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簡介】身為上仙的他讀書入魔,被天帝貶至桃花林,她不惜以灰飛煙滅的代價來到他身邊。相愛不能相守,他最終放棄仙位轉(zhuǎn)世為人,忍受生生世世的苦難,卻再沒有一人,能像她一樣歡喜地喚他一句“先生”……
楔子
十里桃花相競開。放眼望去,滿目皆是被風(fēng)揚起的桃花瓣,還有山下連綿不絕的桃花林,點綴得人間甚是粉艷浪漫。
山崖之上,著綠蘿裙的女子看著崖下的風(fēng)景,一雙淚眼被飛舞的桃花瓣弄得越發(fā)迷蒙起來。
我尋了半晌才在這山崖之上尋到她,見著那瘦弱的背影,終是連一句“歌之”都喊不出來,只好走到她腳下蜷成一團,許久之后才嘆口氣問:“你當(dāng)真不和主人去道個別?”
“千百年對他來說不過是眨眼間,個中故事早就是鏡花水月。今日我不辭而別,他日……他亦能憶不起我的音容笑貌,甚至只言片語,我又何必費那勞苦?”她遠(yuǎn)目四方,淚水浸得雙眼紅紅的,又低頭向我勸道,“你不必陪我,先生若尋不到你,難免會生疑?!?/p>
我不理她,良久才悶悶地答道:“我不走,待你化灰后,多少沾染些你的書香氣,好讓主人……不要過早就忘了你?!?/p>
她凄然一笑,又恍惚地看向遠(yuǎn)處,喃喃地問道:“憫于,你還記得我初來時的場景嗎?”
“記得,當(dāng)然記得,那時……”
1.
那時也是這般桃花盛開的美艷時節(jié)呢。
只是,你到來時是在夜晚。我隨主人外出點燈,你也了解他,自從被天帝貶至這桃花林成閑仙一個之后,總是事必躬親,掌燈這種小事也要親自來做,把桃花林里的每一盞燈都點亮,好讓這山在夜里,也不至于太陰郁。
最后一盞燈點起時,我正打哈欠,一打完低頭,就看到了蜷縮在燈下的你。主人頓足俯視你,我擔(dān)心你是天帝派來懲罰主人的手下,又怕你先出手傷我,便攀到主人頭上,齜牙咧嘴地盯著你。
哪知你回過頭來,竟是一臉受了欺凌的委屈相,淚水里夾雜著濃濃的紙墨味兒。我突然失笑:“主人,是個書妖,怕是被山間的妖怪嚇了一把,躲在這里了。”
主人沉默寡言,心卻是極善極細(xì)膩的,所以將你帶回了院子。
你分明是有計謀而來的,卻裝了個什么都不知曉的樣子,不知自己是何物,不知自己打哪兒來的,更不知要往哪兒去,只說醒來便在山中,遇著幾只妖怪,逃了一路才逃到這里來。
自此,你便留下了。
我對你的感覺是極不好的,雖然這桃花林中,我是住得最久的那一個,但我實在是喜歡主人的,作為這世間唯一一個馴服了我的仙人,我打從心底不愿他人與我共享他。誰知道幾千年時光之后,還會有你這么個小丫頭冒冒失失地闖進(jìn)來。
更讓我忌妒的是,主人為你起了個名字,歌之,遂歌之。我將頭埋在他懷中淺眠,聽了主人這話,睜開眼冷冷地盯著你。你蹙眉了,我知曉你不明白主人為什么要起一個如此拗口的名字給你。我又忍不住當(dāng)下譏笑你:“丫頭,你聽過《論語》里的故事嗎?‘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那一篇,知道嗎?”
枉你一個書妖,竟真的面紅耳赤地?fù)u了搖頭,我便也不想為你解釋,繼續(xù)埋頭睡了。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二三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凡人的向往,何嘗不是主人的向往呢?詠而歸,詠而歸……不就是興致所至,遂歌之嗎?
主人憫于人世,才為我起名憫于,卻又是為何緣由,叫你遂歌之呢?
我自然不解,卻也懶得想太多。
你初留下來的那些日子,與我們并不親近,做事小心翼翼,生怕主人生氣會趕你出去,也怕我一個不爽就撲過去咬你。所以住了些許日子之后,你都不知該如何稱呼主人。當(dāng)然,你也試著叫過他主人,卻被我兇狠的神情生生地止了回去。
你應(yīng)當(dāng)懂我,我怎愿意讓這專屬于我的稱呼,分一半給你呢?
卻還是在發(fā)現(xiàn)你身為書妖卻一字不識之后,你紅了眼眶,求主人教你認(rèn)字。主人喜好安靜地讀書,熬不過你煩人的勁頭,終是專門挑出時間,在屋外的涼亭里設(shè)了案牘,當(dāng)是學(xué)堂教你讀書認(rèn)字。
那天,你頭一次不懼我神色,撲在主人懷里撒嬌,一句句“先生”叫得人心里發(fā)癢。我本想把你咬走,不想看了主人一眼,竟發(fā)現(xiàn)他扶著你,滿臉無奈,又分明很寵溺的樣子。
我暴動的神經(jīng),也因那一瞬間而柔軟下來。
2.
第二日,你早早地就捧著文房四寶來了??赡氵€是走在了我后頭,我早已斜倚在書桌上,叼著筆桿子等你許久了。
你看到我時,嚇得真是不輕,驚慌地問道:“你你……你是什么人?我家先生呢?你把他如何了?”
我輕蔑地瞪你一眼,把頭偏向別處,正看到主人也走來了,便丟下筆跑過去,歡喜地問:“主人,你今天要講什么?”
你呆在原地很久很久,直到主人喊你,你才看著我不可置信地問:“你……是憫于?”
我甩袍坐下,面對你時又換上不屑的神情:“正是本公子,怎么?不可以一起來上課嗎?主人又不是你一個人的?!?/p>
“可……可你不是只小狐貍嗎?”
“我樂意不化人形,我樂意不修行,我樂意做個不長進(jìn)的妖精待在桃花林,如何?如何?”
“不……不如何……”
“切!”
此事罷了,你端坐好,面向主人,也再沒看我一眼。
主人很美不是嗎?他做上仙時就不愛綰發(fā),青絲如瀑落在耳后,似他一般無拘無束地隨風(fēng)蕩著。不過,我仍是最愛他那一雙眸子,明明是凌厲如鷹的,卻讓人心中覺著那么沉郁多情。你應(yīng)當(dāng)也同我一樣,看著那雙眼,漸漸就淪陷其中了吧?
他這第一課,講的是天界傳奇《天仙配》,我那時當(dāng)真不知他為何要挑這本來講?!短煜膳洹分v的是王母第七女與人界男子私通而被踢出仙班的故事,有不怕死的仙人竟將這故事出版成書,在天界風(fēng)靡一時,后被王母封為禁書。主人也深受其害,他有感于書中的精美字句,與那纏綿悱惻的愛情,竟陷了進(jìn)去,生了心魔。他臆想自己也與那樣一位奮不顧身的女子相愛,成日里昏睡不醒,天帝知曉后,認(rèn)為主人丟了仙家的臉面,一怒之下將主人貶至此處,并道,心魔不除,不準(zhǔn)歸位。
他竟講的是這樣一課。
我雖疑惑,卻還是端詳著主人,漸漸就不再想這些舊事了。倒是你,聽了不多時便啜泣起來,故事越深入,你淚水流得越多。
主人只好停下來為你抹淚,你乘機拽著他的衣袖不放,看在我眼里,真是煩心得很啊。
也借了這機會,你就與主人的關(guān)系越發(fā)親近了起來。
后來主人仍是捧著那本《天仙配》細(xì)細(xì)地講,他講某個字的用情極深,講某句話的離苦情傷,仿佛自己就是作者,抑或是那書中的人物一般。
我卻不禁同情起了他,因他心魔太重,至今還沒從中拔出。
而你呢,真就被感染極深,偷偷地落淚,然后把主人講過的字句一遍遍地寫在宣紙上,又不知讀了多少遍。你二人如此投入其中,搞得我倒是個局外人了。
只是那時我并不曾留意,從不識字的你卻寫了一手漂亮的,與那《天仙配》內(nèi)容如出一轍的字體。
3.
我并非是討厭你的,只是我待人向來如此罷了,難得會有主人出現(xiàn),讓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有溫情的一面的。
再說,若主人喜歡你,我又怎不會愛屋及烏呢?反正他性子一向寡淡,待你我都是差不多的。
而你似乎就以主人的學(xué)生,我的同學(xué)這樣有些怪異的身份走進(jìn)了我們的生活。你一如既往的勤快,只是臉上惶恐的神情早被快樂替代了。你如主人一樣,那些本可以用法術(shù)就做好的事,非要親手來,看你們忙活,我也懶得去忌妒什么,倒覺得這桃花林,非同以往地?zé)狒[了起來。
第二年時,我與你也熟悉得差不多了,你只以為我是只懶散的狐妖,整日在桃花林里睡覺。其實我所有的好光陰,都用在去天庭上玩了。我雖不愿成仙,但不代表不喜歡那些仙人用的東西,也因時常去別的仙人那里翻箱倒柜搜好玩的,在天界小有臭名。你知道之后,卻不由分說地要我也帶你去。
奇了,真是奇了,你還會有舍得離開主人而同我去玩耍的時候。我那時也是閑著無趣,應(yīng)了你,就興起帶你去了瑤池。午后守門的小將通常都在打盹兒,所以我們?nèi)サ眠€算毫無障礙。然而你嚷嚷著要去看主人曾住過的地方,對這王母的后花園提不起半分興趣,我才知曉了你來天界的用意。但我嫌你麻煩事多,便隨手倒了杯葡萄酒解饞,還忍不住把玩那酒杯,笑著對你說:“天界哪里缺過故事啊,聽說這夜光杯的元神也下凡歷過情劫,可惜再沒回來過?!?/p>
你吵鬧著,卻突然因這話安靜下來,你怔怔地盯著我手中的酒杯。聯(lián)想到你對《天仙配》的投入程度,我挑眉問你:“想聽嗎?”
你搖頭:“還是不了,不過是元神盡毀,灰飛煙滅罷了?!?/p>
“你倒是很了解嘛?!蔽亦托σ宦?,忽又想起你本就是書妖,想知道什么自然不難,何況這些小妖的故事又不是禁書。
我苦笑一下,正準(zhǔn)備趴下讓你坐上來,你卻惆悵地轉(zhuǎn)身往別處看去。那時你準(zhǔn)是忘記了自己站在瑤池邊上了,幽怨的表情還沒來得及變化,就一腳踩空摔到池子里去了。
哪怕我玩久了玩累了,弄得一身狐臊味兒,我也不曾跳進(jìn)過瑤池清洗啊,你這下從頭到腳,沒一處不沾著瑤池水,我光惦記著羨慕你,都忘記去笑話你了,更忘記書妖向來怕水,你卻是滿不在乎地抹了抹臉,邊瞪我邊從容地爬了上來。
歌之啊歌之,你明明從一開始就是破綻百出的,我卻愚鈍得遲遲沒有看出來。
后來我就帶著這樣一個濕淋淋的你去了主人的府邸。府上那刻著“隱仙”二字的匾,這么多年還是端端正正孑然傲立,你仰頭看著,安靜的樣子竟像我最初見到的主人,那樣落寞。
你別看我如此向著他,這地方也僅僅來過一兩次,清冷得很,我最愛的還是去太上老君那里,偷他的仙丹,吃一半扔一半,再被他氣急敗壞的樣子逗個半天。
我這么想著,你已經(jīng)打開大門走進(jìn)去了,院里的樣子簡直毫無變化,主人浩然正氣,手下的用品、植物也都一個樣子。我懂你對主人那股比我還要熱烈的依賴和喜歡,也就不奇怪你將他用過的東西一一撫過了。也不知過了多久,你突然開始搬動案牘,我這才有點不滿地提醒你:“摸一摸就算了,再喜歡也不能隨便拿走?!逼鋵嵪裎疫@樣老在天界做些偷雞摸狗事情的狐妖,哪里好意思說這話啊,只是嫌那案牘太大太沉,不愿幫你背回去罷了。
幸好你并不打算要帶走它,因為搬開案牘之后,你就開始輕輕地敲擊地下,很有節(jié)奏,似是原本就設(shè)置好的。果不其然,那地板聞聲而開,些許金光散出,一本裝幀精致的書就飄了出來——
是《天仙配》。
一本書都可以這么美,莫不是當(dāng)年的限量版吧?我湊過去,卻還是忍不住想,你是怎么知道這里藏著一本好書的?是出于書妖的緣故嗎?還是你元神就是它呢?
不過,照讀書時的種種情形來看,你先前并不知道《天仙配》講了什么,就算你不識字,對自己的本體也是應(yīng)該熟悉的。所以我還是搖搖頭,最終什么都沒想了。
4.
回去之后,你偶爾還是會纏著我要我?guī)闳ヌ旖缌镞_(dá),但無非都是去與主人有關(guān)的地方罷了。比如他最愛去的池塘,最喜歡走的一條路……我可比這天上的許多老神仙都年長呢,這些小東西根本難不住我。
托了你的福,我也開始感受起主人仍是上仙時的情景來。
只是有件事我想起來還是隱隱有些疑惑,那本你從案牘下找出來的《天仙配》,在主人面前卻只字未提。我只能猜是你也同情主人的遭遇,怕他一輩子都無法從中釋懷,因為我多少知曉,就是那本書讓他生了心魔,卻躲過了天帝的搜查,被他藏在了那里。
當(dāng)然,我日后回想起自己對這些事的理解,總要尷尬于自己的愚鈍。
我是在不久之后才對你起了疑心的。
那一日主人在外面讀書,你在自己的屋里很久沒有出來,我覺著好奇,才忍不住偷看了一眼。我從未見過那么決絕又認(rèn)真的你,磨好墨之后,攤開那本《天仙配》,摩挲許久,提筆在上面寫了三個字“贈義山”。
主人是義山仙人。你直呼他名諱便罷了,居然在他的書上寫了“贈”字,我百般不理解。更重要的是,我不記得誰曾告訴過你主人他就是義山仙人。
等我再抬頭時,竟發(fā)現(xiàn)你哭了。那淚水落在你那娟秀的字體上,卻并沒有暈開,只是順著那筆畫流動,一時間紙墨味兒又飄進(jìn)我的鼻腔中。我復(fù)又想起你的字體,與書上的字一模一樣。
胸腔中不知有什么在涌動,我強迫自己不要再猜想下去,卻還是細(xì)細(xì)地盯著你的淚水。書妖的淚水配合法術(shù)確實可以配出有神奇效果的墨汁來,但你的淚水里,分明只有自己的元神。
你不會法術(shù)……可你明明就是一個書妖啊。
我才猛然意識到,你只是由別的法術(shù)從書中催生出的一種東西而已。所以你本身沒有法術(shù),所以你也不識字,所以你也不怕水……
沒有驚動你,也沒有驚動主人,我只是懷著這樣的震驚到了太上老君那里,我還沒偷仙丹呢,他就開始攆我了。只是這次我不愿捉弄他,躺在他的搖椅上不解地問:“我家主人,到底是要歷怎樣的劫呢?”
那老爺子沒想到我會那么認(rèn)真,都怔在了原地,最后連神情都變得不忍起來,搖著頭勸我還是把這些疑慮藏在心底吧。
可天界哪有什么秘密啊,我一打聽,什么都知道了。
你果然就是主人心中生成的魔。
真是可笑啊,我竟這么久都沒看出來。
老實說,在主人之前,我還真沒聽說過會有仙人會陷在一本書里拔不出來,就算是凡人也沒有吧,那些不過是寫書人胡編亂造的罷了。就算七仙女和董永的故事是真的又如何?那樣的故事在天界早就演爛了,最多感嘆一下那癡男怨女寧棄元神也不做神仙的執(zhí)著罷了。
主人卻最終在那纏綿悱惻的文字中衍生出了你。你那時應(yīng)該是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小東西,成日里盤旋在主人的頭上,盯著他癡癡地看吧?后來這件事被天帝知道,主人被貶,你卻因寄托在那被藏起的書中而無法離開,日思夜想著主人。
那本被你依附的書終是被天帝發(fā)現(xiàn),他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由主人心魔而生的你。你苦苦哀求他,讓他賜你肉體來到主人身邊,是希望像從前一樣陪伴他左右,最后天帝答應(yīng)了你,卻讓你對自己下咒,期限一到便灰飛煙滅。你消失,就等于主人心魔消除,可以重回仙班。我不知道他是為了維護(hù)仙家顏面才出此計讓主人回去,還是他真心惜才,但你是一口就答應(yīng)了下來。為了主人,根本沒有半分猶豫。
因為不僅可以和主人待在一起,還可以讓他重新回到天界,你是這么想的吧?
后來如愿到了主人身邊,你一定被主人寡淡的性子弄得膽怯了許久,可你知道嗎?你的摸樣,甚至一顰一笑都是根據(jù)主人內(nèi)心所想而來的,你夜夜癡迷他的時候,他也在夢里癡迷著你。
只是相愛又如何?到頭來還是一場空罷了。太上老君說了,因果報應(yīng),是躲不掉的。
回去的時候是黃昏了,這時的桃花林總是因被昏黃遮蓋而顯得沒了自己原本的美。你和主人正在晾曬洗好的衣裙,卻不同那失了粉色的桃花,在夕陽之下映襯下,像一幅失傳許久的古畫,讓人胸腔堵得極是難受。
我在遠(yuǎn)處不肯繼續(xù)向前走。不知真相之前,我真的從未注意過,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主人眼底里那隱忍的寵溺和難過,根本就是他早已看穿了天帝的安排啊!
唯獨你,你這小妖怪,什么都看不出來,還在拼命爭取每一分與主人相處的時間,又幸福又悲傷。
5.
從那之后,我就不愛往天界跑了,你纏了幾次,也覺得纏不下去,只好悻悻地去讀書,不再提要去天界的事了。
主人把《天仙配》都講到末章了,你還是會在聽他講那些內(nèi)容的時候落淚。我從那之后再也聽不進(jìn)一堂課,整個腦海中都是你們的糾葛,也明白你為什么一聽這個故事,就會啜泣不止。你哭的不僅是書中的愛情,還有你自己,還有主人。
那些日子主人待你是極細(xì)致極溫柔的,也許連他自己都沒看出來,偏偏你也在這體貼關(guān)懷中漸漸有了變化。那就是即使你安安靜靜地坐著,我都能聞到你身上散發(fā)出的紙墨味兒。你似乎也察覺了,總會在木盆里用泡著花瓣水刷洗自己大半天才去見主人。
你這個傻丫頭,明知道結(jié)果是什么,還要為了主人千里迢迢地來到他身邊。你怎么就不懂,他寧愿不做神仙,也不愿心中缺少了你。不然,你又怎么會是他的心魔呢?
后來主人也隱隱發(fā)覺了你的變化,那樣清心寡欲的人,終究是慌了。
還記不記得他第一次趕你走的那天?原因也是極其荒謬,只是因你洗爛了他最愛的白袍,他摔了茶具,直說你笨手笨腳只會給自己添麻煩,最后是一通抱怨,便說了要你收拾包袱離開的狠話。你哭著跪在地上求他不要趕你,他卻自始至終都沒看你一眼。
后來是我看不下去拉走了你,一路上你仍然在哭,一定是難過主人對你的所作所說,但我知道他那時心里是不比你好受的。
你當(dāng)真以為是你洗爛了他的衣袍嗎?傻丫頭,仙人被貶也是仙人,衣料豈是你我妖輩洗一下就能爛掉的?他冷冷地想將你推離他身邊,是以為你不和他待在一起,便不用兌現(xiàn)與天帝的約定,也就可以避免你的消失。
但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你,我怕告訴你一切,你會更難過。
那一日,我一直陪你到天黑,漫長的時間里,你幾乎都在啜泣,偶爾會問我:“我究竟做錯了什么?為什么先生要攆我走?”
你說,我那時能如何回答你呢?
回去之后,主人房里的燈都熄了,我不禁有些詫異,轉(zhuǎn)身看那十里桃花,在漆黑的夜中看不到半點妖嬈的姿態(tài)。然后你盯著那間屋子,眼淚又掉了下來。
天亮之后,我去了上課的涼亭,難得地發(fā)現(xiàn)你比我早到一步,打扮得清清爽爽的正在練字。我不忍心調(diào)侃如此認(rèn)真又孤注一擲的你,便安安靜靜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等主人來。
主人那天沒來。也許也不止是那一天,從此之后,他都沒有再在那個涼亭里出現(xiàn)過了。你呢,卻風(fēng)雨無阻,日日來,月月來……寫了一張又一張的字,把我的宣紙都用完了。那厚厚的一摞紙,也不知是被你抄了多少遍的《天仙配》,若我是你,寫那么多遍,也該倒背如流了。
你還果真是個固執(zhí)的書妖啊。
大概你不知道,主人這些日子為何狠得下心不見你吧?
你可千萬不要記恨他。我是不忍告訴你,他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沒晝沒夜地讀著《天仙配》。沒錯,沒晝沒夜。白天讀,夜晚挑了燈籠在林子深處讀,消瘦得早就不成樣子,還有那滿眼的血絲,根本沒有他身為一個仙人的灑脫和飄逸。
他也真是天真了一回,以為這樣讀下去,心魔會更深,你便不必消失了。
我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你們兩個,把所有的深情都藏在那本書下,一個不停地寫,一個不停地讀??墒且磺杏钟惺裁从媚兀@都是果,是前世因,種下的現(xiàn)世果啊!
你方才說千百年始末對主人來說都是眨眼間,心底明明還是難舍的。昨夜我睡不著外出,看到你趴在涼亭的石桌上睡著,身體有些瑟瑟發(fā)抖,才知道這些日子你都守在那里,就那么癡癡地等一個人來看你一眼,挽留你一句。
我也不知道主人有沒有后悔陷在那個故事中,然后生出了你,若是當(dāng)初沒有入迷到那般田地,如今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你灰飛煙滅而無能為力??扇魶]有你的出現(xiàn),又怎么會覺得生命它存在的意義呢?
不是嗎,歌之?主人存在的意義,不就是你嗎?盡管你生于他的意念,他也愛你愛得那么固執(zhí)。
如今期限到了,你也終于妥協(xié)了,要走了,卻連主人最后一面都不見了,哪怕是一句簡單的道別都沒有。可我就是不甘心啊,瞧瞧你們,明明相愛一場,卻連句情話都不曾說過,連個擁抱都沒有過,甚至刻骨銘心的記憶都沒有,這一走,就真的舍得嗎?
歌之,你當(dāng)真就舍得嗎?
歌之?
嗬,這風(fēng)是不是大了?我都聞到它卷起你的書香味了,這么濃,濃得蓋過了十里桃花香。
歌之啊……
6.
桃花林還是如當(dāng)年一樣,滿林桃花,還有一個親自點燈的被貶仙人,一個不愛化為人形的狐妖。
歌之走后,主人沒有問過什么,仿佛那一夜出現(xiàn)在燈下的小書妖,只是我的一個幻覺罷了。于是又是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花開花落,轉(zhuǎn)眼就不知走過了多少春秋。我以為一切都像歌之離開時說的那樣,對主人來說,什么都是鏡花水月,哪怕是深深愛過的人也一樣。直到有一次我從外面提早回來,才看到了在歌之房里醉著酒,流著淚的主人。
我一直在窗外看著如此潦倒的他,又看到他終是在塵封了許久的書柜底下,找到了那本歌之一直沒給他的《天仙配》。他似是懷念起什么,輕輕地打開,冷不妨?xí)闼囊?,轉(zhuǎn)眼化作一個妙齡女子,在空氣中繚繞半晌,又逐漸散去了。再看那書上,早已沒有歌之當(dāng)年提筆寫過的字了。
真是個固執(zhí)的丫頭。我捂著嘴轉(zhuǎn)身,才發(fā)覺自己不禁化作人形了。定是因為我,只能借這肉身才能好好哭一場了。而屋里主人卻和著淚笑起來,他說:“原來……原來書中真有顏如玉啊!”
那之后不久,天帝就派人來請心魔已除的主人歸位。但他不愿做神仙了,長跪南天門說明了心意,就被剔掉仙骨下凡做人去了。我猜他一定是奮不顧身地墜入七情六欲的人間去尋找些什么去了。
桃花林,又一次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根本不記得自己活了多少年,而這桃花林里又來過多少人,但我卻想象著主人和歌之還沒離開時的情景,在夜晚著長袍挑燈去點亮林中的燈,白天變回狐貍,偶爾在門口睡覺,偶爾再去天界禍害一遭。
后來我做了個夢,在夢里,我夢不到歌之,只夢到主人第一次來的樣子,他不像曾經(jīng)來過這里的那些仙人,總在我面前擺出一副清高的樣子。他根本就沒有看我,只是坐在地上,想著些我永遠(yuǎn)都猜不透的東西。
那時我突然發(fā)覺,我們根本就是同類。他過得人不像人仙不像仙,而我,狐不像狐,妖不像妖。所以那一日,大雨傾盆而他未躲半點時,我攀在了他身上,用全身的皮毛為他取暖,與他一同在天地間淋成面目全非的可憐人。
夢醒后,我就去修仙了。
成仙后我還是最愛去太上老君那里混,卻不再偷他的仙丹了,只偷他的美酒喝,酩酊大醉再被他氣急敗壞地攆出來。聽他說,主人在人間過得依然坎坷,第一世做了個懷才不遇的詩人,心愛的妻子也早逝了,后來云游四方,郁郁而終。不久后又聽說他轉(zhuǎn)世做了個寫書人,寫的故事引得人間大動,風(fēng)靡一時,如同當(dāng)年《天仙配》一樣。也就是那幾年,我心血來潮下凡耍了一遭,其實也是為了看主人在人間過得好不好。
7.
這一世他還是個文人,及冠之后就捧著書卷只身一人游歷去了,偶爾在鄉(xiāng)間落戶,做一些日子教書先生便又動身出發(fā)。身邊總是沒有什么人能常伴左右,只有我隨他天南海北地走,或像從前一樣伏在他的案頭陪他,即使他并不知曉我的存在。
他一切都是老樣子,長發(fā)不拘,眉目深邃,雖然已經(jīng)是凡人一個,卻還有一股仙氣惹人欽慕。他并不是沒有機會安定下來,但就是一路不停地走。
幾年后,他到了一個偏僻卻舒適的山間村落里,依然賣著老本,那里教學(xué)不便,鄉(xiāng)長想用幾舍地讓他留下,他婉言謝絕又要輕裝起程。不想在往村口走的路上,遇到一個小丫頭,見了主人就舉起手中的書本開心地道:“先生先生,我正要去尋你呢。你說,這個字念什么呀?又是什么意思呢?”
也許是對那迷茫疑惑的神情動了惻隱之心,他接過那本書,看那小丫頭用略顯稚嫩的手指指在了“情”字上。他臉上的笑容逐漸散去,愣愣地瞧了許久都沒有答案。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那丫頭抬頭,睜著水汪汪的眼睛,有些不安地問道。
“這個字,念‘情’?!赌档ねぁ防镎f它‘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p>
“哦……”那丫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喜笑顏開地道了謝,飛快地跑走了。他望著那丫頭跑遠(yuǎn)的方向站了些時辰,繼續(xù)上了路。
不久到了廬州,路過一家戲園時,聽到里面?zhèn)鱽硪酪姥窖降暮叱?,他駐足細(xì)聽,一時竟分不清是《牡丹亭》還是《西廂記》,卻突然有人高喊一聲:“準(zhǔn)備了!董永走!”緊接著一個小生的聲音依稀傳來。
原來……是《天仙配》??!這又不知過了幾百年,人間也要把它編成戲文了。
我苦笑著回頭,赫然發(fā)現(xiàn)主人望著那青瓦白墻的戲園子,哭得淋漓而不動聲色。
后來他就在廬州留了下來,一邊做教書先生,一邊寫戲文,出自他筆下的故事也總是纏綿悱惻,每每都讓人落淚。可惜那些年局勢動亂,他的戲文被扣上了造反的帽子,不得不走上了逃亡之路。
一路顛簸到了滎陽,他過起了深居簡出的日子,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與當(dāng)?shù)氐睦习傩樟奶?,收集些民間故事。某一日說起了滎陽,聽一位老人家說這里埋著李義山。他一時沒聽清,追問道:“什么?”
“李義山,那可是個大才子?!?/p>
似乎有什么記憶被勾起,當(dāng)晚他冒雨登了檀山嶺。嶺上漆黑一片,樹木在冒雨夜空之下都顯得甚是猙獰,我卻不知為何想起了桃花林,那時我們?nèi)?,一入夜便掌燈出來將林中的燈點亮,偶爾為了給主人照路,我常要和歌之爭辯個不休。那些日子,為了讓桃花林在夜里看起來跟白天一樣美麗,主人總是風(fēng)雨無阻……風(fēng)雨無阻,一如他現(xiàn)在的樣子。雨太大我看不清他走到了哪里,只得靠氣味依稀辨別,誰想他竟迷了路,又遇上雨大路滑,我沒聽到他一聲慘叫,就看到摔在了山谷里的他。他一臉安詳,和當(dāng)年點過燈之后的神情一模一樣,嘴角還掛著笑。他那時還對歌之說過:“這里燈火通明,妖怪是不會追來的。你莫再害怕了?!?/p>
我捂了嘴,心痛難當(dāng),那種感覺自歌之離開后就再沒出現(xiàn)過了,如今我又為這人世悲哭一場。最后我褪下自己的皮毛,輕輕地蓋在主人身上,之后回了天界,就再沒下來了。
當(dāng)年歌之用灰飛煙滅換得他重回仙班,他卻執(zhí)意轉(zhuǎn)世人間,只是因為身為仙人他都不能和自己心愛的人好好愛一場??扇碎g還是容不下他,還是要讓他生生世世落寞又潦倒地守著自己的故事一路逃亡,他卻仍是攥著這苦不盡甘不來的人間寧死都不愿放手。
歌之啊歌之,你可懂???主人他這樣是因為不想忘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