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哇——”
孩子的啼哭響徹山野,驚起一處飛鳥。樹林凹地之中,一只吊睛大虎張開血盆大口,饑餓地?fù)湎蛎媲吧碇A服的五歲孩童。
電光石火之間,一塊拳頭大的石頭砸在虎頭上,這個動作引起了老虎的注意,卻并未帶來威懾,老虎惡狠狠地瞪向凹地之上的人——一個極瘦弱的女子,一身白底青花的布裙,逆光之中,女子眼中射出的寒光格外瘆人。
“滾!”
女子一聲輕喝,方才還氣勢洶洶的老虎,登時像被打蔫了一樣,嗚咽一聲,夾著尾巴跑了。
孩子被嚇壞了,仍在不停地哭,女子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來,她默默地盯著孩子看了好一會兒,聽孩子的嗓子都快哭啞了,她才遲疑地將手放到了他的頭上,輕輕地拍了拍。表情淡漠的她,此時指尖竟有些莫名地顫抖。
“莫要難過,別哭了?!?/p>
這樣的安慰自是沒用的,她想了一會兒,又從衣兜里摸出幾塊肉干來:“餓了嗎?”
孩子聞見肉香這才慢慢止住哭勢,水汪汪的眼睛怔怔地看著女子掌心上的肉干,認(rèn)真地點(diǎn)頭道:“餓了。”
“吃吧。”小孩老實(shí)地坐在地上吃起肉干來,女子靜靜地看著他,眸子里輕柔的溫暖慢慢滲透出來,“你家在哪兒?怎會一人在此呢?”
小孩一邊嚼著肉干,歪頭想了許久,輕輕地嘟囔道:“賢王府。奶奶去上香,在山上的寺廟里。我追蝴蝶,飛飛就出來了?!焙⒆诱f得語無倫次,但話也不難理解。女子微微一怔,目光落在他胸前戴的長命鎖上,賢王獨(dú)子。女子心里暗暗地苦笑了一下,沒想到他今生竟投到了皇家。
“我送你回去?!毙『⒗哿?,使性子不肯走路,她將他看了一會兒,終是一聲嘆息,蹲下身來。
“來,我背你?!?/p>
她救回了失蹤兩天的小世子,賢王承諾實(shí)現(xiàn)她一個愿望。
女子道:“我名清墜,入京是為尋夫而來。如今在京城還沒有落腳之處,賢王可愿讓我在府中暫住一陣子?”
十分合理的請求,賢王直接允了她。
清墜在賢王府住下之后,小世子文景便常常來尋她,對她格外親熱。這小孩從未如此黏過人,王府中人都十分驚奇。而更令人訝異的是,三個月之后,小世子在賢王的書桌上題了一首詩,賢王看后又驚又喜,忙拽著文景問是誰教他的。
世子背著手,學(xué)著儒雅文人的模樣道:“是清墜教的,她還教了我許多東西,只是她說以后我會有別的夫子,到時候她就不會再教我了。父王,能不能就讓清墜做我的夫子,她教得極好?!?/p>
能題出這樣的詩,自然是極好。賢王捋了捋胡子,點(diǎn)頭答應(yīng)。
得到想要的回答,文景裝出的大人模樣立即破功,他狠狠地抱了賢王一把,一邊笑一邊叫著跑了出去:“清墜!清墜!你要做我的夫子了!”
賢王搖頭笑道:“這小子,討了夫子又不是娘子,竟美得這樣!”
文景一路歡叫著跑到清墜住的桃苑之中,他一頭撲在清墜懷中,蹭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目光晶亮地望著她。
清墜彎著唇淺笑道:“那你今日便算是拜我為師了,入我的門,得取一個法號?!?/p>
文景撅了撅嘴,不解地道:“可那不是和尚才取的嗎?”
清墜眨了眨眼,沉默一會兒道:“那咱們?nèi)〉谋闶堑捞柊??!?/p>
可那不是道士才取的嗎?
文景看了清墜一眼,咯咯地笑了起來:“清墜說什么就是什么?!?/p>
清墜摸了摸他的腦袋,輕聲道:“叫葉傾安好不好?”她的嗓音微微壓低,隱約帶著不安,就像陽光背后藏著的陰暗一般,蟄伏在她心底,無法拔除,“以后我做你的師父,便喚你傾安,可好?”
文景什么也不懂,他只是笑得燦爛地大聲答應(yīng):“好!”
第二章
春光正好,暖風(fēng)徐徐地吹來,拂落桃花頭上的艷紅,花瓣隨風(fēng)輕舞,飄落在棋枰上,一顆白子將它輕輕壓住。
女子淺笑道:“傾安,你輸了?!?/p>
她對面坐著的少年不過十五六歲,他放下黑子,一聲長嘆:“清墜棋藝已近出神入化之境,誰能贏你啊?!?/p>
清墜搖了搖頭:“有一人,我從未贏過他一次?!?/p>
“誰有如此大的本事?”
清墜沉默了一會兒,嘴角輕輕地彎了彎:“我夫君。”
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一僵,葉傾安垂下眸子,淡淡地道:“自幼便聽說清墜是因?yàn)閷し虿湃氲木┏?,你尋了多少年?這么久了心中還在執(zhí)著嗎?”
“尋了多久……我也忘了,很久之前他便不見了。至于執(zhí)著——”清墜看了看院中紛落的桃花,輕聲道,“無關(guān)執(zhí)著,只是因?yàn)樗档??!?/p>
清茶不小心抖出茶杯,葉傾安忙站起了身,清墜也是一驚,下意識地拿出繡帕要為他擦拭,葉傾安卻有些反常地往后退了兩步,他努力平復(fù)神色,佯裝鎮(zhèn)定地道:“無礙,茶水不燙,我先回房換身衣裳?!毖粤T,他轉(zhuǎn)身便走,腳步竟帶了些許倉皇的意味。
當(dāng)晚,葉傾安頭一次同意了方小侯爺?shù)奶嶙h,去了傳說中的風(fēng)月之地。
三杯黃酒下肚,整個世界都搖晃起來,方小侯爺好心地把他送進(jìn)一個房間,里面的粉衣女子立即柔順地跟了上來,將他扶到床榻之上。他的世界在不停地旋轉(zhuǎn),只有一個女子清清淡淡而又不失溫柔的嗓音一直在耳邊回響“傾安,傾安”。這名字仿似有使人幸福的魔力一般,將女子稍顯淡漠的眉眼都喚得一片溫柔。
他感覺自己的衣衫被人緩緩地褪下,眼前的人仿似與腦海中的人重合,她喚著他的名,撫摩著他的胸膛,年少氣盛的他下腹狠狠地灼熱起來。
清墜——
他的,師父……
猛然驚醒,葉傾安倏地掙開身下女子的雙手,坐起身來。
“公子?”輕柔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葉傾安緊緊地閉上眼,除了清墜,誰都不行。灼燒得幾乎令人刺痛的下腹讓他將心中隱匿已久的念想看了個清楚。
葉傾安暗自咬牙,就算明白她年長他許多,是他師父,就算明白她已嫁為他人婦,就算聽到無數(shù)人在議論她的容貌為何半點(diǎn)不變,懷疑她會妖法邪術(shù),但是,他仍舊有了如此大逆不道的念想。他拉好衣襟,徑直推門離開。
這一夜,他獨(dú)自坐在青樓屋頂看了整夜的星星。
第三章
翌日回府,一家人皆坐在大堂之中,包括清墜,她自顧自地喝著茶,像沒看見他一般。
“孩子大了,卻也還沒到納妾納妃的年紀(jì),便先尋個通房丫頭吧?!辟t王妃溫和地開口,賢王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隨即嚴(yán)厲地盯住葉傾安道:“日后,不許再去那種地方,你要什么樣的人沒有!非得混跡風(fēng)塵之地?”
葉傾安望了清墜一眼,見她仍舊不露聲色地飲茶,他垂下眼簾,手握成拳。他想要的人,偏偏是如何求也求不得的。
“孩兒……知道了?!?/p>
王妃將她身邊的大丫頭賜給了葉傾安做通房丫鬟。他們同房的第一晚,清墜在桃苑中喝得酩酊大醉。
“一生安,一世安?!鼻鍓嬇吭谠褐惺郎?,壺中的酒喝了一半灑了一半,她失神地笑著,“你喜歡就好,這一輩子,我守著你,看著你……就好?!?/p>
“清墜?”恍惚之間似乎有人將她扶了起來,少年的嗓音帶著一點(diǎn)責(zé)備,“怎么喝這么多?”
“多?好像是有點(diǎn)多,我已好久未曾喝過這么多酒了。傾安——”她迷迷糊糊地伸手鉤住少年的脖子,這一聲柔軟的呼喚輕而易舉地讓葉傾安紅了耳根。
“我先帶你回房?!?/p>
“不回。”她難得像撒嬌一樣地在他肩上蹭了蹭,“花前月下,瓊漿美人,葉傾安,你親親我吧?!?/p>
葉傾安大駭:“清……清墜,你喝醉了?!?/p>
“沒有,我清醒著呢?!彼?,“清醒地看著歲月流轉(zhuǎn),人世變幻;清醒地記著過去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半點(diǎn)也未曾遺忘。傾安,你可知,我尋了你多久?”
葉傾安微微一怔,神色茫然。
“尋找得幾乎絕望?!鼻鍓嬵D了頓,眼睛在他肩頭一擦,竟有絲濕潤滲入,“可絕望,也不能阻止我找你。原來思念這么可怕……又可悲?!?/p>
葉傾安傻傻地愣住了,沉默了許久才聲音喑啞地問道:“葉傾安是誰?”
清墜埋首在他肩頭淺笑:“夫君,我夫君。”
春夜風(fēng)涼,吹冷了他的發(fā)梢、指尖。原來她每一次呼喚他的名,想的竟是另一個人。那般溫柔,皆不是為他。
清墜醒的時候看見葉傾安神色沉凝地坐在自己床榻邊,她微微一愣,隨即笑道:“傾安,你長大了,不該再如小時候那般隨性?!?/p>
“你在叫誰?”看著清墜怔忪的神色,葉傾安沙啞著嗓音道,“葉傾安,你喚這名字時,是在叫誰?”
清墜坐起身來定定地望著他,不驚不怒,只是在陳述事實(shí)一般,平靜地道:“你,葉傾安,喚的是你?!?/p>
像是忍耐到了極限,他倏地站起身來,暴怒地扯下床幃邊掛著的珠簾,嘩啦啦的混亂聲響中,夾雜著他的怒喝:“胡說!”他像被侵犯了領(lǐng)地的老虎,惡狠狠地瞪著清墜,“你思念他,尋找他,既然如此在意他,又為何要止步于賢王府?我與他那般相似嗎?自小便那般相似?呵呵——清墜,多么諷刺,這么多年在你眼里看見的不是我也不是他,你看見的只是你自己,自私的想念!”
清墜臉色一白。
沒給她開口的機(jī)會,葉傾安又道:“清墜,師父,你今日便離開吧,離開賢王府。我不需您教了?!?/p>
“傾安——”
他厲聲打斷清墜的話:“我名喚文景,是賢王世子,此生從不識得葉傾安,也不再識得清墜?!?/p>
第四章
清墜離開賢王府三個月后,賢王被人陷害,賢王府百余人皆被判以斬頭之刑,包括昔日賢王妃與賢王世子。
跪在刑臺上,葉傾安望著遙遙的天空,腦海里竟是一片空白,沒有愛沒有恨,只余對死亡的恐懼,恐懼到麻木。
監(jiān)斬官一聲令下,他所熟悉的人頭便不停地滾落到地上,血淋淋的,睜著恐懼的眼睛。他身旁一直溫柔堅強(qiáng)的母妃在這一刻終于失聲哭了出來,而下一刻,他便看見了母親的頭掉落在地上。
然后,輪到他了。
劊子手的刀滴下還熱乎的血液,順著他的頸項(xiàng)滑入衣襟里,溫?zé)岬母杏X讓他的記憶一下便回到了很多年前——那個黃昏,他險些喪命于虎口之下,是那個眉眼稍顯清淡的女子將他救了下來。她輕柔地摸著他的腦袋,安慰他說:“莫要難過,別哭了?!?/p>
她那時的面容如水般溫軟,也如水滴石穿一般,在年年歲歲的回想中,刻在他骨子里,留下了蝕骨的毒,剜不掉,拋不開,至死也不能忘懷。
或許人只有在最深的恐懼中,才會想到最依賴的人。葉傾安輕笑出聲,卻也在此刻落下淚來。
清墜、清墜……原來我竟這般喜歡你。
“斬!”
劊子手掄起寒光大刀。
“誰敢!”忽然之間,一塊石子猛然擊打在大刀之上,生生將八尺大漢手中的大刀震飛。女子的嗓音中帶著攝人心魄的寒意,回響在所有人的耳中。
葉傾安倏地睜開眼,不敢置信地盯著刑場外緩步而來的女子。
她走得不疾不徐,每一步沉穩(wěn)卻又帶著駭人的氣勢,殺氣十足。葉傾安從未見過這樣的清墜,卻又奇異地覺得,清墜確實(shí)也該有這般氣勢。
“何人竟企圖劫法場?來呀,給我拿下!”監(jiān)斬官怒不可遏地大喝,卻換來了清墜幾聲嘲諷的冷笑。她笑聲一頓,神色微凝,離她如此遠(yuǎn)的葉傾安也頓感極為沉重的壓迫感,幾乎令人窒息。
“有這本事的大可過來?!彼S手一揮,站得最近的那名士兵瞬間飛了出去,撞上一棵大樹,立時吐出一口血來。
“妖……妖怪!”
靠近清墜的官兵慌張地往后退,她所到之地,無人敢近她身一丈,她便在數(shù)千名士兵的注視下,如若無人地走上刑臺,站在葉傾安身邊。劊子手早已不知跑去了哪里,清墜蹲下身,摸了摸他亂成一團(tuán)的頭發(fā),一如初見時那般,望著他,輕輕地道:“不怕,有我在?!?/p>
溫和,平靜而充滿力量。
小時候他不懂,現(xiàn)在才慢慢領(lǐng)悟,她這話中隱藏著的鎮(zhèn)定的力量,對他而言是多么有力的支撐。
少年恐懼到麻木的心像解開封印一般,退去了冰凍,漸漸流露出人應(yīng)有的感情,害怕、絕望、想要活下去的求生欲,化成再也壓抑不住的淚水,傾瀉而出。在刑臺上,他失聲痛哭。
淚如雨下中,清墜又一次變成了葉傾安的依賴,唯一的依賴。
任他將情緒肆意發(fā)泄了一會兒,清墜站起身來,割下他一束青絲,隨風(fēng)而揚(yáng),她對著監(jiān)斬官高聲道:“賢王世子文景已死!”
她以發(fā)代頭,自顧自地宣判了。監(jiān)斬官氣得捂著胸口直喘粗氣。清墜不再理會他,俯身在葉傾安的耳邊,一邊割開套住他的繩索,一邊道:“從今往后,你便只做我的徒弟,只做葉傾安,可好?”
葉傾安漸漸控制住情緒,聲音喑啞地道:“我不是葉傾安?!?/p>
“你是?!?/p>
葉傾安沉默了許久,垂眸低聲道:“清墜,你瘋了。”已將那人思念成狂,不辨真假,不辨是非。
她扶起葉傾安,淡淡地道:“我一直很清醒?!?/p>
第五章
“朝堂、江湖你是再不能待了,以后,便隨我隱居山林吧。我護(hù)著你。”
葉傾安猛地睜開眼,軒窗外月夜寂寥,蛐蛐唱得正歡。他捂著頭坐起身來,抹了一手的冷汗。眨眼間離賢王府抄斬已過去了整整七年,可每次午夜夢回他仍會為那些場景而心悸。
“喀——喀喀——”
他聽見清墜的屋子里傳來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隱約還夾雜著嘔吐聲。
葉傾安一驚,忙披衣而起,推門出去。
自從七年前清墜只身而來,將他完好無損地帶出刑場,住到這昆吾山上后,她的身體便一直不好,時常會咳嗽,但從未咳得如此嚴(yán)重。葉傾安微蹙著眉頭,立在清墜門外,他遲疑了一下才敲響了門。
“師父?”
七年間,他再未喚過她的名字,仿似想借這個稱謂來提醒她也提醒自己,他們各自的身份。
房中沉默了一會兒,傳來女子微帶沙啞的聲音:“進(jìn)來吧?!?/p>
他依言推開門,見清墜竟是披著衣裳坐在桌旁,她手里握著茶杯,淡淡地看著他:“怎么了?”
七年的時間,歲月已將葉傾安拉拔成了茁壯的男子,卻從來沒在清墜的身上留下什么痕跡,她就像傳說中的仙人,不老不死,固守著不再走動的時間。
葉傾安的目光在她身上微微一流轉(zhuǎn),便立即垂下了眼簾:“我聽見你咳得厲害?!?/p>
“無妨,不過是夜起喝茶,嗆到了。”她淡淡地道,“不用擔(dān)心,我沒事?;厝ニ??!?/p>
葉傾安聽她聲音只是比平時稍微沙啞了一點(diǎn),好像真的只是喝水被嗆住了。他不再多問,點(diǎn)了點(diǎn)頭。掩門的一瞬間,葉傾安垂下的視線卻掃見清墜拖到地上的衣擺上有一團(tuán)暗沉的顏色,黑夜里看不真切,但卻隱約能看出——
那是血。
他渾身一顫,猛地抬頭望向清墜。她仍在若無其事地喝茶。話語在他喉間來回翻轉(zhuǎn)了幾次,終是被咽回了肚子里。
門扉咔噠一聲被掩上。
清墜稍稍舒了一口氣,脫下外衣,月光灑進(jìn)屋里,她里衣的衣襟上有一大片暗紅色,地上的血跡也格外醒目。喉頭翻涌的腥氣總算是被茶水壓了下去,清墜借著月色打量自己已近烏青的指尖,唇邊慢慢溢出苦笑。
這具身體還能撐多久?能陪傾安,走完這一世嗎?
翌日,一大早清墜便站在院子里,望著院門上掛著的銀鈴發(fā)呆,今日林間無風(fēng),那鈴鐺卻一直丁零零地響個不停。葉傾安心感奇怪,還沒開口問,清墜便道:“桂花樹下埋的桂花酒時日也差不多了,傾安,替我下山買些好菜來吧。今日,我有故人要來做客?!?/p>
她臉上的笑容充滿了懷念和淺淺的哀傷,讓葉傾安的心不由自主地揪了起來,什么樣的故人,能讓她如此想念?
“是,師父。”萬分好奇,千般介意,卻在‘師父’二字吐出口之后皆化為靜默。他不能問,也不該問。
她是他師父,是他救命恩人,僅此而已。
第六章
葉傾安下山后,清墜便坐在桂花樹下的石桌旁獨(dú)酌。飲了片刻,她忽聞一陣清脆的銀鈴聲。清墜給另一個杯子斟上酒,放在石桌的另一頭:“師姐,一別百余年,你可還安好?”
“我名喚白鬼,早就不是你師姐了。”青色長靴在她面前站定,來者沒有接過她手中的酒,反而冷聲道,“為何不入輪回?”
“我執(zhí)念太重,放不下?!?/p>
“你在愧疚?”白鬼輕聲問道,“因?yàn)榘倌昵澳闩c其他八個道士一起殺死了葉傾安?”
清墜淺酌一口香氣馥郁的酒,沉默不語。
“清墜,當(dāng)初葉傾安要開啟步天陣欲得弒神之力,不是你,也會有其他人殺了他的?!卑坠淼溃捌溆喟宋坏朗?,撕碎他的魂魄,讓他魂散異世,你也以命為媒將他三魂七魄強(qiáng)行拉拽回來,唯剩一魂零落他世,我也承了你一愿,將那孤魂帶了回來,他既已再世為人,你為何還放不下呢?”
清墜沉默了許久,嘆息道:“師姐,不是愧疚,我只是無法心安,看不見他好好的,我無法心安?!?/p>
聽她此言,白鬼也不再勸說,微微嘆息道:“你那身體早被我一把火焚了,這身體又是如何來的?”
“費(fèi)了一些功夫,用陶土捏了一個?!?/p>
白鬼一怔,搖頭道:“當(dāng)真胡鬧!”當(dāng)時清墜身死,只余一縷孤魂飄浮于世,只憑魂魄捏造肉身,不用她說白鬼也知道那是件多么困難的事。然而陶土始終是死物,沒有血肉作為靈魂的依附,她又能在這人世逗留多久呢?彼時魂飛魄散,便是徹徹底底地死了。
清墜垂眸望著自己烏青的指尖,笑了笑:“胡鬧便胡鬧吧,能換得這十余年的開心,足矣。”她望著白鬼淡漠無波的眸子道,“我時常在想,百年前,我若順了天命,轉(zhuǎn)世投胎,沒有這一世的記憶,自然便不會再對葉傾安執(zhí)迷不悟,被迫放手或許也挺好。但是,若下一世清墜的記憶中不再有葉傾安的存在,我與他擦肩亦是陌路,只如此一想,我便覺得難受。而且,他已經(jīng)忘了我,若我也忘了他,這世間還有誰記得清墜曾那般愛過葉傾安?我舍不得,也舍不下。
“師姐,這樣的心情,你應(yīng)當(dāng)比誰都明白?!?/p>
白鬼默默地垂下眼簾,她從衣袖中拿出一支青玉簪,聲色冷漠如初:“今日我來,是為還你此物。我在異世尋到葉傾安那縷魂魄時,他也不肯入輪回。這東西,他沒拿走。”
這支簪子是以前葉傾安送她的,以心血凝成,通體碧綠。接過青玉簪,青墜微微紅了眼眶。她強(qiáng)自忍住,壓著喉頭哽咽,聲音沙啞地說:“師姐,我知道你現(xiàn)今已非常人,你且告訴我,我離魂散之日,還有多久?”
“多則一月,少則十日。”
啪——
一聲物體落地的鈍響,清墜轉(zhuǎn)過頭,恰好看見葉傾安呆呆地怔在院門口,想來,是剛走回來,聽到了最后一句話。他震驚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著她,滿目驚慌。
第七章
那日白鬼走后,葉傾安便越發(fā)少言了,他常常會看著清墜失神,每夜都睡不深沉,但凡聽見清墜屋里傳來咳嗽的聲音,他便再難入眠。清墜咳了一宿,他便在屋中睜著眼待了一宿。
直至一日,清墜從深夜一直壓抑著嗓音咳到天翻魚肚白,什么師父什么恩人,在一夜的煎熬中早被葉傾安踩爛在腳下,他莽撞地推開清墜的房門,看見她坐在梳妝臺前,從銅鏡里望他著:“傾安,今日我得下山去一趟?!?/p>
他拳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終是啞聲問了出來:“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我很好,只是盒里的胭脂沒了?!?/p>
“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他已許久沒發(fā)過這么大的火,他狠狠地瞪著清墜,“你若是病了,我陪你去看病;你若是要吃藥,我便給你煎。你哪里不好,你說出來我才能幫你……”
清墜終于肯回過頭來看他,不施粉黛的臉異常蒼白。她拿著梳妝臺上的青玉簪,慢慢地走向葉傾安。她站在他面前,替他理了理衣襟,又細(xì)細(xì)打量著他的面容:“傾安,你不知道,現(xiàn)在這樣對我來說,便是極好的?!?/p>
如此近的距離讓葉傾安將她的憔悴看得更加清楚,心頭鈍痛之后又是勒緊心脈的絲絲憤怒:“那是因?yàn)槟銖膩矶疾桓嬖V我?!?/p>
清墜淺淺地笑了,她將青玉簪慢慢地插到葉傾安的發(fā)髻上:“眨眼間你都二十多歲了,我卻連冠禮也忘了給你辦。傾安可曾怨過我?”
他不答,清墜將簪子給他戴好,又道:“你想知道什么,等我下山買了胭脂就回來與你說,可好?”
葉傾安眸子一亮,清墜望著他的黑眸瞇起了眼,她身子微微往前一傾,竟是貼上了他的胸膛,她雙手環(huán)過他的腰,將他緊緊抱住。
葉傾安渾身一僵,對清墜這樣的親昵,他從手足無措到無法抵抗。
她的臉頰輕柔地在他胸膛蹭了蹭:“傾安,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依賴你。”
葉傾安一怔,心中苦澀,清墜依賴的是她的丈夫葉傾安,而她抱著的這個葉傾安只能可恥地依賴著她。
“我下山去了,你要好好地等我回來,一定要等我回來?。 ?/p>
清墜揮了揮手,告別了葉傾安。一轉(zhuǎn)過臉,她的眼眶便紅了起來。葉傾安不知道,那青玉簪是他前世用心血凝成的,含有莫大的法力,能助他尋回前世的記憶與力量。彼時,他將變回作為血狼王的葉傾安,被清墜殺死的葉傾安……
清墜不敢面對恢復(fù)記憶的葉傾安,她怕在他眼里看見怨恨與憎惡。
第八章
紅線套著胭脂盒拎在手中,清墜從清早一直磨蹭到晌午,才慢慢走回山中小院。
推開院門,院子里靜得嚇人,清墜敏銳地察覺到一股熟悉的氣息。她苦笑,血狼王的妖力已復(fù)蘇,嚇跑了四周的動物……葉傾安總算是憶起了前世的事情。
她轉(zhuǎn)過頭,見葉傾安負(fù)手站在桂花樹旁,閉著眼,仿似已神游天外。
“傾安?!彼龔澠鹱旖怯昧ξ⑿Γ拔一貋砹?。”
聞言,葉傾安睜開眼睛,定定地望向清墜,那雙眼睛再不復(fù)往日的漆黑清澈,變得一汪血似的紅,艷得照人:“清墜?師父?你想讓我如何喚你?”
他言語平靜,清墜卻能聽出他在生氣,沖天怒火。她垂下眼簾,暗自苦笑。
“十?dāng)?shù)年相伴,當(dāng)真令人感動。”葉傾安冷笑著慢慢走到清墜身前,“可是師父,你難道忘了上一世,你曾那般決絕地對我舉起了三尺青鋒劍?”他牽起清墜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處,“在這里,一劍穿心。”
清墜指尖不由得顫抖起來。
“殺了我,你可活得心安?”
清墜壓制住喉頭翻涌的血腥氣,啞著嗓子道:“傾安,若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jī)會,我仍舊會對你動手。因?yàn)橐獑硬教礻?,獲取弒神之力的葉傾安會危害蒼生……我……不論我對你是何感情,錯的便是錯的?!?/p>
“哈哈哈——”葉傾安一把甩開清墜的手,仰天大笑,聲色蒼涼,“好!好一個心系天下的大善人!清墜,若我告訴你,開啟步天陣的鑰匙便是我送你的青玉簪,你又要如何?”
清墜一怔。
“我已將所有交付與你!”他恨得咬牙切齒,“清墜,是你不肯信我?!毖粤T,他不再看清墜一眼,廣袖一拂,大風(fēng)忽起,葉傾安的身影眨眼間便消失了。
胭脂盒摔在地上,灑了一地嫣紅,清墜恍然回過神一般,蹲下身子,她摸著盒子,失了好一會兒神,最后無力地摔坐在地上。葉傾安再也不會回來了,她抹胭脂給誰看呢?她還害怕誰來擔(dān)心呢?她還能為誰強(qiáng)顏歡笑呢……
烏青的指尖顫抖著,她輕輕捂住臉,淚水卻從指縫中不可抑制地滲了出來。
無聲而蒼涼。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的魂飛魄散,只有她自己會害怕、會哀傷。
第九章
清墜獨(dú)自在山中小院中住了幾日,這些天以來,她皆是在半夢半醒間度過,夢中全是過去的畫面,她或是夢見小時候的葉傾安牽著她的手,軟軟地喚她“清墜,清墜,我真喜歡你”;或是夢見上一世的葉傾安與她一起在山峰上看狂舞的雪花,許了相守的誓言。
而更多的,卻是夢見她親手將劍刃沒入他身體的畫面,他滿目驚痛,一會兒哀傷,一會兒憤怒地說:“清墜!是你不肯信我。”
游夢驚醒,總是嚇得她一頭的冷汗。
恍恍惚惚地不知過了多少日夜,有一日她的精神忽然好了一些,能下床走動,還取出了桂花樹下的桂花酒。
這兩日樹上的桂花都開了,她聞著開心,輕言喚道:“傾安,摘些桂花下來吧,今年,咱們再釀些酒……”
話語一出,才恍然驚覺,這山中小院再也不會出現(xiàn)葉傾安的身影了。她一聲嘆息,卻又笑了出來:“罷了罷了,自己摘便自己摘吧,也就最后一次了。”師
可還不等她搬來椅子,小院門口掛的銀鈴便丁零零地響了起來。
清墜眉頭一皺,轉(zhuǎn)過身去,八位青袍道士不知何時竟已走入院中,他們皆是白發(fā)蒼蒼的老者,每人身上渾厚的仙氣壓得清墜有些胸悶,她微微一怔,笑道:“八位道友百年不見,今日如何想起來與我敘舊?”
這八人,正是百年之前與清墜一同誅殺葉傾安的那幾個道士,他們雖都是修仙而有所大成的人,但是百年的時間也足以讓他們的身形佝僂,鶴發(fā)雞皮。
“休要多言!”一青衣老道厲聲道,“葉傾安在何處?”
“你們來遲了,他已經(jīng)離開了許久?!?/p>
一個道士氣得渾身發(fā)抖,顫聲道:“清墜姑娘,枉我們?nèi)绱诵湃文?,百年前你收回葉傾安的魂魄也就罷了,怎可再令他想起前世之事?你可知現(xiàn)今他又開啟了步天陣,欲再得弒神之力?這是為害蒼生之禍,你怎可如此不識大體?”
清墜垂下眼簾:“對不住?!?/p>
“哼!休要再與她多言,若不是百年之前她強(qiáng)行拉回葉傾安的魂魄,血狼王如今又怎會轉(zhuǎn)世投胎?天下又豈會有如此禍?zhǔn)??這妖女不死不活地殘喘了百余年,今日,老道便替天行道,先除了你,再去除了那葉傾安!”
言罷,老道身形瞬間轉(zhuǎn)到清墜面前,手中結(jié)了一道金印,狠狠地打在清墜的心口。
清墜不擋也不躲,生生地接下了這一招。她聽得刺啦一聲,是一道傷痕,至胸腔一直裂到了肩頭,她的身體像陶器一樣裂開了一道口子。
回憶起百年前她那般艱辛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凝聚了陶土,捏好這個身體,清墜心頭只有嘆息,這一生一命,總算是走到盡頭了嗎……
清墜眼前有些昏花,連老道的臉都看不清楚了,忽然之間,她只覺有一股溫?zé)岬臍庀⒏苍谒募珙^,將她破開的身體輕輕扶住。
“敢欺負(fù)清墜,膽子不小??!”
低沉的男聲在她身后響起,緊接著她被帶入一個溫?zé)岫鴮捄竦男靥胖校骸叭~傾安在此,你們要找我麻煩,大膽來便是!”
葉傾安……
葉傾安仍舊放不下清墜,仍舊擔(dān)憂她的安危,顧及她的性命……多笨……
尾 聲
見葉傾安現(xiàn)身,八位老道如臨大敵般沉了臉色。
雙方僵持了一會兒,其中一名青衣老道終是忍不住說:“葉傾安,你若現(xiàn)在關(guān)閉步天陣,封印弒神之力,尚為時不晚,我等必不再為難于你?!?/p>
“嗬,笑話!”葉傾安冷冷一笑,“步天陣我已開啟,弒神之力也已用了,你們又待如何?”
八名道士皆是一驚,有人立即掐指算起來,探查四方有哪方出了血光之災(zāi)。而越是探他們的表情便越是迷惑,最終,是傷了清墜的那名老道驚道:“你用弒神之力為她續(xù)命?!”
眾人這才將目光移到清墜身上,卻見她肩上的傷口竟已慢慢愈合,而面色也退去了蒼白,逐漸紅潤起來。
葉傾安冷眼盯著他們。
有人搖頭嘆氣道:“逆天改命,終不得善果?!?/p>
“與你何干!”
“罷了罷了,清墜活一日便一日離不得這步天陣,既然弒神之力未用作他途,我們且走吧?!?/p>
“我可有說過讓你們離開?”葉傾安眸中厲色一閃,殺氣登時四溢開來,八名道士胸悶耳鳴,一時竟邁不開腳步。葉傾安今日竟是起了殺心,欲讓他們幾人埋骨于此。
衣角被人牽住,葉傾安稍稍側(cè)過臉,卻見清墜盯著他慢慢搖頭:“你殺了他們,卻讓我活著,傾安,你是在懲罰我嗎?”
殺氣微微一頓,葉傾安握緊拳頭,像是好不容易將怒氣隱忍下來,他厲聲喝道:“滾!”殺氣橫掃而過,將四周樹木皆掃得一矮,八名道士在塵埃落定之后皆不見了蹤影。
小院中再次清凈下來,清墜倚在葉傾安胸口不愿離開,她輕聲問:“我以為你氣極而去,是再也不肯回來的了?!?/p>
葉傾安一聲冷哼,沉默了一會兒,有些惱怒地道:“我是不肯再來的,可誰叫你是清墜。我不過是氣你不肯信我,卻沒想過要你死?!比~傾安頓了頓,有些不習(xí)慣地解釋道,“你的命唯有弒神之力能救,我離開,是去啟動步天陣。”
清墜輕輕環(huán)住他的腰,道:“當(dāng)初,我并沒那般絕情的,我拉回了你的魂魄,還將青玉簪子交給了故人,央她到異世去尋你,你應(yīng)當(dāng)見到過她的。傾安,我一直在等你回來,我一直無法心安……”
清墜鮮少與他說這樣的話,兩句解釋便將他心哄得軟了下來。
罷了,不過都是些前塵往事……
“傾安,咱們再做點(diǎn)桂花釀吧,你幫我摘些桂花,可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