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情老更親

在盛唐詩人高適（700？—765）的集子里，有兩首贈杜甫（712—770）的詩，杜甫均有回應，讀起來很有興味。高詩云：

傳道招提客，詩書自討論。佛香時入院，僧飯屢過門。

聽法還應難，尋經(jīng)剩欲翻。草《玄》今已畢，此外復何言？

——《贈杜二拾遺》

人日題詩寄草堂，遙憐故人思故鄉(xiāng)。

柳條弄色不忍見，梅花滿枝空斷腸。

身在南蕃無所預，心懷百憂復千慮。

今年人日空相憶，明年人日知何處？

一臥東山三十春，豈知書劍老風塵。

龍鐘還忝二千石，愧爾東西南北人！

——《人日寄杜二拾遺》

前一首作于乾元二年（759）歲末，其時高適到四川擔任彭州（治所在今四川彭縣）刺史不久，而他的老朋友杜甫也逃亡到四川，窮困不堪，連住的地方也沒有，只好臨時在成都郊區(qū)浣花溪寺里安身；高適還稱他為“拾遺”，其實這一官銜杜甫早就丟掉了，他現(xiàn)在是一介平民。后一首作于上元二年（761）年初，其時高適調(diào)任蜀州（治所在今四川崇慶）刺史，這時杜甫靠另一位老朋友嚴武（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駐節(jié)成都）的幫助在成都郊區(qū)蓋了幾間草房——這就是后來著名的杜甫草堂，現(xiàn)在還在浣花溪畔，歷代重修，近年來更大為擴大，景色極佳，乃是成都最有名的旅游勝地。

這兩首詩里都流露了高適對老朋友的真摯友情，深度則頗為不同，前一首近乎一般的問候，這時高適對杜甫的情況大約還不大了解，他們分手多年，彼此都經(jīng)歷了許多變化，一時還難以深悉；后一首則感慨極深，既為杜甫，也為自己，是歷來傳誦的名篇。

高、杜的相識遠在二十年前的開元二十七年（739）。那時高適雖然并無一官半職，但已經(jīng)是社會名流、大詩人了，“每吟一篇已，為好事者稱誦”；而杜甫則還是初出茅廬的小伙子，第一次到山東一帶來“壯游”，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才開始起步，但已顯示了大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強勁苗頭。他們相識于汶水之上，一見如故，誰也沒有想到自己和對方未來會經(jīng)歷那么多的痛苦和變化。

爾后二十年來，他們幾度相逢，詩歌上的往來酬唱就更多，友誼日益加深。天寶三載（744）杜甫追隨當代最偉大的詩人、被玄宗皇帝賜金逐出首都的李白一起漫游梁宋，再度與高適相逢，三巨頭暢游宋中以及附近的孟諸澤、吹臺、單父臺等名勝古跡，飲酒打獵，慷慨高歌，形成了盛唐詩歌上最豪華的團體壯游，產(chǎn)生了許多美妙的詩篇，本師陳貽焮先生在他的《杜甫評傳》中敘述這一次盛會道——

他們一起登臨懷古，把酒論文：“憶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壚。兩公壯藻思，得我色敷腴。氣酣登吹臺，懷古視平蕪。芒碭云一去，雁鶩空相呼?！焙笏木涓哌m《宋中十首》其二“朝臨孟諸上，忽見芒碭間。赤帝終已矣，白云長不還”意思相近，都是寫眺望當?shù)剡h處云山，緬懷漢高祖功業(yè)的感觸。杜甫初來乍到，對這里的山川古跡，哪能這么熟悉，這還不是高適這位“我本漁樵孟諸野”的流浪詩人指點、介紹的么？杜甫后來寫的《昔游》說：“昔者與高李，晚登單父臺。寒蕪際碣石，萬里風云來。桑柘葉如雨，飛藿去徘徊。清霜大澤凍，禽獸有余哀?！眴胃赋清底淤v琴臺離宋州不遠，是高適的常游地，這次他又陪同李、杜來登臨憑吊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重版本，上卷第７９頁）

當年秋天他們在此分手，高適去了楚地，李白、杜甫則去王屋山訪道；天寶五載（746）他們?nèi)擞謶焙Ｌ乩铉咧s在齊州（今濟南）等地相聚，然后李、杜與高適分手，在山東一帶漫游；再后李、杜二人也各自東西了。

從此以后，李白與高、杜二人再也沒有見過面，而高、杜兩位則多次有相見的機緣，在詩歌中互通消息的機會則更多。

天寶十一載（752）高適放棄封丘尉一職，去首都長安另謀發(fā)展，再次同杜甫相見，他們和岑參、薛據(jù)、儲光羲等友人一起登慈恩寺塔，分別寫了詩。第二年高適得田梁丘之薦，入邊防名將、隴右兼河西節(jié)度使哥舒翰幕府，不久擔任左驍衛(wèi)兵曹，掌書記；次年高書記隨哥舒翰入朝，又一次與杜甫相見，然后去河西節(jié)度府（駐今甘肅武威），分別時杜甫作《送高三十五書記》，祝賀他履新，預言他十年后將成為方面大員，希望他多寄邊塞詩來：“十年出幕府，自可持旌麾。此行既特達，足以慰所思。男兒功名遂，亦在老大時。常恨結(jié)歡淺，各在天一涯。又如參與商，慘慘中腸悲。驚風吹鴻鵠，不得相追隨。黃塵翳沙漠，念子何當歸。邊城有余力，早寄從軍詩?！边@時杜甫正苦于沒有出路，一度很想追隨高適之后，也進哥舒翰的幕府去，為此他寫過《投贈哥舒翰開府二十韻》，但此事未得下文。

天寶十四載（755），哥舒翰入朝，因病留滯長安，他的屬官蔡希魯先回武威去，杜甫寫詩托他問候高適（《送蔡希魯都尉因寄高三十五書記》），在這前后又有一首單獨的《寄高三十五書記》，詩云：“嘆息高生老，新詩日又多。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主將收才子，崆峒足凱歌。聞君已朱紱，且得慰蹉跎?！倍鸥ψ约汉芰实梗嫘臑槔吓笥?、老才子高適的升遷而高興。

很快安史之亂把唐王朝完全搞亂了，高適風云際會，驟然高升，事務極忙，他對當時一些敏感政治問題的見解同杜甫也有所不同，有一段時間沒有同杜甫聯(lián)系。到至德三載（758），高適從揚州大都督府長史、淮南節(jié)度使的高位上被貶下來，到洛陽去當了一名完全沒有事可做的太子少詹事，其時杜甫作《寄高三十五詹事》，詩云：“安穩(wěn)高詹事，兵戈久索居。時來知宦達，歲晚莫情疏。天上多鴻雁，池中足鯉魚。相看過半百，不寄一行書?！币粍t安慰高適，一則強調(diào)彼此年紀都老了，應加強聯(lián)系；中國古代的傳統(tǒng)之一，是政見不同一般不影響老朋友之間的友誼，何況各人的見解也可能發(fā)生變化。

乾元二年（759）高適任彭州刺史，另一個老朋友詩人岑參則出任虢州長史，杜甫在艱難入蜀的途中作《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的長詩，一開始就寫道：“故人何寂寞，今我獨凄涼。老去才雖盡，秋來興甚長。物情尤可見，詞客未能忘。海內(nèi)知名士，云端各異方?！睂τ诖蠹椰F(xiàn)在天各一方，自己晚景凄涼大發(fā)感慨。中間有大段內(nèi)容稱道兩位老友的詩篇，哀嘆自己貧病交加；最后道：“舊官寧改漢，淳俗本歸唐。濟世宜公等，安貧亦士常。蚩尤終戮辱，胡羯漫猖狂。會待妖氛靜，論文暫裹糧。”杜甫希望在天下太平以后，能有機會同兩位老朋友討論詩歌創(chuàng)作，暢敘友情。

不久杜甫到了成都，高適很快給他寄了詩來，深致問候；對于他這首《贈杜二拾遺》，杜甫回答道：

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故人供祿米，鄰舍與圃蔬。

雙樹容聽法，三車肯載書。草《玄》吾豈敢，賦或似相如。

——《酬高使君相贈》

他說自己的處境相當狼狽，靠朋友和鄰居接濟，但創(chuàng)作并沒有中斷，仍然充滿自信。仇兆鰲解說此詩道：“此詩逐聯(lián)分答，與高詩句句相應?？辗靠途樱姛o詩書可討。鄰友供給，見非取資僧飯。但容聽法，則不能設難。未肯載書，亦何處翻經(jīng)乎。末則謝草《玄》而居作賦，言詞人不敢擬經(jīng)也”（《杜詩詳注》卷九）。解說頗得要領，唯最后一句似不甚當，杜甫從來不打算當一個理論家，他一向以文學家自居。唐代知識分子準備做學問、寫專著的人很少，多半致力于文學創(chuàng)作，特別是大寫其詩。

上元元年（760）初，杜甫作《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絕》：“百年已過半，秋至轉(zhuǎn)饑寒。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高適想必立即給了他一些幫助，而雙方的詩歌中均未直接涉及此事，大約因為是很老的朋友，所以都不講什么客套。

上元元年（760）九月高適由彭州刺史改任蜀州刺史，此地離成都比較近，杜甫幾次去看望他，并有詩云：

當代論才子，如公復幾人？驊騮開道路，贏隼出風塵。

行色秋將晚，交情老更親。天涯喜相見，批豁對吾真。

——《奉簡高三十五使君》

這時離他們上次在天寶十三四載（754）已是六年過去了，國家和個人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這一次他們一定談得很多很深入，大大增進了彼此的了解，所以到上元二年（761）正月高適寫《人日寄杜二拾遺》時，內(nèi)容十分豐富，與一年多前那首《贈杜二拾遺》僅為一般的問訊相比，意思也要深刻得多了。

《人日寄杜二拾遺》可分三段，每段四句，逐段換韻——這是高適常用的一個辦法。開頭一段是個引子，說彼此思念故鄉(xiāng)，令人斷腸，定下了全詩慷慨悲壯的基調(diào)。中間一段對國家的現(xiàn)狀表示極大的憂慮，想到自己無從參與朝政則深感無奈；又感嘆彼此年紀都大了，朋友間不知道未來聚散的情形如何。最后一段詩人簡要地回顧自己的一生，從二十歲成人到五十歲開始出仕，三十年間一直在民間草野之中，高臥東山，沒有想到現(xiàn)在一把年紀了卻跑到西南邊陲來當?shù)胤焦?，拿很高的俸祿（“二千石”是漢代刺史的俸祿，唐代一般刺史為四品官，收入亦豐），面對浪跡天涯生活窘困的老朋友杜甫，自己深感慚愧。

他慚愧些什么呢，詩里沒有說，估計是在他與杜甫多次深談之后，對這位老朋友憂國憂民不肯同流合污寧可過貧窮的生活頗為欽佩，反覺得自己這樣當一個高官、俸祿拿得太多是應該慚愧的吧。一個身居高位的老人，對于比自己小十來歲而且現(xiàn)在毫無名位的人說這樣的話，充分表現(xiàn)了高適關心大局的高遠胸懷和嚴于律己的高尚人格。

杜甫讀到這首詩以后，“淚灑行間，讀終篇末”，大約情緒太激動了，沒有寫和詩；到高適去世后近十年的大歷五年（770），杜甫從私人文檔中翻出了當年高適寄來的這首詩稿，感慨萬千，“追酬”一首，而本年晚些時候他也去世了。高、杜真乃生死之交。

高適在蜀州期間和杜甫見面的機會比較多，他們許多話可以當面談，詩反寫得少了。上元二年（761）冬天，高適到杜甫的成都草堂作客，稍后杜甫又幾次去蜀州依高適，所以在蜀州的江源縣有杜工部祠，據(jù)說就是當年杜甫來依高刺史時的寓居之處。這兩位大詩人確實是“交情老更親”！

廣德二年（764）春天，高適奉調(diào)回首都，任刑部侍郎，轉(zhuǎn)散騎常侍，杜甫因故未能送行，稍后作《奉寄高常侍》七律一首，回顧他們悠久的交誼，祝對方回京后一切順利，發(fā)揮更大的作用?？墒谴撕蟛坏揭荒辏眢w一向很好的高適突然在永泰元年（765）正月去世，噩耗傳來，杜甫大感意外，沉痛之至，作《聞高常侍亡》的五律表示哀悼，其尾聯(lián)云：“獨步詩名在，只令故舊傷?！闭缰軇壮跸壬f，“此詩實有蓋棺論定之性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