雨風(fēng)風(fēng),紛紛擾擾,也難免四季輪回,常情俗套,但千樹萬樹總是和諧,枝枝葉葉總是清新。
瞧,無所不在的春氣又喚來八萬四千枚樹葉,卑微的樹上有它們,高貴的樹上也有它們,它們又將舒展一派塵世的茂盛與豐盈。
有兩枚樹葉耳鬢廝磨、相親相愛
有兩枚樹葉耳鬢廝磨、相親相愛,并幸福地誕生另兩枚更綠的樹葉——那就是我與妻子及一雙兒女。親與愛,使脆弱、單薄的生命茁壯、豐富。
血脈相傳,我們生長在一棵名叫肥東的樹上。夫妻勤儉,兒女長進(jìn),綠葉紅花,生活珍重。站在肥東縣,西看合肥市,樹樹連綿枝葉交錯,東眺南京,南望巢湖,樹生煙雨靈犀相通。人世就是這樣美妙,樹無雙腿,卻能與潮流、光陰同行,花葉生來無翅膀,但有志氣就能飛揚四方。
現(xiàn)在,女兒在重慶上大學(xué),兒子在西安讀研,我也在合肥這棵大樹上找到一小塊蔭護(hù),妻子還在肥東,她是一枚最糊涂也最幸福的樹葉,才十月份她就在準(zhǔn)備丈夫、孩子回家過年的事情。
親與愛的樹枝無限綿延,使歲月長久、人間廣闊,雖相隔數(shù)十里、數(shù)百里、數(shù)千里,但我們依然是世間距離最近的四枚樹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