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那流轉的聲音仿佛在沉沉地訴說,難回首,歲月消逝,人煙留;年少的青絲轉瞬已然變成白頭苦伶仃,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那種肝腸寸斷的感覺讓人動容,一滴眼淚從蕭逝之的眼角緩緩滑落,滴在襟前,轉瞬消失不見。
段世軒循著屏風望過去,那一抹白色的影子正在琴上飛舞,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他站了起來,朝屏風后走去。
婉轉的琴聲突然變得急切,大有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的架勢,最后在最關鍵的時候,琴聲戛然而止,蕭逝之高大的身軀頹然倒地,那青衫長袍被風吹起,簫從手中滑落……
“王!”若奴見狀急切飛身過去,“南神、南神……王……王……”
段世軒伸出手剛要掀開屏風,便聽見一個轟然倒地的聲音,他驀地回頭,才發(fā)現(xiàn)蕭逝之倒在了地下,心中一驚,那手立即從屏風上收了回來,幾步奔至蕭逝之身邊,只見他臉色發(fā)青,呼吸抑制,心律失常,呼吸初為快而深,繼而慢且淺。
“王……王……你怎么了?鎮(zhèn)南王……鎮(zhèn)南王你殺了我們的王……”若奴邊哭邊將蕭逝之抱在胸前,她從未如此恐慌過。
段世軒推開若奴一些,蹲在地上,抓起蕭逝之的手腕把脈,大驚:“蕭王中毒了,斷腸散的毒?!?/p>
燕陵十三騎以最快的速度趕來,見蕭逝之倒在地上,眾人齊齊拔劍對準段世軒:“鎮(zhèn)南王,你竟然毒害我家蕭王!”
見此情景,段世軒的十大近身高手也拔劍對準對方,一時之間,場內氣氛極為緊張,一場血腥的廝殺仿佛就要來臨。蕭逝之的燕陵十三騎個個身懷絕世武功,其中以首領南神最為甚,而段世軒的十大近身高手也絕不是等閑之輩,武功并不在燕陵十三騎之下,若展開廝殺,必定不分勝負、血流成河。
“本王絕無加害蕭王之心,就算要害也不會讓你們抓到把柄。依本王看,必定有人從中作梗,想要挑破本王和蕭王的關系,若此刻我們兵戎相見,怕是中了小人的圈套?!倍问儡庢?zhèn)定地說道。
段世軒所說很有道理,相信他也不會干這等在自家院子里放大火的事情,思及此,南神猶豫了一下。
“鎮(zhèn)南王爺,你說的雖有一定道理,但此事發(fā)生在你的地界上,怎么也和你們段家的人脫不了干系!”若奴擦干了眼淚,抬起堅毅而悲憤的眸子望向段世軒。
段世軒沉靜的聲音道:“若奴姑娘,本王不愿多作解釋,現(xiàn)在派人將蕭王抱回房去,既然是在本王地界上出的事,本王必定保蕭王安然無恙?!?/p>
鎮(zhèn)南王的話中有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和肯定,若奴和南神對視一眼,而后聽從了鎮(zhèn)南王的安排將蕭逝之抱至房中。
“我鎮(zhèn)南王的軍中竟然混入了內奸!待本王查到,定不輕饒,斬首示眾,滅九族!”
段世軒的聲音響徹在大廳之內,冰冷的殘酷。角落里,一個白色的影子瑟縮了一下,而后悄悄隱去。這一切未能逃過段世軒的眼睛。
段世軒下令嚴查軍中每一個人,上至將軍下至伙房,一時之間軍中氣氛緊張異常,各個出入口也派人嚴格把守,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
混亂中,猗房面色蒼白地從屏風后面走了出去,她渾身虛弱地不知道要去哪里。方才,蕭逝之高大的身軀轟然倒地,眼角卻流下淚水的情景如一塊烙鐵燒著她的心。她踉踉蹌蹌、失魂落魄地朝住處走去。
“王妃,蕭王中毒,現(xiàn)在王爺的火氣很大,軍中混亂,請王妃先不要隨意走動?!闭诳辈斓乃{祿看到猗房一手倚著墻壁,頭靠在手上,一副不舒服的樣子,便走近關心道。
“是我下的毒。”沉寂的聲音中透露出一絲恐懼和不安,藥理上說,中了斷腸散的毒會腸胃發(fā)爛,呼吸停止,蕭逝之也許就一命嗚呼了。
“王妃!您說什么?”藍祿大驚,以為自己聽錯,便重復問道。
“蕭王所中的毒,是我下的?!敝貜土艘槐椋{祿不敢置信的眼睛,她的聲音又絲絲顫抖??v然她的心再冷再沒有感覺,但現(xiàn)在卻活生生地毒殺了一個人,原本以為,這種殺戮在她人生當中是很遙遠的事情。
“王妃……皇上逼您的吧……”
“我殺了人,我殺了人……我殺了人……”猗房面帶縹緲的微笑,口中喃喃地重復著四個字。藍祿警惕地看了一下四周,猶豫一下之后牽起猗房的手,趁人不備,閃入大樹下方。一個大膽卻強烈的念頭在他腦海中浮現(xiàn),他明白,若這樣做便是背叛了鎮(zhèn)南王,結果只有一個字——死。
“王妃,得罪了?!毕乱幻耄{祿將猗房扛在肩頭,飛身躍上墻頭,在暗夜中逃出了軍營。
跑至軍營外邊,他將手指放入口中,一聲長哨,一匹棗紅色的駿馬奔騰而來,藍祿抱著猗房飛身上馬,而后將猗房放置馬前:“王妃,出了城門一直往西,便可到大興國,拿著末將的這把匕首去找大興國的燕青將軍,他會安置好你的。以后,永遠不要再回來了?!彼{祿將一把閃著銀光的匕首和一些銀兩塞在猗房的手中,叮囑道。
在蕭逝之倒下的那一刻,猗房的意識便是渙散的,在跟著藍祿逃了一路后,已慢慢恢復了過來。
“等一等……”她拉住藍祿離去的衣袖,“你……一起走嗎?”
“王妃,王爺對末將恩重如山,如今做了……做了背叛王爺的事,末將要回去受死?!?/p>
“看來本王的將軍還真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有情有義,我鎮(zhèn)南王沒有看錯你啊。”藍祿正要上馬,一個奚落諷刺的聲音響起,段世軒跨在赤兔馬上,后面是身著黑衣的十大高手,高舉的火把照亮了每一個角落。
火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段世軒立于赤兔馬上,臉上神情凜然如撒旦。
猗房青蔥般的手指攥緊韁繩,因為用力,手上的青筋畢現(xiàn)。她抬眼望向馬上那不可一世、不容侵犯的霸氣男子,此時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冷酷,眾人性命,皆在他一念之間。
“末將罪該萬死,請王爺責罰!”藍祿卸下武器,雙膝跪地。
“你這樣放走要殺蕭王的人,該當何罪?”
段世軒冷漠地端起弓,拉開箭,對準他最得力最忠誠也最被他信任的藍祿將軍。段世軒箭術精準有力,這一箭若射下去,藍將軍必死無疑。
“還有什么話要說?”
“請王爺饒了末將的家人和……和……”和王妃,后面的話藍祿沒敢說出口,只怕一說,會給猗房帶來更大的災難。
“王爺素來明察秋毫,自然知道該殺的是罪魁禍首,而不是藍將軍這發(fā)了善心的人吧?!鄙钗豢跉?,猗房出聲,一只白嫩的手慢慢地點綴了這滿是男人和暴力的世界,而那一身白衣下的空靈縹緲更讓人以為是天上的白衣仙子突然降臨。
這是這么多年來,她第一次為人說話。
“是嗎?”他手中的弓箭慢慢地放下,“毒害蕭王,離間本王與蕭國的關系,平南公主,你這個做女兒的,果然很孝順。這么大膽的女人,本王還是第一次見到?!?/p>
慢慢地將話說完,段世軒大手一揚,漫天的羽毛夾著血水灑下來,那只尹承交給她的鴿子瞬間骨肉分離。
“帶上來!”一聲令下,尹承被從后面扔了出來,轟地一聲響,倒在地上,嘴角黑色的鮮血流在地上。
“鎮(zhèn)南王,身為臣子,你密謀造反,并將皇上賜婚的公主貶為軍妓,你的……”已經奄奄一息的尹承訴說著段世軒的罪行,但話還沒說完,十大高手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快到不可思議的速度將武器射出,頓時,尹承身上同時中了十刀,身體就像一個破了的容器,那血幾乎是倒出來的。
猗房只覺得一種作嘔的感覺襲上心頭。
“這——就是與本王作對的下場?!倍问儡幬罩┲ㄗ黜懙娜^,揮動韁繩,赤兔馬狂奔起來,經過猗房身邊時,段世軒長手一撈將猗房抓起,橫放在馬前,就像騾子載貨物那般。
“私自放走傷害蕭王的人,將藍祿打入死牢!”命令聲起,他的手抓著猗房的肩膀,用著能將那臂膀卸下來的力道,咔嚓一聲,肩骨折了。她煞白的臉上細密的汗珠流了下來,胸口仿佛碎裂了,心臟像離開了身體。他的怒氣使她根本無法動彈,更不用說開口喊痛。
后面跟隨著他的十大高手,那些人仿佛從來不曾離開過他,就連睡覺時,也在他的房外輪流守候。
此刻,段世軒用了最快的速度前奔,十大高手漸漸落后了,并且離他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最后只能看見一排小黑影。
馬不停蹄地一直跑,猗房不知道段世軒要把她帶到何方,一心求死的人是不會在意死的方式和死的地方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馬總算停了下來,四周一片漆黑。“要殺了我嗎?”她艱難地開口。
“將你暴尸荒野!”他充滿怒氣地說道。
暴尸荒野?
倚房睜開眼睛。夜涼如水,冷清的月掛在黝黑色的天空,將孤獨冰冷的光輝灑向大地,此刻,他們置身于一處陌生之地,四周野草叢生,稍微平躺的地方甚至有死人的白骨,陰風吹過,仿佛冤死的魂靈在喊冤,若膽小一點兒的人,早已經嚇得雙腿發(fā)軟、渾身打戰(zhàn)了。
段世軒將這里選為她的葬身之處,確實是高明之舉,變成白骨之后,還有誰知道這骨的主人是誰?
“你就在此為你父皇殉葬吧?!痹捯魟偮?,猗房被他推下馬,白色的身影滾落在地,石子硌到了骨肉,口中發(fā)出一聲悶哼。段世軒聽得出她強忍著不讓自己發(fā)出疼痛的呻吟,不知為何,她的倔犟不出聲讓他心中更為光火。
看了地上的人一眼,冰冷的聲音自唇中溢出:“不求饒?好!既然一心求死,本王就成全你,這里毒蛇出沒,你身上的血腥味會引來毒蛇,被咬后不出片刻便會毒發(fā)而死。記得要在奈何橋等你尊貴的父皇!”
段世軒揚起馬鞭,赤兔馬邁著猶疑的步子離去。
蛇?那又如何?被蛇咬死和被他三丈白綾賜死又有何區(qū)別?
周圍安靜到詭異,萬籟俱寂的荒野中偶爾有風吹過和野獸嗷叫的聲音。猗房緩緩閉上眼睛,靜靜等待毒蛇的到來。突然,一個巨大的聲音轟然響起,她心中一個瑟縮,下意識地睜睛一看:段世軒已從高大的赤兔馬上跌落,他迅速抽出腰間的匕首,準確無誤地射在蛇的脖子上,將蛇牢牢地釘在樹干上,而后,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猗房定睛一看,另外一條帶著劇毒的響尾蛇正滿足地離去——段世軒同時被兩條毒蛇咬了!這個把她丟棄于此要讓毒蛇將她咬死的人,中了蛇毒!
……
可是,武功如此高強,身手如此靈敏的人為何沒能感覺到危險的靠近?響尾蛇的出現(xiàn)總是伴著聲音的,按道理段世軒是不會被蛇咬到的。
只是,誰又能知道那一刻他高深莫測的心里在想什么呢?
猗房從地上爬起,帶著渾身撕心裂肺的疼痛向段世軒的方向靠近。他痛苦地躺在地上,滿頭大汗,脖子處是一塊紫黑色的印子,那是蛇的兩排牙印,毒性散發(fā)得非???。
猗房站在他的身邊,看著他痛苦的模樣:“你要死了,我好高興,我可以解脫了。”淡淡地說了這一句,然后她踉踉蹌蹌慢慢地朝外走出去,好幾次身子不穩(wěn),靠著樹才能往前行。
“你竟然……”段世軒伸出手去抓她,卻心有余而力不足,手只稍微觸到了那一絲白色的衣紗。
月光傾瀉下來,此刻全部籠罩在猗房的身上,她被包裹在銀色的光圈里。段世軒無力地看著她的背影,終于失去了意識。
鎮(zhèn)南王一死,李家王朝將不會再受到威脅,她的父皇從此可以高枕無憂地做他的皇帝了。
赤兔馬狂躁地在主人身邊走來走去,最后仰天發(fā)出一聲悲鳴。猗房回過頭,那馬竟然前蹄跪地,正用那馬舌去舔舐段世軒被蛇咬的地方。
那一刻,猗房冰冷的心突然顫抖了一下。這個惡魔般的男人,為何當他的部下知道要被他無情地處死時,依然對他尊敬無比,毫無怨言,甚至覺得死在鎮(zhèn)南王的手里是一種無上的榮耀?
而現(xiàn)在,這畜生竟然像人一樣去吸他的毒血。
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她沒有走掉,她又回來了。
只要邪神鎮(zhèn)南王段世軒一死,或許所有的國恨家仇、恩恩怨怨都將消失,她所要承受的一切也將到此為止。但是,她走了回來,走回到段世軒身邊。
赤兔馬見狀從地上爬了起來,長嘯一聲,歡快地將頭靠在猗房身上蹭來蹭去。她抓住段世軒的兩只胳膊,使出渾身的力氣將他移到平坦處。
拖動他高大的身軀對于她來說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任務,赤兔馬頗有靈性,見狀便用前蹄推著主人走,人馬合力,終于將段世軒移到毒蛇不會出沒的地方。
此時,猗房累得滿頭大汗,幾近虛脫。
她從段世軒腰間取出他隨身攜帶的匕首,閉了閉眼,沉著地將那被咬地方的毒肉剜去一塊,而后低下頭,用嘴對準傷口將毒血吸了出來,然后吐在一旁的地上。烏黑的毒血沾在她的嘴唇上,她不知道吸了多少回,地上的一攤毒血逐漸增多,直到那烏黑的血變成鮮紅色才作罷。
段世軒一直在昏迷中,對猗房所做的一切渾然不知,只感覺到一雙柔嫩的手在他的皮膚上撫摸,一張溫熱的唇在他的頸處吮吸。
雖然毒血被吸出,但他依然滿頭大汗,頭昏昏沉沉的,她的臉在他眼前幻化成無數個,分不清哪一個是真的。他抬起手,托起她的臉,想要看得更真切些,她不是已經走掉了嗎?不,這眼前的,斷然不是她。
“蠻兒,蠻兒,是你嗎?是不是……我對不起你,蠻兒……”
猗房的手頓了一下,嘴角浮起一絲輕笑?;ㄐU兒……
拿刀割下他白袍的一角,將他脖子上的傷口包扎好。
做完這一切,猗房已經累癱了。顧不了那么多了,她直接躺在了他的身側。
因為段世軒的命令,她三年內只能穿白色素服,而他,為了亡妻,在花蠻兒過世后也長期白袍加身,這兩個身影融在一起,營造出一副唯美卻又無比凄清的畫面。遠遠望去,就像是兩團憂傷的白云,輕而飄,連在一起,卻又無法真正地靠近彼此。
棗紅的赤兔馬像個盡職的侍衛(wèi),一直安靜地守在兩個人的身旁。
到了半夜,段世軒的意識清醒了一些,口中干渴得要命:“水……水……”
呻吟的聲音將猗房從睡夢中催醒。“……水……”猗房側頭一看,他嘴唇干裂得出現(xiàn)了一條一條的縫。
荒郊野外的地方根本就找不到水,而猗房也沒有辦法走更遠的路?!叭桃蝗贪伞!扁⒎總冗^身,背對著他,不再理會他不停地喊渴。
“水……”段世軒的身子靠了上去,胸膛緊貼著她的背,雙手越過她的手,抱在她胸前,嘴唇抵在她的脖子處,“……水……水……”
他嘶啞的呻吟不斷響起。猗房轉過身坐了起來,拿起丟在一邊的匕首,在自己的手腕上狠心一劃,鮮紅鮮紅的血從血管中流了出來。她將手臂放在段世軒唇邊,一感覺到清涼液體的靠近,段世軒張開干涸的嘴巴,像野獸般拼命吮吸著那腥甜的血,他渴極了。
緊緊咬著下唇,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血流入他的體內。
他太渴了,猗房拍開他的臉,把自己的手抽了回來,然后拿起自己的手腕再次割了一條縫,放到他的嘴邊。
十大高手在荒野中奔馳追尋了很久,終于找到了鎮(zhèn)南王段世軒所在之處。
當他們趕到時,猗房正瑟縮成一團躺在鎮(zhèn)南王懷中,而鎮(zhèn)南王用雙臂擁緊了懷中蒼白的人。這樣的情景讓人頓時有種錯覺,這兩個似乎是相愛極深的一對人兒。
段世軒還在沉睡中,猗房也沒有醒,十大高手的首領程諾從馬上跳下來,查看了兩人的傷勢。
他看到了段世軒脖子上有被包扎的地方,仔細一檢查,便知道是蛇毒,但根據臉色和呼吸來看,現(xiàn)在已經脫離了危險,再看猗房王妃,她的手腕上有割傷的痕跡,不過現(xiàn)在已經形成血痂了。
程諾向另外九個人做了個手勢后,十個人迅速圍成一個圓將王爺王妃圍了起來。
天已微亮,東方的月牙白透著絲絲的紅,像是一片曼珠沙華即將綻放。躺在一起的兩個人睡得很沉很沉,猗房不太習慣與人相依在一起,一個轉身疏離了他的懷抱,段世軒伸過手又將她攬在了懷里:“別動,乖……”
嬌小如她,偉岸如他,不知道的人,一定會認為這是世間最般配的一對人兒。
只是,當夢醒來,所有的美好是否如初?
不知道過了多久,段世軒揉著額頭醒了過來……懷中的人兒瑟縮了一下,雙手環(huán)住身子,將自己緊緊抱住。
她躺在他的身邊?她沒被蛇咬?段世軒并沒有發(fā)現(xiàn)此刻自己心中暗自噓了口氣。她沒被蛇咬,倒是他被咬了,當時看著猗房不討?zhàn)埐磺笕说臉幼?,他憤然離去,接下來他自己倒是不小心被響尾蛇咬了,這對于他武功高強的鎮(zhèn)南王來說真是一個天大的諷刺。
而一切都是因為這個女人!他摸了摸脖子處,已經包扎好。
他緊握著拳頭,久久地看著她沉寂的面孔,高深莫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一陣風吹過來,兩人的白袍飄起,在風中飛揚,她的發(fā)亂了,纏繞在她的臉上和他的手上。
“王爺,末將等人來遲,請王爺恕罪?!笔蟾呤謫蜗ス虻卣堊?。
“無礙?!睋崦弊犹幍陌?,段世軒以為這是十大高手替他包扎的。
段世軒起身,白袍的一角飛在猗房的臉上,她醒了過來,睜開茫然的大眼睛看著他的背影。
“將這個女人押回軍營,幽禁起來?!倍问儡幙缟蠗椉t赤兔馬,命令道。
暴尸荒野不死,總有她受的。
“王妃,得罪了?!?程諾撕下衣角包住猗房割破的手腕,將她小心地從地上抱起,置于馬前,跟隨在段世軒后,往軍營方向走去。
而此時,一向對段世軒忠心耿耿的棗紅赤兔馬卻不聽使喚,仰天長嘯,狂躁地奔來奔去,幾度差點兒將段世軒從馬上摔了下來。
眾人皆大驚,赤兔馬跟隨鎮(zhèn)南王南征北戰(zhàn)多年,儼然是段世軒最得力的助手、最忠心的侍衛(wèi),而此刻,它卻像對段世軒極端憎恨。
赤兔馬最后一聲長嘯,前蹄高舉,轉了幾圈,段世軒竟然被赤兔馬從馬背上摔了下來,下一刻赤兔馬朝猗房奔過來,靠在猗房的身邊,用舌頭舔著她的頭,口中發(fā)出類似嗚咽的悲鳴。
段世軒狼狽地從地上爬起,吃驚地看著赤兔馬在猗房身邊那溫柔的神情。他明白赤兔馬非常排斥一般人的靠近,而只有它特別愛一個人的時候才會用舌頭舔那個人的頭,除了他,連已逝的王妃花蠻兒都沒有享受到赤兔馬的這種待遇。
而現(xiàn)在,它竟然將他憤怒地撇下,跑向了她。
昨天晚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赤兔馬一夜之間轉性。段世軒走了過去,將赤兔馬用力拉開,重新跨了上去,赤兔馬再次發(fā)怒,又將段世軒給摔了下來。
十大高手都愣了,他們從沒見過段世軒這樣狼狽的樣子。
赤兔馬又跑回猗房身旁。猗房伸出柔嫩的手,輕輕撫摸著赤兔馬的臉,臉上露出一個笑容,這匹馬,是在可憐她的不幸嗎?
段世軒沒有忽略她臉上凄清的笑意,為什么,為什么她的笑容看起來如此無力,就像一片荒野上的斜陽,似乎馬上就要逝去?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你這畜生!”片刻之后,段世軒扯住她腰間的衣帶,一個用力將她拉于他的馬上。赤兔馬仰天一個長嘯,前蹄揚起,而后歡快地朝軍營的方向奔去。
鮮有表情的十大高手臉上均露出詫異的表情,同時心里也噓了口氣,這馬,是匹好馬!
“平南,你給它下了什么蠱?”他低下頭,深邃的眼睛看著前方,嘴唇靠近她的耳朵,問道。
“不知道?!彼p笑,不為別的,只因今日,狂妄如他竟然不得不遷就于一匹馬。
赤兔馬歡快地飛奔在路上,揚起的灰塵淹沒了后面的道路,回眸而看,一切都看不清了。
回了軍營,候在段世軒屋子門口的水靈迎上來:“王爺,您受傷了?沒事吧?!?/p>
一手拂開她,水靈踉蹌了幾步后摔倒在地?!澳隳乔?,彈得不錯,改日單獨給本王撫一曲!”段世軒冷冷地說道。
水靈一聽,整個人蒙了,難道王爺看出來了嗎?
怎么辦?怎么辦?
“藍祿將軍如何了?”猗房醒來之后,走出去拉住一個侍衛(wèi)問道。
“藍將軍觸犯王爺,現(xiàn)在被關在死牢?!笔绦l(wèi)說道。
“他……會死嗎?”洛昇斷臂出家了,藍祿又會因她而死嗎?
“背叛王爺,其罪……當誅?!?/p>
猗房頹然地靠在墻上。不,不,不能這樣,她那么渺小,沒有承受那么多鮮活生命的力量,她是自私的,不愿意以后背著一條人命過活。
不!藍祿不能死,藍祿是為了幫她,她不能讓他因為她而死!
她要去找蕭逝之,她不能讓藍祿死!
現(xiàn)在唯有蕭國國君蕭逝之能救藍祿了,猗房心中有了這個強烈的想法。
現(xiàn)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怎么才能見到蕭逝之。
若奴?對了,她想起了蕭逝之身邊那個冰雪聰明的貼身侍女。
段世軒進了房中,在野外露宿了一宿,只覺得身上臉上都灰塵滿布,于是讓下人打來水洗臉,手伸進盆中的那一剎那,卻在清水中看到嘴唇上有干涸的血跡。
血?他的唇上怎么會有血?
嘴唇完好無損,并沒有任何破裂的痕跡,這血從何而來?扔了毛巾,段世軒拿起屋里的銅鏡對著鏡子一照,才發(fā)現(xiàn)不僅是嘴唇上,張開嘴,能看到口中有血的痕跡。
這……
他依稀想起,自己昏迷的時候很渴很渴,然后喊著要喝水,后來確實喝到了清涼的水,現(xiàn)在回想起來,在那荒郊野外根本不可能有水的,難道他喝的是……是她的血?
來不及擦臉,段世軒扔了手中的毛巾走了出去。
“王,下毒的人……是猗房姑娘。屬下已經查明,猗房姑娘并非什么軍妓,而是當今皇帝的女兒平南公主,只因這位平南公主還未出生母妃就被打入冷宮,因此她也是在冷宮長大的,后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皇帝封了她公主的名號,然后……”南神說到此,停了下來。
“然后怎么了?”聽聞下毒的人竟然是猗房時,蕭逝之的心一陣抽痛。
“然后皇帝將平南公主嫁給了鎮(zhèn)南王!”
什么?蕭逝之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若奴上前扶住他站立不穩(wěn)的身軀。
“猗房是鎮(zhèn)南王段世軒的王妃,那……”回想起之前的種種,段世軒曾親口讓自己的王妃伺候他,還說要將她送給他,難不成段世軒察覺到他喜歡上猗房,為了達成兩國之間的合作,他故意不說猗房是他的王妃,然后將她轉讓?
如果是這樣,那段世軒不愧是邊疆邪神,殘忍的程度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地步。
事情的發(fā)展常常出乎人意料,她并不想卷入這些紛爭,帝位、江山抑或其他,但是現(xiàn)在她已經無法脫身了。
她又該以何面目面對被自己毒害的人,并且開口請他幫忙呢?猗房愁苦不已。
“水靈主子?!?/p>
“把門打開,我進去看看妹妹……”
猗房正想著該如何面對蕭逝之時,水靈進來了,一襲紅色的衣服襯得猗房看起來更加虛弱和蒼白,也讓這原本冷清冰涼的房里多了一絲色彩。
“猗房,我來看你了,不知道你犯了什么錯,王爺好像很生氣?!?/p>
猗房還以為她投毒的事情已經盡人皆知,沒想到段世軒的枕邊人水靈竟然不知道。
“何不去問王爺?”猗房說道。
“一個罪犯,竟然對我家主子如此無禮,王爺若是知道了,怕是要將你關到死牢去了!”
“婉兒,住口!不得無禮!”水靈呵斥貼身丫鬟婉兒。
“主子,她次次這樣待您,您還一直容忍?!?/p>
“猗房是妹妹,做姐姐的當然要照顧著?!?/p>
主仆倆一唱一和的樣子無比認真,猗房聽著卻冷笑了一聲。
當這極不和諧的聲音響起時,終于激怒了那盡職盡責的丫鬟,婉兒沖過去,將猗房推倒在地,一腳踹了過去,剛剛失血過多的她只感到頭暈目眩。
“婉兒,住手!”水靈見猗房倒在地上臉色蒼白直流汗,臉上一個冷笑,假裝著忙奔了過去,“猗房姑娘,你沒事吧?我今日來就是想問問你,你是不是已經將代替我彈琴的事情告訴王爺了?是不是……”
“主子問你了,王爺是不是知道了,是不是?!”婉兒伸出手扯住猗房的頭發(fā),暗中在她身上狠狠掐了幾把。
“你們在干什么?”門被一掌震開,一個含著怒意的聲音從天而降,水靈大驚,回頭一看,是段世軒。
“王爺……我……”
“王爺,這個下賤的軍妓居然……”
“滾!”段世軒一腳踹過去,婉兒被狠狠地踢出去,重重地撞在房門上,悶哼一聲,血從嘴角流出,整個人昏了過去。
他再一個反手一巴掌打在水靈的臉蛋上,力道之大,讓她只覺得整張臉都麻木了。
“王爺……”水靈一口血從口中噴出。
“滾??!”
水靈艱難地從地上爬起,慢慢地走了出去。
段世軒看著地上蜷曲成一團的人,走了過去,蹲在地上,將她攬入懷中,拿起她的手一看,手腕處是四五條明顯的割痕,一道一道,雖然已經結疤,但仍能看見皮膚下那粉紅的肉。
“本王喝的,是你的血?!?/p>
“沒有?!扁⒎康亻_口,推開段世軒的手,吃力地站了起來。
“沒有?”
“我怎么可能用我的血去喂你?你是對我父皇最不利的人,我恨不得你死的,你死了,什么都結束了?!?嗬,因為她救了他,所以他心里有歉疚嗎?這樣的感情會不會太過廉價?她覺得段世軒略微震驚的表情有點兒好笑。
察覺到她的心思,段世軒收回手,這個女人的心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與他抗衡的,她的骨子里的冷漠到底從何而來?
是的,他們是敵人?,F(xiàn)在,她是他的殺妻仇人;將來,他是她的殺父仇人。他們是永遠敵對的關系,她怎么可能搏命救他?
隱去臉上原本顯露的一點兒神情,段世軒也站起身來,背對著她冷聲說道:“走吧,去向蕭王請罪。”說完,他抬腿跨出房門,走了兩步不見后面有腳步聲,回頭,見她呆在原地,他不悅地呵道,“還不走?要人來押你?”
然而本來就失血過多的她,臉慘白得幾乎透明,她的手發(fā)抖,嘴唇顫抖著,卻什么也沒說出來,剛跨出一步,身體就在他面前無力地癱軟下去。
“你……”他及時伸手接住她,她的身體柔軟得像一攤泥,像全身的骨頭都被拆了一般軟綿綿的。
段世軒將蒼白的人抱起,她緊閉雙眼靠在他的胸口?!按蠓?,快點兒傳大夫!”段世軒抱著他,大聲喊道。
當大夫和程諾匆匆趕來的時候,他們竟然在段世軒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絲絲的疼惜。
“程諾,本王的毒是怎么解的?”望著床榻上蒼白的女人,段世軒問道。
“回王爺,那日王爺的毒是王妃清理的,末將趕到的時候,王爺和王妃靠在一起睡著了,末將檢查過,那時王爺的毒已經解了。依末將之見,王爺的毒血是王妃用嘴吸出來的。”
她為他吸毒血,現(xiàn)在是中毒了嗎?還以為她喂他喝她的血,原來不是喝血,而是吸血。
段世軒的心,受到了極其強烈的震撼,她為什么要冒著生命危險救他,為什么?
“她怎么樣了?”段世軒問軍中大夫。
大夫小心翼翼地回答:“王爺,這位姑娘失血過多。”“失血過多?”段世軒不解,被蛇咬傷的人是他,她怎么會失血過多?她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不是嗎?
“王爺,這位姑娘千真萬確是失血過多,加上這位姑娘原先的體質就有些虛,才會昏倒。奴才會給她開幾服藥,只是這姑娘日后再不能這么折騰了?!贝蠓蛘\惶誠恐地說道。
“她為什么會失血過多?”
“看她手腕上的傷口,應該是有人吸了她的血?!倍问儡幵俅巫プ∷挠沂质滞螅粗菐椎纻?,忽然之間明白了,口中又涌上來一股甜甜的味道,這味道分明就是鮮血的味道。
他又抓過她左手的手腕,同樣地,幾道觸目驚心的傷口。
他的心震動了,抓著她手臂的手有些微微地發(fā)抖。她竟然……她竟然,給他喝她的血!只是她為什么要冷漠地否認呢?
此刻,她的血在他身體里!他和她的鮮血合而為一了!
她的鮮血就像那琴音,響徹了他的骨頭。
“不能讓她死!”段世軒暴怒地揪過大夫,眼睛卻定定地看著床上蒼白虛弱的人!他不準許她有事!他一定要弄清楚,她是出于什么心態(tài)救他,甚至給他喝她的血!
“是是是……”大夫嚇得兩腿一軟,直直跪了下去,王爺呀王爺,奴才沒說她會死呀。
大夫開了幾服藥,段世軒立即命人去煎藥。藥端了來,大夫顫顫巍巍地去喂,但是她怎么也張不開嘴,大夫的汗液都快濕透全身了。
“你在哪兒?……你在哪兒……不要走,不要……”猗房在夢中囈語,她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感覺不到,她的夢中是一片蒼茫的白色,什么也沒有。
【連載結束。段世軒與猗房是否能冰釋前嫌?花蠻兒之死,其中又有什么蹊蹺?猗房是否能擺脫兩次相同命運的魔咒?敬請關注四月上市的《醉臥君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