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帥

他為娶她打下一片江山，只因她要施展軍事才能的舞臺。她醉心權(quán)力，他甘居別院做傀儡少帥，只為著讓她大展拳腳。她步步將他算計，對他下藥讓他纏綿病榻，他都甘之如飴，直至她一而再的扼殺腹中胎兒……

1.

汪少良半夜醒來，睡眼迷蒙地盯著流蘇紗帳看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起居室里傳來低低的絮語，大半是萬心憂的聲音，不知在吩咐什么。她的聲音有點雌雄難辨，帶著沙啞，語調(diào)又抑揚頓挫。他一向覺得她聲音好聽，早前纏著叫她唱曲兒，她卻不愛那尋常女孩喜歡的玩意兒，白白辜負(fù)了一把好嗓子。

他摸一摸身側(cè)的位子，早沒了溫度，案臺上的日式琉璃燈罩著籠子，一地的燈光柔和似輕紗。也不知萬心憂什么時候起身的，他竟一點察覺都沒有。從前他很少有熟睡的時候，稍有風(fēng)吹草動就會被驚醒，好像和她結(jié)婚后，睡得便安穩(wěn)了。

他不禁微微揚起嘴角。這時，萬心憂輕輕推門進(jìn)來，只在睡衣上加了一件大衣，穿著軟拖，手上捧著個暖爐。他有些不高興，支起胳膊懶懶地說：“你這副模樣出去見了人，我可是要吃醋的?！?/p>

她沒料到他醒了，微驚，嗔道：“嚇我一跳，醒了也不說一聲?！闭f著，她爬上床，因著腳上冰涼，并不往他身上靠。

他卻是最不喜歡她這樣地識時務(wù)，貼過去替她焐著：“凍了這么久，什么要緊的事不能等到明天？”

入了冬，汪少良的身子便一直不好，整日里懶洋洋的打不起精神，中醫(yī)、西醫(yī)都瞧不出什么毛病。好在精神不濟也不算什么大毛病，又有萬心憂分擔(dān)事務(wù)，他日日在別苑中養(yǎng)著身子，倒養(yǎng)出了些風(fēng)流氣韻。此時，他捧著她的腳丫子，叫她無論如何掙脫不得，十足一副無賴的樣子。

萬心憂無奈，攏了攏被子道：“趕緊躺下吧，感染了風(fēng)寒又不知多少人掛心?！?/p>

“敢情你得了風(fēng)寒就沒有人掛心了？”他笑起來，朝外看了看，臉色一正，“倒要立個規(guī)矩，叫他們懂得審時度勢，大半夜地巴巴趕過來，什么事不能自己拿主意，左右還有侍從室和秘書局啊?！?/p>

外頭戰(zhàn)事吃緊，她又要主持幾個重要會議，難得到別苑陪他，他可不希望叫不相干的人打擾了。她沉默一下，躊躇著告訴他：“第三軍的幾個師長嫌犒賞不夠，喝了酒鬧起來。我已經(jīng)叫人去鎮(zhèn)壓，不會出事，并且——”她看一看他的眸子，壓低聲音道，“吩咐裁軍，改師為旅，一勞永逸?！?/p>

汪少良眉頭一皺：“將士打了勝仗反倒要裁軍，這說不過去啊?！?/p>

萬心憂莞爾一笑，倚著他的胸膛輕輕地道：“連年戰(zhàn)事，消耗靡費，我這是為百姓生計，省得那幾個老家伙倚老賣老，總仗著兵權(quán)在握，要求特殊待遇?！?/p>

汪少良猶覺得不妥，待要說話，萬心憂的手指便輕輕地在他胸口劃圈，麻麻酥酥刺激著他的神經(jīng)末梢。他忍不住低頭含住她的唇瓣，她亦挺直了腰桿回應(yīng)他，撩撥他的每一寸肌膚。一室旖旎，春意盎然，再無記起那殺風(fēng)景的軍中事務(wù)。

第二日，她早早地起床，坐在梳妝臺前梳發(fā)，她已經(jīng)換上了西裝西褲，英氣勃勃。汪少良一時看得癡了，他第一次遇到萬心憂的時候，她也是這副打扮。那時她的頭發(fā)還是長的，統(tǒng)統(tǒng)塞在帽子里，叼著水煙幫她父親和貴州的鴉片頭子談生意。

旁人都不知道是萬大小姐，只以為是哪里請過來的軍師，他卻第一眼看出她是女子，存心逗她一逗，逼得她和他動手，掀了她的帽子，青絲飄揚，驚艷四方。也是為了賭一口氣，后來她將頭發(fā)剪短，道：“女子身份已是吃虧，再不能叫人以為我頭發(fā)長見識短，白白矮一截。”

她倒是低估自己了。萬心憂一出場，粉面含威，妙目懾人，氣勢、魄力不亞于任何男子。都說如果她是男兒身，在這亂世中建功立業(yè)不是難事。他偏慶幸她是女兒家，能夠讓他相思讓他念。

他是存了心思，非她不娶。上門提親，她頗有傲骨，錚錚地道：“你雖是大帥的第三子，卻不像你的兩個哥哥般英勇能干，聽說毫無建樹，一味只知裝傻賣癡。我萬心憂可不要這樣無用的夫君?！?/p>

汪少良活了二十五個年頭，頭一次有人用裝傻賣癡形容他。他沒料到她看得這樣透徹，他向來無心權(quán)柄，為了避開無謂的爭斗，從不央著父帥給個一官半職，整日醉心于文學(xué)，落了個雅少的諢名。

昔日獨善其身，今日為了心愛女子向父請命。他領(lǐng)兵南下，一舉攻占沂州。沂州是天府之國，向來是各路軍閥眼中的大肥肉，他運籌帷幄，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便將沂州攻下，令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汪少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沂州是他迎娶萬心憂的聘禮，他為女人打天下，這番癡情令他和萬心憂成為佳話。

2.

她梳妝完畢，扣上帽子。其實她一早就發(fā)現(xiàn)了他凝視的目光，只是佯裝不知，這叫以靜制動。他早忍不住，板了臉道：“不是說在此陪我十天半個月嗎？大清早的穿什么正裝？”

“去去就回。這不是有事嗎？”她理虧，賠笑道，“明天保證同你過生日?！彼趾辶怂靡粫?，吻得她唇膏都沒了，他才放她走。汪少良比任何人都會過日子，打下沂州后，依舊做他的雅少，偶爾例行公事地露個面，其他事皆交給萬心憂打理。

外間傳聞他畏妻如虎，大事小事均要過問萬心憂。他不過是寵她罷了，她要一方土地大展拳腳，展現(xiàn)軍事才能，他便給她一方土地和幾支軍隊。

他在床上躺到九點，懶洋洋地扶著樓梯扶手下去。李章已經(jīng)把藥端上桌，黑煳煳的一碗，看著便胃里翻涌。見他渾身無力的樣子，李章面露焦色：“三少，這藥……不如別喝了，萬一……”

汪少良橫他一眼：“不是叫醫(yī)生驗過了嗎？只叫人精神不濟，又不會傷身，不礙事?！闭f著，他一飲而盡，拿了好幾顆蜜棗丟進(jìn)嘴里。

李章在旁邊直跺腳：“三少，不是我說，她也太不知好歹了。你已經(jīng)放了這么多權(quán)給她，她還不知足，倒打起你的主意來了?！?/p>

王少良垂下眼簾，揀了個核桃慢慢在手里捏著。偌大的客廳頓時靜了下來，聽得到山間的風(fēng)聲。李章抬起袖子擦著額頭上的冷汗，心下直懊惱，怪自己說錯了話。

“李叔，你越來越會說話了。”汪少良冷笑著，霍地伸臂將桌上的餐具掃到地上。都是些銀制碗碟，倒是碎不了，只是那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穆曇艄织}人的。外頭的用人嚇得直發(fā)抖，沒有一個敢進(jìn)來收拾。

汪少良人稱雅少，極少有動氣的時候，平日里是翩翩公子，溫潤如玉，又優(yōu)待底下的人，仆從都與他親近。但他發(fā)起脾氣來卻很是嚇人，光是眼神便能叫人腿肚子都打戰(zhàn)。最嚴(yán)重的一次，他拔槍射傷了醫(yī)院的幾位醫(yī)師，因為他們沒能保住萬心憂的孩子。

這世上，唯有和萬心憂有關(guān)的事能叫他動怒。

他討厭有人一遍遍地跟他提醒，他愛的女人算計著他。其實他都明白，她不愛他。不不，也許她是愛他的，可是她更愛這亂世中的豐功偉業(yè)。自始至終，她眼中閃動著的便是野心和壯志。如果他糊涂一點，日子不會這樣難過。偏偏他都懂，還要佯裝什么都不知道，由著她在他面前演戲。

他擺擺手，終覺凄苦：“李叔，你是跟著我的老人了，以后這些話不要提了。這些日子你不用到別苑伺候了，自己挑個去處。”

3.

別人是隔岸觀虎斗，巴不得沂州戰(zhàn)事紛爭，越亂越好。眼瞅著萬心憂一個婦人治理得井井有條，有人坐不住了。因著汪少良好幾日沒有露面，萬心憂對外說是在別苑中養(yǎng)病，北邊發(fā)來電報，稱萬心憂牝雞司晨，囚禁汪少良。

她倒沒有生氣，把那電報津津有味地看了幾遍。在電話里她告訴汪少良：“北邊說我把你囚禁了。”

汪少良在那頭笑道：“是啊，你把我囚在你心上了?！?/p>

他習(xí)慣說些甜言蜜語，好在萬心憂不是一般的女人，不然早被迷得不知東南西北了。他不是沒有碰過其他女人，大帥的兒子，風(fēng)流倜儻、年少有為，自有女人趨之若鶩，不然他哪里有機會練得甜得發(fā)膩的哄人話？萬心憂并不在意，逢場作戲，那是官場和商場的生存之道。

有一回他說在別苑中住得無聊，她還打趣說送幾個姑娘上去。

她不是沒有見過他和其他女人在一塊。是在馬場遇到的，他教那女子騎馬，姿勢曖昧，幾乎臉貼著臉。一旁的人與她開玩笑說：“再不換回女兒裝，三少就要被人搶走了?！?/p>

她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左右來往個幾天便沒了消息，她無需煩惱，畢竟他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

萬心憂的目光復(fù)又落在電報上，她喃喃地道：“牝雞司晨？”眼前浮現(xiàn)出汪少良懶洋洋的模樣，心中不覺一痛，她也沒想到自己能夠這樣狠心，當(dāng)真是不擇手段了。她撥給秘書長，光是沉默不說話。那是她的心腹，懂她心思，她不說話，那邊也不催。好一會兒，她道：“那藥先停了，省得熬壞他的身子。”

這廂剛剛做了決定，侍從來報：“有位叫玉糖的姑娘要見您?！?/p>

萬心憂眉頭一皺。她雖是不在意汪少良的風(fēng)流韻事，但底下自有亂拍馬屁的，將一干人等祖宗十八代查清了奉上來。蘇玉糖是梨園的一個戲子，聽說頗有姿色，不少達(dá)官貴人以見她一面為榮。汪少良是戲迷，自然不會錯過這樣的佳人。

萬心憂咚咚咚地叩著桌面，那玉糖姑娘朝她盈盈一拜道：“請少奶奶恩準(zhǔn)玉糖上別苑伺候三少。少奶奶與三少到底夫妻一場，怎忍心三少身邊沒個貼心的人服侍？”

看樣子，電報上的內(nèi)容已經(jīng)流傳大街小巷，人人都當(dāng)她將汪少良囚禁。她的目光如刀子似的落在玉糖臉上，這戲子一開口倒叫她訝異。原以為唱戲的有把千嬌百媚的好嗓子，料不到是沙啞的嗓音。

萬心憂豈會鎮(zhèn)不住一個小小的戲子：“這里無人叫我少奶奶，玉糖姑娘請和他們一樣喚我女帥?！彼嬃艘豢诓?，慢慢地道，“玉糖姑娘有心了，三少如果指名要你服侍，我必定將你送到他跟前?！?/p>

玉糖自然知道萬心憂的本事，面上更加恭敬，適時流下眼淚，越發(fā)楚楚可憐了：“玉糖……玉糖已有三少的骨肉。玉糖和孩子都不求名分，只求能夠陪在三少身邊……”

她斷斷續(xù)續(xù)地抽泣著，萬心憂手下一顫，茶杯落地。

她想起她和汪少良的孩子，三個月大，沒有保住。他一怒之下射傷了幾位主治醫(yī)生，將正副院長撤職下調(diào)。那段日子，身邊的人個個都兢兢戰(zhàn)戰(zhàn)、小心翼翼。他對這個孩子給予了太多的希望，早早準(zhǔn)備了嬰兒房，一間粉紅色，一間天藍(lán)色。他說男孩女孩都喜歡，最好是女孩，像她，大眼薄唇。

可是這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懷胎十月，產(chǎn)后三月，正值多事之秋，她耽擱不起。她夜里起來喝水，從樓梯上滾下來，流了很多血，染紅了她的手。汪少良緊緊握著她的手說：“心憂，有我在，你和孩子都不會有事?！?/p>

后來他一直責(zé)怪自己沒有好好兒保護(hù)她。他不知道，是她沒有給孩子出世的機會。他應(yīng)該很渴望家中有一個嬰孩吧？

萬心憂抬眼看著玉糖，目光陰沉：“來人，送玉糖姑娘去別苑?！毕肓讼?，又道，“安排和我同車，我答應(yīng)了陪他過生日?？礃幼?，我將送他一份大禮。”

4.

果真是大禮，驚得汪少良面上尷尬不已。燭光晚餐、樂隊、鮮花大約是無用武之地了，萬心憂將玉糖丟給他，徑自上了樓。他只當(dāng)她生氣，心中隱隱竊喜，終究她有小女子的天性，也有吃醋的一天。

只是代價太大，一堆爛攤子無法收拾。他已不記得玉糖的面貌，初遇是被她的聲音吸引，像極了萬心憂。他匆匆替玉糖安排了住處，然后負(fù)荊請罪：“我不會娶她，待孩子生下來交由你撫養(yǎng)，孩子的父親和母親是你同我?！?/p>

萬心憂盯著地圖，不看他一眼：“我可沒有時間替別人的孩子把屎把尿。”忽然，她沖他粲然一下，笑得他心里發(fā)毛，“我又沒有說什么，到底是懷了你的骨肉，要是真不給個名分，傳出去我便是河?xùn)|獅了，指不定父帥還要說我不懂事呢?！?/p>

“萬心憂！”王少良拔高聲音，“你當(dāng)真不在意？”

萬心憂微微一笑：“你喜歡的姑娘，我自然該幫襯著一點。她出身是不好，不過不要緊，父帥的五姨太一樣是唱曲兒的，你聘了玉糖姑娘做姨太太，自然沒有人敢說一句不是?！?/p>

王少良聽在耳中只覺刺耳，他歪歪斜斜地坐進(jìn)沙發(fā)里，臉色不善。結(jié)婚三年，他沒有和她紅過臉。也許早就想揪著她問一問到底有無真心，一直壓抑的情感，仿佛尋到了噴薄的借口，他冷冷地道：“英國留洋，接受一夫一妻制的女權(quán)主義教育，你真的愿意我娶個姨太太回來嗎？”

萬心憂按住滾動的地球儀，眼皮突突地跳著。她和汪少良，夫妻恩愛，何曾這樣爭鋒相對、冷嘲熱諷？她不禁心灰意冷：“你愿意娶便娶，我尊重你的意思?！?/p>

當(dāng)下，萬心憂捧了幾份文件去書房。他劈手奪過去，看也沒看便扔到窗外：“今夜不許處理?！?/p>

萬心憂火冒三丈，尖聲喊道：“汪少良，那是重要文件，明天要給出答復(fù)！”

他順口接道：“有多重要？文件重要還是我重要？”

萬心憂撲哧一聲笑了。昔年他們?nèi)ズ＿叾燃?，背對背坐在露臺上吹風(fēng)，一人一本愛情小說書捧在手中看。他說書中女人真麻煩，非得揪著男人問工作重要還是家庭重要，簡直是無理取鬧。

他顯然也想到了那段時光，既然她已笑，他便不好意思再繃著臉，于是，上前拉她的手，輕聲道：“我不喜歡她?！?/p>

萬心憂順勢靠在他的胸口上：“等她把孩子生下來，我們就打發(fā)她出去，給她一筆錢，叫她永遠(yuǎn)不得踏入沂州半步。這幾個月?lián)軆蓚€老媽子給她，讓她住西廂，別在我眼前晃?！?/p>

汪少良越發(fā)高興了：“都聽你的?！?/p>

歐式合金大門忽然洞開，蘇玉糖跑進(jìn)來，到了跟前，撲通一聲跪下，攥著萬心憂的衣角哭哭啼啼的：“少奶奶，求您不要趕我走。玉糖什么都不求，只求每日能看到三少和孩子，做個小小女仆也是愿意的?！?/p>

她雖在求萬心憂，眸子卻是瞥著汪少良。他亦溫和地看著她說：“玉糖，你嚇到心憂了?！?/p>

萬心憂絕不是省油的燈，鳳目微睜：“這要在軍中，偷聽主帥說話可是要被下獄槍決的?！敝灰痪湓挶銍樀貌恢旄叩睾竦挠裉敲嫔钒?，她瑟瑟發(fā)抖，一味地磕頭認(rèn)錯。萬心憂做慣了大事，懶得為這些女子間的爭風(fēng)吃醋費心思，于是，揮手道，“下去，別擾著我們休息?！?/p>

聽在蘇玉糖耳中，只覺萬心憂一點情面都不講，她抿著嘴，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汪少良道：“我們允許你留在別苑直到生下孩子，你便學(xué)著懂事些。我記得從前你最是溫柔賢良，怎么現(xiàn)在似潑皮無賴了？”

話一出口，汪少良就遭了萬心憂一記狠厲眼神。他頓覺說錯話，尷尬地咳嗽幾聲，湊到她耳邊低語：“管她多么溫柔賢良，我只愛一個英姿颯爽的萬心憂?！?/p>

萬心憂嗤笑一聲，臉上微紅：“也不知哄了多少女孩子才練得這樣油腔滑調(diào)。”

余光瞥過去，那蘇玉糖已經(jīng)識趣地退了出去，地毯上斑斑點點，竟是灑了不少眼淚。萬心憂心下悵然，從古至今，女人的眼淚都是為男人而流。她自小爭強好勝，覺得眼淚是軟弱的表現(xiàn)，不肯為任何人任何事掉眼淚。

萬心憂想，她會為汪少良流眼淚嗎？

5.

許是受了教訓(xùn)，玉糖安分守己地在西廂養(yǎng)胎，萬心憂難得看見她，但也吩咐了底下人將她好生侍候著。旁人不信她這樣大度，猜測她和汪少良早已水火不容，不過是假扮恩愛。她權(quán)當(dāng)笑話聽，她從不認(rèn)為一個小小的戲子可以威脅她的地位。

外頭，萬心憂囚禁汪少良的謠言愈傳愈烈，軍中已有人蠢蠢欲動。

萬心憂和汪少良在電話中商量于公眾場合露個面安撫群眾，忽聽得電話那頭有女仆驚慌的聲音：“三少，玉糖姑娘落胎了?！?/p>

砰的一聲，聽筒從萬心憂的手中滑落。她急匆匆地趕到別苑，敏感地嗅到別苑的氣氛有些不同尋常，萬心憂佯裝有東西落在了車上，低聲吩咐身邊的副官去取。

她揚聲喊朱媽，女仆吞吞吐吐地告訴她：“朱媽被關(guān)到暴室中去了?！?/p>

萬心憂眼皮一跳，喝道：“誰敢關(guān)朱媽？”朱媽是她的陪嫁老媽子，從小將她帶大，和她親如母女，地位不比旁人。她按鈴叫侍從進(jìn)來：“把朱媽放出來，就說是我的命令。我看誰敢動朱媽一根汗毛！”

侍從站在原地沒有動。

噔噔噔，汪少良徐徐地踩著樓梯下來，他仿佛和往常沒有什么不同，病態(tài)的臉色，慵懶的腳步。然而，萬心憂心中警鈴大作，后退一步，一副戒備狀態(tài)：“玉糖姑娘的胎兒怎么樣了？”

她后退的動作被汪少良看在眼中，不禁心里一痛。多少次了，每當(dāng)她覺得危險的時候，便將所有人都當(dāng)成敵人，包括同床共枕的他。而他，不管在什么時候，全心全意地相信她，相信她有不得已的苦衷和不能不為。

所以，他寧愿喝那難以下咽的藥汁，拖著病怏怏的身子，只為看她嘴角上揚的模樣。沒有人知道，只要看著她笑，他的心里便開出了花。

可是，又有誰能告訴他，她如何對一個無辜的胎兒下得了狠手？那個她和他的孩子！那個他盼了許久、早早想好名字的孩子！那個凝聚了他所有愛的孩子！如果不是從朱媽口中審出蛛絲馬跡，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當(dāng)年她從樓梯上滾下來，其實是蓄謀已久的。

“你知道我為什么把朱媽關(guān)起來嗎？”他扶著沙發(fā)坐下，聲音有氣無力，“萬心憂，你知道的對不對？”

明明沒有殺傷力，萬心憂卻覺得有箭射在心臟上。她沒有回答他，而是重復(fù)自己的問題：“玉糖的胎兒怎么樣了？”

汪少良看著她，一字一頓地說：“孩子沒有了。玉糖吃了廚房熬的魚湯流產(chǎn)了，那碗湯里加了紅花。朱媽親口承認(rèn)魚湯是她熬的，你告訴我，你和這件事有沒有關(guān)系？”

萬心憂心中一凜，抿緊了嘴唇。不是不知道怎樣回答，而是不能回答。

汪少良眼中浮現(xiàn)出一抹悲哀：“我愛你敬你，不敢讓你受一丁點委屈。你要是不想這個孩子生下來，就直接和我說一聲，我立馬把蘇玉糖送到醫(yī)院去做手術(shù)。你倒好，明著一套背著一套，讓我失望透頂?！?/p>

萬心憂下意識地將手放到腰間的配槍上，垂目，避開他的眼睛。她承認(rèn)道：“是我吩咐朱媽這樣做的，我不想蘇玉糖的孩子生下來?！?/p>

汪少良放聲悲愴大笑，隨手撿了案上的紙鎮(zhèn)砸下去。萬心憂不躲，但他到底沒舍得砸下去，而是狠狠地丟向了窗戶。他已是怒到極點，雙目通紅：“萬心憂，你好啊，寧愿叫我誤會你，也不肯承認(rèn)那碗加了紅花的魚湯其實是熬給你自己喝的！你告訴我，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如果不是我發(fā)現(xiàn)你懷孕了，你是不是也要這樣悄無聲息地扼殺他？”

他怎么會相信蘇玉糖的小小伎倆？她父親是江湖郎中，她自小熟識各種草藥，怎會聞不出魚湯中紅花的味道？況且，朱媽的這碗魚湯還在爐子上熬著，根本沒有人端給她喝，她偶然瞧見，動了小心思，妄想陷害萬心憂。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他更懂萬心憂的抱負(fù)和理想。即使全世界都跑過來告訴他，萬心憂如何霸道惡劣、一手遮天、胡作非為，他也依舊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墒撬讨目v容和寵愛，一點點地絞碎了他的心。

她叫他清楚地認(rèn)識到，她不僅不愛他，而且不愿意為他生下孩子。

萬心憂的手心里都是汗，她退一步，汪少良便逼近一步。最后，她貼到墻角退無可退，于是拔出槍指著他。他本就身子弱，剛剛發(fā)了一頓脾氣，已是氣息不穩(wěn)，在她拔槍的時候臉色更是蒼白：“萬心憂，我也恨不得一槍斃了你?！?/p>

萬心憂臉色煞白，她不是不心虛和愧疚，但是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容不得她示弱，她緊緊地握住了槍，說:“我不想生，你能奈我何？”

汪少良的嘴角在抽搐，病中的獅子依然有王者風(fēng)范：“你休想再在我的眼皮底下動我的孩子。萬心憂，你別忘了沂州是我汪家的天下，你再能干也不過是汪家的兒媳婦，為他人作嫁衣?！?/p>

他揚聲，一隊士兵踢著正步走了進(jìn)來。她認(rèn)得這些人，是汪少良的嫡系軍隊名下的兵士。她冷冷地笑道：“汪少良，你未免太小瞧我了，你久在病中，大約不知外頭早已天翻地覆?！?/p>

話音剛落，有人來報：“三少，別苑被包圍了?！?/p>

萬心憂露出微笑，卻見汪少良不緊不慢地說：“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你以為你的副官走得出去嗎？你以為那些士兵是來聽你號令的嗎？錯了，他們是我調(diào)來為別苑增加的守衛(wèi)?！?/p>

萬心憂脊背發(fā)涼。她一直知道汪少良不簡單，所以她防著他，一面和他恩愛有加，一面架空他的權(quán)利。到頭來她忽然發(fā)現(xiàn)，她自以為是費盡心思握在手中的權(quán)力，不過是他指縫里漏出來施舍于她的。

她緩緩地把槍放下，兩個侍從趨前，先說一聲：“少奶奶，冒犯了。”然后反扣她的手臂，押她進(jìn)屋子。不是暴室，是普通的屋子，但窗戶統(tǒng)統(tǒng)打上了柵欄，專門用來囚禁重要犯人。

再無人叫她女帥。

6.

萬心憂大勢已去，汪少良著手鏟除她的勢力，悄悄地讓幾個效忠她的主將消失了。他對外宣稱她需靜修養(yǎng)胎，不接受任何人的探訪，不再過問軍政兩界的事。

萬心憂每天看著太陽升起、落下，看著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卻沒有一丁點做母親的喜悅。汪少良隔三差五地到別苑來看她，他沒有為囚房做任何防護(hù)措施，他知道她不會尋短見。她吃很多東西，看書、打拳，韜光養(yǎng)晦。

她無時無刻都在想著計謀。

最初的幾個月，汪少良只隔著門和她說話。她的功夫俊，有頭腦，他不能冒險。

“有些方面你其實比我聰明?！彼f，“我有個問題請教你，孩子生下來之后，我該如何處置你？”

萬心憂背對著他，嘴角浮起一絲冷笑。她知道她會有機會，因為汪少良愛她，這是她唯一的籌碼。他甚至期望時間永遠(yuǎn)停留在她懷孕期間，這樣他就不必為以后煩惱。她答：“要么放我走，要么囚禁我到死?！?/p>

汪少良身子一顫，言語中忽然多了一些不易覺察的乞求：“我們……像從前一樣……不好嗎？”

“不好?！比f心憂猛地回頭，透過小小的出口，直視他來不及掩去溫情的眸子，“我既然已經(jīng)知道你的手段，便不會再將你當(dāng)成病怏怏的公子哥兒。如果我手頭上有兵力，必將你趕盡殺絕，不留后患！”

“在你心中，沒有什么比軍權(quán)更重要的嗎？”

她斬釘截鐵地道：“沒有！”

一顆子彈擦著她的耳朵飛過，嘭的一聲，嵌進(jìn)墻面。她嚇得面色發(fā)白，只覺得肚子一陣絞痛，不禁捂住肚子呻吟著往沙發(fā)上坐。汪少良嗅到血腥味，再顧不得許多，一邊吩咐“準(zhǔn)備車去醫(yī)院”，一邊開了門進(jìn)來抱她。

沙發(fā)的素色花紋罩子已被鮮血染紅，觸目驚心。她長期沒有曬到太陽，又失血過多，此刻面色慘白得可怕。她緊緊地攥著他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如果這個孩子死了……便是你親手殺死的……我殺死了一個，你也殺死了一個……我們扯平了……”

汪少良苦笑道：“萬心憂，你比我想得狠多了。這個孩子絕不會有事！”頓一頓，他低聲說，“你也不會有事?！?/p>

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她身上，沒有注意她悄悄拔出了他腰間的槍。待到冰冷的槍口抵住他的胸膛，他才怔住，瞳孔緊縮。然而，他畢竟沒有在萬心憂的意料中將她丟出去，即使她拿槍指著他，他依然牢牢地抱著她，沉聲對周圍嚇呆的侍從鎮(zhèn)定地吩咐道：“叫醫(yī)院早做準(zhǔn)備，叫上醫(yī)務(wù)室的護(hù)士在車?yán)锼藕?。副官，將醫(yī)院閑雜人等驅(qū)除，列崗布哨。”

萬心憂盯著他，手里的槍慢慢地偏離方向，最后朝天開了一槍，嘭的一聲，振得樹上的楓葉簌簌掉落。

醫(yī)務(wù)室的護(hù)士替她戴上氧氣罩，汪少良握著她的手，汽車疾馳而去。那護(hù)士教她安全姿勢仰著，手指不經(jīng)意觸到她褲腿上的血，眉頭一皺，咦了一聲。

萬心憂的目光已經(jīng)如刀子似的射了過去，小護(hù)士閉住了嘴，什么也不敢說了。

她腿上有傷，血從傷口涌出，更多的是稀釋過的番茄醬，被血腥味蓋住。那段時間她喜食番茄醬，汪少良命人從國外進(jìn)口回來后，源源不斷地送進(jìn)來。他只當(dāng)懷孕的女子愛吃酸的，且酸兒辣女，他高興都來不及，何來疑心？

她是萬心憂，一顆小小的子彈豈會將她嚇得動了胎氣？她朝天開的一槍是她和舊部之間的信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汪少良的確小覷她了。

7.

秉承是沂州重鎮(zhèn)，歷來有重兵防守。她并無十足把握，只想著萬一失敗，大不了玉石俱焚。然而，整個秉承雖然戒備森嚴(yán)，但她有偽造的信件和印章，一路竟通行無阻。那些衛(wèi)兵根據(jù)描述，仔細(xì)盤查每位女眷，她裝扮嚴(yán)謹(jǐn)，一一混了過去。

她并不準(zhǔn)備逃出沂州。這天下，雖只一個沂州省是汪少良的，但連著九個省市皆是汪家地盤。除非她躲到北洋政府的都城，然而外界雖對她和汪少良的關(guān)系猜測紛紛，但她畢竟頂著汪家少奶奶、汪少良賢內(nèi)助的頭銜，怕是才走到邊界便給人暗殺了。

萬心憂藏身于最偏僻的平陸城，相安無事地過了兩個月，她足月產(chǎn)下一個男嬰。因孕中多思，胎位不正，她疼得死去活來，也不知怎么就喊道：“汪少良，我早說過不要生孩子了！”

意識模糊，竟見到他，面容焦急，低聲下氣地說：“是，是我不好?！庇忠娝秃龋骸拔乙笕诵『⒍计桨玻舫鲆稽c差錯，一個都別想活命?！?/p>

她拼了一點力氣去打他：“這里都是我的人，你休得喝三呼四！”

汪少良更是低眉順目：“好好好，都聽你的?！?/p>

好遙遠(yuǎn)的記憶，在很久以前，他最常做的事便是擁著她，不聽地念著“好好好，都聽你的”。萬心憂攥緊了床單，恍然間察覺眼角有淚滑落，滲進(jìn)口中，咸咸澀澀的。是錯覺吧？她怎么會流淚呢？

她醒過來后，肚子平坦，嬰兒在搖籃車?yán)?，小小的面孔格外惹人憐愛。她撐起胳膊坐了起來，外頭聽到動靜，立刻有人掀簾子進(jìn)來。她怎么也想不到是汪少良，他一身戎裝，喜氣洋洋地道：“你醒了？渴了還是餓了？”

她死死地盯著他：“你怎么會在這里？”

這樣一問，室內(nèi)緩和的氣氛一掃而凈。他本就惱她利用他對她的關(guān)愛策劃逃跑，現(xiàn)下看她生產(chǎn)吃了苦才軟了下來。她既一點好臉色都不給他看，他也拉下臉來，說：“我自然要親眼見證孩子的降生?！?/p>

萬心憂猶如被雷劈中。

原來，她可以逃出來，不過是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自以為策劃周全，他的暗哨卻無處不在。她顫抖地問道：“你，故意放我走？”

汪少良尚未察覺她的不對，點頭，帶著一絲寵溺地道：“不讓你走的話，不知你又會想出什么法子來，到時傷身又費神，對胎兒不好。”

萬心憂古怪地笑了一下：“原來，一個孩子的出生可以彌補那個失去的孩子帶給你的傷痛。現(xiàn)在你是不是覺得自己什么都有了？一個孩子，一個為你生了孩子死心塌地的女人，所有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恭喜你啊，三少?？墒俏矣X得自己什么都沒有了，費盡心思，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心憂……”汪少良害怕她絕望的語氣，“你有我，還有寶寶啊。你要不愿意跟我回去，沒關(guān)系，你想到哪里便到哪里，反正我隨時可以找到你。你要是想寶寶了，我就帶寶寶來看你?！?/p>

細(xì)微的噗聲，短促凄厲，萬心憂吐出一口血：“你總是自詡理解我的抱負(fù)、我的野心，可是你一次次挫平我的銳氣，殘忍地叫我目睹自己的一敗涂地。我萬心憂的智謀在你眼中只是女兒家的游戲，哈哈——”

“醫(yī)生，醫(yī)生！”汪少良方寸大亂，眼見著她渾身痙攣，呼吸急促，不由得大聲呼叫，拿袖子不停地擦著她從口中溢出的鮮血：“我哪里錯了？你要展示才華的軍事舞臺，我給你；你要我病怏怏的不理政事，我便如你所愿。如果你覺得我錯了，我便認(rèn)錯，只要你不生氣，剛剛生產(chǎn)不能大動肝火。心憂，你不會有事的，我不準(zhǔn)你有事。你要沂州，我給你沂州。你便是要這天下，我也給你打下來?！?/p>

結(jié)局

萬心憂做了一個夢。

二十五歲的男子青衣怒馬而來，得意揚揚地將一座城池奉于她面前。他眉梢眼角的溫情，眸子中閃動的光芒，馬蹄下踏著的鮮花，都成為她記憶中最美麗的幸福。

她自夢中醒來，看到汪少良和夢中一模一樣的面孔，端著藥碗來親自喂她。他說：“心憂，生病了要好好兒吃藥。只要你肯吃藥，我什么都聽你的?！彼ζ饋硐窦w绔子弟，好像初遇他掀開她的帽子時，嘴角揚起了壞笑。

萬心憂一愣，等她反應(yīng)過來后，就要打掉藥碗。隨侍的副官不著痕跡地隔開她的手臂，一個勁地朝她眨眼睛：“女帥，先喝藥吧?！?/p>

女帥？很久沒有人這樣稱呼她了。

她覺得汪少良不對勁，覺得副官不對勁，可是哪里不對勁又說不上來。忍住疑問，她一口口地喝著藥，待得汪少良出去，副官如抓住浮木一般，撲到她跟前說：“少奶奶，三少他……”

“他怎么了？”

“少奶奶性命攸關(guān)、呼吸微弱時，三少一度以為少奶奶不行了，于是受到刺激昏厥了過去。醒來就……就以為還是和少奶奶剛結(jié)婚那會兒。隨行醫(yī)生說他記憶神經(jīng)受損，不記得這三年來發(fā)生的事情。”副官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有些語無倫次。

萬心憂卻是聽懂了，默然不語。

夜里，汪少良睡在她身邊，以一個保護(hù)的姿勢將她圈在懷中。她看著他的眼睛，用探究的目光看到他的眸子深處。他吻一吻她的眼皮，說：“怎么了？”

“沒事?！彼S即閉上眼睛，伸手回抱住他。

他裝得很像，但她知道他沒有失憶。他給她鋪了一條沒有臺階的道路，他依舊是別苑中病怏怏的不理時事的三公子，而她，依然是為夫分憂的女帥。

倚著他的胸膛，萬心憂忽然感悟到，她這輩子最大的成就，不是手握重兵統(tǒng)治過沂州，而是被一個叫汪少良的男子深深地愛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