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她是一只烏龜,排行老八。為了報千年前的恩情,才刻意接近謝家大少爺。卻不想因為名字的原因,惹惱了恩人。她叫小八沒錯,錯就錯在,她還姓王。
序
我是一只烏龜,排行老八。
曾有位恩人救了我們一家十口,恩人姓王,為表感激,父母決定隨他姓。
這就成就了我的悲劇,作為小池塘里唯一修煉成人形的妖精,我有一個不甚雅觀的大名——王八。
更悲劇的是,在入凡塵以前,我并不了解,這個名字在凡間有著的深刻含義。
一、入府
我在金陵謝家的門外跪了大半日。
烈日懸空,草席之下,我用半個紅薯變出來的我爹的尸首似乎有了點兒異味。
來往行人對我指指點點,我焦急地盯著謝家大門,等待謝景睿的出現(xiàn)。
我要賣身葬父。
原因很簡單,我得混進謝家。
昨日在秦淮河的畫舫之上,金陵太守邀請謝家兩位公子游河,我冒充侍女上前斟酒。這是接近謝景睿的大好機會,他初見我的那一刻,也的確被我所吸引,視線膠著在我身上許久。
一切本該很順利,只是千不該萬不該,我在他問起我姓名的時候,說了實話。
“王八?!?/p>
他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揮手就打翻了我手中的酒壺,怒道:“你罵我?!”
我就這么被攆下船,而當我在秦淮河邊的小酒館里知悉王八這個詞的含義時,一切為時已晚,逼得我只有出此下策。
太陽漸漸偏西,我的膝蓋跪到發(fā)麻,視線里仍然沒有謝景睿的身影,我正考慮著是否要換個方法,有人站到了我面前,用扇柄托起了我的下巴。
“嘖嘖,這不是昨天畫舫上罵大哥的小美人兒嗎?跪在這兒唱的哪一出?。俊?/p>
“賣身葬父。”
我答得挺沒好氣,因為面前出現(xiàn)的這個人,是謝景睿的弟弟——謝玄安。昨日畫舫之上,我不慎惹怒謝景睿的時候,他就在旁邊落井下石,道我是人不可貌相,錚錚鐵骨不懼謝景睿淫威,結果更撩撥了謝景睿的火氣,害我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對于我滿臉的不待見,謝玄安半點兒不惱,扇柄在我臉頰上摩挲了下,桃花眼彎成月牙:“哎呀,小美人兒火氣還挺大,不過沒關系,本公子這就買了你做貼身丫鬟,好給你葬父!”
我嘴角暗暗抽搐了一下。
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二、誤會
我就這么進了謝家。
謝家是金陵世家,家主謝衍官拜當朝宰輔,他膝下有兩個兒子,謝景睿和謝玄安。
老大謝景睿是故去夫人所生,老二謝玄安出自妾侍李氏。
謝景睿的性情冷漠,待人嚴苛,謝玄安卻是風流浪蕩,不過弱冠年紀,一身桃花債已多不勝數(shù)。
我在謝玄安身邊做貼身丫鬟,總被他調(diào)戲耍弄。
他今日同我道:“最近金陵城中血案連連,總有年輕貌美的女子被害,小美人兒你幸好是被我領進了謝家,要是流落在外,保不齊就出事了,這救命之恩,你怕要以身相許吧?”
明日又拿我的名字取笑:“王八?原來你真叫這名字,大哥的氣可白生了??赡挠泄媚锛医羞@名字的?太難聽了,我干脆就叫你小八好了?!?/p>
對于他的戲弄,我一概充耳不聞,偏偏他樂此不疲,好似逗得我窘迫便是天大的樂趣。拜他所賜,一段時間下來,我已練就一身波瀾不驚的好本事。
現(xiàn)如今謝家能叫我失色無措的,僅有一個謝景睿。
我進府半個月后,恰恰是霜降,后院里秋菊花開得極好,我正拿著瓷瓶小心地收集著花心露水,猛聽身后有人將滿地落葉踩得咔嚓響,我回頭去看,便對上謝景睿那雙深不見底的眼。
據(jù)說故去的謝家夫人容貌傾國,謝景睿遺傳了她的好相貌,我這么與他一對望,即使見他眼底陰邪之氣外溢,臉上仍禁不住有些發(fā)熱。
“你怎么在這兒?”謝景睿見了我,先是一驚,待看清我身上的衣著后,臉色驀地沉了下來,“你跟了二弟?”
謝家家大業(yè)大,規(guī)矩也多,各房丫鬟的衣服顏色皆不相同。我這一身紅錦襖湘黃裙,正是謝玄安院里的打扮,于是我老老實實地點頭:“二公子收了我做貼身丫鬟。”
謝景睿聞言臉色更是陰晴不定,冷冷地看我一陣后,拂袖轉身便走。
我進府多日,好不容易見他一次,見狀腦子一熱,竟上去拽住了他的衣袖。
“等等?!?/p>
我的動作來得突兀,他愕然看我,我也愕然望著他,院子里除了風聲,一下子靜得驚人。
最后也不知是我膽怯放了手,還是他生氣扯回了衣袖,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視線里僅有他的背影,以及遠處迎面而來的謝玄安。
三、還債
自從那日撞見我與謝景睿拉扯過后,謝玄安便來了興致,整日追著我盤問。
“小八,你是不是對大哥有企圖?你們那天說些什么?”
“你揉揉眼睛看清楚,我可比大哥溫柔風趣多了,你別選錯了人?!?/p>
“小八,說真的,你覺得我怎么樣?”
任謝玄安死纏爛打,我通通裝傻充愣。他區(qū)區(qū)一介凡人,我豈能讓他知曉,我此番入凡,是為謝景睿而來?
謝景睿十世之前姓王,我家曾欠了他一筆賬,這一世他命中帶劫,我答應過要救他。
至于救謝景睿的辦法,是要在連續(xù)一百天內(nèi),夜夜子時令他喝下我一滴血,以我血中靈氣壓制他體內(nèi)蠢蠢欲動的邪性,守住他的本性。待度過今年除夕,他安然無恙,我便功成身退,回我的小池塘繼續(xù)修仙問道。
抱著這樣的想法,我接連數(shù)日潛入謝景睿房中,偷偷給他喂血。眼見他眼底邪性漸減,我心頭也暗自欣喜,只是欣喜之余,隱隱又生失落。
而謝景睿要收我做妾的消息,便是在我喜憂參半的時候傳來的。
那日,我正在小廚房里為謝玄安做點心,謝玄安房中另一個丫頭風風火火地沖進來,抓了我的手就往外跑:“小八你快跟我走,二少爺為了你的事和大公子打起來了。”
我滿頭霧水,路上聽那丫頭唧唧喳喳才知曉,原來謝景睿不知哪根筋擰上了,明明平日見了我一臉淡漠,今日卻莫名其妙地向姨娘李氏討我做妾。
我一個賣身入府的丫鬟,謝家大少爺親口討要,李氏自然一口答允,不料謝玄安不肯,只道我已是他的人,兩兄弟爭執(zhí)不下,最后竟打了起來。
等我被李氏著人叫去的時候,謝玄安挺俊俏的一張臉已經(jīng)給打成了醬油鋪子,至于謝景睿,他臉上的傷比謝玄安輕多了,也就嘴角破了皮。當然,我沒有看漏他眼底翻騰的邪氣。
我心中暗暗奇怪,我昨夜見他,明明邪性大減,眼中清靈之氣已生,怎么突然便讓這齷齪邪氣翻了身?
“景睿要討的,就是這丫鬟?”
李氏滴溜溜的視線往我身上一轉,同謝景睿說話的語氣溫和萬分。謝景睿冷著臉點點頭,李氏正待開口,謝玄安突然一把將我拉進懷中,手臂死死收緊:“小八是我的人,由不得任何人來搶?!?/p>
謝景睿冷哼一聲,李氏臉色陡變,一聲“孽子”已喝出聲,謝玄安仍舊死死攬著我,平日總帶笑的一雙桃花眼里滿是堅決,望著他的母親和兄長毫不退縮,那模樣陌生得我有些不認識他。
而見我專注看他,他突然又低頭同我一笑,伸手揉揉我頭頂,用只有我倆能聽見的聲音道:“小八,我喜歡你,哪能委屈你給人做妾。”
那一刻,我莫名覺得,金陵兩岸的十里繁華,也都湮于這一瞬。
四、舊時
謝玄安的維護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卻又讓我有些動容。
其實我早就認識他。
多年前,我剛尋到轉世后的謝景睿,隔過一段時間就會來看他一次。
那時候謝景睿的母親尚在,他的性情遠不似今日這般冷漠嚴苛。
我遠遠坐在梅樹上,他站在落滿冰雪的院里,整個人如同冰雕玉琢一般,一雙眼又生得剔透,瞧得我魂不守舍,讓我忍不住想起千年前的小池塘邊,他拍拍我的頭,將我放生。
我提出報答,他不以為然,只是道:“你一只小烏龜,能做什么?”
我一再堅持,他敷衍道:“我這十世后會有一場大劫,如果歷經(jīng)此劫,便可以位列仙班,你若真有心,便助我一場?!?/p>
他一句玩笑話,我卻是當了真的。
小池塘里的生靈不少,僅我修成了人形,我明明對塵世一無所知,卻拼命尋他而來。
我要償他的情,還他的債,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但我也記得,那時候謝景睿的身邊還有另外一個孩子。那個孩子是謝玄安,他明明沒有慧根,卻能看見樹下施了隱身術的我,傻傻咧嘴朝我一笑,跌跌撞撞地朝我跑來。
我吃了一驚,慌忙中遁形離去,可離去后,撲了個空的謝玄安撇嘴大哭的模樣,仍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當時我就想,這個孩子,怎么這般奇怪?
我心中走神,手上也就沒有輕重,在謝玄安側臉滾著的雞蛋一不小心撞上了他的嘴唇。
謝玄安皺眉悶哼了一聲,抓了我的手,竟放到嘴中重重一咬,瞪著我恨恨道:“王小八,別當著我的面想別的男人想得魂不守舍,你難道真想給我大哥做妾?”
我抽回手:“不想?!?/p>
我說的是實話,十世前一眼之念,我是記了千年,但我從未想過,要給謝景睿做妾。我雖是只資質(zhì)駑鈍的烏龜,可也有烏龜?shù)呢澬呐c堅持。我若要,便要真心對待,要天長地久。
“真不想?”
謝玄安似不信我,一雙桃花眼波光瀲滟,在我臉上轉來轉去。我懶得同他解釋,重新抓起雞蛋在他傷處滾磨。
“他揍你揍得真狠?!?/p>
謝景睿這次下手頗重,我想起他那溢滿邪氣的一雙眼,以及眉宇間掠過的狠戾,心里頭總是不安。他這番劫難,恐怕不容易度過。
謝玄安卻誤會了我的意思,笑著同我擠擠眼睛,一副偷了腥的貓兒模樣:“小八這是心疼我了?你不用擔心,我大哥笨著呢,揍我全揍在臉上。我打他,選的可是看不見的地方?!?/p>
我手上一滯,頓時啞然。
五、試探
因為謝玄安的阻撓,謝景睿要納我為妾的事被暫且擱下。
我仍舊夜夜子時潛入他房中,偷偷給他喂上一滴血。
我的動作很輕,他應該無所察覺,可有時白日撞見,他看我的眼神卻讓我心驚肉跳,好似有什么東西脫離了掌控。
而李氏明顯看我不順眼,總是故意找我的碴兒,若非謝玄安死活攔著,恐怕她已經(jīng)將我逐出謝家。
我就這么焦頭爛額地挨了半個月,謝景睿的表妹在滿園菊花落盡的時候到來。
這位表小姐名義上是謝玄安的未婚妻,卻總愛纏著謝景睿。她不知是聽了誰嚼舌根,知道謝景睿曾有意收我做妾,便將我視作眼中釘,日日尋釁。
我長她近千歲,自然不會將她的挑釁放在眼中。真正叫我擔心的,是這位表小姐到來之后,謝家的諸多異樣。
首先是家中出了命案,謝景睿房中一個年輕丫鬟莫名死在花園里。與之前金陵城中失蹤受害的年輕貌美女子一般,她死狀驚恐,頸間有兩個深深的血洞。其次是謝景睿,他身上本已減弱的陰邪之氣突然大作,逼得我夜間給他喂食的血量大增,才能勉強壓制他的邪性。
這一切,讓我不得不懷疑,這位表小姐,是否我的故舊,某只千年蛇妖?
我有心驗證,因此,在她再一次前來尋我麻煩時,我沒有如往日一般刻意避讓,而是抬頭直直地看著她:“表小姐一再為難我,是因為大公子,還是因為二少爺?按理你該是二少爺?shù)奈椿槠?,可你總纏在大公子身邊,倒讓我瞧不明白了?!?/p>
我有意激怒她,蛇妖的道行遠在我之上,她若有心隱藏蹤跡,我根本無從察覺。只有在她大喜大怒之際,才有可能窺見端倪。果然,她聞言臉色青紅變換,抬手便朝我狠狠地扇了過來。
“賤婢!”
我不躲不閃,聚精會神地想看出她的本相。但預料中的耳光并沒有落下,突然出現(xiàn)的謝景睿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你做什么?”
或許是她演技太高,也或許是怕在心上人面前失儀,表小姐臉上有一陣青紅交接過后,便在謝景睿冷寒的目光中窘迫離去。
“你沒事吧?”
謝景睿冷冰冰的話語中隱約有些關懷,我本還在望著那未被辨出真身的表小姐的背影興嘆,陡然聽他這話,慌忙回神搖頭。他與我默然相對而立,我想了想道:“今日的事,謝謝你?!?/p>
不管需不需要,他總是維護了我。
而我這句謝才出口,謝景睿竟是一怔,片刻后生硬地答道:“若要謝,就離開二弟,跟著我?!?/p>
我愕然望著他,院中風寒,他面色略顯尷尬,耳根子處一抹紅潮。我驀地想起千年前的他——清心寡欲,超脫于紅塵俗世之外,眼中從來看不見誰,如高嶺之雪般遙不可及。
記憶中的他與如今的他相去甚遠,突然抓住我手的手掌溫度極高,令我一時間有些恍惚,若真能得他十分重視,我是否還能心無旁騖地助他位列仙班,讓他從此以后又是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樣,視我而不見?
我的理智告訴我必須如此,心中卻茫然。
六、失控
我一心探出表小姐的底細,視線總在她身上打轉,還跟蹤過她一兩次,行跡難免有些可疑。這本不是什么大問題,但當我被人發(fā)現(xiàn)獨自站在表小姐的尸首旁,滿手沾染鮮血的時候,這一件件一樁樁就成了難以饒恕的大罪。
謝景睿的娘家王家也是金陵望族,祖上還出過兩位貴妃,顯赫無比。表小姐的死在謝家掀起軒然大波,李氏命人將我鎖在柴房之中,又修書給遠在京城的謝家家主,請他速回金陵,處置此事。
出事之時,謝玄安恰巧不在府中,謝景睿也去了臨近的江州。李氏早看我不順眼,此番我落在她手中,自然討不了好,夾手指、釘竹簽、用細如牛毛的銀針刺身上軟肉,種種手段層出不窮,讓我不得不感慨,凡人的智慧果然遠勝于山野妖精。
李氏對我嚴刑逼供,非要我承認,我是因為迷戀謝景睿,對表小姐纏著謝景睿不滿,才喪心病狂害了表小姐的性命。她想要替自己和謝玄安撇清關系。
而表小姐死狀猙獰,頸間兩個血洞發(fā)紫,分明是蛇妖所為,我怎能招供?再者,李氏的嚴刑拷打對我毫無用處,只為掩人耳目,我才以術法封住痛感護住心脈,空留一副軀體給李氏折磨。
她折騰我折騰得起勁,我只管神游思索蛇妖和謝景睿的事,互取所需,互不相干。只是我沒想到,謝玄安匆忙趕回,看見柴房里遍體鱗傷的我時,竟會那般憤怒失控。
他砸了柴房里的所有刑具,卻小心翼翼地抱著我,連放在我身后的手都在微微顫抖,他與李氏說話的口氣強硬至極。
“小八是我的人,我以性命擔保,她不是兇手。我現(xiàn)在要帶她去看大夫,母親若要阻撓,便連兒子一起關押好了?!?/p>
這個風流浪蕩的世家公子,無論何時都是笑吟吟的,從未如現(xiàn)在這般憤怒失措。我一個妖精,李氏的嚴刑拷打根本不算什么,可謝玄安為我如此,我著實慚愧。心中一軟,我忍不住伸出手,反握住他的手:“我沒事,別擔心。”
他身子驀地一震,隨后一把將我抱起,大步流星朝外走去,其余人想攔,被他冰冷的目光一掃,竟不敢再近前半步,只李氏被氣得跳腳。
我在李氏的咒罵聲中被帶走,在路過花園時,遇上了形色匆匆的謝景睿。
驟見我,謝景睿狠狠立住身形,片刻后,他冷著臉上前,對我伸出了手。
“把她交給我?!?/p>
謝玄安只將我抱得更緊:“小八是我的人,大哥莫要弄錯了。”
在與謝景睿錯身而過時,我突然嗅到風中一抹詭異的腥味。
我心頭突跳,猛回頭去看謝景睿,竟見他眼底一抹懾人血色閃現(xiàn),轉瞬即逝。
我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這股腥味,分明是蛇妖的。
七、命劫
謝玄安雖全力護我,但我仍是殺害表小姐的頭等兇嫌,被李氏著人日夜看管,不得離開謝玄安的院落半步,只待謝家家主謝衍歸來發(fā)落。
謝玄安因我著急萬分,我心中動容,卻不能告訴他真相,每每對上他的目光,便覺心中如墜巨石。
而某夜子時,當我再度想潛入謝景睿房中給他喂血,卻發(fā)現(xiàn)房外被人落了禁制無法入內(nèi)時,我心中緊繃的弦突然就斷了,只覺手腳冰涼,茫然無措。
謝景睿這一世的大劫,與蛇妖有關。
他原本是修道之人,斬妖除魔,千年前險些毀了蛇妖內(nèi)丹。
他早就算到,這一世蛇妖會尋到他的蹤跡,惑他走上邪道,弒父之罪,罪無可恕,再難位列仙班。
我資質(zhì)駑鈍,雖經(jīng)十世修成人形,修為仍然淺薄,遠非蛇妖對手。只能依靠血中靈性,壓制蛇妖對謝景睿的影響。但這僅是治標之法,要想治本,唯有釜底抽薪,除掉蛇妖,又或者孤注一擲,以我全部修為喚醒謝景睿沉睡十世的記憶。
我原本有機會在謝景睿邪性大發(fā)前喚醒他的記憶,助他歷劫,可臨到緊要關頭,我總有些猶豫。
我并非不舍得滿身修為,烏龜?shù)膲勖揪蛠淼瞄L,我可以重回小池塘再修煉千年。我只是有些害怕,害怕謝景睿一旦恢復記憶位列仙班,又會是舊日模樣,我再難企及。
我的一點兒私心,造就了今日的艱難局面。
謝景睿身上已沾染了蛇妖的邪氣,謝家家主謝衍不日就會返回京城,而我卻被阻在局外,束手無策。
寒月照地,滿目白霜,我木然地站在謝景睿門外,許久許久。
第二日,我無端發(fā)起高熱來,久不見退。
妖精并不容易生病,我知曉自己是連續(xù)失血過多,修為耗損過度,急怒攻心之下才會如此。謝玄安卻當我是舊傷復發(fā),整日整夜守在我床邊,湯藥補品流水一般往屋里送,我望著他眉間褶皺,一時想不明白,這個素來游戲世間的公子哥兒,怎會為我如此?他之于我,我之于謝景睿,是否一般執(zhí)念?
我不知道答案,但一顆心,卻無可奈何地變軟,恰如多年前,我在冰雪中手足無措地看著撇嘴大哭的他時一樣。
在家主謝衍的侍從提前趕回來報信,稱謝衍七日后就會回返那日,我身上的熱度終于褪去。多日未見的謝景睿突然來到我面前,在問過我病情過后,竟然再度提出要收我做妾,道他可以護我周全。
我瞧著他的俊俏眉目,莫名覺得有些生疏,可明明千年前只看了一眼,便讓我念至今日。
“你不愿意?”謝景睿望著我,眉頭微皺,“是因為二弟?”
我腦子閃過謝玄安的臉,或笑或怒或擔憂,生動得如同刻在心中。我有片刻恍惚,謝景睿眸中一點紅光閃過,伸手將一件物事攤在我面前:“你若對我無心,為何偷偷去我房中,還將這東西落下?前些日子,我總覺房中有你氣息?!?/p>
謝景睿掌中是一塊龜形玉佩,那是謝玄安硬塞給我的東西,玉佩底部還有他親手刻下的“小八”字樣,想是我不小心掉在了謝景睿房中。
“我再問你一次,你可愿做我的人?”
我嗅著他身上的妖邪之氣,想著落在他房外的禁制,許久后,我點了點頭:“我愿意?!?/p>
只有做了謝景睿的侍妾,我才能近他的身,然后待月圓之夜的子時,以一身修為換他記憶蘇醒。
我別無選擇,只是我應允之際,門外哐當一聲響,謝玄安面色鐵青地望著我,他腳下白瓷盅的碎片在陽光里明晃晃地刺人眼。
八、私奔
“王小八,我也可以護你周全。你若擔心,我現(xiàn)在就帶你離開謝家,此今以后天高地闊,我都護著你一輩子?!敝x玄安將我肩膀抓得生疼,我看見他眼中的焦急,心中一陣陣地窒悶。
我突然有種錯覺,似乎我并不是為報恩而來的烏龜精,我真的只是一個賣身入府的丫鬟,有幸得了府中公子的喜愛,要與他私奔浪跡天涯。
但我沒能失去理智,我不能跟他離開。
我不是他眼中的王小八,我為謝景睿而來,我要以千年修為報答謝景睿當年恩情。
我執(zhí)意嫁給謝景睿做妾,謝玄安阻撓不下,想強行帶我離開,我不肯,爭執(zhí)之下驚動了李氏和謝景睿。
謝玄安被李氏鎖了起來。
謝府表小姐才遇害,謝景睿卻硬要納我這頭等兇嫌為妾,謝家上下無不議論紛紛,卻迫于謝景睿的威嚴,不得不籌備納妾種種事宜。
就是李氏,也只簡單地勸了幾句,并未全力攔阻。我大概猜得到她的考量,謝景睿如此糊涂行事,惹怒了家主謝衍,也只對她與謝玄安母子有益。
我無心理會這些紛爭,我只要兌現(xiàn)我對謝景睿的承諾,在他犯下弒父大罪前阻止一切。
喜事籌備得很快,三天就準備妥當。
紅燭垂淚,我一身艷紅坐在謝景睿房中,靜待謝景睿的到來。今夜之后,一切都將塵埃落定,他歷劫位列仙班,我也會被打回原形。我并不后悔自己的選擇,只是在想起謝玄安時會有些失神罷了。
可我等到夜色降臨,等來的卻是李氏,她施施然地站在門口,眼中的笑意濃得快要溢出來:“跟我走吧,老爺讓你去書房,景睿也在?!?/p>
我猛地起身,不祥之感縈繞心頭,揮之不去。
謝衍怎會提前趕回來?
而經(jīng)過李氏身邊時,我突然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我腳步一滯,片刻后飛快地沖進夜色里。
我怎會如此大意!
待我趕到書房,房中已是一片狼藉,桌椅傾倒,謝景睿雙眼猩紅,手持利劍步步逼向他的父親,他渾身上下都被一股陰邪之氣纏繞,完全失了本性。
“住手!”
我飛身過去,想要攔住謝景睿,半路上卻被突然涌來的一股吸力扯了過去。謝玄安死死地抓著我的手臂:“小八,聽我的話,別插手。”
他叫我聽他的話,目光卻不敢與我相對,只是閃爍躲避。
身后,書房之門突然大開,李氏倚在門邊,唇瓣一抹笑容綻開:“我等這一刻,已經(jīng)等了千年?!闭f著,她冷冷瞥我一眼,目光冰寒,語調(diào)輕蔑,“不過是只最蠢最笨的烏龜,還想與我斗,妄想!結果被我兒子耍得團團轉,真是可悲。”
燈火之下,她的影子在地上蜿蜒,儼如吐信的毒蛇。
另一邊,謝衍躲避不及,被地上的凳子絆倒在地,謝景睿隨即撲過去,手中利劍猛地刺下。
血濺當場。
九、死生
關鍵時刻,我替謝衍擋下了那一劍。
心臟被穿透的疼痛遠出乎我的想象,視線里所有人的臉都模糊起來。
謝玄安撲過來抓住我的手,聲音似乎在顫抖。
“小八,你為什么……”
我疼得看不清他的臉,只恍惚想起他逗我笑逗我怒維護我的模樣,心里一陣陣發(fā)疼,疼過之后,又心灰意冷。
身體的力氣在流失,我望著他一字一句道:“謝玄安,我一向很笨的,你何必費心思騙我?!?/p>
我實在太糊涂,一直在探查蛇妖的蹤跡,卻從未想過,她也可以嫁人生子。我更沒有想到,我的一舉一動都在她掌握之中。我看不清她的本相,也看錯了謝玄安。這段日子以來,他待我種種的好,那些要帶我私奔,要護我周全的話,竟然都是假的。
“玄安,替我殺了這小東西?!?/p>
李氏在他身后冷冷下令,我望著謝玄安那雙蠱惑人心的桃花眼,拼盡力氣笑了一笑。
“你們莫要太欺負人,我雖蠢雖笨,卻不會背信?!闭f完,我閉上眼狠心一咬牙,胸口再度傳來撕裂般的疼痛,一陣白色光芒從我體內(nèi)飛出,直飛向謝景睿,然后隱入他體內(nèi),徹底不見。
我眼前的景象變得更加模糊,可我知道,自己一定在笑。
“現(xiàn)在,你們再害不了謝景睿了?!?/p>
我的內(nèi)丹,能夠助謝景睿徹底覺醒,我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有自己的堅持。
眼前光芒散去,我漸漸陷入黑暗,所有的意識都已模糊,我暗想,如果妖也有來世,但求愚鈍過一生,不要再欠誰的債,也不要再被誰欺騙。
只是徹底失去意識前,耳邊有誰的聲音悲悵蒼涼,似要將寂靜長夜撕裂。
當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的不是傳言中的奈何橋,也沒有孟婆在橋上遞給我一碗忘卻前塵的湯。只有眼前淡然看著我的人,眉目俊雅如畫,氣質(zhì)高華,縱然衣角染血,卻仍如高嶺之雪遙不可及。
“謝景……”
我未將這個名字叫完,便住了口。我知曉,眼前的人,已不再是謝景睿,而是千年前救了我一家的恩人。
他上前將手指點在我眉心,一股暖流流入我身體,我意識漸漸清明,身體也逐漸恢復力氣。
“你內(nèi)丹已毀,修為盡棄,再想修成正果,便隨我回靈山,我會償還你守約千年、助我歷劫的恩情。”
我摸摸胸口,內(nèi)里空蕩蕩的,莫名荒蕪。我環(huán)顧四周,只見遠處李氏臉色灰敗,頹坐于地,謝玄安卻沒了蹤跡。
李氏似乎察覺到我的視線,咧嘴冷冷一笑,血跡從唇畔蜿蜒至頸項:“小東西,在找我兒子嗎?知道他哪里去了嗎?我告訴你……”
“閉嘴?!?/p>
謝景睿袖風一掃,將她掃翻在地,可她卻掙扎著爬起來,望著我道:“你可知自己怎么會活?”
我心脈俱碎,內(nèi)丹盡毀,還能夠重活于世,并非謝景睿所為。
謝玄安用自己救了我,他乃人妖結合所生,尚有幾分妖力,但要救我,必耗盡他所有妖力,一命換一命。
這世間生死之事公平至極。
我也終于知道,正如我早就認識他一樣,謝玄安也早就知道我。
過去的那些年,我總會偷偷出現(xiàn)在謝府,來看謝景睿一眼。謝景睿入世歷劫,仙根被鎖看不見我,謝玄安有蛇妖血脈,卻能看見。
小時候,我偶爾會與他交談,長大以后,他再見到我,卻不再靠近。
“我其實近不了謝景睿的身,這才嫁給謝衍生了謝玄安,可那個窩囊廢,根本不像是我的孩子,自小就不會爭不會斗,更不懂得幫我?!?/p>
“好在你出現(xiàn)得巧,他自小就將你烙在了心里,一瞧見你便舍不得放手。可他不瞎,看得出來你是為謝景睿而來,他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東西,人妖所生的孽障……”
“我拿你的命要挾他,他要想保住你,就聽我的話,為我殺人,為我日日在謝景睿身上種咒,可最后,你還是要為了謝景睿死。你不知道,那一瞬間他是什么表情……”
我想要捂住耳朵,卻又不由自主地將李氏的每一個字都聽入腦中。
“小東西,問問你自己,你真的喜歡眼前這位,還是我兒子?”
李氏的目光怨毒,我想起謝玄安與我之間的點點滴滴,抬頭再看謝景睿,竟有些難以面對,更做不到隨他回靈山重新修煉。
李氏目光灼灼地望著我,我忍不住起身,搖搖晃晃地離去。
十、重遇
時光荏苒六十載。
我重生之后,一身修為盡毀,只因沾了謝景睿的仙氣,才得以保留人形。
我尋了謝玄安六十載。
他因我而亡,循天道入了輪回,只是不知生在何處。
我因他重生,他的魂魄上刻有我的印記,我一見就知曉。
可我走遍千山萬水,總尋不見他的蹤跡。直至我再度回到金陵,秦淮河依舊香艷十里,謝家卻已衰敗,昔日的朱門大院變成尋常百姓住所。而我過去年年看望謝景睿時所坐的梅樹仍在,樹下一個五歲幼童遙遙看著我,忽地笑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想要抱住我。
我頓時淚如雨下,八月風過,我滿頭白發(fā)被風吹起,迷了我的眼。
六十載歲月,他輪回重為幼童,我卻已近天命之年。
此時重遇,竟不知該喜該悲,只無端想起多年前金陵畫舫上,他笑望我的模樣。
那一雙桃花眼波光瀲滟,竟勝過了秦淮十里繁華。
而此刻,九重天上,一雙沉靜眸子正望著鏡中景象。
謝景睿伸手拂過鏡面,指尖竟有些顫抖。
他位列仙班后才知曉,蛇妖并非他真正的劫難,他真正的劫難是情劫。
他救下小八一家,金陵畫舫上對她一見鐘情,早就是冥冥中有所安排的。
可到最后,謝玄安搶走了小八的感情,她耗盡修為助他歷劫,一顆心卻不在他身上。
她寧愿耗費短暫的一生尋找謝玄安的轉世,也不肯隨他回靈山重修正果。
他的情劫順利度過,可這結局是否真是他想要,他也難以分辨。只隱約記得當年謝府中,小八離去后,蛇妖望著他笑得癲狂:“你動了凡心對吧?其實我跟那小烏龜也沒有多大的仇恨,就是不想讓你好過,我要你生生世世,終有遺憾?!?/p>
那竟是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