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盡頭。就像人在黃昏時分讀書,讀啊讀,沒有察覺到光線漸暗;直到他停下來休息,才猛然發(fā)現(xiàn)白天已經(jīng)過去,天已經(jīng)很暗;再低頭看書卻什么都看不清了,書頁已不再有意義。
卡比斯湖。金雀花黃綠相間。不知誰采了一束石南,又把它扔掉了;它躺在草地上,奄奄一息,凋敗的紫色,似乎象征著帝國皇權(quán)的衰落。
一塊紀念碑,它矗立在小丘,俯看著山谷和大海。赫爾城,一條河靜靜流淌,像一座古老的意大利小鎮(zhèn),即使頭頂天色陰沉,小城也一樣色彩斑斕,明麗暢快。紀念碑四周是死去的蕨類,顏色棕黃,和泥土一樣,腳步落在上面沒什么聲響。它們是最先枯萎的夏季植物,九月的輕風一吹,它們就凍死了。
喬安尼斯·尼爾(1782)。他是誰?可以想象,是一個乖戾、憂郁的家伙,十八世紀的人都這樣,算是對那個世紀形式主義至上潮流的回應。那個世紀缺乏新鮮空氣,于是凋敗枯萎。它還抱著伊麗莎白時代的舊杯,伊麗莎白一世時代的人從那杯中發(fā)現(xiàn)了生活的樂趣多姿多彩;后面一代人則從中獲得激情,點燃了靈魂,去爭取自由;但是如今酒已經(jīng)淡了,酒渣中只剩下困乏消沉。
夏天的時候,枯死的樹木看起來很不和諧,一塊陰郁的顏色,不應該混在康沃爾六月那種歡快明媚的色彩里。但是現(xiàn)在,整個自然都漸漸與之協(xié)調(diào)起來。而它們默立著,掉光了葉子,扭曲粗糙,卻心平氣和,似乎領悟了什么是永恒,心滿意足:綠葉紅花的確嬌美可愛,卻同四月的蝴蝶和清風一般,朝生暮死,但是它們是永不變化、始終如一的。四周如此的靜謐,似乎都能聽到白嘴鴉拍打翅膀的聲音,它們掠過天空,從一塊田飛到另一塊。說來也怪,在這片寂靜中,我覺得自己聽到了倫敦的呼喚。
天上烏云密布,飽含雨水,掠過山頭;黃昏時分,天開始下雨。雨很細密,一場康沃爾郡的毛毛雨,像霧一樣籠罩大地,無孔不入,就像人的痛苦一樣。黑夜席卷了這片土地。
風像身強體壯的年輕莊稼漢,歡快地穿過青山綠水,自在地哼著小曲。
霧氣包裹著大地,泛著乳白色的光,有一種不可穿透的透明感,很奇怪。
杰里米·泰勒杰里米·泰勒(Jeremy Taylor, 1613-1667),英國主教和作家,最重要的作品有《活得圣潔》(The Rule and Exercise of Holy Living)和《死得崇高》(The Rule and Exercise of Holy Dying)。人格即風格,這句話放在他身上再合適不過。讀一讀《死得崇高》。通過它從容的節(jié)奏、古典的精神、流暢靈巧的詩情,就可以想象出杰里米·泰勒是個什么樣的人;研究了他的生平和生活境況之后,可以猜測他的寫作風格就是他的處事風格。他是查理一世時期的主教。他生活得舒適、寬裕、心滿意足。這也就是他的風格,不同于彌爾頓的文風。彌爾頓讓人想起奔騰的洪流,一路披荊斬棘、所向披靡,而他讓人想起的,是潺潺的溪流,愜意、蜿蜒地流過春天繁花似錦、馨香濃郁的肥沃草地。杰里米·泰勒不玩弄辭藻,按詞語最常見的意思使用它們就很滿足。他使用的修飾語從無微言大義,很少賦予修飾對象什么新的或是引人注目的特點;他只是把它們作為裝飾,一遍又一遍地加以利用,似乎它們并不是鮮活的、必不可少的東西,而只是某個名詞的固定附件而已。于是,盡管他的文風華麗,卻仍給人以一種簡潔的印象。他似乎只用那些張口即來的詞語,他的措辭不管多么巧妙精當,都帶有口語的味道。也許,他不斷重復“and(和,還有)”這個字的習慣也增強了這種天真質(zhì)樸的感覺。長長的從句一個接著一個,連成一條似乎永無止盡的鏈,讓人覺得這文章沒費多少力就寫成了。它就像一個和藹溫厚、卻又有些啰嗦唆的老牧師的談話。的確,這些沒完沒了的短語、一個又一個的從句經(jīng)常是隨便搭在一起,不怎么考慮句意,根本不顧及句子結(jié)構(gòu),只靠著標點的隨意才得以勉強成立,但如果重新安排句讀的話,這句子也能變成緊湊、平衡的復合句。
(節(jié)選自毛姆《作家筆記》,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