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記臺灣行

舊夢重溫

舊時記過一些歌謠，閑閑散散，現(xiàn)在想起來的時候覺得遙不可及。以前去過的某些地方，零零落落，再游一遍的時候也像是隔了許多難言的厚障壁。彼時所見都遺忘，親近之感又非斷然無存。這樣的感覺異乎尋常，就像是苦苦摩挲著紋絡(luò)縱橫的大地以求出一種關(guān)于土地以及土地之外的感觸。

我12歲的時候第一次去香港旅游。途經(jīng)澳門，有幸匆匆一瞥這座城市。那時也是轉(zhuǎn)機的空當(dāng)，寥寥幾個小時，簡單地走訪了幾座主要的賭場建筑，到尚在修繕中的大三巴牌坊那里照張相，末了去小食街解饞消費，同時也給導(dǎo)游帶去豐厚利潤。我甚至不記得澳門的藍天白云，只依稀記得正值盛夏時臨海南方城市悶熱難耐的天氣。澳門于我，是一場短暫而模糊的夢。

四年后，又是相同的情境。我只能懷著復(fù)雜的心情踏上澳門的土地。

又趕上大三巴牌坊的修繕，我從后面走向它的時候暗自嘆息，牌坊的背面仍如當(dāng)年一樣籠著一層暗綠的紗，粗壯結(jié)實的鋼筋把牌坊的面容鎖在牢籠里。轉(zhuǎn)到正面時，卻不禁啞然，留在記憶里的四年前的那些笨重的衣裳終于被卸下，眼前的大三巴牌坊古典莊重，每一處雕刻都透出濃烈的宗教氣息。四年前的空白終于在這一瞬間被彌補。

依舊不大的澳門，卻五臟俱全?；◢弾r碎石子的小路紋脈錯綜，幽幽穿梭在古舊窄樓之中。后現(xiàn)代的廣告詞標新立異，傲然屹立于林立高樓之間。靜園鬧市兩者相宜，這座小城越發(fā)顯得安穩(wěn)和舒心。人潮擁擠不減當(dāng)年，只是我突然感到了這座城市的一種魅力。如同那些誠心誠意做買賣的生意人，踏踏實實地去做，然后真心實意地歡迎你來品評，期待你的認可。

此行確是舊夢重溫，只是這舊夢清晰了、飽滿了。

印象臺灣

臺北時間，7點30分。

10分鐘后，兩個發(fā)型詭譎衣冠不整睡眼蒙眬的女子癱坐在大廳沙發(fā)上，眼神空曠，氣若游絲。

之一：油條豆?jié){

本以為早飯會像“華茂的北京”那樣，找個沒人的餐廳，擺一桌子吃不完的咸菜腐乳小米粥，再加上白花花的饅頭煮雞蛋。沒想到大巴停在了一個門面喧雜的小店鋪前。店鋪實在不大，我們一行人進去后就幾乎把所有的座位都占滿了。少頃，人皆安坐，仍不見客減，卻看外面忽地排起一條長隊。老板娘個子不高，一口沙啞的臺灣普通話，來來往往吆叫著安排食客。一人一份燒餅油條，一份冷熱供選的甜豆?jié){。油條比大陸炸得硬些，燒餅材質(zhì)尚待考證，豆?jié){倒是很濃很香。隔著穿梭的人群，可以聞見雞蛋攤餅和各種餡餅的香氣。南方的早晨不悶不熱，恰好浸在滿滿的香味里。

一口氣喝光冰豆?jié){，拍掉身上燒餅的殘渣，起身轉(zhuǎn)進外面薄薄的雨霧中。

想不到南方的雨這樣溫柔。

之二：士林官邸

行程上沒有特別安排，所以走進士林官邸屬于從臺北取得的意外收獲。

士林官邸是原來蔣介石和宋美齡居住的地方，到現(xiàn)在才僅僅開放了10年。官邸里草木叢生，蓊蓊郁郁。簇簇拔地而起的椰樹和質(zhì)地柔軟飽滿的白千層構(gòu)建出整個院落的盎然生機。偶爾看見草宅隱在濃密的樹叢里，同宋美齡歐式明亮的落地窗相比，反而更加閑適和自由。

整座院落里我最喜歡的是玫瑰園。宋美齡喜歡玫瑰花，據(jù)說這里的玫瑰兩側(cè)都種有梅花樹，臘梅寒冬綻放，枝丫極勁，恰似強壯的男子守護嬌弱的女子一般。綿長滋長的情意融在了雨后清新的泥土香里，甜蜜又深沉。

而院內(nèi)和院外，始終隔著一道堅實的墻。外面的人進不去，里面的人出不來。

之三：故宮腑臟

故宮腑臟的譬喻源自狂人李敖。

如果說北京故宮美在建筑恢弘的氣勢，那么臺灣故宮便美在各色珍寶精妙絕倫的工藝。想不到歷史書上記載的那些稀世珍品竟全藏在了這個“奇珍齋”里。且不說聞名中外的翠玉白菜和那些篆刻著鐘鼎文的價值連城的禮器，單是其中所陳列的瓷器，就令人目不暇接了。

但凡從古掘出的器具，不論朝代，大多只有兩種，即用于禮和用于戎。這其中，禮器又占多數(shù)。我認為這點在某種程度上證明了中國古代對于祭祀的重視遠遠超過其他事。禮由先前對于神靈的崇拜產(chǎn)生，漸漸演化成為傳統(tǒng)文化中所說的禮儀規(guī)范。禮文化源遠流長，又不斷地更新完善，本該繼續(xù)完好地傳承下去。而現(xiàn)代人對于禮節(jié)的不屑一顧，也同時表明了一種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盲目否定。古人尚能這樣執(zhí)著地堅持，我們?yōu)楹尾缓煤贸袀飨氯?，以期待文化和文明的恒久延續(xù)呢？

之四：臺風(fēng)之外

因為臺風(fēng)的緣故，我們?nèi)∠巳サ男谐獭?/p>

十七級臺風(fēng)即將過境，暴風(fēng)怒雨一時不歇，臺北一片混沌。傾盆而下者，狠且密，來勢洶洶，逢風(fēng)而旋，不可望其止。

雨勢稍弱，我們便啟程去往保安宮。

保安宮大殿華美非凡，目之所及，統(tǒng)統(tǒng)都是燦然金飾，就連走廊上方的橫梁都有被精心地雕琢和漆金過。保安大帝是道教與佛教結(jié)合的宗教形象，所以堂內(nèi)除了佛教例行的一些敬拜儀式以外，同時也糅合了道教的一套求簽許愿規(guī)矩。照例是求簽，拿到簽后，取兩瓣半心狀紅木，對接然后松手使其自然落地。若兩塊紅木一正一反落下，則求得的簽被認為是合意的，便只需順著路線去尋解文了。外面疾風(fēng)急雨，里面的人卻安安靜靜地求愿求福，仿佛與塵世絕。我心里喜歡這樣的安和。

那些執(zhí)著于自己信仰的人們，也自有一份別人所不能享受的安定罷。其實不管相信什么，都是為了在精神上有所依靠，而使心安。這樣的心安應(yīng)該是外面那個憤怒猙獰的世界所不能改變的。

午飯過后，乘捷運到西門，彼時雨傘已經(jīng)壞掉了好幾把。

臺北著名的西門町，在風(fēng)雨交加的天氣下來看確實遜色不少。大街已被沖刷得一片狼藉。

自由觀光的一個半小時期間，我只去了CD店和糖果店?；貋硪院舐犞鳰aximilian Hecker美麗而哀傷的嗓音，吃著綿軟甜膩的糖果，外面的臺風(fēng)像是另外一個世界那么遙遠。

臺風(fēng)入境。仍使心安。

之五：日月之明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已到臺中。

車外仍是不停歇的雨，風(fēng)勢卻終于無聲減弱。臺風(fēng)過后的臺中，略顯凄慘和蕭索。車道兩邊的店家?guī)缀醵家蚤T窗緊鎖的冷冷的姿態(tài)沉默著。偶然看見一棵被攔腰截斷的小樹，斷開的部分尚能顯出新木嫩黃的纖維，于是兀自感到不忍。穿過小城，兩邊是連綿的矮山，蓊郁的樹叢之間隱約可以辨認出不斷滾落的黃色泥漿，這些渾濁又鮮艷的液體因為勻速的流動帶給人一種詭異的滿足感。

群山逝去，終于遙望到一處明凈而不凡的水域。仿佛日月的光華都沉陷其中，潭水澄明，寵辱不驚。一片溫情逆風(fēng)逆雨四溢開來，穿透懼冷而抖動的身體，融在心底。日的暖和月的靜，完美地映在潭上?？峙氯赵绿兜拿烂?，早超越了因形而得的本意。原來，潭水之美不在清卻在明。

渾濁的水徒有氣勢。想那黃河怒涌幾萬里，雄健之姿可見一斑，卻少了一點令人頓醒的靈氣。清澈的水徒有華表，像是涓涓細流的溪水，清可見底，卻少了魂魄和精氣。獨有日月潭，絕不混沌，亦不虛空，單取日月之精華醞釀其中。日久溫潤恬靜，平和淡定，不沾染塵世之俗，不失水之本性，此乃至水，人間不可多得。

站在碼頭久久凝視，一時萬千思緒皆入潭中，化作無影。

雨水逐漸打濕了大半衣衫，四肢麻木，已經(jīng)不能感覺到冷。比起這一整片開闊的潭水，身上的雨跡渺小得可悲。

之六：中臺拈花眾生微笑

聽人說，禪是悟出來的。我大概不是一個悟性極好的人，對于禪的理解也極其淺陋。

沒有想象中的小橋流水枝丫，亦沒有黃昏中沉靜的亭臺小院，中臺禪寺的主建筑宏偉肅穆，在叢叢簇簇的蒼翠中屏息而坐。走進大堂深處，一尊巨大的慈眉佛像和善地盤坐在中央。許是臺風(fēng)的緣故，游覽和拜佛的人極少，整個寺院一片和諧安寧。

大佛像的上頂處雕有八個大字：中臺拈花眾生微笑。文字環(huán)繞著一只拈花的手掌，閃著金色光輝。導(dǎo)游說這里的拜佛方式很特別，為了保護佛像以及建筑內(nèi)部的環(huán)境，寺里的僧人取消了燒香的慣例，而另以擺設(shè)蘭花的方式供虔誠的人們前來拜祭佛祖。我猜想中臺拈花，便是指佛能握到代表誠意的蘭花，而眾生微笑，是說普天下的人因心誠而可度佛光，蒙受佛的恩澤，又因蒙受了這樣的恩澤而安心微笑。禪講的還是安穩(wěn)之道，追求的也是內(nèi)心的平靜和超脫。

只怕是我理解得淺薄了，想必安確是難求得的事罷。

且莫愁

在寶島流轉(zhuǎn)的七日，陽光明媚的好天氣加起來也只有一天半時間而已。心情卻一直好得出奇。

以前也有過一些旅行，長短不一，但每次結(jié)束時都感到切實的倦意。仿佛身心都遭受了什么折磨，疲憊不堪。自己嘴上常常說喜歡旅行，其實也只像葉公好龍，從沒有真正在旅途中感受到歡愉。

記得年初在深圳度假，同樣是置身于濕潤的南方城市，卻總是無端煩躁。長假歸來的時候，坐在飛機上，覺得身體里所有的養(yǎng)分都散失了。因為揮之不散的壞情緒和不能靜的心，旅行于我像是一場異常艱辛的磨難，磨難過后只剩下滿身的倦怠。

在臺灣的日子，不是不倦，只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這樣的倦。匆匆忙忙地趕景點，渾渾噩噩地趕稿子，作息時間完全紊亂，卻有種陌生的充實感。面對著一整片明亮又純凈的海，心里有股安定的力量。有這樣的安，才有清醒的精神去體驗快樂。否則萬事萬物在眼里都變了質(zhì)。

這世界長什么樣子，只取決于你看它的方式。

正前方的熒屏上，已是暮年的張學(xué)良笑容平和地說，我長壽的秘訣，就是不愁。近百年的坎坷浮沉，只被一個“不愁”輕輕帶過?？粗@個精神矍鑠的老頭，我突然感到人生是一種云淡風(fēng)輕式的漂泊。一路慢慢地走，慢慢地安心。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要輕易生出愁緒。把沉重的情緒放得淡一點，明朗一點，便能得到海闊天空。

因此，莫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