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春生
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散文百家》等報刊雜志發(fā)表文章80余篇,有散文入選《散文百家十年精選》,曾獲第七屆河北省散文創(chuàng)作一等獎。
村莊的來歷
這是座藏在大山指縫里的村莊,需要爬很高的山才能到達。以前走進村莊,男人在小徑上挑水,女人在小河邊浣衣,小河潺潺,林木葳蕤,小孩在空地上玩耍,還有狗的一聲聲長吠和雞的一陣陣長鳴……
真的不知祖先們怎樣找到了這個福祉,除了路途遙遠難走,這里實在是一個豐饒富足的地方,不但水源充足,土地肥沃,漫山遍野長滿了杏樹、桃樹、核桃、花椒等果木,還生長著許多名貴藥材。小時候,我們一放假就到山上刨藥材,那時的書本、鉛筆、玩具等基本都是靠刨藥材換來的。
全村沒有外姓,統(tǒng)一姓傅,同一個祖先。再往上推,有著顯赫的家族。很有名的紀傳體史書《明書》,就是出自傅維鱗之手。至今在靈壽縣城北關(guān)大街上,還完整地保存著明思宗朱由檢為表彰當朝兵部左侍郎傅永淳的功績,敕封其祖孫三代“三世如其官”而建造的“三世中樞”牌坊。
也許祖先是為了尋找一處寧靜避世的桃園之地才來到這里的,但社會的發(fā)展已超出了他們的想象。已經(jīng)富裕起來的子孫后代,不再有戰(zhàn)亂和廝殺,不再有鉤心斗角和殺身之禍。他們整日面對著像流水一樣的不變生活,面對交通的不便和信息的閉塞,實在有些厭倦了。
母親是最早提出要離開村莊的,她首先考慮的是我們幾個孩子上學。那時孩子上學要走六、七里路,天不亮就出發(fā),尤其是到了冬天,迎風踏雪,翻山爬坡,中午吃點干巴巴的窩頭,實在是受罪。于是母親求爺爺告奶奶,再軟磨硬泡說服父親,終于在姥爺所在的村莊落了戶。
村莊的人越來越少,寒風一連吹滅了好幾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包括我的親爺爺,還有好幾位遠房爺爺,他們永遠的與僻遠的大山融為了一體。但年輕人實在不愿再重復長輩們的過去,他們堅持要走出大山。聰明好學的建成考上了大學,畢業(yè)分到了省會城市。佟偉是最早在外面打拼的,十幾年下來掙了不少錢,在外面娶妻買了房,再也不回來了。但在那個年代,像他們這樣,能在外面混成事的實在太少了,大部分仍鞧在家里修地球。
懸空的村莊
其實更值錢的東西蘊藏在地下。有位村民無意中,在山上挖開了一個洞子,石壁上明晃晃的閃著金光,可以想象那含量有多高哩。但那時還不知怎樣提煉,也無人收購,這么多寶物藏在閨中,一直靜靜地沉睡,等待出閣的那一天。
酒香不怕巷子深。其實山村的金礦早已進入了政府有關(guān)部門的視野,只是面對偏僻的位置和高昂的開采費用,他們掂量來掂量去,最終也未能決定是否要開采。
后來可能是又經(jīng)過了反復勘探,反復測算,開采的天平終于占了上風。于是一個加速村莊消亡的決定終于在一霎間孵化誕生了。從此轟轟的機器聲代替了鳥語蟲鳴,柏油馬路代替了曲徑通幽。短短幾年,一座現(xiàn)代化的金礦在村莊拔地而起。礦井開始在村莊的腹部穿行,堅硬的鉆頭摧毀了數(shù)十億年形成的巖石,伸進了地下的各個角落。
剛開始采礦時,由于礦藏豐富,礦工們還有意避開房屋,后來隨著好礦石的日益減少,他們連房屋下面的好礦石都不放過,礦井開始向房屋的根基下延伸。一些村民開始擔心,今后再住進房子,不就是住在了沒有根基的空中了嗎?
真像村民擔心的那樣,幾年后可怕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那是一天傍晚,烏云潑墨,電閃雷鳴,不一會兒大雨像瓢潑下來。四爺一家正坐在屋里吃飯,忽然感到房屋晃動,如同地震一般,嚇得他們?nèi)亿s緊往外跑。剛跑到外面,房屋的一根柱子就掉了下來,僥幸一家人都免受傷害。
上次我回老家,還專門到損毀的那幾間房屋看了看,嬸嬸講述了驚心動魄的整個過程,她說房屋后的下面已全部掏空,那次下雨,房后的山墻一下子向前推移了好幾米,房屋被擠塌,現(xiàn)在這間房子再也不能住下去了。村莊成了無人打理的廢墟,房屋破敗殘斷,道路雜草叢生。一個村莊說消失就消失了,如同一個人走了一樣,叫人酸楚楚的。
一次母親回老家,專門找了一家拍攝公司,制作了一個專題紀錄片。一個個小屋,一條條小路,一片片農(nóng)田,一座座祖墳……一古腦兒地全收進了光盤。四爺興奮極了,說總算對子孫后代有了一個交代了。
村莊從此消失
如同一個抗戰(zhàn)老兵,老家的這幾間房子可是立過大功的,房子里住過五六代,不下五十幾號人。在老房子的斑駁漆黑的墻上,一張黑白張片格外引人注目,雖說小時候經(jīng)常在這里玩,但從來沒有留意過,那是一個英俊的小伙子,目光炯炯,堅強不屈。四爺說,這是一張畫像,當時還沒有現(xiàn)在的技術(shù),就專門請人畫了一張。
四爺說,你二爺爺叫傅億栓,抗美援朝時走的,一塊走的還有鄰村的兩個人。那時他還不到十八歲,臨走時父母拿了一件好衣服給他換上,就匆匆離開了,從此再也沒有了消息。后來才知道在戰(zhàn)場上犧牲了。
一個在地圖上不到米粒大的村莊,在偌大的國土上可能被忽略,但它沒有忽略自己。除了二爺爺,村里還出過不少人物,北京、天津、太原、西安、安慶等地都有,有的當局長,有的當經(jīng)理,有的當師長,有的還成了技術(shù)專家。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個小山村出這么多人物,這在附近的村莊是絕無僅有的。
如同一個殘喘的老人,這個山村再也無力負載那些房屋了。自從上次發(fā)生垮塌,政府就已經(jīng)規(guī)劃整體搬遷了,許多年輕人剛得到消息,就迫不及待地紛紛搬走了,但一些老人的心里卻成了五味瓶,不搬吧,確實太危險了。搬吧,他們早已習慣了這里的寧靜生活,習慣了這里的山水草木,他們厭煩城鎮(zhèn)上的吵吵鬧鬧,寧愿守候著他們的老屋和逝去的先祖?zhèn)兌冗^余生。
在剛性的政策面前,人們的情感只能繞道而行。四爺知道,即使再不舍得遲早也要搬走的,他沒事了就坐在門口的那盤石碾上,呆呆地向四周張望。四爺家是最后一個搬走的。從此,整個山村像上演了一場大戲一樣,帷幕慢慢拉下,永遠走向了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