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宮斗:皇后

【一】

這重重宮墻之內(nèi)，一年到頭都繁花似錦，仿佛從未有過開敗凋零的季節(jié)。可那些粉的白的花我一朵也不愛，唯獨喜歡去只植了一株鳳凰木的清苑里閑逛。

葉如飛凰之羽，花若丹鳳之冠。

鳳凰木五月花滿樹冠，紅艷似血?？晌覄傇跇湎抡径ǎ吐犚娨慌缘臅坷飩鱽砺曇?。

“朕一個也不要——”嘩啦一聲響，似砸了滿地瓷片。

“這世上的女人，除了她，朕誰也不要！到底是給朕選妃還是給太后選妃！”倒是個癡情種子，只是吵得我有些頭痛。更何況男子漢大丈夫，竟為了個女人吵吵嚷嚷，真是沒氣度。

也許，我本就不該到這地方來。

這清苑是剛登基不滿一年的新皇洛云初每日看書習字，翻閱奏章的地方。聽說他素來喜歡清靜，所以就算這樣大吼大叫又摔東西，也只有一個隨侍的心腹太監(jiān)趕著進了書房。我剛想閃避開去，卻遠遠地看見一大堆人已朝這邊走來。早有太監(jiān)的通傳一聲聲遞來：“太后娘娘駕到——”

當朝太后是個極為厲害的角色，尤其是洛云初如今還未親政，朝中事務一切都由太后與顧命大臣做主。她身著靛藍色鳳尾紋長裙而來，一眼就瞧見了鬼鬼祟祟正打算跑路的我。

“紅萼！”太后緊皺著眉頭的樣子挺嚇人的，“你又到這地方來干什么！”我可一點也不怕她，朝她吐了吐舌頭，嘻嘻哈哈地跑上前去挽著她的手臂：“姑母，我這是……迷路了?！?/p>

“迷路？”

“哎呀，皇上正在大吵大嚷地砸東西呢！”先把話題扯開，我好隨時準備溜走?？蓞s沒料到，這時候書房的門一下子打開了，走出一個眉目清秀的年輕太監(jiān)來，我認得他，他是洛云初的貼身內(nèi)侍。只見他端端正正地跪下來，聲音卻是難得的鎮(zhèn)定：“奴才罪該萬死?！碧髿J賜的羊脂玉瓶碎了一地。這個太監(jiān)擔下了一切罪責，管他洛云初大吵大嚷還是大逆不道，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沒有的事。

我瞧見太后姑母神色未動，但想來心里是極為生氣的。

“拖出去，杖罰五十大板?！?/p>

太后果真是氣糊涂了，完全忘記了我還在這兒胡鬧，頭也不回地帶著呼啦啦的一大堆人走了。很快就有人將那太監(jiān)架上了長凳，又粗又長的木杖狠狠地打在他的脊背上。我看見他臉色慘白，死死地咬著下嘴唇，竟是一聲也沒有吭出來。

我站在旁邊看熱鬧，可屋內(nèi)的洛云初卻始終不曾出來。想一想，我對那個小太監(jiān)說：“要是這五十板子下去你還活著，興許皇上會賞你幾錠金子?！?/p>

“奴才……”他竭力張嘴，“奴才五歲的時候跟著皇上溜出宮去玩，總管大人拿著長鞭說要打死我，皇上竟撲在奴才的身上護著。從那時候起，奴才心中就再沒有金子銀子，只有皇上?！?/p>

他這一番話說得我有些發(fā)怔，真沒想到洛云初有這樣的氣魄。

可他下一句話更是嚇得我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上官小姐，您就是皇上心中最喜歡的女人，皇上是為了您才這樣……”

騙……人！我不相信這鬼話。

但我還是揚了揚手，沖那些行刑的侍衛(wèi)說：“別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太后若是問下來，就說我從頭上拔了根金簪要刺進脖子里去，以死相逼非要你們放了他?！?/p>

【二】

其實我對洛云初的印象一點也不好。雖然他長得不錯，勉強可以算得上是我短短十六年的人生里見過的長得最漂亮的男人，但我還是有些討厭他。明明當了皇帝，卻又幼稚又粗暴，還動不動就喜歡擺架子。

記得去年除夕大宴的時候，我穿著新制的紅裙興沖沖地在廊下亂跑，誰知突然有個小宮娥端著炭盆正走出來，一下沒收得住腳，將一盆子燒得正旺的炭全倒在我的身上了，我嚇得又叫又跳，自己沒燙到，新裙子卻毀了一大半，燒出好幾個焦黑的破洞。

我正低頭思索著究竟要不要回去換衣服時，卻突然聽見響亮的一聲——

啪！

洛云初那個禽獸不如的渾蛋一巴掌就把那個瘦弱的小宮娥扇倒在地。他原本好看的兩道眉毛皺得像兩條毛蟲，難看至極。打完了不算，他還怒氣沖沖地大罵道：“不長眼睛的東西！”見我沒事，才露出一副松了口氣的樣子。

小宮娥又痛又怕，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白皙的手背上，被燙紅了好大一塊。不知怎么就起了憐香惜玉的心，我朝她伸出手：“快起來讓我看看。”她怯怯地抬頭看了我一眼，又飛快地低下去拼命磕頭：“奴婢不敢……奴婢罪該萬死……”

宮里的人就是這樣，動不動就要死要活的。

我徑直一把將她從地上拖起來，差人喊了太醫(yī)來給她瞧手。水蔥似的玉手，要是毀了可比我那條裙子要可惜得多。我忙著跑來跑去，洛云初卻抱著雙臂站在門口斜眼看著我。

“沒想到你倒有幾分善心?！彼次业难凵袼菩Ψ切?，著實討厭。

等我想起我們原本是要出席闔宮大宴的時候，我胡亂地抓了條裙子換上，然后毫無形象地扯著洛云初就沖進了大殿。

殿內(nèi)眾人都以一種極其奇怪的眼神盯著我們看。

太后皺著眉看我：“你又野到哪里去了？”眼神還若有若無地瞥了一眼我身后的洛云初。在大庭廣眾之下這樣教訓我，實在是丟臉至極，我索性翻了個白眼，拉了個墊背的：“都怪洛云初，老大不小了還玩火，把我的新裙子弄壞了，這才來晚了。”話說完我才覺得有些不妥，但說出去的話就如潑出去的水……

太后的臉上白一陣青一陣，座下的皇親國戚都互相給了一個曖昧的眼神，估計散了之后就會將這個八卦散播開來，作為年末小聚時的飯后談資。

只是這些我都沒放在心上。

我只記得那夜月色微冷，我和洛云初倒是像約好了一般，吃到一半都溜出殿來，我提著裙裾一腳一腳地在雪地里踏出一個又一個的坑來。洛云初則嗅了嗅空中飄散的梅香，沒頭沒腦地丟了一句話。

“上官紅萼，你可真不像個大家閨秀?！?/p>

“洛云初，你也不像個皇帝。”

“因何不像？”

“因為你蠢！”

趁他錯愕之際，我將手中早已攥緊的一團雪球砸到了他的臉上?？吹剿歉鄙点躲兜臉幼?，我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后來我還惡作劇過很多次。

有一次將一條花蛇扔進他的書房里，嚇得他臉都青了。

這樣一個笨蛋皇帝，見到我就恨得牙癢癢的，恨不得用眼神將我分尸，怎么會喜歡我呢？又怎會因為我這樣一個不學無術只知道撒潑玩鬧的小女子而拒絕天下千千萬萬的漂亮女人呢？不管我怎么想，都覺得這件事極其不合情理。

【三】

宮里似乎沒有事可以瞞得過老謀深算的太后。

密密珠簾之后，太后取了手上的護甲，正在細心地擺弄著桌上的茶具，竟好像沒看到我一般。我東倒西歪地在地上跪了半晌，終于忍不住懇求道：“姑母……”

“哀家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讓你離云初那孩子遠一些?！彼K于抬起頭看了我一眼，“你為什么總不肯聽哀家的話呢？”

我撇了撇嘴：“嫁給洛云初也沒什么不好。若我做了皇后，還可保我們上官家繁華鼎盛，對不對？”其實我只想以此理由說服姑母，什么上官家的榮耀權(quán)勢，我壓根兒就沒有想過。誰知她聽了卻變了臉色：“你說什么！”

太后很生氣，我覺得我完蛋了，可能還要挨板子。

可這時有人通傳皇上駕到，我回頭就看見了洛云初，他穿著常服跨步而入，在暗沉沉的宮殿之內(nèi)，唯見他看向我的一雙眸子熠熠生輝，看得我有些發(fā)憷。也許這時我才猛然驚醒，眼前的洛云初根本不可能做個任我撒嬌耍橫的尋常男子，他畢竟是當朝皇帝，天下之主。

可我還是不怎么怕他。

他卻朝太后跪下去，清冽的聲音回響在寢殿之內(nèi)：“母后，上官紅萼性格莽撞，粗俗無禮，更是胸無點墨毫無涵養(yǎng)，當真沒有一分半點大家女子的風范。”我被這話氣得鼻子冒煙，差點就要沖上去。他卻頓一頓，又說，“可……”

“可什么？”太后抬了抬眼皮，倒是極為沉得住氣。

“在兒臣心里，縱然是九天仙女，也比不上她分毫。”洛云初他不看我，可我卻總覺得這話是在說給我聽。他說天下女子他都不放在眼里，他的心里只有我一人。我從未覺得如此時一般驚慌失措，手心生汗，雙頰發(fā)燙，幾乎動也不能動，想說什么卻連嘴也張不開。

“母后，兒臣愿迎娶上官紅萼為中宮之后?！?/p>

恍忽之間，只聽見這么一句。

我惴惴地抬起頭來，卻見太后正看著我，沉沉地嘆了口氣。

待洛云初走后，太后拉著我去佛堂陪她上香。我聽她絮絮叨叨地念了一大堆，隨她一起誠心拜倒在地。我剛站起身，就聽見太后冷冷地說了一句：“他可不像你想的那般簡單?！?/p>

他？誰？我呆愣愣地半晌沒回過神來。就在我以為太后不會再說什么的時候，她忽而又像松了口氣似的替我整了整衣裙：“不過既然你喜歡，那便嫁給他吧。”

這便算是定下來了。

天氣愈見暖和起來，清苑庭中那一株鳳凰木開得愈發(fā)艷麗。大婚之前，洛云初差人送了個大木箱子給我。我喜滋滋的，滿心以為里面必定是裝了什么有趣的東西，卻沒想到打開來被嚇了一大跳。這……莫不是外廷之臣送給洛云初的禮物送錯到我這兒來了？

大木箱里坐著個清秀可人的少女，仔細瞅瞅，還似有幾分面熟，生得倒是極為討人喜歡?？晌矣植幌矚g女人，送個女人來給我做什么？女子從木箱子里走出來朝我行禮：“奴婢瓔珞，是皇上派來服侍小姐的?！币娢胰远⒅矗益倘灰恍?，“小姐不記得奴婢了？”

宮女瓔珞，因錯手將炭盆潑在上官紅萼身上，被貶為清苑掃庭婢女。洛云初記得我曾將她從地上拉起來，甚至親手為她上藥，便將她送了過來。之后洛云初陸陸續(xù)續(xù)地送來更多東西，更可怕的是，若我平日隨口說上一句什么好吃什么好玩，那東西便會像小山一樣堆著送進我的寢殿，攔都攔不住。瓔珞極為艷羨地感嘆道：“皇上是真心喜歡小姐的?！?/p>

可婚期越來越近，我反而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明明洛云初待我這樣好，我卻總覺得缺了點什么?；蛘呤俏易约盒愿駝e扭，從小便遇事慌張見不得大場面。

可我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卻連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我只是反復一遍遍地念叨著，嫁給笨蛋皇帝洛云初的話，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也跟著變笨。

【四】

據(jù)說大婚當日是立朝以來從未有過的隆重，我明明緊張得渾身發(fā)熱，雙手卻偏偏是冰冷的，手心里滿是汗。好不容易喝了交杯酒，我這才覺得自己是真正地嫁給了洛云初。

盈盈紅燭之下，他看我的眼神……莫名地讓我害怕。

“你……你不要過來！”我下意識地就捂著胸口，那神色估計和遇見色狼的良家少女一般無二。洛云初無奈地嘆了口氣：“不過去……我們怎么為皇家綿延后代呢？”

“流氓！”我抓起一個枕頭就向他砸了過去。

“紅萼……”

“上官紅萼?！?/p>

“皇后！”皇帝洛云初似乎有些生氣。而此刻原本該是花好月圓的好氣氛，似乎被我破壞了。也是他這一聲呵斥令我陡然清醒過來，我咬著唇可憐巴巴地說：“我還沒……還沒做好準備。”

“什么準備？”他挑了挑眉。

“反正你不許過來……”我底氣不足，卻依舊倔犟，“出去出去！去你的清苑里睡！”我想我也真算得上大膽，這天底下若有人敢用這樣的口氣與皇帝講話，只怕就算有九條命也不夠用。可意外的是洛云初竟沒有生氣，他那雙亮晶晶的眸子盯著我看了半晌，終是搖了搖頭，起身走出了喜殿。

疲累了一整天的我，終于能卸下厚重的裝束好好兒地睡了。

不知道是哪個粗心的宮娥未關好窗戶，冷冷的夜風竟吹開了一扇窗。從前也不曾怕過這樣又涼又空的夜，可現(xiàn)在，我卻有些睡不著了。我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莫名地開始后悔了。

若是洛云初在這兒……

突然聽見極其輕微的響動，我隱隱地有些不安起來。我屏住呼吸，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卻正好看見一束明晃晃的光。

尖叫聲卡在喉嚨里發(fā)不出來，整個人卻裹著被子從床上滾到了地上。

只聽見一聲悶響，好似利刃破入被褥之中的聲音。

“洛云初！洛云初——”救命！

我終于嚇得叫出聲來，眼淚早就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個不停。

原來我在最危險的時刻心心念念的人，是他。哪怕此刻我嚇得失魂落魄，腦海之中早已是一片空白……我心里卻還是有著一個念頭：這世上若有人能救我，這世上若有一人能令我安心依靠，那便是……洛云初吧。

可將他趕走的卻是我自己！我心中絕望，眼看著那白光朝自己狠狠劈來，駭?shù)瞄]上了雙眼。然而預想中的疼痛卻久久未降臨，我睜開眼反而驚得尖叫出聲。洛云初他竟真的來了，仿佛做夢一般，他手臂負傷，正與一個黑衣人打斗。我這一下總算清醒過來，從地上爬起來，尋了機會抓了一個大瓷瓶狠狠地砸向了那個刺客。

門外尋聲而來的侍衛(wèi)跑上前將刺客綁走。

借著微弱的燭火我才瞧清楚，洛云初的手臂被劃了一道很深的血口，我抱著他的胳膊，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涌。洛云初是我的人?。∥铱梢源蛩R他趕走他，但其他無論什么人卻不能碰他一根汗毛！

他卻一把抱住了我，溫柔地吻上我的眼睛。

“上官紅萼，你還在，真好……”

【五】

刺客的事情尚無頭緒，卻沒想到，那個說天上地下只愛我一人的洛云初竟對我說他要納妃。我懶洋洋地看他一眼：“你是皇帝，你想納妃就納妃，告訴我做什么？”

我這是在賭氣，我們新婚還不到一個月，他竟然想娶別的女人。誰知道洛云初卻并不哄我，只淡淡一笑：“既然皇后沒有意見，那朕便擇日封妃。”

我氣得要命，差點吐血。

我討厭他這樣公事公辦地喊我“皇后”，也討厭他這樣冷冰冰地自稱“朕”。這樣總讓我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而只是這皇宮中一件可以隨時拿出來賞玩的擺設。

瓔珞安慰我說洛云初納妃是有苦衷的，我卻一個字都聽不進去。男人納妾也有苦衷？是苦于天下美人兒眾多，卻不知要娶哪一個吧！我氣得連著幾天都不見洛云初。然而得知蘭妃入宮，我卻還是忍不住去瞧了瞧她。

此時已是初夏時節(jié)，天氣有些燥熱。

蘭妃穿著一身湖水綠的薄衫站在水邊，美得好像一幅畫卷。連我都看得有些移不開眼，更別論洛云初了。我一步步地走過去，心底泛酸，表面卻還要裝出一副大方得體的樣子。好在蘭妃看起來溫婉嫻靜，倒是并不討人厭。她許是沒想到我會突然出現(xiàn)，一時之間竟呆得忘了行禮。只是萬萬沒想到素來溫和的瓔珞突然呵斥一聲：“好大的膽子！見了皇后娘娘也這樣輕狂無禮！”

才剛說了這句話，不知是誰在背后嘀咕了一句：“皇上來了。”

天子駕臨，宮中女子誰不側(cè)目?？善婀值氖沁@一幫原本規(guī)規(guī)矩矩的宮女突然有些亂了起來，我雖在生洛云初的氣，也下意識地朝洛云初的方向邁出一步，誰知剛抬頭就看見蘭妃整個人都朝我撲過來——

早已站立不穩(wěn)，我撲通一聲就掉進了一旁的湖里。

岸上一片驚呼之聲，很快就有人將我從水里撈起。我渾身濕透，發(fā)髻散亂，狼狽不堪，剛吐出幾口水來，就看見瓔珞跪在洛云初面前：“皇上，是蘭妃將皇后娘娘推入水中的！”

蘭妃早已驚慌失措地跪了下來：“不是！不是臣妾！”

洛云初看也不看蘭妃一眼，語氣寒涼令人心顫，他說蘭妃善妒，忤逆犯上，下令即刻起禁足思過，沒有他的旨意，不可出殿門一步。

莫名其妙的，我覺得洛云初有些過分。

興許是我心里的氣還沒消，我一把抹去了臉上的水，騰地站起身來：“洛云初！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悴皇窍矚g她嗎？喜歡她你還這么對她？”我氣得頭痛胃痛，渾身都在打戰(zhàn)。其實我心底清楚我在氣什么，我是在生洛云初的氣，卻也是在生自己的氣，氣自己沒看清洛云初是個這樣薄情的人。他說天下女子他只喜歡我一個，卻又要納別的女子為妃，而他娶了別的女人卻這樣輕易地就將她關了起來。

到底什么才是他在乎的，到底什么才是能令他將對錯是非都不放在眼里的？

洛云初居然沒有反駁，他只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著我：“皇后衣服都濕了，回去換了吧?！蹦茄凵?，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只被遺棄的可憐的小動物。

瓔珞扶著我往回走的時候一直在唉聲嘆氣。

她說：“娘娘太心善了?！币娢疑瞪荡舸舻臎]有說話，她又說，“后宮之中處處險惡，不到最后一天，誰也不知道會是什么樣子?！?/p>

一個小小的宮娥也能說出這么一番別有深意的話來，我不免有些羞愧。

也許我的太后姑母說得不錯，我本不該嫁給洛云初，并非因為洛云初是個不簡單的人，而因為他是這萬民敬仰的帝王。

他從來不是屬于我一人的。

【六】

朝堂上很快出事了，鬧得人心惶惶。

我這才漸漸地知道，蘭妃的爹也自有一股勢力，聽聞他的女兒剛?cè)雽m便受了侮辱，竟將矛頭直指聽政已久的太后，直言太后干政多年，早該到了還政的時候。這一樁風波風頭才起，隔日又有人遞折子彈劾上官家的直系官員，說什么外戚專權(quán)，拉攏朝臣，意圖不軌。

我在后宮里陸續(xù)聽到這些消息，心下也有些惶然起來。

瓔珞卻顯然比我要穩(wěn)重得多，她一面安慰我，一面又用極其冷靜的語調(diào)告訴我，禁足的蘭妃不知怎的跑去了御花園，誰知正好撞上下朝而來心情不爽的洛云初，這一下他更是火冒三丈，看守蘭妃的宮婢侍衛(wèi)被杖斃了好幾個，而蘭妃則直降為貴人，罰一年俸祿。

“外面?zhèn)餮哉f……”

“說什么？”這一刻，我突然有些冷靜下來。

“說上官家在外朝如此放肆，都是有太后的好計策，將娘娘送入宮來；還說蘭妃就是因為得罪了娘娘才獲罪，還……”

瓔珞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但總結(jié)起來不過是一句話，這種種的錯誤與罪孽，都不是那個手握生殺大權(quán)的帝王洛云初的錯，而全該由我一個憋憋屈屈被關在這深宮高墻之內(nèi)的小女子來擔著。

天下間再沒有這樣不講道理的事了。

可我入宮不過半年，卻早已不是那個聽到什么就立刻跳起來咋咋呼呼大吵大嚷的嬌小姐了，我只抬了抬眼皮：“本宮想去給太后娘娘請安?！?/p>

只是萬萬沒料到會看見洛云初。

雖然我日日見他，卻總還是覺得他有些地方與常日里不同。分明還是眉目疏朗的模樣，頎長挺拔的身姿，可卻好像并非那個我曾心心念念想要嫁的人。他站在暗沉沉的宮殿內(nèi)，用極其平穩(wěn)的語調(diào)在對那個雖非他親母，卻養(yǎng)育了他二十多年的太后說：“如今母后年老體衰，不如早日遷往行宮養(yǎng)老?！?/p>

良久，才聽見太后長嘆一口氣：“哀家是老了，可哀家并沒有糊涂?！?/p>

“也許吧。”洛云初竟笑了，“但現(xiàn)在……朕已經(jīng)不需要您了。”

我終于按捺不住，沖上去狠狠地抽了洛云初一個耳光：“洛云初，你看看清楚，你還記不記得她是你的母后？”

你還記不記得是誰養(yǎng)育你，為你籌謀？

莫非你的心從來就記不住任何人？

那你還記不記得我上官紅萼？記不記得那個曾經(jīng)在清苑門外游蕩的我？又記不記得我為何喜歡那紅艷艷的鳳凰花？

“我知道……你什么也不記得了，你只記得你的皇位，只記得你的天下，你從來沒有想過，你身邊的人在想什么。你以為全天下的人都和你一樣幼稚一樣笨，一樣只惦記著權(quán)勢，你不知道這個世上除了萬里江山，還有連萬里江山也換不來的東西。”

我一激動就開始有點收不住，噼里啪啦地說了一大堆。

我以為洛云初至少會有些觸動，至少……至少還會愿意將我說的這許多話聽下一言半句?？伤皇禽p嘆了一口氣，眼神縹緲地看著殿外，看也未看我一眼。

我告訴過自己一千遍一萬遍，洛云初是個沒心沒肺的王八蛋，可真正看見他那漠然的眼神時，我的心口還是忍不住發(fā)疼，等察覺到時，撲簌簌的眼淚早就落了下來。

等他終于轉(zhuǎn)過身來看我時，眼神卻冰冷如利刃。

“皇后受了刺激，神志不清，即日起移居別院靜養(yǎng)，任何人不得探視?！?/p>

洛云初招了招手，很快就有宮人進來要將我拖出去。我用盡最后的力氣，卻只發(fā)出了微弱的聲音，我說：“洛云初……”

他終于回了頭。

長袍上用金線刺的龍閃了我的眼睛。

“上官紅萼，朕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你?！?/p>

不管他從前說過什么好聽的話，可他洛云初此刻要告訴我的真相是——

他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我。

【七】

太后去世的消息是瓔珞帶給我的。

那時我獨自一人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手一抖就將一整杯滾燙的茶水都傾倒在了自己的身上?？晌壹葲]有跳起來也沒有嗷嗷亂叫，我只是木然地看著瓔珞，那個原本總是站在我身后穿著素雅宮女裝，現(xiàn)在卻滿頭珠翠身著華服的瓔珞，她描著遠山黛眉，粉腮白面，打扮得極其艷麗。我看著她那紅艷艷的嘴唇一張一翕地說著：“您的太后姑母……死掉了。至于您，也該去冷宮待著了，皇后娘娘?！?/p>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她那時候會對我說，沒有到最后那一天，誰也不知道事情會是什么樣子。

這一切的一切，原來早已注定。

“當初我錯手將炭盆潑在你身上，你親自為我上藥……”瓔珞笑吟吟地看著我，目光里卻毫無溫度，“可你才一轉(zhuǎn)身，我便被管事姑姑拖出去打了板子，貶為清苑掃庭婢女。比起每日風吹日曬的忙碌，被炭火燙的傷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幸卻也因為在清苑出入而得到了被洛云初青睞的機會。瓔珞她……模樣清秀可人，怯怯一低頭的溫柔令人著迷，更難得的是她知書達理，懂分寸知進退，不像我這個除了倚仗家族什么也不會的笨蛋。

“那他……洛云初他為什么要娶我？”我?guī)缀醢l(fā)不出聲來。

“因為，你是上官家的女兒，是太后視若己出的上官紅萼！”

他們要我為洛云初牽制上官一族，更在無形之中變成捆住太后的一枚棋子。洛云初他的確不笨，他知道太后心中最珍視的就是上官紅萼。那么，什么刺客什么蘭妃都是假的，什么濃情蜜意永不變心的誓言都是假的。

活在我面前的那個洛云初，也是假的。

“他可不像你想的那般簡單?！?/p>

我終于肯承認姑母說過的話，洛云初他的確不是個簡單的人，那個簡單的人是我上官紅萼。只是到了今時今日，我并沒有再問太后是如何故去的，是突遇急病也好，是心灰意冷地自盡也好，哪怕是被洛云初他親手殺了也罷。

我只知道，最疼我的那個姑母已經(jīng)走了。

秋風颯颯，轉(zhuǎn)眼已近十月，我這個廢后奉召搬去冷宮度過余生。只是不知是否新來的小太監(jiān)認錯了路，走著走著竟繞到了我最熟悉的地方。在這重重深深的宮墻之內(nèi)，總也有數(shù)不清看不完似乎永遠也開不敗的花，我卻唯獨只愛看紅艷似血的鳳凰花。它花期最長，從五月開到十月，最美最艷開在我最愛的那個人的院子里。

洛云初一定不知道，我早就喜歡他了。

他不記得多年前的一日，我曾偷換了小宮娥的宮裝溜出來玩，卻不想一眼就看見了他，他站在鳳凰木下，怔怔地望著紅艷艷的鳳凰花。那時的我尚不知他的心頭有何煩惱，亦不知他的眉頭為何緊蹙。

我只是一時玩興大起，拾了塊小石子砸了過去。

可我沒料到他反應極快，一把就捉住了我，惡狠狠地問我：“你是哪個宮里的？”我狠狠地咬了他的手腕，卻不見他松動分毫。我終于有些怕了，可憐巴巴地求饒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盯著我看，他的眼睛生得極其漂亮。

許久之后，他才問我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紅萼?！辈恢醯木驼f出了真話。

“紅萼這個名字好，正配這鳳凰花?！?/p>

紅艷如血的鳳凰花隨風而落，我以為我發(fā)夢了。是的，我一定是在夢里迷了路，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冷宮里沒有年年繁茂的鳳凰木，只有搖曳在凄風冷雨中的枯木野草。

但如今身住在哪里都一樣，因為我……我再沒有他。

【八】

后來洛云初來過冷宮一次，一來就擋住了殿門外的光。

我抬起頭來看了半天，才認出這個人是身著龍袍的九五之尊。我怏怏地靠在躺椅上，一點也沒有動彈的跡象?？晌覅s聽見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上官紅萼……”

“嗯？”我抬了抬眼皮。

“過來?！彼坪跤腥顺疑斐隽耸?，可我卻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我只是傻傻愣愣地看著他，半天都沒有動彈。洛云初他站在我眼前光華最盛的地方，他朝我伸著手，逆著光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只聽得出他的語氣不容反駁，他說：“你沒聽到了嗎？朕讓你過來！”

我已經(jīng)瞧見，當初那個伙同他一起騙我的小太監(jiān)要來扶我。我素來都是會審時度勢的人，哪怕心里再不情愿，也還是搖搖晃晃地站起了身來，卻不知為何一陣天旋地轉(zhuǎn)，頭一歪哇的一聲吐了起來。

吐得要脫力了，我卻還預留了一口氣，朝洛云初笑了。

我用極其虛弱的聲音說：“洛云初，何必讓我們……互相惡心……呢？”

洛云初不說話。

我又問他：“你該不會想告訴我，如果……如果我不是上官家的女兒，如果我不是上官紅萼，你也許會喜歡我吧？你該不會想告訴我，只要我能忘記過往，就還能歡歡喜喜地走出這冷宮同你一起過下去吧？

“洛云初，我一點……一點也不難過?！?/p>

因為，你一點都不值得我難過啊。

他終于開口，卻是跳過了我這許多的問題，他只說了一句：“若是朕想補償你……”

“那就送我出宮吧。”

沒想到他就真的答應了。我走得很慢很艱難，頭昏昏沉沉的仍是想吐。送我離開的是洛云初的貼身內(nèi)侍，他許是看出我的虛弱，一路上都扶著我，生怕我會一不小心就坐到地上去。

其實我還有很多話想問洛云初，卻最終也沒有問出口。

我想問他知不知道太后姑母平日里最喜歡吃什么，想問他知不知道姑母每逢初一十五去菩薩面前求的三件事又是什么。

“一愿國泰民安，二愿洛云初勤政為民，三愿上官紅萼遠離深宮?！?/p>

太后從未想過要為她自己或者上官家謀取什么，她只是個普通的，每日里為自己的兒女憂心忡忡白操心的母親罷了。她不是不知道洛云初對她日漸忌憚，她說，子不教，乃父母之過，不管是生在平民百姓之家，還是生在帝皇之家，道理都是一樣。

“洛云初縱然有天大的罪過，但都是我的罪過。”

不過這些我都不想再告訴洛云初了。

當然，我更不會告訴他，支撐著我出宮的，是我肚子里那個鬧得我整天惡心想吐的小洛云初。

洛云初，太后姑母的前兩樁愿望就由你去完成吧。

而我此刻，只是為她完成最后一個愿望。

【終】

風吹枝頭簌簌落，終是連鳳凰花都落了。

那滿城繁花一夜退盡了。渾渾噩噩之中，我卻看見花樹下不知何時站著一個人，他抬首朝我莞爾一笑。

唯愿沉入此夢，再不想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