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年間,有陳姓書生擅丹青,雨日于西樓作畫。是夜月白風清,畫中人因緣巧合吸日月精華,化天地間一縷墨魂。為報點眸賦魂之恩,求于蓮花座前,愿舍一身修為,與陳續(xù)一世情緣。
清歡背著包袱踏上了大上海這片土地,繁華的街市,車如流水馬如龍,一個嶄新的世界向她打開了。
還來不及憧憬美好的未來,生活卻給了她一個沉重的耳光。
她家鄉(xiāng)鬧旱災,全家只剩她一個人了。戰(zhàn)火紛飛的世道,她像抓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般,千辛萬苦地來到上海,準備投奔唯一的遠房親戚。
可若知道是那般結(jié)果,她寧愿餓死街頭,也不來找這素未謀面的遠方表叔。
那干瘦男人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給她安排了間小屋暫時住下。
她累極了,倒頭便睡,卻迷迷糊糊間被陣異樣的感覺鬧醒,睜眼一看,嚇得她又驚又惱。
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女人,正按著她的胸口,像打量貨物一樣上下瞧著。她所謂的表叔,猥瑣地彎著腰,在一旁討好地笑著。
她立時明白,大駭之下推開那老女人,奪門而出,連包袱都顧不上拿。
夜風吹起了她的長發(fā),她只知道拼命地跑,身后打手叫罵的聲音越來越近。
就在這恐懼到幾乎絕望的時刻,她撞到了一個人的懷里。
那人剛從車上下來,冷不防被撞個滿懷,低頭便對上了一雙如小鹿般受驚的眸子。
涼風皎月的夜晚,大上海鳳仙樓的門口,兩人便這樣相識了。
他救下了她,只一個眼神,手下便心領(lǐng)神會地去處理了。
她在他溫和的注視下,漸漸平靜下來,敘述起自己的遭遇,最后不知哪來的勇氣,她撲通一聲朝他跪了下來。
“大老爺,請您幫幫我吧,我會做飯會洗衣,還念過點書,我什么苦都能吃,我只求在亂世中能有片瓦遮頭,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他嘆了口氣,扶起她。
他是個商人,從不做虧本的買賣,卻不知為什么,他這一刻很想幫一下眼前這個淳樸的鄉(xiāng)下姑娘。
她被他安排進了一所學校,在傳達室里打打雜,包吃包住,每個月還能領(lǐng)到一份薪水。
她簡直滿足得做夢都要笑出來了。
她聽到別人喚他“許三少”,言語間很是尊敬。
清歡知道自己遇到貴人了,心中感激得不行,在學校做事更是勤勤懇懇,生怕給許少爺丟人。
拿到第一個月的薪水時,她興奮得只知道一個勁地說謝謝。
那慈眉善目的女校長憐惜地拍了拍她的手,轉(zhuǎn)身拿了幾本書給她:“以后想看書都可以來我這兒借,有不懂的問題也可以去問學校里的老師,我上回見你在教室外都聽得入迷了……”
她千恩萬謝地收下書,歡喜得眉眼都像鍍上了一層光。
然而更令她歡喜的事卻在后頭,她一直心心念念的大恩人來看她了。
那是一個雨天,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她低著頭靜靜地織著圍巾,耳邊忽地響起了男子的一聲輕笑。
“好漂亮的圍巾,是要織給誰的呢?”
他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后,平常的一句問話卻讓她忽地紅了整張臉。
當許慎言知道圍巾是織給自己時,不由得笑了笑,又仔細打量了一番清歡。
一身樸素的布衣,眉清目秀,比上回見時添了幾分淡雅的書卷氣,應是受了學堂的熏陶。聽陳校長說,她極為好學,資質(zhì)也不錯。
他邊打量邊點著頭,淳樸善良,眉目干凈,知性好學,真是越看越符合條件了。
她被瞧得有些局促不安,剛想說些什么,他卻搶先開口,笑得無比誠懇。
“清歡,你愿意幫我一個忙嗎?”
清歡做夢也沒有想到,數(shù)月之前還在為生計奔波的她,此刻竟然會成為許家的三少夫人。
從鄉(xiāng)下丫頭到許三夫人,一切的不可思議在許慎言的包裝推動下都變得順理成章。
她有了一個新身份——陳校長的女兒,飽讀詩書的大家閨秀。
許老太太對她很是滿意,撫摩著她的手,直念叨著小三子終于找了個正經(jīng)的回來?;槭略诶先说囊皇植俎k下喜氣洋洋地完成了,老人喜歡傳統(tǒng),辦的是中式婚禮。
一身鳳冠霞帔的清歡,顯得格外秀雅明麗,叫許慎言看了都不由得怔住了。
只是,滿大家族的歡天喜地中,沒有人知道,這場盛極的婚事,不過是她的一次報恩。
半年,只要為許慎言拖得半年時間,等到半年后他的表妹宛萍小姐從西洋留學回來,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老太太逼得緊,又是說一不二的頑固性子,與其被強塞個連面都沒見過的趙小姐李小姐,不如先下手為強,找個符合要求,知根知底的演一出戲。到時好聚好散,不至于糾纏不清,也可省去許多麻煩。
這簡直是筆再劃算不過的買賣了,許慎言的算盤打得精。原先還擔心清歡會不大愿意,哪知那小丫頭默默地聽完了他的計劃后,只看了他一眼,便一口答應了下來。
如此老實溫順的性子,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個許三夫人。這叫許慎言十分感慨,心中暗暗地決定,事成后定要好好兒補償清歡。
人前他們相敬如賓,和睦恩愛,她喚他“慎言”,人后她卻恭恭敬敬地喚他“三少爺”,任他怎么勸說都不改口。
他并不知道,她這是在提醒自己,害怕自己會忘記身份,害怕自己會……
許慎言并不干涉清歡的自由,閑來無事的時候她喜歡去鳳仙樓聽戲。自從跟著老太太來過一次后,她便迷上了這里,常常獨自前來,沉浸在一出出繾綣纏綿的戲中。
千回百轉(zhuǎn)的唱腔里,她尤其喜歡聽燕池生的戲。
燕老板唱的是花旦,他扮相絕美,嗓音清亮,是鳳仙樓的臺柱子,也是大上海戲圈中的名角。
她偷偷去后臺找過他,想提出要和他學唱戲,卻三番兩次地見了人都開不了口,只得低著頭臉紅地跑掉。
樓里的其他戲子紛紛打趣燕池生,說燕老板好大的魅力,迷得人小姑娘七葷八素的。
清歡氣質(zhì)秀雅,面目生嫩,竟沒人留意到她的婦人裝束。
燕池生也只當自己又多了一個女戲迷,并未多想,真正認識清歡卻是在一次流氓鬧事中。
那回戲曲才唱到一半,便浩浩蕩蕩地闖進了一伙青龍幫的人,為首的黑道大哥在鳳仙樓里喝醉了,抓著一個賣花小妹不撒手,那小姑娘嚇得腿都軟了,幸得燕池生出手,吩咐人叫來了警察,將她護了下來,如此一來卻是得罪了青龍幫一眾。
師父曾說過他自視清高,性子剛烈,遲早會惹禍上身的,這不,禍事便來了。
這天,那群地痞隨意找了個借口生事,氣勢囂張地圍住了戲臺,鳳仙樓的管事討好地跑出來,哈著腰還沒開口,就被一大耳光扇到了一邊。
樓中一時人人噤若寒蟬,許多客人都離得遠遠的,連燕池生的戲迷也不敢多管閑事。
那幫派大哥陰森森地對燕池生笑道:“兩條路給你選,要么磕頭認錯,喝三大碗酒賠罪;要么從爺胯下鉆過去。媽的,一個臭戲子還敢多管閑事……”
那流氓罵罵咧咧的,一大串不堪入耳的話叫臺上的燕池生氣得渾身發(fā)抖,就在他準備拼死一搏時,一個纖秀的身影躍到了臺上。
“夠了,不要欺人太甚!”
竟是那個文雅清秀的女戲迷,燕池生不由得一震,樓中人也紛紛瞠目結(jié)舌,哪來的如此大膽的小姑娘,竟不知天高地厚嗎?
果然,那群流氓哈哈大笑起來:“喲,哪來的俏妹妹啊,哥哥們可舍不得下手啊?!?/p>
說著,那群流氓便要爬上戲臺去拉扯清歡,燕池生驚得忙欲擋在清歡身前。
卻聽得一聲槍響,滿堂皆驚。那個纖秀的身影舉著槍口朝上的槍,肅目挺身,眉眼狠厲,字字擲地有聲。
“誰敢動我!我是許三少的女人,許家三夫人,瞎了你們的狗眼嗎?”
所有人都被清歡的氣勢鎮(zhèn)住了,萬籟俱寂中還未反應過來,便聽得一連串井然有序的腳步聲啪啪地從身后傳來。
回頭望去,不禁又驚又駭,門口竟是一片黑壓壓的,全副武裝的士兵。
正前方器宇軒昂的男子緩緩地走了進來,望向臺上的清歡撫掌大笑。
“好!不愧是我許慎言的女人!”說著眸子一轉(zhuǎn),看向了那群尚在驚愕的流氓,笑意頓收,目光陰寒。
“欺我許家沒人了嗎?我倒要看看,是哪些不開眼的兔崽子敢在我許慎言面前撒野!”
許慎言給清歡配了把精巧的短槍,上海魚龍混雜,她一個女孩子,有點東西防身總是好的,卻不想,今日真的派上了用場。
被許慎言摟入懷中的時候,清歡身子都要立不穩(wěn)了,軟軟地靠著他的胸口。
耳邊是男子揶揄的笑聲。
“你方才不是很勇敢嗎?”
她立刻紅了一張臉,想到之前那些話都被他聽了去,羞得恨不得遁地。
兩人在一片亂糟糟的抓人喧鬧聲中正要離去時,卻被一個清亮的聲音叫住。
“多謝?!毖喑厣佳畚⑻?,不卑不亢地拱手道謝,眸光卻不自覺地凝望在清歡身上。
清歡心念一動,從許慎言懷中掙出,盈盈地朝燕池生施了一禮。
“燕先生,我仰慕您的才藝已久,我,我想和您學唱戲……”
燕池生微微一怔后,舒眉笑開:“好啊,你愿意學我就愿意教?!?/p>
仿佛相識多年一般,兩人竟就戲說戲地聊開了,從《牡丹亭》說到《桃花扇》,渾然忘卻了還冷眼立在一旁的許慎言。
終于,幾聲低咳,許慎言拉回了兀自激動的清歡,對著燕池生扯出了一個客套的笑容:“內(nèi)子受驚,許某還請先行一步了,燕先生見諒?!?/p>
回到許宅,清歡還沉浸在可以學戲的喜悅當中,哼著小調(diào),一點也沒注意到丈夫許慎言越來越沉重的臉色。
一想到燕池生對著清歡笑開的那張眉目如畫的臉,許慎言就心生郁悶,怎么悄無聲息地那丫頭就搭上了這么個人物?怎么從前竟沒發(fā)現(xiàn)她喜歡聽戲?竟還要跟著去學……
就這樣清歡開始和燕池生學唱戲,她謙虛好學,悟性又高,進步十分神速,兩人的交情也越來越深。
許慎言去鳳仙樓看過一次,當時燕池生正從后面環(huán)著清歡,手把手地教她一個唱式。
全神貫注的清歡沒有發(fā)現(xiàn),他卻注意到了,燕池生那美麗上挑的眸子里,蓄著滿滿的情意。
許慎言站在一邊不動聲色,只在回去的路上對清歡道——
“以后還是少來鳳仙樓,雖然我們有名無實,但明面上你仍是許家的三少夫人,成天和一個戲子在一塊,被有心人看見了不定會說些什么?!?/p>
清歡低著頭沒有說話,許慎言忙補充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怕影響不好……若是你喜歡他,半年后……”
“三少爺,我明白了。”清歡忽地開口打斷,漆黑的眸子看得許慎言心下一沉。
他并不知道,其實她本來想告訴他,她敬燕先生為兄長,沒存旁的心思。但她終是沒有開口,心底最深處冰冷地提醒著她,說與不說能有什么區(qū)別?
秋風漸涼,寒冷的冬天快要來了,許慎言忽然很想清歡快點把圍巾打完,然后親自為他系上。
但那條圍巾,卻出現(xiàn)在了燕池生的脖子上。
那是許老太太的七十大壽,許宅大擺宴席,除了往年慣有的流程外,今年還多了一份驚喜,叫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
清歡邀來了燕池生,描眉點彩地和他在臺上合作了一出戲。絕妙的身段唱腔,驚艷了四座,引得陣陣喝彩。
一片喜慶熱鬧中,唯獨臺下的許慎言,陰沉著眉目,一言不發(fā)。
戲罷散場,燕池生謝絕了清歡的多加挽留,在清歡的相送下出了門。
外面天寒地凍的,清歡像想起了什么,有些羞澀地拿出了一條圍巾,在燕池生倏然發(fā)亮的眼神中,感激地為他系上。
這圍巾原是織給許慎言的,織好后她捧在胸前茫然了許久,終究不敢送給他。于這個位子而言,她到底算什么呢?
老太太待她十分好,半年之期快到了,她請來燕先生,想為老人送上自己最后的美好祝福。
這一幕,卻恰好被尾隨出來的許慎言瞧得一清二楚。
漫天紛飛的白雪中,那個英俊的身影,五指成拳,靜靜地立在暗處,許久許久。
許慎言在清歡的書桌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做工精致的香包,淡雅清香的一角,繡著一個小小的“Yan”字。
Yan——是燕?還是言?
他胡亂地猜著,心中越發(fā)不安起來。
他想,有些東西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生根發(fā)芽了,那不是他能控制的,情之一字,本就無道理可言……
下定決心后,他如釋重負,下午便帶著清歡去了最大的珠寶行,他要告訴她一件重要的事情。
挑選首飾的時候,清歡顯得心不在焉,當他興沖沖地將那串價值不菲的寶石項鏈為她戴上時,她卻只勉強地笑了笑,并不見得有多高興。
許慎言的眸光變得暗淡,但他很快在心里告訴自己,不要操之過急,他有足夠的耐性,更有足夠的自信。
可他怎會知道,清歡想的卻是,離別的時刻終于要來了……
回去的時候他們沒有坐車,一路上許慎言拉著清歡說了許多話,回憶了他們從相識到如今的點點滴滴。
快到家時,他忽然拉起她的手,鄭重地道——
“清歡,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關(guān)于我的?!?/p>
我找到了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他的眸子燦若星辰,她心跳驀地加快,莫名地有了期待。
就在這時,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表哥,我回來了!”
許宅門口,那個少女一身洋裝,如最絢麗的彩霞,提著行李,直直地朝他們走來。
宛萍小姐竟然提前回來了,原來這就是他說的好消息!
清歡呆在原地,腦子一片空白,像被打回原形一樣,她猛地摘下項鏈塞給許慎言,轉(zhuǎn)身落荒而逃。
天大地大,她拼命地跑著,竟不知該逃到哪里去。
第一天來到上海時,她也是這樣拼命地跑,也是這樣的恐懼不安,但那時有許慎言救了她,現(xiàn)在又有誰來救她呢?
再次睜開眼時,映入眼簾的是燕池生明艷的臉龐,他的臉上滿是心疼。
她不知怎的,稀里糊涂地跑到了鳳仙樓來,暈倒在了門口。
燕池生聽了清歡失魂落魄、顛三倒四的敘述后,又是疼惜又是歡喜,心緒激蕩下一把擁住那個纖秀的身子,說:“我?guī)阕?!?/p>
青龍幫自從上次那件事后,一直懷恨在心,他們一群亡命之徒,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師父叫他先回老家避一避,他本來準備過幾天就去向清歡道別,卻不想事情變化得這么快。
他決定現(xiàn)在就走,帶上清歡一起走!
“你愿意和我一起離開嗎?去我的家鄉(xiāng),那兒民風淳樸,有小橋流水,我家門口還有一大片桃花,就像戲文里說的一樣美麗?!?/p>
燕池生的眼角眉梢透著動人的光彩,清歡怔怔地聽著,心亂如麻,茫然地點了點頭,是要離開了……
燕池生欣喜若狂,照顧清歡睡下后,便火急火燎地出去準備一切事務。
清歡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早上,燕池生拿著兩張船票興奮地回來了。他已經(jīng)把事情都安排妥當了,只等著下午開船便能離開了。
清歡的臉色有些蒼白,燕池生一點點地喂她喝了半碗粥。
他沒有告訴清歡,昨晚許家動用了所有的勢力找了她一夜,許慎言急得快瘋了,來鳳仙樓問他,他自然什么也沒說。
這是他好不容易才握在手心里的寶,怎會輕易讓人,更何況那還是一個并不懂得珍惜她的人。
燕池生出去后,清歡又睡了一會兒,迷迷糊糊間聽到“許三少”幾個字,登時驚醒。
聲音是從隔壁傳來的,房間隔音效果并不好,她貼著墻壁細細地聽著,雖聽不真切,卻也聽出了個大概,不由得驚出了一身的汗。
竟是青龍幫的一眾人,商量著在路上埋伏許慎言的事。
他們和許家結(jié)怨已久,上個月走私的一批貨又被許慎言給截了,吞得連渣都不剩。
他不給他們活路,就別怪他們心狠手辣了!
清歡只覺得頭暈目眩,匆匆給燕池生留了張字條便狂奔而去。
叫了一輛黃包車說了地點后,清歡癱軟在車上,渾身止不住地發(fā)抖。
來得及,一定來得及!
此時的許慎言已經(jīng)一夜沒合眼了,他向宛萍解釋了一切,卻沒想到宛萍提前回來也正是要告訴他,從前的海誓山盟都不作數(shù)了,她在國外遇上了愿與其真正廝守一生的人。
他們互相都找到了真愛,才發(fā)現(xiàn)原來的情感不過是錯以為青梅竹馬的兄妹之情。
本是皆大歡喜的時刻,卻沒想到老天爺給他開了一個如此巨大的玩笑。
許慎言撫著額頭,聲音疲憊地叫司機先開回許宅,車子卻突然猛地一顛,司機驚慌地叫道:“三少,不好,我們好像被包圍了!”
幾聲槍響劃破長空,人群尖叫著四處散開,擁擠動蕩的街道,一片混亂的局面中,那個纖秀的身影像只展翅的蝴蝶,不顧一切地撲到了許慎言身前。
砰的一聲,綻開了大紅的血花,如曼陀羅在潔白的衣裳上漫開。
“清歡!”
撕心裂肺的一聲叫喊,世界仿佛一下安靜了下來。
周圍是警衛(wèi)隊和許家人馬趕到的聲音,但他什么也聽不見了,他便那樣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個纖秀的身子倒在他的懷中。
心劇烈一顫,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害怕過,他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一樣捂住她汩汩流出鮮血的傷口:“來人!來人啊!”血淚混雜著他癲狂的大吼。
她卻撫住他的手,笑得無比安詳,眼神漸漸變得渙散。
“三少爺,您沒事就好……我要離開了,真正的許三夫人回來了……”
他泣不成聲:“不,不,沒有別的許三夫人,只有你,只有你,你就是真正的許三夫人……我?guī)闳フ裔t(yī)生,我愛你,我不許你離開,我們一輩子都在一起……”
她搖搖頭,雖然知道他是在安慰她,但她還是很感謝他在她臨死前愿意這樣騙她。
“三少爺,我給您做了一個香囊……上面繡了一個‘Yan’,我怕你發(fā)現(xiàn)我的心思……對不起,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要愛上你的……”
她呢喃著,伸到半空想去撫摩他臉龐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小鹿一樣的眸子徹底合上了。
“清歡——”
天地間回旋著絕望的吶喊聲,遠處引頸觀望的行人并不會知道,這個痛不欲生的男人,永遠地失去了什么。
燕池生提著行李靜靜地立在碼頭,手中是清歡留下的字條:“在碼頭等我?!?/p>
他心中有些不安,但他相信,她一定會回來的。
有經(jīng)過碼頭的行人,嘴中紛紛議論著,前面的延慶路出了大事……
燕池生并未留意這些議論,他只是堅定地望著遠方,嘴角偶爾漾開一抹溫柔的淺笑。
等清歡來了,他要告訴她,他屋前桃花盛開的場景,就像《詩經(jīng)》里寫的一樣,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是那樣醉人的美麗。
繚繞的云煙,素手持瓶的白衣觀音一聲輕嘆:“癡兒,你可了悟?”
女子長發(fā)如瀑,仰面凄楚地搖著頭:“菩薩,我不甘心,不甘心,為何我與公子會是這般結(jié)果?一身修為竟換不得一世廝守?”
“我早說過,一切不過繁花蝶夢一場,是你的執(zhí)念太深,始終未能看透?!卑滓乱环?,“也罷,便讓你瞧個清楚吧。”
蓮花座前,緩緩地現(xiàn)出一面水鏡,虛空中顯現(xiàn)的正是當日陳姓書生西樓作畫時的場景。
肅穆的聲音自她頭頂字字傳來:“你只知道自己化作了清歡,追隨著那陳姓書生化作的許慎言,卻不知道,一直有一個人為你苦苦守候,他化作那燕池生,始終追隨著你的腳步,不離不棄。
“這是命中注定的劫數(shù),只因他才是為你點眸賦魂的人。陳姓書生畫了你的人,他卻為你點上了一雙眸?!?/p>
如遭霹靂,女子不可置信地看著水鏡,顫抖著身子,許久,她終于一聲哀號,伏地痛哭。
糾纏了一世的情劫,竟不過是一場荒唐的錯誤。
畫面中依舊是那個雨日,長案上一幅畫卷筆墨未干,書生握著毛筆,深情凝視著畫中女子,卻遲遲落不下筆為畫中人點上一雙眸子。
他擱下筆,輕輕地搖了搖頭,若有所思地向細雨窗前走去。
一室清寂,便在這淅淅瀝瀝的雨聲中,一道身影探了進來。
清俊的臉龐含著淺笑,他悄悄地將傘擱在了一邊。望著那個出神的背影,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原想嚇友人一跳,卻在經(jīng)過長案時停住了腳步。
長睫低垂,嘴角微揚,白皙修長的手提起毛筆,略為沉吟后便落下了筆墨。
雨不知何時停了,窗前靜立的書生驀然轉(zhuǎn)身,大吃一驚,奔到長案前時,那最后一筆正好畫下。
毛筆被笑嘻嘻地塞回手中,身邊是男子打趣的笑聲:“怎樣?我的手藝還入得了玉郎的眼吧?”
書生無奈地笑了笑,畫卷上的女子長發(fā)如瀑,墨眸如月,眉目栩栩如生,似乎正含情脈脈地望著自己。
兩人一時都不由得看癡了。
夜晚,靜謐的西樓,一陣風將畫卷吹起。
琉璃月色下,風中傳來了女子的輕笑聲,在西樓聲聲回蕩,不知入了誰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