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當白色的帆被扯起來的時候,遠觀帆影,其實它們是黑色的。
這時候,天還沒有亮。
只是聽到帆在桅桿上爬行的聲音,以及繩索相互摩擦的響。當帆布半懸的時候,帆的力量就已經(jīng)顯示出來,它拽著船。船開始不安分地扭動著身體,像一條剛剛蘇醒的鱷魚。船上的一個黑影開始去啟錨,錨鏈還沒有收盡,船體已經(jīng)游離了岸。
如果是一個微風的天氣,如果以江岸作為參照,船似乎是靜止的。然而,這只是一種假象。用耳朵貼近船板,就會聽到江水細碎的拍打聲。這表明,帆船在暗暗地行進。
如果風力強勁,帆就會向一個方向明顯地偏過去。此時,船體像一把刀,有力地犁開水面的皮,發(fā)出尖銳的叫。
然后,天色漸漸大亮,帆逐步地白。太陽的光輝從遠處平鋪過來,江面如同一條紅色的長綢,無窮無盡地飄動著。
現(xiàn)在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些帆船了。它們從一個叫做銅陵羊山磯的地方出發(fā),都是重船,滿載著一種銅器、另一種銅器、又一種銅器,駛往不同的方向。
有理由相信,最初的銅器與吃飯密不可分。三千年前商代的爵、斝,是用來飲酒盛酒的。那有名的鼎,也首先是用來裝食物的。即使在它們演變?yōu)槎Y器的時候,仍然脫不開容器的外在。
那另一種銅器,實際上是一種兇器。那銅鑄的劍啊,它的鋒端呈三角形,腰身上刻畫出一條血槽。它明顯地強于木棒和石塊,有著不同凡響的強硬與銳利。它也不像箭與槍,箭與槍是遠距離的偷襲者,陰暗而又委曲。青銅鑄就的劍是一條美女蛇,是永遠的兵器,傷人如畫,殺人如詩。
又一種銅器,是真正美好的。它們是形狀各異的樂器。在人們的敲打下,它們發(fā)出幽雅的音。甚至在風的吹拂中,也能夠引發(fā)出共鳴。有一天,有一個人制作出了這個世界上的第一面銅鏡,這才是更加美好的。男人們用它自鑒,女人們靠它自豪。
這些載滿銅器的帆船或逆流而上,或順流而下,它們停靠到不同的碼頭,將裝在肚子里的貨物卸下來。之后,它們一身輕松地開始返航。
歸來的帆船,是空船。這樣,返航的身姿顯得輕快許多。風大的時候,船底的一部分會露出水面,可以看到底板上面附著的日積月累的深色青苔。在浪花的拍打下,這些青苔甩來甩去,像雜亂的須。
船體兩側(cè)的披水,如同一對隱身的翅。一種需要,它們深深地藏進水里。另一種需要,它們被拖拽到光天化日之下。半下午的時光,經(jīng)常地會看到成群結(jié)隊的江豚。它們就在距離帆船不遠的地方,與帆船并行。間隔不長的時段,它們會含蓄地出水,展露一下它們肌膚黝黑的身體。它們看起來一排一排的,似乎在列隊行進,呈現(xiàn)出一種此起彼伏的陣形。有時候,它們距離帆船很近,這引起了帆船上一個少年的好奇,他在船板上找到一粒石子,捏在手心里。然后,他等待著江豚的出現(xiàn)。當江豚再一次露出它的背部的時候,這個少年很快地擲出手中的石子。他很準確地擊中了江豚。當石子碰到江豚脊背的時候,石子很高地彈跳了起來。然而,江豚似乎并不在意,它按照原定的方向繼續(xù)前行,向著夕陽。
此時,在江的盡頭,夕陽像一塊又圓又大的鐵,仿佛從爐膛里剛剛被夾出來。它的下邊已經(jīng)挨到了江的表面,發(fā)出滋滋的響,誕生出無邊的霧氣,如同淬火。
此時,站在歸來的船頭,向著夕陽緩緩落下的方向望過去,江面一片紅。甚至是那些白色的浪花,當它們綻放起來之后,在夕陽的映射下,也同樣形成了一瓣一瓣的紅,此起彼伏,在眼前形成一片紅色的花海。
那歸來的帆,鼓出一個個包。依附在帆上的一根根繩索,如同暴漲的筋。它們在風力的作用下,帶動著帆船向這個叫做橫港的地方急速歸來。
而站在橫港碼頭,向歸來的帆看過去,又是另外一種景象。
最初,那些帆如一小塊一小塊的浮標,浮在江面上。它們似乎是靜止的,看起來永遠也抵達不了此岸。然而,這只是一種假象。不久之后,這些帆逐步變大,它們緊密地粘在一起,顯示出一長條模糊的白色印象。又過了一段時間,可以看到單獨的帆影了,它們像親兄弟一樣,緩緩地移過來。這個時候,可以看見帆下面的船體了。接著,這些帆很快地跑過來,岸邊的人甚至可以聽到帆布顫抖時發(fā)出的澎澎聲。
碼頭上有很多的人,多是女人。一些女人站在江邊,很專注地看著帆,她們中的一些能夠在很遠的地方就認出某一片帆。而另一些女人,她們是含蓄的,她們總是喜歡在這個時間段來到羊山磯碼頭,她們在那里洗衣服。她們一邊洗衣服,一邊等待著歸帆,這使她們的等待看起來像一個附加。在一片白帆即將抵岸的時候,一個洗衣服的女人忽然對她身邊另一個洗衣服的女人說,你有沒有在船上那個過?
另一個洗衣服的女人說,哪個過?
一個洗衣服的女人丑了一下,說,那個過嘛。
另一個洗衣服的女人停止了她的洗衣服的動作,她看著即將靠岸的船,那條船在劇烈地波動著。她想象了一下,然后很神往地說,在船上那個,一定是很那個的。
這個時候,夕陽已經(jīng)全面地隱身于江面,它的余暉仿佛從江水的下面散發(fā)出來,那是一種涼涼的紅光。在這片紅光里,無數(shù)帆船壯麗歸來。
當夕陽最后的余暉收盡時,一片片白帆從桅桿上滑落。它們像飛行了一整天的白色水鳥,疲倦地收攏它們的翅。
羊山磯歸帆,如鳥入林。想必是,這樣群聚的景象,李白、蘇軾、黃庭堅、楊萬里、王安石、湯顯祖見過吧。如此美景,活在古人的眼跟前,今人的懷念里,后人的想象中。
如今的羊山磯,已是帆影稀有。
新的橫港,已經(jīng)成為一個綜合性的港口,成為山水銅陵的一個重要窗口。岸邊樓群如林,街道縱橫,銅陵大橋跨江而過。江上貨輪如織,汽笛交響,長江水道發(fā)揮著更加重要的作用。
今人望不見過去的景色,古人也無法享有今天的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