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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生水起

    2012-04-29 00:00:00張品成
    安徽文學 2012年8期

    錢喜財那天酒喝得高了點,摸黑往家走,走走就看見那間公屋了。月光很好,酒意正濃。看見那銀盆般月亮,錢喜財不由得浮想聯翩。他想起汪彩鳳的奶子。謝步升喝高時喜歡說女人奶子。

    他常說到一個人的奶子。

    “白白軟軟……缽里發(fā)面,膨鼓到最高地方,中間擱了只熟棗。”謝步升那么說,說時淫淫地笑。

    謝步升很得意。他不說女人的名字,只說那兩只奶子。說得錢喜財心上起火。錢喜財白天從街子上走,就偷偷留意女人的胸脯。女人身上都罩著褂,看不見奶子。但能看見脖頸呀,那兒離奶子不遠,白不白嫩不嫩看脖頸就能推斷一二,鼓不鼓那更是一目了然。

    是汪彩鳳的喲,在葉坪哪個女人的奶子能跟汪彩鳳的比呢?

    錢喜財知道汪彩鳳,這女人是土豪謝溢金的二房。謝溢金的大婆娶進屋六年,給謝溢金家生了四個沒把的,廟里觀音拜過,祖山那塊大石頭也敬過,已記不清多少次了,可沒用。謝溢金請來陰陽先生,到山背挑了個汪彩鳳。汪彩鳳年方十六,長得眉是眉眼是眼,如花似玉,大屁股細腰鼓鼓的奶子,尤其那對水汪汪的大眼睛,瞄人一眼讓男人骨頭發(fā)酥。

    謝溢金很高興,老??心鄄輪选Vx溢金激情昂揚,但忙活了些日子還是不見動靜。謝溢金卻不急。我還有機會,我就不信種落進肥田里長不出根芽。

    但謝溢金沒想到他沒機會了,金屋藏嬌也無濟于事。紅軍來了,紅軍帶了窮人打土豪,就是真的一幢金屋也給你掀了砸了。

    謝步升當年是赤衛(wèi)隊長,謝溢金的家是他帶人抄的。

    謝步升把浮財抄了把糧米抄了,把雕花木床老樟木大櫥和太師椅八仙桌什么的都抄了,但那張?zhí)聪隳镜氖釆y臺謝步升卻沒動。

    在葉坪,誰都聽說過那張梳妝臺。

    當初土豪謝溢金看上了妙齡的汪彩鳳,請人去說媒。汪彩鳳說我要一張?zhí)聪隳臼釆y臺。謝溢金說,這不是個事。

    其實那的確不是個事,是事的是梳妝臺上的那兩只匣子。事實上,謝溢金后來確實為那兩只匣子付出太多。他給汪彩鳳買了很多首飾,就放在那兩只匣子里。別小看那小小的兩只匣子,那值幾十畝肥田呢。

    謝步升要搬那張梳妝臺。

    汪彩鳳不讓,她說這不是謝溢金的,這是我的陪嫁。謝步升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女人好一陣子。本來想說句硬話,可汪彩鳳是什么人?狐貍精一個,她媚眼輕瞟了那么一下,謝步升心上就一片酥麻,身體某處軟了一下。

    “跟你說,這是我家的陪嫁?!蓖舨束P硬聲硬氣地說。

    “噢,噢!”謝步升對手下說,“聽見沒有?這是汪彩鳳的陪嫁?!?/p>

    謝步升給那女人網開一面。

    那天晚上,汪彩鳳就被人綁了,是謝步升帶了赤衛(wèi)隊把她救回來的。那晚月黑風高,汪彩鳳被幾個蒙面人打得鼻青臉腫,擄了正往山里去。謝步升說:“謝溢金埋的浮財是汪彩鳳告發(fā)給我們的,謝老為是為了給他弟兄出氣報仇才叫人綁了汪彩鳳,我們得救她?!彼麕Я巳税淹舨束P從半道上劫了回來?!拔覀兊帽Wo汪彩鳳的安全,再不能讓她出意外。”他跟大家說。

    謝步升把汪彩鳳安置在翁家祠堂。這事順理成章,誰也沒多想。

    汪彩鳳名正言順地搬出了那間老屋,也掙脫了姨太的身份。汪彩鳳人乖巧,遞茶點煙,有時來點打情罵俏,鄉(xiāng)蘇這幢辦公用的祠堂里就充滿了歡喜氣氛,眾人沒把她當外人。

    直到那天謝步升酒后吐真言,說摸奶子,才讓錢喜財恍然大悟??磥磉@一切都是謝步升弄的,他鬼點子多,讓汪彩鳳弄個苦肉計好搬到祠堂來。狗東西,他把汪彩鳳搞了。他謝步升這一招來得陰,瞞天過海把個土豪家姨太弄來做相好,還冠冕堂皇。

    他娘的,姓謝的能摸汪彩鳳的奶子,他摸得老子為啥摸不得?錢喜財憤憤地想。

    這事錢喜財上心了。女人是禍水,一切都是由一個女人的奶子開始的。

    錢喜財那天帶了老牟出了江口,分手時老牟往他手里塞了個布袋,這是規(guī)矩。錢喜財掂了掂手里的布袋,當啷當啷地響,分量跟平常比有點異樣。哈,多了三塊?他坐在樹下數了數,果然多了三塊。哈,十三塊光洋。這是個大數目。錢喜財把銀洋藏在兩只鞋底里,那樣安全。他們都有幾雙這種特制的鞋。錢喜財站了起來,覺得人都不一樣了,比往常高出一截。

    還有讓錢喜財更亢奮的,謝步升留在江口,要三天后才能回去,祠堂里只有汪彩鳳。想想,他心里都走著春風。

    錢喜財記得那天的事。那天他喝多了點,酒壯色膽竟然摸到那間廂房,一伸手就攬抱住一條細軟白嫩的胳膊,女人叫了一聲,那聲音立刻被他那只大手捂住了?!袄献泳陀貌坏??!”他迷糊地嘟噥了一句。女人顯然聽出是誰,繃緊的身子軟了一下。錢喜財心里一亮,才要施展猖狂,一只貓壞了他的好事。貓?zhí)し嗽钆_的鹽缸,聲音驚醒了謝步升。錢喜財沒得手,但曉得了一個事實,那女人不是無縫的蛋。白天打情罵俏含沙射影了幾句,汪彩鳳嘴角掛一絲笑,伸手在空中做了個手勢。錢喜財看得明明白白,她比畫的是光洋。

    蛋的確是有縫的蛋,但那是要用錢來塞的縫縫。

    錢喜財天天身上熱烘烘的,沒想到汪彩鳳真還是個妖精。你不能對她起念想,起了,無名火燒心。謝步升在江口要待三天,我手里又有大洋,我要嘗一回鮮,我要摸那對奶子。錢喜財覺得自己現在終于有了個良機。

    我就不信那縫縫這些大洋塞進去,會沒著落!

    那晚,錢喜財遂了愿。到那時他才知道不是縫縫的事,簡直是條深谷幽壑。

    有些事就像吃東西,面前一碗湯,你說我用舌頭尖嘗嘗??墒菄L了你就想喝一口,然后你就喝了一口??梢豢谙氯ツ阌窒牒鹊诙?,然后就想著那一碗了,只想自己喝不想讓別人沾。人就是這樣,貪心不足蛇吞象。

    謝步升在江口的三天里,錢喜財完成了由舌頭舔嘗一點點到喝一口再到想獨占那碗湯的整個過程。

    桌上放了只小木箱子,齊正平打量著它。齊正平在瑞金縣蘇維埃政府裁判部工作,擔任審判員。每次當墟,他手下幾個人都會去各處,從墻上把小木箱摘回來。蘇區(qū)控告局制作了很多這樣的小木箱,分發(fā)到各墟街。

    葉坪鄉(xiāng)的這只箱子是最后取來的,前面的十幾只箱子里空空如也。這事大家早就預料到了。群眾都在觀望,誰也不輕易開這個頭。冤情肯定有,但真有也早就去找蘇維埃了,現在是工農的天下,不像先前,怕惡勢力黑勢力。沒找,說明情況復雜,而復雜的情況,一般的人不是輕易就會捅破了的。

    箱子放在那張桌上,開始齊正平也覺得沒什么指望。不過他得打開,這是程序。齊正平打開那把小鎖,他眼前豁然一亮——里面有一張紙。齊正平展開,是一封舉報信。

    “謝步升把吃大戶所得的皮襖子和幾斤上等毛線私自拿回家,分田時好田留給自己,還強行占用公田一畝多。去年,他用自家不滿半歲的小牛,換區(qū)蘇維埃政府送往災區(qū)的大水牛兩只。凡是有用的值錢的東西,經過他的手就會少……”

    齊正平感覺事情重大,他立刻去了葉坪。

    他找何老。何老叫何叔衡,大家之所以叫他何老,一是他五十七歲了,二來他參加革命早,老資格。中華蘇維埃成立后,他擔任蘇維埃工農檢察部部長。

    何叔衡看了那封信,眉頭跳了幾跳:“謝步升?”

    “是他?!饼R正平說。

    “如果這一切是真的,那還了得?”

    “但愿是有人誣告,控告箱掛到各鄉(xiāng)以來,收到的多是這種匿名的信件?!?/p>

    “你覺得是?”何叔衡看了齊正平一眼。

    齊正平搖了搖頭:“我要覺得是,就不會立馬跑到何老你這來了,我擔心是?!?/p>

    何叔衡說:“就是,萬一這紙上寫的事情,哪怕攤上一條是事實,這事也天一樣大?!?/p>

    齊正平明白何老的意思。一個鄉(xiāng)蘇維埃主席,而且是蘇維埃機關所在地葉坪鄉(xiāng)的,這還了得?做出這等事,這給大家什么樣的影響?

    “你立即去查實這事,立刻!”何叔衡說。

    齊正平說了一聲“是”,臨走時他往何叔衡臉上看了一眼。那張臉沒了笑容,很嚴肅,繃得緊緊的。哪怕攤上一條是事實,這事也天一樣大。何部長說的千真萬確,這種關鍵時候,這事要是屬實,就嚴重了,不是一般的嚴重?,F在前方戰(zhàn)事處于膠著狀態(tài),白軍封鎖了邊境,別說軍需,就是百姓日常用品也運不進來。男人去了前線,田里缺勞力,老天也不給臉,旱呀澇呀的,田里收得少了,吃的人卻多了。前方不穩(wěn),后方也晃蕩,一個鄉(xiāng)蘇干部,要在這種時候起帶頭作用,大家都看著你那張臉,你臉上不干凈,怎么做好群眾的工作?

    紅軍正擴充隊伍,工作本來就難做,前方還有不少脫離隊伍的士兵跑回了家。這事也不能全怪群眾。革命是為了什么?分田分地,天下公平,人人過上有衣穿有飯飽的好日子??扇思腋缸由锨熬€,幾年盼下來的日子,還是不太平的日子。他們當然有想法。這種節(jié)骨眼上,有蘇區(qū)干部在檢察部的眼皮底下使貪欲,貪贓枉法,那還了得?不是一粒老鼠屎壞一鍋粥的事,而是把整個蘇區(qū)葬送掉的事。

    齊正平想,信是匿名信,但愿是有人想陷害謝步升,那樣的話事情就簡單了,不然這信里所寫的哪怕查實一條,也是大事。

    齊正平不敢僥幸,他得認真對待。他一整天都在琢磨,工作得有個突破口,這事的突破口在哪里?他舉著那張紙在燈下想了很久才睡,想,先去找謝步升探個口風。

    謝步升才從江口回來,他依然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樣子。

    “我是打長工的命。”謝步升常常這樣跟人說。他十二歲到地主家做活,是個苦出身。他人很機靈,那一年家鄉(xiāng)鬧農民運動,他第一個出來響應。我怕什么?我赤條條一個,上無片瓦下無插針地中間一條豬狗命。那時他熟悉了兩個字“革命”,而且有了新奇獨特的理解。革命就是造反,就是窮人起來劫富濟貧?!按蚣覔屔岵缓寐牐懈锩寐??!彼苏f。這說法叫霍春山喝止了:“你看你怎么說?!革命不是打家搶舍!”霍春山介紹謝步升入了黨,謝步升一直很聽霍春山的?!澳阏f不能說,我不會再說。”可謝步升心里一直嘀咕,我看著就是那么回事,誰都想做人上人嘛。不過他不再說,他學霍春山?;舸荷绞乜谌缙?,給人一種沉穩(wěn)老練的印象,看上去就是大人物。他要跟霍春山一樣,要做大人物。做時要雷聲大,說時要雨點小……霍春山常常給他介紹做工作的經驗。

    謝步升忙上忙下,一頭的汗,看見齊正平走過來,他抹了一把汗,問:“找我?”

    “嗯,有點事。”齊正平說。

    謝步升愣了一下,齊正平找他肯定沒好事。他們坐在一間小屋子里。

    “我問幾個事?!?/p>

    謝步升笑了笑:“你問,你問……你齊正平做的就是問事的活。”

    “土豪謝溢金家據說有件皮襖子?”

    謝步升臉上風平浪靜:“有這么回事,那天分土豪浮財,到最后就剩了這件襖子,沒人要,我說沒人要我要了喲……作田人穿那種襖子,下不得地進不得豬圈牛圈,誰要?我拿了也沒穿過,放箱子里生蟲了。你不說,我都差點忘了……”

    “還有幾斤毛線……”

    “嗯,是上好的毛線,那東西也沒人要,鄉(xiāng)下婦人不會織那線線呀,后來我就給了汪彩鳳了,好歹她檢舉了謝溢金……”

    謝步升輕輕地說著,心里卻翻江倒海。有人在后面給我下黑手!他想。這人是誰?他想了想,沒想了。現在不是想這事找黑手的時候,他得把齊正平對付過去。謝步升腦子迅速地轉了一下,很快作出個決定。要對付齊正平,得主動出擊,要攪亂他的心。

    “你是不是還要問田的事,牛的事?”謝步升說。

    齊正平果然沒想到謝步升會主動把事說出來。

    “田的事是我的錯,我領著大家分田,當時想辛辛苦苦的,沒功勞也有苦勞呀,就動了心思。我一直想跟上頭說這事,拖拖就沒說,那田我也沒種,給平波家種著哩……”

    齊正平想,看來事情并不是那么嚴重。謝步升那輕描淡寫的神態(tài)和語氣,讓他心上什么地方松動了一下。齊正平把煙絲掏了出來,往竹煙斗里塞。

    “還有牛的事……去年災區(qū)急了要牛,人家是要去了能拉犁拖耙的牛,那兩頭病牛老牛,弄了去也只能湊數……我把我家那頭牛拉了去,難道我錯了?”

    齊正平長長地吸了兩口煙,心想,真是這樣我就放心了,錯也是小錯,人無完人嘛。沒天大的事存在,雞毛蒜皮的事。這事就這么了,虛驚一場。

    謝步升弄了一桌酒菜,招待齊正平。齊正平說免了吧,現在困難時期,咱們別弄那客套。謝步升說也沒弄什么,酒是水酒,菜是田里山上弄來的,再說你也很久沒來了,吃個便飯,吃個便飯。

    席間,錢喜財在。他沒想到事情會是這么個結果。

    齊正平來葉坪時,有個人注意上了他,是錢喜財。好了,有好戲看了。錢喜財竊喜了好一會兒。他沒想到結果卻是一場酒局。

    錢喜財悄悄打量謝步升那張臉。謝步升的表情依然那么個樣樣,平靜得像一點事也沒發(fā)生似的。

    這不對勁呀,難道他們沒看到那封信?難道……哎呀!錢喜財想,看來謝步升把齊正平擺平了,齊正平要把那信壓下去。

    錢喜財開始還擔心謝步升會懷疑自己,但很快就放心了。

    齊正平一走,謝步升就罵人了:“他娘的!有人背后朝老子下黑手!你幫我留心點,就是我們身邊的人……吃里扒外……”

    看來他沒疑心到我。錢喜財想。自己此前留了一手,是用左手執(zhí)筆寫的字,沒人能辨出字跡。再說后來的幾樁“生意”,是謝步升和自己聯手做的,他當然不會懷疑自己的搭檔。誰那么傻,拔出謝步升這根蘿卜,把自己一攤泥也帶出來?

    錢喜財脖子處涼風頓生。他想,好在自己做了兩手準備,不然就成謝步升的仇人了,這家伙心狠手辣,他不會給自己好果子吃。

    但汪彩鳳讓錢喜財不能收手。他沒想到汪彩鳳會嘀咕一句:“天殺的!遲早要遭報應的……這回讓他金蟬脫殼了?!?/p>

    “你說誰?!”

    “我沒說誰……”汪彩鳳說著,眼里閃現出一絲什么。

    “我知道你說的是誰?!卞X喜財說。

    女人說:“你吃了人家鍋里的肉,他要是曉得了,會把你撕成碎片片……”

    “還不知道誰收拾誰哩。”

    “你站起來!”

    錢喜財站了起來,愣愣地看著女人。

    “你站起來也不比姓謝的矮,你身板一點也不輸給他,你怎么就怕他了?你還做什么男人!要那樣,你別來見我……”

    女人的話,錢喜財大惑不解。我恨謝步升是因為眼紅這家伙,怎么說謝步升也是對你汪彩鳳有恩的人,怎能恩將仇報恨得咬牙切齒的?沒道理嘛。

    “你是不是覺得姓謝的對我有恩?”

    “我是那么想來著?!?/p>

    “哼!”女人哼了一聲,說,“姓謝的陰險毒辣,他從沒想過別人,他一切都為自己著想。他把我老公殺了!他說過保他一命的,可后來卻下狠手把他殺了……”

    “謝溢金是土豪……”錢喜財說。

    “可他答應了不殺他的……”

    “他沒殺你,他把你保了下來……”

    “你個鬼!你是說謝步升是我恩人?!”

    “怎么說,他也想辦法保住了你想要保住的東西……”

    女人白了錢喜財一眼,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來:“保個鬼喲!他想霸占我不說,還想霸占我那些錢財,我那些嫁妝全讓他給騙走了……他是個無情無義的狠家伙,把那狗東西肉割了燉了我也能吃下幾塊,你信不?”

    汪彩鳳這么恨謝步升,讓錢喜財覺得心里很爽。

    “你得把這事了啦!”汪彩鳳對錢喜財說。

    錢喜財點了點頭,想,現在不那么做也不可能了,沒回頭路走了。他不干,汪彩鳳不會再搭理他不說,還很可能把他在謝步升面前供出來。算是你謝步升劫數到了,我就不信你真就天衣無縫。錢喜財咬了咬牙。

    楊氏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惡有惡報。

    楊氏把牙齒咬得咯吱咯吱地響。那時候,錢喜財正找到云集這個叫牛坑的地方。楊氏沒想到那個男人會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她以為是謝步升派他來的。

    楊氏黑著臉,一聲不吭。

    “惹不起我們還躲不起?!”話不是楊氏說的,是楊氏的表姐。楊氏是個實誠農婦,她一臉的怯弱。楊氏的表姐卻很憤慨,她跟錢喜財說,“你跟姓謝的說,別逼人太甚!”

    “哦嗬!”錢喜財哦嗬了一聲,想說不是那么回事,可他沒說。

    “這家伙到底找到我們了,啊哈哈哈,啊哈哈哈……”楊氏的表姐那么笑著。

    “嫂子……”錢喜財喊了一聲。

    楊氏的表姐說:“她早不是你嫂子了,那天殺的把我表妹休了不說,還把她賣了……千刀萬剮的狗東西!”

    她們沒想到錢喜財會說那么一句:“不是不報,時間未到……”

    “你說什么?!”

    “我說時間未到……”

    “惡有惡報的喲……”

    兩個女人眨眉眨眼地看了錢喜財好大一陣子,她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跟你們說吧,老謝被人告了。”

    “真的?!”

    “裁判部來人了,正查哩?!?/p>

    “老天有眼喲。”

    錢喜財不慌不忙,按來時計劃的那樣做著:“那家伙瘦了,才幾天,駱駝瘦成了馬……”他知道楊氏膽小,他得用點心計。

    “怪不得別人,是他作孽太多……”他說。

    “老謝是個多么威猛兇狠的人,現在崴了?!彼f。

    “活該!”楊氏的表姐說。

    錢喜財說了很多,他知道楊氏是個膽小的人,現在要做的就是讓這女人鼓起膽子。他把她心底的傷疤揭了一塊又一塊,女人先是疼,然后大叫了一聲,哭出聲來。怨恨翻涌,再就是情緒激昂。

    “我告他天殺的去!”楊氏激動地說。

    錢喜財搖了搖頭:“還不是時候……我來這里是給你們報個信,有人告老謝了,老謝是個狠家伙……”

    “你是說……”

    “他是個狠家伙,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我想嫂子你該躲躲,防著點?!?/p>

    錢喜財把兩個女人安排在山里他表舅的一個紙坊里。他覺得這樣很穩(wěn)妥?!暗綍r候有人會來找你的,你們輕易不要下山?!?/p>

    謝步升那天晚上做了個噩夢,夢見自己成了一張草紙,被幾只大手撕著,撕成了一些碎片,然后被風吹了。他喊了一聲:哎哎,要弄我去哪里?那怪風沒弄他去哪里,只是攪著,把他攪成了一團漿漿,后來就涌出一攤血水。

    他醒過來,一身的大汗。謝步升覺得很不妙,他要去找霍春山。

    “我覺得不對勁。”謝步升把他的夢跟錢喜財說了,“你看怪了,怎么會做這么個夢?”

    錢喜財說:“你是要防著點。”

    謝步升說:“我明天去下梅坑。”

    謝步升去了梅坑,他知道霍春山正在那里開會。

    霍春山三十多歲年紀,意氣風發(fā),是那種風風火火的男人??扇思已劾锊荒敲纯矗傆X得這個人愛出風頭。但霍春山官運不錯,那年共產國際來了個人,那人不把霍春山的干勁看作出風頭,覺得這是共產主義激情。“你在哪里都是副打仗的樣子?!蹦侨藢舸荷秸f。霍春山說:“一點不錯,現在不分前線后方,哪里都是在打仗。”那人對此大加贊賞:“這才是共產主義戰(zhàn)士說的話。這樣的人不重用,那重用什么樣的人?”于是,霍春山就進了蘇區(qū)中央局任職。

    見到謝步升,霍春山有些吃驚,問道:“葉坪的公債任務還沒完成,公糧也還欠了幾十擔……你個鄉(xiāng)蘇主席晃蕩到這來干什么?”

    “霍部長對葉坪的情況了如指掌呀……公債公糧還有擴紅當然重要,可再重要也重不過人命吧,人命關天哪?!?/p>

    霍春山聽了,愣愣地看著對方。

    “有人想要我的命,背后向我下黑手?!敝x步升把檢舉信的事告訴了霍春山。

    霍春山半天沒說話,他沉思著。這讓謝步升有些惶然,這男人是他的靠山,霍春山千萬不能把他拋棄了。

    謝步升沒想到霍春山會跟他說那么一句話:“這事看來復雜,我看不是沖了你去的,是有人想整我……”

    謝步升想哦一聲,但沒哦,他含含糊糊地點了點頭。

    “這些天我就覺得,中央局有些人看我的眼神就不對。”霍春山說。

    “不可能吧?”謝步升說。

    “從你那開刀,找我的把柄,他們想從你身上打開突破口……”霍春山說。

    你這么想,我也不多說什么了。謝步升想。他心里很高興,沒想到菩薩保佑,有這把傘罩著,再大的雨也打不濕他。謝步升有底氣了,人一有底氣臉上就亮堂,說話中氣也足了:“我一定要好好做好工作!”

    霍春山拍了拍謝步升的肩膀:“老謝,這才像你說的話。葉坪很重要,蘇維埃的駐地嘛,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可是要爭口氣。”

    謝步升說:“你放心?!?/p>

    其實是謝步升把自己一顆心放下了。

    何叔衡坐在屋里的火盆旁,遠遠地聽見有腳步聲走了過來。齊正平是來跟何老匯報工作的。才聽了三五句,何步衡就覺得不對勁了。

    這個寒冷的上午,何叔衡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封舉報信的事。檢舉箱掛出已有些日子了,但從來沒收到過有價值的東西。這封信讓何叔衡感覺非同一般,雖然是匿名信,但也得認真查一查。

    何叔衡記得那天的情形。一個月前,毛澤東病了,到瑞金城郊東華山古廟養(yǎng)病。何叔衡去東華山看望毛澤東。

    毛澤東見了何叔衡,很吃驚地說:“喲喲!叔翁呀!”

    “我聽說你病了,就過來了。其實是有些事想找你聊聊?!?/p>

    毛澤東說:“勞你來看我,我正要去找你呢……叔翁有什么緊要事?”毛澤東就那么稱呼他,兩人很熟悉,關系當然不一般,二十多年前他們就是朋友,后來還是同學,再后來一起組建新民學會,再再后來兩人一起去上海參加共產黨的“一大”。現在,又在蘇維埃共事。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去年建立,才三個月,多少事喲,何況前線還在打仗,帶兵的毛澤東這個蘇維埃主席也很難全力顧及政權的工作。政權的工作,千頭萬緒呀。

    這是個機會。

    古廟的側屋里,燒著一盆炭火??爝^年了,山下小村子的炊煙扯長了往高處飄游,飄飄就融到云里去了。毛澤東望著窗外,那時候何叔衡沒往窗外看。那些煙融到云里無影無蹤了,毛澤東的話卻在何叔衡腦子里徘徊。

    “沒想到你這時候會來瑞金,好像你專門為了這些事才來的?!焙问搴庹f。

    “后方不穩(wěn),前方就更難堪重負……”毛澤東說。

    “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成立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叔翁你這位紅色包公,要坐正椅子把好關呀?!?/p>

    “潤之你放心,分派給我的工作,我一定能讓大家滿意?!?/p>

    毛澤東問到那些小木箱子,何叔衡說:“現在收到的舉報信不多,且多是匿名的,很難查實……”

    “叔翁辦事,可當大局。那是我早年說的話,我現在也是這么跟人說?!泵珴蓶|說。

    “謝謝潤之信任喲……”

    他們圍著炭火談了個通宵。何叔衡記得毛澤東說的每句話。

    “蘇區(qū)干部大多作風是好的,有人把自家的東西拿出來分給群眾,自帶干糧去辦公,無私為群眾工作……但借權勢謀一己之利者有沒有?肯定有,沒有就不正常了……”毛澤東說,“政權政權,政府的權力,只要沾了個‘權’字,這事就很難說。吃貪的現象,多占的現象,損公肥私貪圖享樂的現象,就有了……這些現象不堵不封,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不說,一個鼠洞會毀一座堤壩,毀了革命事業(yè)那可是大事……”

    “翻開史書看看就是,歷朝歷代,多少當政者都是敗在貪腐,打貪反腐,就和前線打仗一樣重要,甚至比那還重要!”何叔衡記得毛澤東是很有力地說出這句話的。

    那一晚他們談了很多,何叔衡就更加振奮。他帶著振奮回到葉坪,對通訊員說,去把齊正平叫來,我有事找他。

    何叔衡沒想到,齊正平的匯報讓他的振奮一下子剎了車,變成了一種氣憤。何叔衡靜靜地看著墻角某處地方,臉像貼了張紙,僵僵地愣了幾分鐘。

    “我知道了,明天你和世殊一起再認真調查一下?!焙问搴馊套×藳]發(fā)脾氣,就那么淡淡地說了一句。

    齊正平愣了,他知道事情很嚴重。他認識方世殊,讓那個年輕人和我一起再去調查?齊正平沒想到事情會是這么個結果,說:“何老你放心,你放心就是?!彼耄卫喜环判牡氖俏野桑磕俏业米C明個清白給你看。

    齊正平聽到何叔衡向他交代,要進行暗訪,要重證據,要保護證人……齊正平邊聽邊點頭。

    謝步升,你要真是那么個人,我把你千刀萬剮了。齊正平在心里狠狠地罵道。

    方世殊是個后生,接到任務他很亢奮。這事很好玩,這事像探案。齊正平說你別老想著好玩,老想著刺激,我看何老對這事很上勁,出不得紕漏。

    “我們都好好想想!”齊正平很認真地對方世殊說。

    方世殊仔細想了兩晚上,想出了點眉目。他跟齊正平說:“我們從外圍展開。”

    “外圍?”

    “他總有家人吧,有些事瞞得了別人,能瞞得住家里人嗎?”方世殊說。

    “謝步升現在一人吃飯全家都飽,本來就是個孤兒出身,無父無母,老婆據說前年跟人跑了……”

    “跑了?可是人還在吧,跑哪去了?”

    桌上有一罐水,方世殊抱起罐子咕嘟咕嘟喝了起來。齊正平張大眼睛看著那后生,說:“你瘋了,大冷天的你喝涼水!”

    方世殊也瞪大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看了齊正平好大一會兒,才說:“你說那婆娘跟人跑了?!”

    “嗯!”

    “這事蹊蹺,你想想,謝步升什么也不輸人,婆娘會跟人跑?再說謝步升什么人物嘛,婆娘跟人跑了就不去找?”

    “對呀對呀!你這么一說,還是個事了?!?/p>

    “你戴了那頂綠帽,什么事沒有一樣?”

    “我沒戴綠帽,你別扯上我喲?!?/p>

    “打個比方嘛。不扯你那就說我,我要戴了綠帽,婆娘即使跑到天邊,我也要把她找回來,好好教訓奸夫淫婦一場……”

    謝步升的婆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兩人決定從這上面開始調查。

    齊正平找到錢喜財,問:“你跟了謝步升這么些年,知道謝主席婆娘在哪里嗎?”

    齊正平以為會有些曲折,沒想到第一步就走得很順利,錢喜財說好像在塘背的一個什么地方。

    齊正平說:“你曉得那地方的話,帶我們去找找她,不要讓謝步升曉得了喲?!?/p>

    那天錢喜財跟謝步升說,你說讓我去砂窩看看,一直沒閑空,今天手頭沒啥事了,我去砂窩了喔。砂窩那地方出鎢砂,所以名砂窩。謝步升他們常去那地方弄砂,也帶著商販去那地方做交易。

    謝步升已有些日子沒和汪彩鳳整成事了,不是忙,就是女人推說祠堂里人多眼雜。這回好,你錢喜財走得遠遠的,我正想好好和汪彩鳳親熱一回哩。謝步升想。

    錢喜財就帶著齊正平和方世殊兩人去了紙坊。

    “我那天夢見青天大老爺了,一千把刀剝他的皮剮他的肉。”女人說,“我都跟你們說,我全說!我現在想明白了,我說不說他都容不得我喲,有他沒我……”然后,女人倒苦水一般,咿咿嗚嗚全說了出來。

    “前年秋里,那天殺的做暴動隊隊長時,帶人出外打土豪,有天半夜鬼鬼祟祟出去了,回來時挑了一擔東西,有一包金銀首飾,還有鹽,不是一點點鹽,百多斤哩……”

    “噢,噢!”

    “去年,上頭說要征糧,他做了個鴛鴦斗,一只大的一只小的,表面上看不出……”

    “這個謝步升喲,學的是土豪謝溢金玩的那一套?!饼R正平說。

    女人抹了一把淚:“用大斗收,再用小斗量,去年不是要開什么蘇……大會?”

    齊正平說:“是‘一蘇大’。開會需要大量的糧米,‘一蘇大’籌備處負責收糧,我那時就在那里……”

    女人說:“就那樣,那天殺的弄了公家三百多擔谷,后來,他把那些谷偷偷賣給大米商,裝排運到贛州去了……”

    “還有嗎?”

    “還有,多哩,說三天四天都說不完?!迸苏f。

    齊正平說:“好,那就到時再說,今天說的我們都記下了,你按個手印畫個押……你別怕,有我們做主你別怕!”

    “早就被那天殺的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了,我怕個什么!就是他在跟前我也不怕,就是他拿刀子對著我心窩我也不怕,大不了一死!”女人慷慨激昂地說。

    說是那么說,可節(jié)骨眼上楊氏不能出意外,她是證人。俗話說天網恢恢,但少了證人,天網就開了一個口子了?!拔覀兊媒o你找個地方。”齊正平說著,看了一眼錢喜財。

    錢喜財想,你防我呀,是不是看我天天和謝步升在一起,說不定會漏了口風?也好也好,我錢喜財只是想給你們根繩,順著這根繩你們就是牽扯出頭牛來,跟我也無關。

    齊正平和方世殊把女人悄悄安置在另一處隱秘的地方,然后風風火火地去向何叔衡匯報。齊正平一臉激動,對何叔衡說:“的確像首長說的那樣,看樣子是條大魚?!彼晃逡皇?,把楊氏說的話全都轉達給何叔衡。末了,對方世殊說,“你補充下,我怕我漏了什么?!?/p>

    方世殊說:“我沒啥補充的,只是我覺得奇怪,那女人的話,有幾點好像存在問題?!?/p>

    “你說說,你說說。”何叔衡說。

    “女人說五年前的一天夜里,見過謝步升帶幾坨金子回家……我問她是不是五年前,有沒有記錯,她咬定說就是。”

    “五年前?”

    “是的,擱誰都覺得不對勁。五年前,這一帶紅軍還沒來,還是土豪的天下,根本就沒打土豪……正平同志你說是不是?”

    齊正平沒說話,方世殊朝他鼓眼睛,可齊正平還是沒說。方世殊想說你個齊正平喲,你那時不也說奇怪嗎,現在一個字也不說。

    “你們怎么想的?”

    你不說我說,總得有人說。方世殊指了指腦門:“不是楊氏這里有問題,就是五年前謝步升就暗中和土匪有來往……”

    何叔衡說:“這線索很重要……你們繼續(xù)調查,嘴要勤腳要勤腦子更要勤,我相信事情會水落石出的。”

    何叔衡叫警衛(wèi)員備馬,他要去東華山。

    何叔衡太了解毛澤東了。在湖南一師時,毛澤東就帶頭洗冷水浴,他說不做東亞病夫,國人人人強身才能強國,民身強才能國強。雖然后來毛澤東不那么想了,但早期的健身行動卻讓他的身體比一般人要好。這么個身板病了,那就不是一般的事了。一是太勞累,現在敵人重兵圍剿,前線戰(zhàn)事連連,多是敵眾我寡兵力懸殊。這仗不好打,帶兵的得用腦子,毛澤東不缺這個,他用兵如神,打運動戰(zhàn)游擊戰(zhàn),可打運動戰(zhàn)游擊戰(zhàn)累,也許勞累弄壞了身體。也有另一種可能,病的不一定是身,病的是心。這些年,總有人對毛澤東指手畫腳,說農民思想眼光短淺,山溝溝里出不了馬列主義。不要在山里與敵周旋,要打大城市,要攻中心城市……這些日子,毛澤東的壓力越來越大。外有強敵,內不一心。毛澤東難呀。

    我陪他說說話。何叔衡是這么想的。

    何叔衡與毛澤東一見面,寒暄幾句,毛澤東就扯起木箱子的事。何叔衡就說了說謝步升一案的事。

    毛澤東說:“叔翁此事辦得好,貪腐不除,打下江山也要敗在這幫蛀蟲手上。不僅要速辦速決,重要的是要總結經驗,下狠手治吏。權力滋生腐敗,古今中外難免,重要的是治貪打貪……”

    他們說不談工作,卻很認真地談了大半天。走的時候,何叔衡很認真地說:“潤之呀,別的事你真不要太操心,我會弄好的?!?/p>

    何叔衡知道毛澤東心里窩了許多事。那些人想攻占大城市,他們想學蘇俄那一套。其實吃過不少虧,打長沙打南昌甚至還想在廣州弄事,結果都失敗了,損兵折將。但那些人不甘心,覺得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建都一個小小的縣城有失體面。他們說,如果不能打下南昌,至少要在撫州、吉安、贛州中選擇一個城市攻打。他們提出攻打贛州,毛澤東堅決反對。他們就排擠打壓毛澤東。毛澤東覺得他不能那么看著他們盲動,但又改變不了他們的決定,就說要去養(yǎng)病。毛澤東就是在如此境況下來東華山的。

    毛澤東說:“打腐如同打仗,要抓住戰(zhàn)機。”

    何叔衡記住了這句話。

    毛澤東又說:“叔翁敲響的是紅色蘇維埃政權第一塊驚堂木呀,要敲出個驚天動地!”

    何叔衡也記住了這一句話。

    那是那一年的三月,正是春正時候,山上田里花開了,白的是桅子花油茶花,黃的是油菜花,紅的是映山紅……各種各樣的花競相開放,山野就成了花的世界。何叔衡穿山走嶺,一直在這明媚春色里走著。一路上他想,這是容不得一株雜草毒花的世界喲,若有滋生,當誅之滅盡。

    錢喜財對謝步升說:“明天一早就要去山里,我們喝一盅去。”兩人去館子里喝了個痛快。謝步升不勝酒力,幾杯下去就軟泥一樣倒在那里。錢喜財為的就是這個。他把醉倒的謝步升安置好,立馬就去了西廂房。他一下一下,敲著汪彩鳳那屋雕花的木窗。

    汪彩鳳沒開門,她朝那透出點月光的地方說:“我坐小月了?!笨图胰税褋砝俳小白≡隆薄?/p>

    “我不信!你開門你開門!”錢喜財把門敲得山響,他知道汪彩鳳經不得這個。

    門開了,錢喜財劃了根洋火,火光中,他看見女人手里拎著一團從胯下扯出來的邋遢東西。錢喜財呸了一口,說:“你個鬼!你這婆娘,你給我看這晦氣東西?”

    “你不信嘛,不給你看,你不信……”

    其實汪彩鳳沒來那個,她耍了個花招,那邋遢東西上涂的是雞血。

    錢喜財觍著臉笑著,伸手捏了一下汪彩鳳的臉蛋,說:“哈哈,是我沒福氣……寶貝,我不急不急,你遲早是我的?!卞X喜財把兜里的三塊銀洋掏了出來,見女人眉開眼笑的樣子,他想,就是三十塊三百塊大洋我也舍得給。錢喜財有他的如意算盤??礃幼又x步升這一回難逃劫難了,那這女人就是我的了,女人是我的,她那些東西自然也還是我的。錢喜財想著,朝汪彩鳳笑了一下。

    女人說:“哥,掃你興了喲?!?/p>

    錢喜財說:“你看你說的,怨不得你,今天沒撞上日子……我走了喔……”

    汪彩鳳在黑暗里陰陰地笑著,她心里涌動著仇恨的黑水。錢喜財和謝步升都看不到這女人內心,看到了那會魂飛魄散。女人小巧玲瓏,嬌艷嫵媚,看上去柔弱羞怯,一副討人憐招人惜的模樣,卻是一個蛇毒心腸、心狠手辣的角色。他們殺了我家老爺謝溢金,我和他們不共戴天。汪彩鳳內心常常跳出這句話。

    事實上她一點也不恨謝溢金,不僅不恨,對謝溢金還滿懷感情。入了謝家的門,做人是謝家的人,做鬼也是謝家的鬼。紅軍來了,街痞無賴都得勢了,更別說那些鄉(xiāng)民,一個比一個兇神惡煞。尤其是鄉(xiāng)蘇的那幾個家伙,給我家男人戴紙帽的是他們,往我家男人臉上糊狗屎雞屎的是他們,把我男人拖到河灘上一刀剁了腦殼的也是他們。說我家男人圖財害命,你們更是圖財害命。姓謝的姓錢的,你們沒一個好東西!

    汪彩鳳要報仇。她是個女人,打不過拼不過那些粗蠻男人,但她有妖狐臉蛋有水蛇腰身,更重要的是有心計,有這些就足夠了。她一直在等機會。那天錢喜財說有人往街子上那小木箱里塞了一封舉報信,上頭派人來查謝步升了,汪彩鳳就覺得時機到了。她知道只要端了謝步升就會牽扯出一大串來,這個姓錢的也脫不了干系。上頭來人一攪水就渾了,趁這時機好好地攪他個天翻地覆?,F在錢喜財又說要去山里,說這一回謝步升活不長了。

    汪彩鳳那天夜里睡不著,她顛來倒去想著,她要搗尿攪屎地來他一場,她想看到那些人像得了瘋病的狗一樣互相撕咬。她想出點眉目了,其實事情很簡單,就一句話的事。四兩撥千斤。

    “錢喜財去云集了?”那天早晨,汪彩鳳裝作漫不經心地問謝步升。

    “沒哩,他是去砂坑?!?/p>

    “鬼喲,”汪彩鳳故作驚訝地說,“他說他去云集,我還叫他給我?guī)c云集的糯糍來,他說他有要緊事……”

    謝步升愣了一下,云集這地名讓他起了個瑟縮。那是他老家,也是他婆娘的娘家。他想起楊氏,想起她突然就有一種不妙的感覺,從腳底漫到他的發(fā)梢。當然,他還在心里起了個疑,近來汪彩鳳似乎和錢喜財有什么瓜葛,不然這女人咋一說起姓錢的就眉飛色舞的模樣?謝步升不知道這是汪彩鳳有意做出來的,她拋出不痛不癢的絲線牽扯了這兩個男人,讓他們互相猜忌。

    謝步升覺得有樁事他應該去做,宜早不宜遲。

    天昆腰間扎了條長巾,風風火火地來找謝步升:“沒有十萬火急的事你不這樣的,你說什么事,老謝?”

    天昆是個排客,好賭,把一切都輸了個精光。沒錢了就跟人借,還不上就說錢沒有命有一條。那天真就有人把他綁了要往河里扔,是謝步升救了他。謝步升說我?guī)湍惆彦X還上,今后你這條命就是我的了。天昆說是你的了是你的了。謝步升真就把那事擺平了。有人說他替天昆還了錢,也有人說他耍了個什么手段,反正沒人再找天昆索命了。謝步升跟天昆說,你要真想再賭,就賭命。那時天昆還不明白這話的意思。紅軍來了,禁嫖禁賭,天昆不賭錢了,但賭命,謝步升說得不錯,跟了紅軍造反,雖說腦殼別在褲腰帶上,但來錢快,看著有錢人一個個逃的逃滅的滅,心上爽。紅軍若是得了天下,自己就是開國元勛,不成也大不了就是命一條。天昆就是這么想的,其實謝步升也是這么想的,用好的說法他們是志同道合,不好的說法是同流合污。他們不管別人怎么說,人活一場圖個享樂,怎么享樂怎么來。他們覺得現在的一切,都讓他們很享受。

    “我這兩天心上不痛快?!敝x步升對天昆說。

    “噢,哥有什么事嗎?”

    “我該早把那后患弄了,怪我……”

    天昆不知道謝步升說的是誰,但從對方眼神里,知道事情很嚴重。

    “我要是被人弄了,真擔心你們以后的日子……”

    “哥你有話就說,是不是有人想弄你,弄倒你那就是樹倒猢猻散的事,弄倒你也就弄倒弟兄們了?!?/p>

    “你明白這道理就好?!?/p>

    “有事哥你說……你說過的,我命都是你的了,你有什么不能跟我說?”

    謝步升就說了舉報信的事,然后說到了楊氏:“那女人瘋了,我怕她說瘋話,我也怕有人信她的瘋話……”

    “那讓她不說就是唄。”天昆說。

    “我也是這么想的,讓她不說?!?/p>

    “我當什么事喲……這還算個事?這事交給我了,我讓她永遠不能說。”天昆說。

    “另外錢喜財跟我說他去砂坑,但好像去的是云集,你去查查,看這家伙是不是跟那女人的事有關,我擔心他吃里扒外……”

    “不會吧?!”

    謝步升說:“你盡早去,快去快回!”想到錢喜財他有些焦心,覺得錢喜財去云集一定是和那女人有關,這些天看著錢喜財就覺得那張長臉有什么地方不對勁。謝步升不怕那黃臉婆,怕的是身邊出內鬼。

    天昆剛要出門,錢喜財卻一腳跨入門來。謝步升吃了一驚,天昆也吃了一驚。

    錢喜財笑呵呵的,身后跟著劉歷有。劉歷有是來販砂的。那時候白軍把邊界封鎖了,蘇區(qū)百姓日用的東西進不來,別的沒有暫時可以不用,但鹽巴火柴什么的不能沒有吧?還有紅軍,交火要槍要炮要子彈吧,打一槍少一顆子彈。而外面也需要蘇區(qū)的東西,沒有不行,不僅政府要,洋人也要,沒有,要壞很多事情。比如鎢,世界上十之八九在中國,中國十之八九在贛南。沒鎢這種東西,很多東西造不出來,大到飛機輪船,小到家里用的電燈泡。所以一些商販就有機可乘了,實際上得到了兩邊的默許。當然,得花些錢疏通打點,但那只是九牛一毛,兩邊越是封鎖,商販出價就越高。不要以為那是腦殼吊在褲腰帶上做生意,其實兩邊都有政府或者軍隊的人在暗地里做交易,一點危險也沒有。

    劉歷有就是這樣一個商人。他堂而皇之地去了一趟砂坑,又和錢喜財一起來了葉坪。砂坑的事都弄妥帖了,他來葉坪是索要路條。

    謝步升顯得有些意外,說:“哎呀!喜財,你去砂坑這么快就打倒轉了?”

    “趕早不如趕巧嘛……你看我把財神都帶來了。”錢喜財說。

    天昆把謝步升扯到一邊,瞟了他一眼,似乎在問下一步該怎么辦。

    “天不早了,你動身吧?!敝x步升說。

    “哦?哦!”

    謝步升說:“日頭雖然出來了,但傘還是要帶的,難說什么時候就落雨了……帶了傘有備無患?!?/p>

    錢喜財問:“天昆你要去哪里?”

    謝步升笑了笑,說:“我叫他去九堡辦點事?!?/p>

    十一

    朱秀秀正往豬欄里丟爛菜幫子。兩只豬搶食,發(fā)出歡快的叫聲。

    天昆推門走了進來,扯開褲帶往豬欄里撒尿。他得回來燒炷香,做這種事他心里總是七上八下的。婆娘朱秀秀看了他一眼,想說什么卻沒說。

    “我要去下云集……謝步升讓我去一趟?!碧炖フf。

    女人沒說話,繼續(xù)往豬欄里丟著爛菜幫子。

    “我看這幾天謝步升像有心事……”天昆說。

    “畜牲!”女人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

    “好好的,你惡聲惡氣罵人家干啥?”

    “我罵豬……”女人沒說真話,其實她罵的就是謝步升,在她心里,謝步升是個惡魔。

    天昆到了堂屋,他點燭燃香,跪地朝神龕磕著頭。

    “好好的你磕頭,你又要造孽了喔……”朱秀秀嘀咕道。

    “是謝步升造孽……他要滅口,好歹也夫妻一場,他要……”天昆說。

    朱秀秀的臉頓時像被什么擰了,驚恐萬狀。天昆倒覺得怪了:“怪了怪了,又不是要殺你,也不是要你去殺人,你怕成這樣?”

    朱秀秀很快收起臉上的驚恐,說:“我昨天做噩夢了,你要小心?!?/p>

    “你做噩夢又不是一回兩回,你噩夢多,半夜醒好幾回哩?!?/p>

    “你小心了就是!”

    天昆說:“沒事沒事……現在前面天天交火,人死跟割草樣……”說完,他起身走了。朱秀秀看著天昆的身影消失在那片凹里,才歪身軟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要殺楊氏,說不定哪天也會殺我。女人想。

    那么想著,恐懼就像黑云一樣彌漫她的全身。她跑去把門關了,把窗也關了。她想她要撐不住了,蹣跚著走到床邊,歪身倒在了床上。她沒睡,甚至沒閉眼。一閉眼,過去那些事情就在她面前浮現出來。她睜著眼看高處,那是屋梁,能看清那些瓦,能看清從瓦縫縫里透出的絲絲縷縷的光。后來,她聽到了敲門聲,驚得她跳了起來。她沒理會,她想不出這時候有誰會來。但敲門聲一直響著,門是從里面閂上的,來人知道屋里有人,她想她不開門那家伙會一直敲下去。

    朱秀秀打開門,又是更大的一場驚嚇,嚇得她魂飛魄散。

    ——是謝步升。

    “你看你看,大白天門窗緊閉?”謝步升笑著說,“你看你看,我是兇神惡煞呀,把你嚇成這樣?天昆前腳走,后腳你就敢找野老公?”謝步升還真在屋里四處看了看,連床下谷桶水缸什么的都沒漏過。

    女人想說什么,但沒有說。

    “看你日子過得好好的,我就放心了。你看你看,我這媒人做得還行吧,天昆他人不錯……”謝步升說,“天昆說他要有崽了喲,這天昆,就是有本事……”謝步升說著,往女人肚子上看了一眼。

    謝步升從兜里摸出幾張票子放在桌上,說:“買點滋補的東西吃喲,少出門,小心別磕磕碰碰摔了絆了,生個崽不容易喲……”

    最后那句話,只有朱秀秀能聽出弦外之音。

    謝步升走了。他放心了,這么個膽小的女人不會不小心她那張嘴,日子過得舒舒坦坦,她不會那么蠢。天昆此去在謝步升看來也算是一箭雙雕。那個女人張不開嘴,這個女人不會張嘴。等天昆把事辦了,就更妥帖了。天昆有血債在身,她會亂說?

    天昆沒辦成事。

    “我找了,你說的幾個地方我都找遍了,就是沒找到這個女人?!碧炖ジx步升說。

    謝步升的眼睛一下子就大了,僵僵地看了天昆好一會兒,突然說:“天昆呀,你把賬本什么的拿來。”

    天昆拿來賬本,有些納悶地看著謝步升翻著賬本。謝步升把其中的幾頁撕了下來,然后丟到灶眼里燒了。末了,交代天昆:“你跟幾個兄弟說,有人問起什么事,不要亂說?!?/p>

    “我去去也就幾天,待幾天我就回來?!敝x步升又說。

    天昆不明白謝步升說的什么,去哪里?那女人沒找到再找就是,再說就是真被上頭弄去了,那瘋女人的話誰信呢?看你謝步升平常一副沉穩(wěn)模樣,現在怎么會慌成這樣?

    謝步升哪也沒去成,祠堂門口來了幾個拿槍的人。謝步升看見何叔衡了,他沒想到這姓何的會親自帶人來抓他。

    “你們拿著槍來做什么?我跟你們走就是?!敝x步升很鎮(zhèn)定,他嘴角吊了個淡淡的笑,“要不要把我綁了?”

    打腐如同打仗,要抓住戰(zhàn)機。何叔衡記住了毛澤東這句話。從東華山回來,他就叫執(zhí)行隊派幾個人來葉坪。一見到執(zhí)行隊的人,何叔衡就說:“我親自去!”但他沒想到謝步升很鎮(zhèn)靜,能感覺得到來自他身上的那種猖狂。

    “只是請你去配合調查,有些情況我們必須弄清楚?!焙问搴忉樹h相對地說。他說得很平靜,但很有氣勢。他知道自己這個對手很早就參加暴動隊,一直很積極勇敢,得到上頭賞識,做了暴動隊隊長。葉坪一帶被辟為蘇區(qū)后,他被推選做了鄉(xiāng)蘇維埃主席。

    謝步升說:“我想跟鄉(xiāng)蘇的幾個同志交代一下工作?!?/p>

    “你說,你說?!焙问搴恻c了點頭。

    謝步升在天昆耳邊說:“你去幫我找找春山,告訴他這里發(fā)生的一切。”

    何叔衡又安排齊正平和方世殊去大柏地,謝步升的姐姐和老娘就住在那里。那天,楊氏說了這么一句話,“天殺的弄了錢吃喝嫖賭,弄了金坨坨就往他娘他姐那里送”。楊氏不止一次說到金坨坨,檢察部覺得這里面有名堂。如果金坨坨真的存在,那可能就是贓物,從這里或許能找到查案的突破口。

    雙管齊下,何叔衡真的當一場仗來打了。但他沒想到事情會出意外,沒想到事情遠沒有這么簡單。

    十二

    天昆立馬去了霍春山那里。蘇區(qū)中央幾個人正在開會,恰恰是霍春山在講話。

    衛(wèi)兵說:“你這時候找他小心挨罵,一個個急火攻心哩?!?/p>

    蘇區(qū)中央是蘇區(qū)最高權力機關,指揮全局,前線的戰(zhàn)事,后方的生產,部隊后勤保障,群眾吃穿住行……這些日子看來出了麻煩,不是一般的麻煩。蘇區(qū)中央頭頭腦腦們都繃著一張臉,心事重重的樣子。

    衛(wèi)兵和天昆都不知道,贛州那邊來了消息,戰(zhàn)事不順,攻了三次也沒把贛州城攻下。蘇區(qū)中央是力主攻城的,只有毛澤東少數幾人反對,但畢竟是少數,你反對你就靠邊站。毛澤東不就養(yǎng)病去了不是?但會議上爭論分不清對錯,一切都以事實說話。事實是紅軍攻打贛州城歷時三十三天,久攻未克,傷亡三千余人。一些人就覺得不解,城里才八千敵人,紅軍兵力有三萬之多,怎么就攻不下來哩?紅軍多年來沒打過這樣的敗仗了,主戰(zhàn)派臉上掛不住了呀,他們心里窩著一團火。

    “現在找他們不是時候,一個個都像借了谷子人家還的是糠一樣……吃了一肚子火藥,見誰罵誰?!毙l(wèi)兵說。

    霍春山果然大發(fā)雷霆,他拍桌子了。

    “沒事找事,沒事找事嘛!”不過他罵的不是天昆,他罵的是工農檢察部,罵的是何叔衡。他罵了咒了,然后去找自己的上司。

    “現在前線吃緊,后方糧收不上來,葉坪鄉(xiāng)工作走在各地前面,把鄉(xiāng)蘇主席抓起來,什么影響嘛。

    “這個同志我了解,暴動時他是積極分子。對敵斗爭敢打敢殺。打土豪謝步升有一套,是我們的骨干,革命需要這樣的骨干嘛。

    “多分了一點谷米,個人撈得一點好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人無完人,多吃點多占點,誰手中有權誰都會去做,我就不信哪個人屁股是干凈的。”

    蘇區(qū)中央的負責人老向正焦頭爛額,被霍春山的一通話弄得更是心煩意亂。他提筆寫了一行字——大局為重,緩辦放人。

    霍春山怕節(jié)外生枝,親自去找何叔衡,他想這樣才顯得重要,顯得有力度。

    “老向寫了那幾個字,其實就代表了蘇區(qū)中央的意思,要放人?!被舸荷秸f。

    何叔衡想不通,說:“檢察部查案,蘇區(qū)中央最好不要插手,這是法律?!?/p>

    霍春山顯得很耐心,他不能在何叔衡面前發(fā)脾氣。何叔衡德高望重,說話得小心。

    “老向是從全局考慮喲。攻打贛州失利,后方的工作我們得讓基層來做。尤其葉坪,蘇區(qū)中央機關在這里,鄉(xiāng)蘇幾個人一抓,群龍無首喲。瑞金各鄉(xiāng)都盯著葉坪,葉坪一亂,七堡、九堡、沙洲壩什么的就全都亂了,蘇維埃閩贛各縣都盯著瑞金,那不全亂了嗎?”霍春山離開時拋下一句話,“以大局為重,以大局為重呀……不然,沒人擔得起這責任……”

    何叔衡心頭一團亂草,是爛泥里的亂草。

    方世殊問:“部長,怎么辦?”

    何叔衡揮了揮手:“放人!”

    方世殊只有照辦。但他心里直犯嘀咕,這一放不是放虎歸山了嗎?歸山的虎是要吃人的。他想去跟何叔衡說一說,何叔衡屋里卻來了客。他看見門口的吉子了,吉子是毛澤東的警衛(wèi)員。方世殊知道來客是誰。

    何叔衡本打算去東華山,他想向毛澤東討教討教,把那爛泥中的亂草理清爽。毛澤東卻自己找上門了。

    毛澤東說:“他們通知我火速回去?!?/p>

    “我聽說攻贛州的事了,看來少了張屠戶,還真要吃混毛豬呀……”何叔衡說,“有些人只有碰了南墻才回頭?!?/p>

    “可代價太大了啊,三千將士呀?!泵珴蓶|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何叔衡知道,毛澤東不會輕易這么嘆氣的。

    毛澤東話鋒一轉,問:“叔翁心急火燎的要去東華山,找我有什么急事?”

    何叔衡猶豫了,他咳了好幾聲,到底沒咳出一個字來。

    “叔翁呀,你說你說,天塌不下來的吧?”

    何叔衡就一五一十地說了,毛澤東聽著眉頭就緊皺起來。這讓何叔衡很不安,這種時候,原本不該把謝步升一案的事跟毛澤東說,讓他憂上加憂煩上加煩。不過,毛澤東的臉色很快就平靜如常,這就是他的超人之處,這個人總能在緊要關頭迅速地想出些名堂,并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也不是壞事。”毛澤東說。

    何叔衡看著對方,他沒想到毛澤東會說不是壞事。

    “潤之有何高見?”

    “事情是比我們想像的要復雜,是有些糟糕,你的決定是對的,不得不放人。放虎歸山,這虎也許會咬人。但這一放,一般的人會得意忘形,一忘形就難免松懈。你想想,這個人出來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急于毀滅證據?!?/p>

    “就是,毀滅證據,這么一來,他難免就露出蛛絲馬跡……這豈不是壞事變好事了?”

    何叔衡心里亮堂了。

    十三

    謝步升被放當天,天昆和朱秀秀認真地談了一場話,他們結婚一年多了,從沒這么說過話。兩個人做夫妻,還是謝步升做的媒。

    朱秀秀記得那天的事。謝步升突然跟她說起嫁人的事,說天昆那男人很不錯的吧?朱秀秀那時懵了,沒吭聲。謝步升以為她有什么想法,又說天昆是做過土匪,可土匪也是官逼民反造成的,土匪也是男人。紅軍都把天昆當人看,你朱秀秀不把他當人看?

    謝步升對天昆說的卻是另一番話。你討女人做什么?也不過是白天服侍你晚上給你暖腳讓你做神仙吧?秀秀是寡婦,但秀秀不是一般的寡婦。你看那身段那眉眼,你敢說她是寡婦?帶到街子上走,人見人說是妹子。百里挑一不敢說,但十里挑一總是可以的吧?討得這等女人做婆娘,也是你天昆前世修來的福。還不曉得人家朱秀秀看得上你不?

    天昆沒說什么,天昆能說什么呢?謝步升的一張嘴能把死的說成活的。朱秀秀經他那么一說,還不天仙一樣?天昆心里熱熱燙燙的了,只有點頭的份。

    朱秀秀也什么都不能說,她曉得謝步升的心思,那家伙盯上汪彩鳳了,想把自己給拋了,美其名曰給你說房親,實際上是金蟬脫殼。天昆做過土匪不說,還做過土豪家的家丁,手上欠有人命。那一年有人把天昆綁了,要往河里扔,被謝步升留了下來。謝步升看中的是天昆一身的武藝,還有義氣和膽識,以及他這種人一般少有的精明。謝步升身邊需要一兩個這樣的人,他不會殺他,不僅不殺,且要想辦法拴住他。

    謝步升把鎢砂的相關生意交給天昆去辦,那里面有大油水。不僅這樣,謝步升還做媒,給天昆找了一個標致婆娘。天昆感激涕零。

    “我跟你說個事。”天昆聽到婆娘的聲音有些異樣。

    “你說,你說?!?/p>

    “我本來打算永遠不跟你說的……”

    “你看你,有什么個事不能跟我說呢?”

    “你小心謝步升……”

    “我小心他個什么?我當什么事喲……”

    “你小心他!”朱秀秀幾乎是喊出來的,她想說那個人是鬼是妖是惡魔兇煞。她想把那些事告訴天昆,可她沒說成。

    她正想說,門口突然響起個聲音:“小心誰呀?”

    是謝步升。

    “我出來了,我說他們不能拿我怎么樣……我來你這看看……”謝步升說,“我們到場坪上去,我還想讓全村人都看看……”

    “你沒事吧,老謝?”天昆問。

    “你看我好好的,能有什么事?我早說過沒事,沒事沒事。”謝步升輕描淡寫地說。

    沒事是不可能的,謝步升要攪事。當天,他就把村里老小叫到大坪上。

    “有人給我頭上扣東西,不是只扣屎盆子喲,是想要我謝步升的命,扣一個殺頭的罪。想要我謝步升的腦殼沒那么容易,我一根毛也沒掉,好好地回來了?!彼娴淖コ读艘幌骂^發(fā),又解開上身衣扣,露出一片黑黑的胸毛,說,“看見沒看見沒?一根沒少?!?/p>

    “可是大家交的糧少了,還有債券……”謝步升的聲音在半空里盤旋,他得弄出些威風和殺氣來。他選擇了這么個時候,一來讓大家看看他謝步升是后山的石頭,沒人動得了,二來顯示鄉(xiāng)蘇維埃離了他就不行。

    “我說少了!我說大家丟葉坪人臉子了!我謝步升今天再拿出些錢,認購第二筆債券……我今天就站在這里,就等著大家的回答,我要看個結果。”謝步升叉著腰,依然威風八面的樣子,望著場坪上鴉雀無聲的村里老小。

    有人把糧弄來了,也有人交錢買債券了,沒糧沒錢的就想辦法去借糧貸錢。他們覺得站在廢磨石上的那個男人真的很神秘很強大很可怕,總之,這個男人惹不得。

    謝步升很得意,心想,你們想抓我就抓我好了,我說過怎么把我抓去的就怎么放我回來,我名聲沒倒反倒更風光了。

    霍春山也很滿意,逢人就說:“你們看你們看,有步升在就是不一樣,葉坪的糧收上來了,葉坪的債券也售光了……”

    十四

    大石頭上放著幾樣器物,銅的,上面有些洋文。另外,就是兩顆金牙。謝步升被抓進去后,何叔衡派齊正平和方世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云集謝步升姐姐家,楊氏說金坨坨就存放在那天殺的姐姐家。

    他們找到了謝步升的姐姐:“謝步升他犯事了,他說有東西放在你家里?!?/p>

    女人似乎也明白謝步升遲早會有這么一天,沒費什么周折,她就從墻洞里掏出個匣匣?,F在,匣匣和里面的那幾樣東西,就放在祠堂天井旁的這塊大石頭上。誰也不知道那幾樣鑄了洋文的銅質東西是什么,當然,金牙是見過的,可金牙的來路多了,也許謝步升先前掘得一處古墓,從死人嘴里敲下來的也難說。你能認定這些東西是打土豪時,謝步升趁機貪下的贓物?

    就這么點線索,何叔衡做好了大海撈針的準備。

    謝步升被放當天,就知道檢察部的人去過他姐姐家。他姐姐跟他說那幾個人兇巴巴的,說不拿出來贓物就把一家老小都抓了去。謝步升說:“忍氣吞聲,沒啥事,他們拿去就拿去吧,幾個破銅爛鐵,料他們也不感什么興趣?!彼憬阏f:“還有兩坨金子呀?!敝x步升說:“你說那兩顆金牙?那上面又沒寫名字,他們看不出來處,誰家要走運掘著個老墓,也許就得了那東西哩?!?/p>

    謝步升沒當回事,可事情偏偏是在這兩顆金牙上峰回路轉的。事情有些偶然,這偶然的事卻讓一切迎刃而解。

    何叔衡把那幾樣東西放在天井邊的大石頭上,他和齊正平坐在那里仔細端詳著。一縷陽光從檐角照射下來,那幾樣東西有棱有角清清楚楚。何叔衡想,得找個識洋文的來看看。這在葉坪并不是難事,只是那些人都是重要人物,都是忙人。

    老哞走了過來,跟齊正平說:“弄撮煙給我?!崩线枋莻€老兵,戰(zhàn)場上傷了一條腿,就留在檢察部做伙夫。他煙癮上來了,手邊煙包卻空了。就那會,他看見石頭上那幾樣東西:“咦?怪了!這東西怎么會在你們手上?”

    齊正平扯著老哞的衣角,問:“你知道這東西的出處?”

    “這是藥箱上的銅扣?!?/p>

    “什么藥箱?”

    “那年南昌起事,葉挺隊伍上一個醫(yī)官背的藥箱子,他那時才從德國回來不久,從德國帶回的藥箱……這東西怎會在這里?”

    齊正平從兜里掏出那兩顆金牙:“你不會也認得這個吧?”

    “我當然認得這個!”

    “哦,哦……你說說,你快說說!”

    “是他,是醫(yī)官吳軒遜的東西。你在哪里弄來的這幾樣東西?”

    “你接著說!”

    “你讓我過下煙癮?!崩线璋涯谴闊燑c了,長長地吸了一口,眉頭怪怪地眨了幾下,說,“南昌起事沒成,吳軒遜那晚從城頭上跌了下來,跌斷一條腿,連長叫我和錢二背他……隊伍往南走,在瑞金這地方遭遇白軍阻截,我們在林子里放下他,交火后再去找他,人卻不見了……也許他叫敵人給擄去了,也許他私自脫離隊伍了,也許他想去找我們卻走迷路了……反正我再也沒見到過他……”

    何叔衡很亢奮,他決定把這當成突破口,把事情搞個水落石出。他跟齊正平說:“我們找楊氏去。”

    見到楊氏,就問那幾樣東西的來路。楊氏說:“真的,就這幾樣金坨坨了,就這幾樣寶貝?!睏钍喜蛔R貨,也許謝步升同樣不識貨,他們都把那印了洋文的銅家什當成寶貝了。

    “你想想,你認真想想……這寶貝總有個來歷吧?也許你能知道一點?!焙问搴庹f。

    “鬼曉得那天殺的是從哪里弄來的,來路不明喲……反正五年前我在柜角找到這幾樣東西,問過他,他不肯說。”

    “五年前……那些天,你覺得謝步升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嗎?”

    “噢……”楊氏想了一會,一拍大腿,說,“想起來了想起來了……還真有哩……那年三伏天家里來了個客,是夜里來的,那天殺的把人藏在閣樓上,囑我不要跟外人說,過了幾天,是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他說要送那男人走……我沒管那事,我睡我的……后來我就聽出不對勁,園子里有響動……摸黑起來一看,還真有怪怪的事情,黑燈瞎火的,謝步升在那填茅坑……”

    何叔衡和齊正平都深感意外。

    “什么?填茅坑?”

    “是呀,黑燈瞎火的,你說怪不?你不喜歡那茅坑你白天填嘛,白天不填夜半三更填?”

    “那是怪,不是一般的怪……”何叔衡說。他覺得這里面大有文章,那天夜里謝步升說送客人上路,很有可能把那人送上了黃泉路。事不宜遲,得抓住這個線索,找到如山的鐵證,謝步升再有能耐也沒法逃出法網了。

    那天,謝步升要去江口跑生意,他覺得已經平安無事,生意不能丟??梢坏叫〈a頭,就被何叔衡堵住了。何叔衡說:“聽說你家老屋墻根有塊石碑,是稀奇東西,帶我看看去?”

    謝步升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沒把那點驚慌流露在臉上。他想,剛剛才從檢察部的拘押室里放出來,就跟我說什么碑呀石呀的,這事有點怪,得鎮(zhèn)定。于是,謝步升就笑著說:“那好那好,看看去,眼見為實嘛……”

    謝步升帶著檢察部的幾個人到了自己老屋。何叔衡還真像模像樣地看了看老屋的墻根,后來,他就轉到屋后的園子里。園子已經荒蕪,長了些野草,邋遢凌亂。

    謝步升心上起毛了,他們不會因了那事來的吧?不對呀,那事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他們哪能知曉?不可能,絕不可能!

    可何叔衡真真切切問到了那個茅坑:“這地方先前有個茅坑吧?”

    “哦哦……”謝步升聲音有些異樣,“每家園子里都有的……沒有茅坑怎么積肥?”

    “你把茅坑填了?”

    “那天家里來了風水先生,說我家茅坑掘得不是地方,壞風水,叫換個地方……”

    “風水先生說茅坑壓了祖脈?”何叔衡笑著問道。

    “是喲是喲……”

    “我想掘開看看……看看這條祖脈……”

    謝步升一聽,猛一下躥起想跑,被幾個男人按住了。

    他們在那挖了一會,在離地三尺的地方,挖出了一堆白骨。

    十五

    從謝步升老屋后的茅坑里竟然挖出一堆白骨,消息立刻在葉坪傳開了。錢喜財一聽到這消息,第一時間就去了汪彩鳳那里。

    檢察部的人去找錢喜財時,他正在汪彩鳳屋子里說話,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那小窗里傳出來:“那個人完了,他殺了人,原來他殺了個隊伍里的老醫(yī)官……”錢喜財想,這個女人應該對謝步升斷了念頭,雖然她跟他說過她恨謝步升,事實上她卻繼續(xù)跟謝步升來往。

    “我說過那是個狠家伙!”汪彩鳳說。

    錢喜財點了點頭,說:“是個狠毒家伙!”

    “你小心點,他放不過你的?!蓖舨束P說得鄭重其事,讓錢喜財身上的什么地方跳蕩了一下。

    “我那點事算個什么?我只是個跑腿的,他鄉(xiāng)蘇主席叫我去辦,我能不辦?”

    “會亂咬……人急了跟狗一樣,亂咬……就是去見閻王,也要拖個墊背的……”汪彩鳳說這話時,聲音怪怪的。

    “咬誰?咬就是……誰怕呀?他謝步升已成紙老虎泥老虎了……”

    汪彩鳳沒再接話,錢喜財當然也聽不出她內心的聲音。她不是說謝步升,是說自己。她想,事情到了這一步,是她下手的時機了,先前還在心里老想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這還不到兩年,機會就來了,這個姓謝的是個引子,我得借了他把局攪亂,越亂越好。

    檢察部的人就是從汪彩鳳那里,把錢喜財帶走的。

    錢喜財沒想到,汪彩鳳會跟檢察部的人說:“他們一個德性,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錢喜財回頭看了一眼,汪彩鳳眼角跳了幾跳,看不出是笑還是什么。

    “有什么事,你們隨時來找我。”汪彩鳳對檢察部的人說。

    汪彩鳳看著那兩個人把錢喜財帶走,然后走出家門,走到后山的那片陰涼地方,那是片墳地,謝溢金就是在那里被剁了腦殼的。春里,隆起的墳頭上草葉青青。汪彩鳳燒了一疊紙。“死鬼,害你的人有報應了……”然后跪在墳頭前,悄言悄語地說著什么。

    汪彩鳳正欲站起,發(fā)現身邊有一個人影子。她嚇了一跳,但依然平靜地抬頭上望。她認得那個男人,但沒想到他會出現在她面前,看樣子早就跟隨著她來到這地方。

    汪彩鳳問:“你找我有事?”

    “我散步走到這地方,沒想到你會在這里。我正要去你家找你……”霍春山說。

    汪彩鳳笑了一下,說:“我不會說的,我什么也不會說。”

    霍春山很鎮(zhèn)靜:“你說什么呢?謝步升有命案在身,你說不說他也是死罪……其他的嘛,你也沒什么可說……”

    “就是,我也沒什么可說,我不能亂說……”汪彩鳳嘴里這樣說,其實心里想的恰恰相反,我就不能亂說亂咬嗎?無中還生有哩,你們哪個身上沒沾點腥?

    “被服廠那邊正缺人,你也是窮苦出身,我就想到你,你過去做事?”霍春山說。

    汪彩鳳有些愕然,她沒想到霍春山跟她說的是這么個事。她知道那個紅軍的被服廠,在于都的深山里,軍需生產擔心有人偷襲破壞,都放在深山鮮為人知的地方。你們想把我弄到個人生地不熟的偏僻地方,想讓那些人看著我,不讓我亂說亂動。想到這里,汪彩鳳朝霍春山笑了笑,說:“好啊好??!我收了田里的蒜籽就動身,我冬里種了一丘蒜。”

    “要去早點去。”霍春山似乎還有別的什么事,他往村子里看了一眼,扭身就走了。

    十六

    齊正平正往祠堂走,發(fā)現一個男人也急步往祠堂走去,他認出那人是霍春山。他想攔住霍春山,但顯然不可能,一來他沒理由攔,二來根本就攔不住。他只有眼巴巴地看著霍春山消失在大門口。

    齊正平覺得事態(tài)有些嚴重。看情形,霍春山十有八九是為謝步升的事情來的。他有些揪心,就跟了過去,隱身在窗外,側耳傾聽屋里的動靜。聽著聽著,他一顆心放了下來。

    屋里,霍春山和何叔衡在說著話。

    “何老,我是來向你認錯的。姜還是老的辣,何部長火眼金睛呀。”霍春山說,“你看你看,我差點讓那家伙給蒙住了?!?/p>

    何叔衡說:“古人有句話說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p>

    “是呀,天網恢恢……教訓呀,平日里我只注重抓工作,只注意鄉(xiāng)蘇干部表面的態(tài)度和能力,忽略了很多東西……差點讓那個家伙逃脫了法網?!被舸荷秸f。

    何叔衡有些意外?;舸荷绞莻€倔強的男人,即使真的知道謝步升十惡不赦,也不一定會登門道歉。不就是看走眼了嘛,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不是?可霍春山竟然會登門認錯。

    “中華蘇維埃成立才三個月,就在蘇維埃機關駐地,就在大家眼皮底下,一個老同志出現如此嚴重的問題,是可忍,孰不可忍!”霍春山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嚴懲不貸!速判速決,煞煞這股貪腐風氣!”

    霍春山一走,齊正平被何叔衡喚了進去。

    “真沒想到,霍春山會來道歉……”齊正平說。

    何叔衡神色凝重地說:“有個重要任務,你火速去辦!拘押室那里再增加兩個看守。”

    齊正平覺得有點小題大做,難道還怕謝步升跑了不成?但很快齊正平就不那么想了,他還沒走到拘押室,就聽到幾聲槍聲傳來。緊接著,他看見方世殊往這邊跑來。

    “怎么回事?!”

    方世殊說:“有人想射殺謝步升……”

    齊正平恍然大悟。何叔衡不是擔心謝步升跑了,而是擔心這個男人死了。

    “謝步升人呢?”

    “沒事,子彈沒打中他。謝步升放風時,有人在坡上朝他開槍?!?/p>

    “殺手抓著了?”

    “沒有,等我們追過去,人跑沒影了……”

    齊正平按照何叔衡的要求,增加了兩個看守。另外謝步升的吃食都要經過檢查,以防有人下毒。

    “有人想殺人滅口?!饼R正平把這個事實,告訴了謝步升。

    謝步升笑著,搖了搖頭:“我一條命捏在你們手里,任割任宰由你們,不要編這些沒影的事來騙我……”

    “你差點挨了槍子。”

    “也許那是你們玩的名堂,想逼我……”

    齊正平搖了搖頭,說:“沒人想騙你哄你,沒人想跟你玩那名堂,事實上有人想讓你早點去見閻王?!?/p>

    “我要說的我都說了,反正我是夠死罪了,一伸脖子,你們掄刀把我腦殼當芋頭剁了吧,二十年后又是好漢一條……哈哈哈……”謝步升居然還笑,他是真的不相信有人會對他下毒手。他記得霍春山跟他說過,不管怎么樣,上頭會給他想辦法。謝步升知道自己犯下的是死罪,罪惡滔天,十惡不赦。盡管如此,他覺得還有一線生機。

    我是棵搖錢樹,那幾個上頭的人明白,砍了這棵樹,不僅讓他們威望掃地,也讓他們斷了財路。我把自己當塊石頭,檢察部的人知道的我全說,不知道的我只字不提,咬住不說。我才沒那么蠢哩,說了,死路一條。不咬不說,也許有人念我義氣,給我想些辦法也不一定。謝步升想。

    十七

    天昆起初也什么都不肯說,他也想把自己弄成一塊石頭。謝步升對我義氣,把我當兄弟,我不能做“不仁不義”的事情。天昆是綠林出身,他覺得綠林好漢的那種俠肝義膽,他身上有很多。

    天昆跟齊正平說:“我天昆自己做事自己當,那些事沒人指派我干。我又不是細伢,人家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人家叫我吃屎我就吃屎了?我沒那么蠢。”

    審訊進行不下去,工農檢察部的人正心急火燎的時候,朱秀秀找來了:“我跟天昆見一面,或許他就開口了。”

    檢察部的人有些不相信,眨眉眨眼地看著她。

    “你們就信我一回吧……”朱秀秀說。

    屋子里有兩張竹床,沒別人,只有朱秀秀和天昆兩個。

    “我沒事……死罪就死罪,腦殼掉了碗大個疤……”見朱秀秀哭得傷心欲絕,天昆又說,“你哭個什么?我這些日子弄了些錢,放在夾墻那罐罐里,夠你吃一世的?!?/p>

    天昆越是對朱秀秀好,朱秀秀心里越是刀絞般難受。朱秀秀哭著說:“你要是對我不那么好,我就舒坦些……”

    “你看你這婦道,賤喲,對你好你還心里難受?”

    “你和謝步升不一樣,”朱秀秀說,“你應該揭了謝步升的皮!”

    “你個婦道,讓我出賣兄弟呀……”

    “他是你什么兄弟?”

    “他待我不錯……”

    “他待謝深潤也不錯,再說謝深潤倒真是他同祠堂的本家兄弟……”

    “謝深潤是誰?”

    “是我死鬼老公……”

    “哦哦……那個浸死鬼呀?”

    “他不是浸死的,他是讓謝步升害死的!”

    朱秀秀把要說的話都倒谷子般倒了出來,她說了天昆不知道的一些事。

    謝深潤也做點小生意,先前跟謝步升有過合作。他們耍得也不錯。謝深潤做生意勤快,腦子轉得靈,那些年賺了些錢,用錢置辦了地。紅軍來了,打土豪分田地,因了那些地,有人要劃謝深潤富農。定了就定了喲,都是命,命里注定的事你能有什么辦法呢?田保不住了事小,弄不好被人做個手腳,腦殼也保不住。謝深潤那么想。

    朱秀秀想,那田才置的,契約都沒辦全哩,憑什么說你富農就富農了?朱秀秀就去找謝步升。

    謝步升聽了,笑了笑,說:“這事好辦,也不好辦……”

    朱秀秀說:“那就請大哥想點辦法?!?/p>

    謝步升還那么笑著,目光里有一絲淫邪意味。那一年朱秀秀才過門兩年,十九歲年齡,如花似玉。謝步升早就盯上這女人了,一直打她的主意。

    “你聽我的,謝深潤就沒事,你們家就沒事,你不聽我的,那可就難說了……”謝步升對朱秀秀說。

    朱秀秀最后還是聽了謝步升的,謝步升當天就把她給弄了。其實朱秀秀就是不想聽他的也沒辦法,謝步升當時就把她撲倒了。當天,謝步升就在富農那名冊上,把謝深潤三字劃去了。

    那以后,朱秀秀就成了謝步升的“東西”。謝深潤沒定作富農,那些地勻了一些給別人,反正他不種,他依然做他的小生意,三天兩頭在外跑。趁謝深潤不在家,謝步升常常偷摸到朱秀秀家里。朱秀秀很無奈,她覺得謝步升是個鬼,纏得人日子過不好。但她不敢拒絕,怕謝步升報復,這人什么事都做得出。萬一事情張揚出去,怎么有臉活下去?

    這是那年夏天發(fā)生的事。謝深潤又要出門了,他前腳剛出門,謝步升后腳就到了朱秀秀床上。謝深潤走著走著,停住了步子。他一摸口袋,覺得錢帶少了。謝深潤就往回走,去家里取錢。

    門關著,謝深潤沒覺得有什么異樣,大清早的,婆娘想多睡會兒。他敲門,好半天門才開,朱秀秀一臉驚慌。他以為婆娘操心他,就說:“沒事沒事,我想多帶些錢。”他要拿別的東西其實一點事也沒有,可他偏偏取的是錢。錢放在一只匣子里,匣子放在床底下。他蹲身下去摸那匣子,一把就摸到軟乎乎的一團肉身。

    “呀!呀!呀!你個天殺的偷男人!”謝深潤吼著跳了起來,他飆到灶間,掄了把柴刀沖回來,“出來!出來!不出來我一頓亂刀!”

    有人從床底爬了出來,謝深潤嚇了一跳,他沒想到是謝步升,當時就愣了。謝步升拍著手上的灰塵,說:“你嚷嚷個什么?我來你家找你,你才走,你家婆娘說床底有只大老鼠,我?guī)退嚼鲜罅?。?/p>

    鬼喲,捉老鼠你脫了衣服捉?管你是誰,婆娘叫人弄了,那就是天塌下來了,我不管不顧了,你不仁,我也不義。謝深潤大叫一聲,舉起了柴刀,可那只手叫謝步升一把抓住了,一個反扣,一條有力的胳膊箍在他脖子上。謝深潤被扼死了,他死相很嚇人,雙目圓睜眼翻白,舌頭吐出老長……

    “那時,謝步升也口口聲聲喚我死鬼男人兄弟,可他把他給扼死了,然后丟到河里……第二天,把人從河里撈出來時,謝步升跟大家說,他是失足掉河里浸死的?!敝煨阈憧拗f,“我憋了那么多日子,現在天殺的終于受到報應,我才敢對你說……”

    天昆一直抿著嘴,其實他是緊咬著牙齒!他沒說話,一只手不知什么時候捏了一塊炭,是冬天里燒火盆遺留的東西。黑黑的粉末從他指縫里飄下來,像煙一樣飄散了……

    “我找檢察部的人去。”天昆淡淡地說了這么一句話。

    十八

    何叔衡這些天喜憂參半。喜的是天昆和錢喜財很配合,雖然謝步升似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但從他們嘴里掌握了謝步升的一些犯罪證據;憂的是前線戰(zhàn)事總不順暢,毛澤東一去二十余天,也沒更好的消息傳來。

    喜時春風撲面,憂時貓爪撓心。

    天昆和錢喜財說到路條。鄉(xiāng)蘇主席竟能掌握路條,小小的一張路條,內中貓膩竟然那么多。一張路條也許就是一疊錢,看怎么操作,看把路條給什么人。給那些商販,他們就能憑借路條自由出入蘇區(qū),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那是財路呀。還有鎢砂。按說鄉(xiāng)蘇作為地方政權,有權經營轄區(qū)的礦坑,但如何經營和管理得有一套,如果碰上謝步升這種貪腐之人,那礦坑就成了他們家的金庫了。

    何叔衡給毛澤東寫了封長信,也算是給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主席的一個工作匯報。

    毛澤東回了信:貪腐不除,蘇維埃旗幟就打不下去;貪腐不除,黨失威望軍失民心。沒軍心民心,何談得天下坐江山……

    信里有八個字,何叔衡覺得很重要:刨根究底……水落石出。有了證據,就不怕謝步升不認罪。但何叔衡覺得這僅僅是第一步。下一步,就是按毛澤東所說的,刨根究底,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

    刨根究底,水落石出,這是大家的心愿,但真做起來,恐怕不會那么簡單。近來蘇區(qū)中央也好,蘇維埃政府也好,全力把工作重心放在擴紅和征糧上。蘇區(qū)中央連連開會,有個重要人物在會上就說了:“兵源奇缺,糧草匱乏,這仗怎么打?一切要服從大局,一切要服從前線,決戰(zhàn)時刻,大局為重……具體工作要靠基層鄉(xiāng)蘇去做,如果謝步升的案子處理不好,擴大化了,那勢必會影響基層鄉(xiāng)蘇干部工作的積極性……慎重為好!”

    毛澤東的來信中也談到了戰(zhàn)事。月中,蘇區(qū)中央局在江口開會,總結三攻贛州不克的教訓。在這個會上,決定讓毛澤東以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委員身份,隨中路軍行動。名不正言不順嘛,叫毛澤東怎么指揮紅軍?毛澤東沒在意,大敵當前,大局為重,他提出將中路軍改為東路軍,入閩作戰(zhàn)。隨后,毛澤東指揮東路軍勝利攻占龍巖城。在龍巖休整兩天后,隨即揮戈南下,攻入漳州。此役消滅守敵張貞的大部分兵力,獲得大量武器、彈藥等軍需物資的補給。盡管如此,毛澤東還是遭受了一些人的白眼,那些人總覺得馬列主義不是山溝溝里出來的,你能征善戰(zhàn),頂多是帥才,喝了洋墨水的人才看不起你哩。

    何叔衡有些替毛澤東擔心。

    何叔衡知道手頭的事很棘手,謝步升這個口子撕不開是個煩惱,現在有望撕開也憂心忡忡,誰知道會牽連到誰?也許是條大魚,但魚兒一大,就成妖了。魚好抓,妖難降呀。

    有潤之在就好呀。何叔衡悄聲自語。

    何叔衡現在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壓力,他決定出去走走,就信步走向野外。那季節(jié),山里是花的世界,蜂起蝶舞。嶺上是映山紅,漫山遍野的紅,偶爾有白花乍現,那是油茶花、梔子花還夾有糖甕子花,壟里是油菜花,層層疊疊的黃……何叔衡坐在石頭上,置身爛漫花影里,浴著柔柔春風,他想起很多。想到當年和新民學會的那些年輕朋友登岳麓山,愛晚亭前,橘子洲頭,他們暢談理想,到工農中去,到革命之漩渦激流中去,到蘇俄到法蘭西去……人民需要自己的政權,國家需要民主平等,有志青年需要投身國家……那一年他和毛澤東去上海,參加了中共成立的大會,驚天動地喲……后來,一群熱血志士在黨的領導下付諸行動,先是北伐,國民黨叛變后,就不斷發(fā)動起義,廣州起義南昌起義秋收起義……然后上井岡山,再后就來了贛南,直到數月前成立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在瑞金建都那只是權宜之策,去攻贛州,目的之一就是做蘇維埃的首府,就是真攻下贛州南昌做首府也是權宜之策,紅軍的目標志在全國……

    以后的好多天,何叔衡一直沉浸在回憶和想像之中。

    何叔衡又把檢察部的手下叫到河灘上“散步”。那時為了少占群眾的房屋,中華蘇維埃十幾個部都擠在那座祠堂里,房間用木板隔開,說話聲隨時出“墻”而去。為了不影響別人,當然更是為了保密需要,他們的會都在河灘上開。他們說散散步去,就是開會談工作什么的。河堤上邊走邊說,不擔心隔墻有耳,不擔心影響別人的工作。

    他們走到河灘上。何叔衡看了看四周,確信聲音不會被人聽到,就開了口:“跟你們說,我做好了準備,你們也得做好準備……”

    何叔衡的話讓幾個后生覺得愕然,他們愣愣地看著他。

    “謝步升一案,我覺得不是那么簡單,你們也一定也感覺到了……”何叔衡說。

    后生們點著頭。

    “謝步升是根繩頭,誰知道扯扯會扯出什么?也許是頭牛,也許是一片天,扯扯,就扯個天塌地陷來……”何叔衡說。

    后生們聽出點名堂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焙问搴庥忠淮握宫F了他的詩人氣質,他一激動臉色就泛紅,“反腐治貪,也是在打一場惡仗,紅軍將士前線流血犧牲打江山,可江山民心卻有毀在這幫人手里的危險。跟你們說吧,我何叔衡做好了碰硬石頭的準備。哪怕頭破血流拼了老命,也要碰個你死我活……”

    很快,后生們就明白了何叔衡的意思,他們把“散步”弄成了宣誓會。

    “就是就是!不就是打仗嗎?你死我活!”

    “何老你帶著我們往前走,檢察部里沒人怕死,沒人怕捅馬蜂窩,沒人怕天塌了……”

    ……

    他們激情澎湃,他們準備經歷驚心動魄的時刻。

    二十

    齊正平好幾天沒睡好覺,他一想到這些就亢奮。他從前線被調到后方工作時,還有很大的情緒,覺得去了后方自己基本上就是個閑人了。當初,工農檢察部具體干個什么事他都弄不清楚,他覺得心里很不爽,但不得不來,這是命令。但內心的不爽還是反映在了臉上,言行里也多少有點蛛絲馬跡。

    何叔衡看出來了,何叔衡沒跟齊正平說什么。七堡倒了間戲臺,壓死了幾個人,有人說是白軍探子作祟。何叔衡帶檢察部的人調查屋塌樓毀的原因時,發(fā)現是白蟻所為。

    何叔衡對檢察部的幾個后生說:“幾只蛀蟲就能把殿堂的主梁給蛀食,以致房倒屋塌?!?/p>

    他們聽明白了,原來何叔衡話里有寓意。也就在那一回,齊正平明白了檢察部工作的重要,何叔衡用這句簡單的話,做通了他的思想工作。齊正平安心在檢察部工作了,他想做出成績,就像在戰(zhàn)場上立功一樣。

    齊正平精神抖擻。他的任務是確保證人的安全,他要把這工作做得萬無一失。

    這些天,有些傳言像霧嵐一樣在四鄉(xiāng)里游走,曖昧而尖刻。那些傳言也真如霧,似乎與謝步升案相關,又似乎不相關。一些傳言,與鄉(xiāng)蘇干部、縣蘇干部甚至更大的蘇維埃干部相關。

    齊正平想,得去汪彩鳳那里一趟。不僅因她是重要證人需要保護,而且傳言中有幾個人都和她有牽涉,這也要了解清楚。

    齊正平到了汪彩鳳住的那間老屋前,敲門。旁邊菜園里摘菜的老婦人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說:“她不在家,這些日子她大多時辰都不在家。你去村里找找,說不定能在什么地方碰上她?!?/p>

    齊正平就在村子里找起來,可他再也找不著汪彩鳳了,她死了。有人在浮橋那里,發(fā)現了汪彩鳳的尸體。齊正平心里抽了一下,又抽了一下,果然出現了證人死亡的事情!

    浮橋那邊圍了好多人,齊正平趕去時,看見何叔衡幾個已在那里。

    “怎么……死了?”齊正平問。

    何叔衡說:“是的,已經死亡……早飯后有人看見汪彩鳳往這邊走,當時沒人想到會出事?!?/p>

    河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似乎整個葉坪都驚動了。人們竊竊私語,這個女人這幾天都在村子里四處游走,許多人從她嘴里聽到一些怪怪的說法。她說男人都不是東西,謝步升不是錢喜財不是,某某某某也不是,她說出一大串的名字,那些人似乎都曾經在她身上吃過一口肉,曾經手腳不干不凈。不僅對她,對許多事情都不干不凈……她說的事情撲朔迷離,讓人似信非信。然而汪彩鳳還沒來得及向人證實她所說的并非子虛烏有,自己就已成了一團浮尸。村人很詫異,汪彩鳳好好的,這些天看她笑著唱著,怎么說沒就沒了?大家一致懷疑汪彩鳳遭遇了謀殺,她是重要證人,有人想殺人滅口。

    事態(tài)似乎有點嚴重。檢察部請來紅軍醫(yī)院的醫(yī)生對尸體做了認真的勘驗,排除了他殺的可能。檢察部的人百思不得其解,村人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汪彩鳳的死成了個謎,她為什么要那么做?只有她自己知道?;舸荷侥翘旄f讓她去被服廠,她就知道自己的路走到頭了。這是最好的也是最后的復仇機會。汪彩鳳坐在老屋的角落里想。她要把葉坪甚至整個蘇區(qū)攪亂,那樣她自己勢必也會攪進去,會沒好下場。她說的那些真真假假,活著就會有人找她對證,死了就死無對證。她還想到,自己不死就會被送到深山里的被服廠,甚至被押到感化院。汪彩鳳知道感化院更是在荒蕪偏僻的地方,那里都是犯人,他們在礦洞里挖鎢砂,去了那里,她汪彩鳳就是羊落虎群,要被那些饑餓的男人撕成碎片。

    汪彩鳳選擇了死,并且把自己的死弄成了一個謎。

    “她瘋了?難道她瘋了?”工農檢察部的人一時解不開這個謎,有人說出這么一句。

    “村里有人這么說哩?!庇腥苏f。

    二十一

    “豈有此理,好端端的人怎么說瘋就瘋了?”霍春山說,“要徹查,查個水落石出?!?/p>

    霍春山又來過祠堂幾趟。白軍收緊了口袋,調集大批兵力分幾路往蘇區(qū)邊界開拔。他們對物資的封鎖變本加厲,覺得紅軍已是一只餓寒交迫的困獸,該是最后下手擒拿剿滅的時候了。形勢異常緊張,前方戰(zhàn)事不順,后方的工作也出現了懈怠,蘇區(qū)中央對蘇維埃政府的工作似乎不怎么滿意,下來指導工作的次數就多了。

    霍春山對何叔衡說:“蛀蟲不除,江山難保……幾只蛀蟲就能把殿堂的主梁給蛀食,以致房倒屋塌,這話是你說的?”

    何叔衡說:“事實就是這樣?!?/p>

    “說得好,說得多么好哇!”霍春山說,“我過去就缺這方面的認識,這一回,謝步升的案子教育了我,必須防微杜漸呀?!?/p>

    何叔衡覺得有些怪,這個男人轉變得實在是太快了些,讓人琢磨不透。

    霍春山問:“聽說工農檢察部已經決定對蘇區(qū)各縣、鄉(xiāng)的主席都進行審查?”

    “不是審查,是審計,是對各縣、鄉(xiāng)的財目進行審計……一字之差,根本之別呀?!焙问搴夂苷J真地糾正道。

    “謝步升出了這么大的問題,群眾反響強烈,這影響到群眾的積極性,影響到當前蘇區(qū)的諸多工作,給各縣、鄉(xiāng)做個審計,應該,應該。”霍春山笑了笑,繼續(xù)說下去,“查出有問題的,及時采取措施,重則嚴懲,輕則挽救;沒問題的,讓干部有個清白,向群眾作個交待,輕裝上陣……”

    何叔衡點著頭,他等著霍春山下面的話?;舸荷讲徽f了,端起茶杯喝茶。何叔衡以為他下一步要具體談到謝步升,可出乎意料的是,霍春山談到了汪彩鳳的死。

    霍春山說:“要徹查,查個水落石出。”

    “已經請醫(yī)生勘驗過了,是自殺?!?/p>

    “怎么知道是自殺,醫(yī)生的結論只能證實是溺亡嘛,就不會有人從橋上推她落水?”

    “那天橋兩邊都有人在田里做活,有人看見那女人從橋上過,后來就突然不見了,他們說當時橋上沒第二個人……再說有人推她下水,總會喊叫一聲兩聲的吧,一點動靜也沒有……”

    “那就怪了……”

    二十二

    處決謝步升的決定是迅速做出來的。

    五月的清晨景色宜人,暖風一吹,田里禾苗綠油油的,嶺上草木青翠,日頭帶了朝露從山縫里擠出來,鳥鳴雀噪,蜂起蝶飛……

    何叔衡打開窗,往風景美麗處看了一眼,他想齊正平他們幾個后生應該來了。他們要按計劃進行調查工作,他們想一天里多走幾個地方。

    后來,何叔衡聽到場坪那邊傳來嘈雜的聲音。他看見那些男人。最近幾天,葉坪正召開糧食征集運輸會議,來的都是鄉(xiāng)蘇的一些頭頭腦腦。頭一天會還開得好好的,可第二天場坪上咋就聚集了很多的人?

    那些男人話語里透出憤恨——

    “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p>

    “他謝步升該千刀萬剮,他給我們抹黑了,他活著我們就不安生?!?/p>

    “還我們鄉(xiāng)蘇干部一個清白,清除這顆老鼠屎!”

    ……

    喊聲驚動了周邊的人,場坪上人越集越多,好像是他們得到了某種指令或者說是慫恿。也許他們只是聽到了喊叫聲,才從四面八方涌過來。這些日子,謝步升犯事的枝枝末末和一些真假難辨的謠言在四鄉(xiāng)里流傳,他們有憤怒的理由。這些人家都大同小異,子弟在前方流血,自己在后方流汗,一切為了翻身解放,一切為了蘇維埃。可沒想到竟然有人在蘇維埃這頭牛上拔毛,在共產主義這條大河里舀肥水。那是在大家心上割肉呀,那是在大家身上喝血呀。仇恨就是這樣被激發(fā)出來的,那些人帶著這種仇恨從四面八方涌來……何況前線戰(zhàn)事不順,后方形勢也日益嚴峻,蘇區(qū)百姓日子過得每況愈下,焦慮和困惑交織在大家心里,潛移默化形成了某種暗流,平??床怀?,但一旦被什么引發(fā),就會洶涌澎湃。對腐敗的憎惡,對貪官的仇恨,竟能涌起如此大潮,很多人沒有想到,何叔衡也沒有想到。貪腐引發(fā)了憤懣,憤懣堆積成仇恨,仇恨積蓄多了,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就要討個說法。

    “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有人喊著。

    “你說是不是,是不是?!”有人朝何叔衡喊著。

    何叔衡有些遲疑,他沉默了片刻。他看了看那些頭顱高昂著的人,想,要是潤之在就好了??擅珴蓶|不在,那時毛澤東正在前線,不可能抽身來到后方處理這種事情。嘈雜的聲音在何叔衡耳邊響著,他聽不真切他們說的什么,他只是看見那些嘴在翕動著。他看見很多熟悉的面孔,他們在等著他拿主意。

    何叔衡點了點頭。

    緊急會議就是在這種情形下召開的。

    “大家說得對,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何叔衡說,“對謝步升一類的貪官嚴懲是毫無疑問的,但……”接下來,何叔衡把工農檢察部的想法說了出來,他說得很從容,想讓大家明白事情的重要性。那些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每個人都很認真,他們聽進了何叔衡嘴里跳出來的每一個字。

    何叔衡說完了,每個字都讓人很震撼,會場沉默了好大一會。

    后來,還是霍春山先開了聲:“事情沒想到會到這一步喲……形勢大家都知道,十分嚴峻,十分復雜,這關系到大局……謝步升成了一根引線,這引線隨時會被點燃……”

    齊正平想,說得不錯,確是一根引線喲。

    “點著的不是一堆火,是一顆炸彈……”霍春山說,“我也知道檢察部有檢察部的考慮,深挖細究,抓出更多的貪腐分子,以正我中華蘇維埃之風氣。可謝步升落網已經兩個多月了,能說的他都說了,不想說的可能他永遠也不會說。所以……我建議立即處決謝步升,以平民憤安民心,以利調動鄉(xiāng)蘇干部的積極性,解決我們的當務之急……”

    霍春山的話滴水不漏,他總能把話說得滴水不漏。“你們看怎么樣?”霍春山總是那么笑著,把很重要的話輕描淡寫地說出來。這樣說話的效果很好,有人點著頭,有人議論著。

    還能怎么樣?為了大局,會議很快得出結論,立即把謝步升交瑞金縣蘇維埃裁判部進行公審判決。謝步升因罪大惡極,被判處死刑。謝步升不服,他當然不服呀,事情沒像他想的那樣。謝步升眨巴了好一會兒眼睛,然后喊道:“我要上訴,我有話跟上頭說?!?/p>

    謝步升抖出了一些人和事,說不信你們問汪彩鳳去??伤恢溃舨束P死了,死無對證。聽的人都認為,他那么說只是亂咬,想臨死拖幾個墊背的。他的話成了風中的影子。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最高法庭駁回謝步升的上訴請求,維持原判。

    這一天,在江西瑞金城西一個叫東坑村的山岡上,一隊紅軍戰(zhàn)士將謝步升押解到一處剛挖開的沙坑旁。謝步升被五花大綁著,他們把他推到沙坑旁。“你還想說什么?”行刑的人問?!拔蚁肟纯刺?。”謝步升真的往天上看了一眼。那天太陽很大,天上萬里無云。陽光很刺眼。“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沒有……”謝步升嘀咕了一聲,感覺后腦處一股涼風襲來,湛藍的天就變成黑黑的一團了。

    幾乎就在同時,何叔衡坐在祠堂前老樟樹的樹陰下,連抽了幾根煙。沒有風,煙久散不去,把那男人裹了個嚴嚴實實。有人走了過來,他們拂去那團煙。

    是工農檢察部的幾個后生。

    何叔衡說:“哦哦,你們來了?”

    “我們也坐坐,陪你坐坐……”齊正平幾個圍上來,席地而坐。

    “怎么,覺得我心情不好?你們說的……你看你們說個什么喲……為蘇維埃除了一害,我心情不好?紅色鍘刀鍘了黨里第一個貪官,我心情不好?”何叔衡話鋒一轉,說,“走,走,我請你們喝酒去!”

    他們弄了些泥鰍小魚和炒黃豆,整了一錫壺水酒。何叔衡一昂脖子喝了一碗,幾個后生抿了一口,齊刷刷抬起頭來,瞧著何叔衡。

    “喝喝……你們喝呀!”何叔衡督促道。

    齊正平到底沒喝,他把碗放下了,說:“我喝不下,我心里還堵著那兩個謎,是誰派人想收了謝步升的命殺人滅口?還有汪彩鳳好好的為什么要自殺?我想不明白?!?/p>

    “謝步升后面,一定還有黑手?!币粋€后生說。

    何叔衡笑了笑,說:“有黑手又怎樣?!”

    “可是謝步升死了?!饼R正平說。

    “那又怎樣?”何叔衡淡淡地說,“謝步升死了,我們又沒死?!?/p>

    幾個后生愣著,但很快他們就嚼出話里的意味和力量,都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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