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聞道 本名周仲明。文學(xué)碩士,作家,經(jīng)濟專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天涯社區(qū)·散文天下首席版主,《在場》雜志主編。發(fā)表作品480余萬字,出版文學(xué)專著13部,330余萬字;財經(jīng)評論專著3部,100余萬字。先后獲得全國及省市級多項文學(xué)獎,多篇作品入選多種年選、選本、大學(xué)教材,被上海、湖北、河北、河南、陜西、浙江等省市中學(xué)選為高考聯(lián)賽試題。
男人先是圍觀,一看就是幾個小時。然后是買馬,在工友的慫恿下,從一匹到兩三匹。看得多了,買得多了,總覺得已經(jīng)掌握了個中玄機,忍不住躍躍欲試。王春枝發(fā)現(xiàn)的時候,男人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還清賭債。
強強一聲怒吼,一把奪過手機,重重地摔在地上。林玲也惱了,抬手就是一記狠狠的耳光,口中罵道:“敢摔咱的手機,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算老幾?”這一打一罵,碎了強強的自尊,也碎了他的心。
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廠前大街拐角處過來。身邊還有一位女人,四十來歲。男人與女人邊走邊聊著,親親熱熱。王春枝一怔,那不正是自己男人嗎,他怎么……
“啊!你,你……怎么在這兒?”
專心于與女人聊天的男人,一直沒有看見老婆,待發(fā)現(xiàn)時已到了老婆眼前。
墻上的斑點
王春枝一抬頭,又看見墻上那個斑點。
幾乎與伍爾夫的小說一樣,但不是小說,而是現(xiàn)實。王春枝不知道伍爾夫,甚至不認識“伍爾夫”三個字。
除此之外,她的看見,還有許多不同的細節(jié):小說主人是一位貴富人,按照魯迅的說法,連出的汗也是香的;而王春枝既不貴,也不富,只是一個農(nóng)民工、暫住戶。那貴富人的看,“大約是在今年一月中旬”,而且是“第一次”。而王春枝的看,從2008年3月,她到這個酒店布草間,當(dāng)漿洗工開始,已經(jīng)4年多了。當(dāng)年打工的那家制衣廠,因世界金融危機倒閉,老板欠下一大堆債,包括工人三個月工資,玩起了消失。她只身從佛山來到中山,就幾乎天天看墻上那個斑點。小說的主人公一直沒有分辨清楚,那個斑點是什么,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讓意識恣意橫流,直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一只蝸?!薄M醮褐σ疫\得多。她一搬入這間地下室,就看見了那個斑點,而且清楚地知道,那是一滴濃重的油跡,只是不知是誰,何時,怎么弄到了墻上。似乎是緣,在那里等待和陪伴她的孤獨。
他們最大的共同點,就是百無聊賴。
當(dāng)然,這只是下班以后。上班時,王春枝既不百無,也不聊賴,而是忙得團團轉(zhuǎn)。不為別的,就為多掙錢。鄉(xiāng)下的父親母親、公公婆婆、兒子女兒,對他們夫妻倆的外出打工,都投注了太多的希望,既包含了脫貧,又包含了致富。
她收拾好床鋪,獨坐床頭,滿腦子空落落的。這間逼仄的地下室,一間窄小的床,一個破舊的床頭柜,就是全部的家當(dāng);簡單的衣物,也只能放在隨身攜帶的牛皮袋里。附近是公共汽車站,廣佛公路和文昌路在此交匯,來來往往的車,不舍晝夜地跑過,把沒完沒了的噪音和尾氣留下。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生活,陌生的人,一個人的暫住,就這樣開始。常有一種莫名的孤寂,慢慢從心頭升起,不斷蔓延,擴散,潮水般向她襲來。床下偶爾竄出一只蟑螂,或飛來一只蚊蟲,都感到親切。這時,不經(jīng)意間,抬頭,目光自然地落在對面墻上的時候,那個斑點,再次闖入她的視野,進入她空泛的精神世界。
污黑的,怪異的,變幻的,在昏暗的燈光下,那斑點悠悠忽忽,泛著光亮,酷似一只詭譎的眼。虛空幻化的眼中,出現(xiàn)了男人、兒子、女兒、制衣廠、工友、街頭、樓房、公園等等,經(jīng)歷過與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和事……
一切都是身不由己。佛山失業(yè)后,經(jīng)一位老鄉(xiāng)介紹,王春枝來到這個陌生城市,一個完整的家,又一次分解。
第一次分,是在2003年。
那年,在農(nóng)村,實在是挨不下去了。不是怕艱辛,身為農(nóng)民,面朝黃土背朝天,什么苦沒有經(jīng)歷過。而是實在太窮。一家油鹽醬醋需要錢;雙方父母年歲大了,不斷冒出來的病痛也要錢;大兒子小學(xué)沒畢業(yè),超生的小女兒,罰款是借的,還沒還清。糧食蔬菜可以自己種,雞鴨魚肉也可自己養(yǎng),錢卻不能種不能養(yǎng)。不知道官方公布的農(nóng)民年年增收,是怎么弄出來的,王春枝只知道自己,再這樣呆在農(nóng)村種田,只能是瞎子走黑路。搞種植業(yè)基本是倒貼,靠養(yǎng)殖增加收入,也得碰運氣。曾經(jīng),她見市場豬肉價好,就與男人商量,傾其家力:養(yǎng)豬。男人沒多大主見,此事就定了。他們買了8頭豬仔,夏催架子秋催膘,心情比豬長得還急??纱叩侥甑?,等到肥豬出欄時,市場豬肉價卻直線下滑。結(jié)果,舊債沒還,又背上了新債。過了多年,一提起養(yǎng)豬,仍是他們一家的傷心事。還是到城里打工好,雖離家遠點,苦點累點受的氣多點,但省事省心又可靠啊。
春節(jié)前,忍痛拋售最后一頭毛豬后,王春枝與男人悶坐床頭,一臉愁容。他們盤算著養(yǎng)豬的虧蝕,回想這幾年走過的路,越算越傷心,越想越無望。她對男人說,咱們還是出去打工吧。你看人家張二娃,從部隊退伍回來后,跟一位戰(zhàn)友去佛山,打工兩三年,就給家里買了大彩電、洗衣機,還準備蓋新房、娶媳婦哩。就這樣,商量來商量去,直到東方既白,兩口子一狠心,做出了此生最大的一個決定:出去打工。他們讓父母公婆守住這個家,照看兩個孩子,就隨張二娃去了佛山。
這是第一次分解,一個家分成了三塊:父母一塊,公公婆婆一塊,在四川;她和男人一塊,在佛山。
而這一次,則是她和男人兩地分離。
墻上的斑點,又幻化成了男人的眼。王春枝久久地,呆呆地,迷惘地與那雙無助的眼神對望著。唉,男人,這個可怨,可憐,又有幾分可愛的男人!
男人老實本分,不多言語,除了下地干活,幾乎別無它長,家里大事小事,都由王春枝做主。當(dāng)初相對象時,王春枝并不滿意,可同樣老實本分的父親母親說,不就是種田過日子嗎,這樣的人安穩(wěn)可靠啊。還有什么好說的呢,那就聽天由命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想不到,農(nóng)村的日子難挨,城里的日子也不好過。來到佛山后,王春枝到了禪城區(qū)一家制衣廠。每天上班十多個小時,還三班倒。一會兒白天,一會兒晚上,人被倒得昏昏糊糊,無論上班還是睡覺,幾乎沒有清爽過。她顧不上男人,男人也顧不了她。不曾想,她顧不上的男人,沒有脫得了農(nóng)皮,卻在空虛無聊下,不知什么時候,染上了城市病。
男人在附近一個建筑工地,戴著黃色安全帽,扛著鋼筋水泥,在工地與建筑物之間,忙碌地穿梭,就是每天的工作。晚上8點下班后,到入睡前,是最難熬的時光。慢慢地,人混熟了,沒有老婆顧及的男人,就與同樣百無聊賴的工友,混到了一起。所謂混,并不像那些年輕人,在廉價的電玩城、迪廳、臺球桌、啤酒屋,玩得昏天黑地;或者三五相邀,在街頭巷尾游蕩。遇見靚妹,就主動上前搭訕,不管別人搭沒搭理,是笑臉還是黑臉,都開心。男人對這些不感興趣。男人的混,主要在牌局,就在工地的工棚里,打跑得快、雙扣、拱豬、升級、押金花,一副相同的撲克牌,可玩出五花八門。男人先是圍觀,一看就是幾個小時。然后是買馬,在工友的慫恿下,從一匹到兩三匹??吹枚嗔?,買得多了,總覺得已經(jīng)掌握了個中玄機,忍不住躍躍欲試。王春枝發(fā)現(xiàn)的時候,男人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還清賭債。她氣得噴血:“你就不能好好待在家里,就是到公園里跳跳舞也行啊,那牌是你玩的?”男人站在跟前,像做錯事的孩子,耷拉著腦袋,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話:“老婆,俺知道這些理??蓻]事干,手實在太癢了,管不住自己呀?!笨粗腥四歉本郊毕?,王春枝心軟了。男人寫了保證書,此事似乎算過去了。
沒料到,空虛無聊的男人,又弄出了更大的事。
一只被逗死了的螞蟻
保證書,保證書……
依然是墻上的斑點,此時變幻成了三個字,歪歪扭扭,在眼前晃來晃去。夜色朦朧,白色的墻變成了湖面,水面漂浮著幾片樹葉。月光輕柔地灑下,欲要呵護一湖的靜,卻被微風(fēng)攪局。湖面蕩起了陣陣漣漪,在朦朧的晃悠中,一切都顯得不確定。月影、斑點、樹葉和字,在交替中重疊,魔影瞳瞳,幻化成一只蟋蟀,怪異地跳躍著,在被男人逗樂……
王春枝到中山快一年了,許多事都在發(fā)生著變化。環(huán)境由陌生變得熟悉。當(dāng)然是她工作的小環(huán)境,或者說就是漿洗間,而不是這個城市,甚至不是這個酒店。五星級酒店,所有客房用品,必須一人一換。大包小包的床單、被套、枕套、浴巾、睡衣、洗臉帕、擦腳帕,被清潔工收集起來,送到漿洗間,就是她們的任務(wù)。她的搭檔來自河南,四十多歲,老公在東莞打工,有個女兒,在東莞上完初中,回老家讀高中去了。她們的任務(wù),就是把清潔工送來的換洗件清理分類,放入洗衣機,清洗干凈后,又晾曬。夏天就直接曬在酒店樓頂,其余季節(jié),特別是下雨天,則要進烘干房。然后是折疊入庫,歸位堆放,等待清潔工來領(lǐng)取。單純機械,循環(huán)往復(fù),從早上九點到晚上八點,除中間一個小時吃飯,都在這里。腰酸了,背痛了,手爛了,循環(huán)卻不能中斷。
下班不是結(jié)束,而是開始,另一種單純和枯燥。
外出打工久了,王春枝對家的概念,已經(jīng)麻木,淡忘,模糊,不知道自己的家,究竟在哪里。是老人孩子留守的四川鄉(xiāng)下,男人所在的佛山,還是自己所在的中山?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下班后回的地方不是家,而是一間地下室。距離并不遠,就在這家星級酒店,相隔幾層堅硬的鋼筋混凝土,頭上就是酒店的宴會廳、夜總會、豪華客房、迷爾酒吧。一些在同樣豪華的家里過得乏味了,厭倦了,不耐煩了的人,有權(quán)的或有錢的,便攜帶二奶、小三、情人之類,來到這里暫住一宵兩宵的。用不著辦暫住證,權(quán)力和鈔票,就是他們行走天下的常住證。當(dāng)然,樓上的奢侈喧囂,被鋼筋混凝土隔離,隔離出了地下室里永久的清冷?!凹摇崩餂]有電視,沒有收音機,更沒有電冰箱洗衣機空調(diào),唯一相伴的,就是不能說話的破舊木板床和床頭柜,連外面街道上來往的汽車噪聲,也被嚴實隔絕。空氣也很憋悶,剛?cè)胱r,她甚至有想嘔吐的感覺。外面的空氣要清新得多,可她不想出去,比如到街上走走,去公園商場逛逛,找朋友串串門??赏饷嬲疽惧X,坐要坐錢,甚至上個廁所也要錢,有時還遭遇鄙夷的白眼。
只有在這間地下室不要錢,不會有白眼。最難的是一個人,孤獨地打發(fā)漫長的時間。
每天在簡單洗漱后,便無所事事。一會兒掃掃地,雖然地上并不臟;一會兒掖掖被子,雖然被子很整齊;一會兒擦擦床頭柜,雖然剛才擦過。唯一不想做的是清洗。自己的被子衣物,能拖就多拖,能捱就多捱,雖然在鄉(xiāng)下時,鄰居和婆婆都??渌堋案蓛簟?,見不得一點污漬。但她現(xiàn)在一想到洗衣洗物,就厭惡,反感,甚至恐懼。于是,在這一切都做過了,重復(fù)了一遍或多遍后,實在沒什么可做了,她只好上床。幾十歲的人了,雖疲憊,卻并無睡意。便斜倚床頭,獨自一人發(fā)呆,自然地與那個斑點對視。起初是不經(jīng)意的,逐漸地似乎成了一種習(xí)慣。只要往床上一坐一靠,就會不由自主,往對面的墻上看,看那個斑點,久久地,意識迷亂地,漫無邊際地任思緒游走……
那個斑點變成了一只蟋蟀,怪異地跳躍著。旁邊是自己的男人,隨著蟋蟀跳躍的節(jié)奏,時而笑,時而跳。
應(yīng)當(dāng)說,男人還是有責(zé)任心的。自從打牌輸了錢,挨了老婆的罵,寫了保證書,便遠離了那些牌友。王春枝還明顯感到,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歉疚,羞愧,自責(zé),一直伴隨著男人。不像有的男人,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一旦染指,很難金盆洗手。浪子回頭金不換,何況,男人生性并不壞,只是無聊之下,經(jīng)不住誘惑。她不僅徹底原諒了男人,還有一些感動,甚至歉疚。由于上班時間錯位,兩口子見面的時間本來就不多,下班回家的男人,陷入了一種無聊的痛苦中。不是一個人看電視,就是早早上床了??措娨曇菜坪蹼y靜下心來,往往是煩躁不安,一個頻道、一個頻道,來來回回地換,眼和神,都是散亂的。那些青春靚麗,花花綠綠,打打鬧鬧的這樣秀,那樣秀,他沒有一點興趣。上床也不是因為要睡覺,而是因為實在沒事做。要么呆呆地坐在床頭,望著屋頂發(fā)愣,要么是輾轉(zhuǎn)反側(cè),久久無法入睡。
后來,兒子強強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又不想復(fù)讀,也來到佛山,到了一家玩具廠上班。
一家三口終于團聚,原本以為這個家會多一份快樂,多一份溫馨??赏醮褐芸彀l(fā)現(xiàn),長期遠離父母,與老人生活在一起的強強,少言寡語,性格內(nèi)向,根本無法與父母交流,并且,對父母的關(guān)心也很厭煩。沒過多久,強強干脆搬出去,自己租房住了。王春枝和男人不放心,無論誰先下班,都要去兒子租住的地方看看。常常見不到人,打電話詢問,兒子還很不耐煩。在外打工幾年了,知道社會復(fù)雜,治安問題與經(jīng)濟一樣繁榮。一些未成年暫住青少年,在關(guān)鍵的幾年青春期,管束不好,就在外面學(xué)壞了,結(jié)伙成群,盜竊的、搶劫的、敲詐勒索的,甚至吸毒、加入黑惡勢力。且一旦學(xué)壞,很難矯正。
王春枝與男人很著急,四處尋找,八方打聽,才在一家網(wǎng)吧找到兒子。他們原來并不知道網(wǎng)吧是干什么的,走進的一瞬,只覺得光影魅惑,眼花繚亂,嘰嘰聲,嘟嘟聲,槍炮聲亂作一團。強強正神采飛揚,聚精會神,調(diào)兵遣將,指揮著千軍萬馬。情況比想象的要好得多,王春枝和男人稍微松了一口氣。既然不偷不搶不吸毒,沒有與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混跡,打游戲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省得兒子下班后無所事事,無事生非。他們只關(guān)愛地提醒兒子,別熬夜太久,影響身體哩。兒子嗯了聲,頭也沒抬,繼續(xù)手忙腳亂地拍打鍵盤。他們忐忑地回家了,談不上放心,也談不上不放心。
眼前的蟋蟀,又幻化成螞蟻……
男人寫下保證書不久,一天周末,王春枝下班回家,還沒進屋,就聽見屋里傳來男人的逗樂聲音:“哦呵,這邊,這邊,上來,上來呀。不聽話啊,淹死你。”她起先很奇怪,這么多年了,誰來這個寒磣的家呀。進屋后才明白,男人是在逗螞蟻。一只碩大的螞蟻,鉆入了男人設(shè)下的迷魂陣。在螞蟻四周,灑了一圈水,形成螞蟻不可逃逸的城河。男人手里拿著一根竹簽,不時地放在螞蟻面前,希望螞蟻順勢爬上來。顯然,男人在一邊設(shè)下陷阱,一邊充當(dāng)拯救者。螞蟻恐慌地,張皇地左沖右突,欲逃生,卻無門,對男人伸出的橄欖枝,又不敢相信。王春枝心中一震,心里似打翻了五味瓶。記得還在老家時,就聽鄰家坐過牢的肖二娃講,牢房里的犯人,在枯燥無聊之至,見到一只母豬,也是美女;一只螞蟻,也是天使,要逗上半天。沒想到,這樣的情景,今天竟出現(xiàn)在自己家里,發(fā)生在男人身上?
王春枝一陣揪心的痛,兩眼濕潤了。
不知是受到驚嚇,還是過度的疲憊,不一會兒,那只螞蟻就被男人逗死了。男人有些惋惜,擦凈灑在地上的水,為這只被逗死的螞蟻舉行了隆重葬禮——他用竹簽把螞蟻的遺體輕輕托起,運到廁所,放入便槽,擰開了水龍頭。然后上床,呼呼睡著了。那晚,男人破天荒地睡得很香。
到中山一個多月,便是旅游淡季。酒店入住人少,就安排輪休。王春枝回佛山,卻發(fā)現(xiàn)男人又在逗蟋蟀……
人而無情,何以為之人
同樣枯燥無聊的王春枝,怎能不理解男人。
同村的一個女人,遠離殘疾的丈夫和年幼的女兒,來深圳打工。她并不漂亮,文化也不高,在一個建筑工地做飯。孤獨的女人,整天混在一群同樣孤獨的男人里,心里都堆放著一堆干柴。沒多久,女人就與工地上一個男的好上了。別的男人不服氣,便開始了爭奪戰(zhàn),從暗到明,從甜言蜜語,爭相獻愛,到買衣給錢,爭相獻禮。女人何時受到過這般寵愛,一次羞赧,兩次扭捏,三次四次就習(xí)以為常了,成了這個60多人的工地上,孤獨男人們共同的“慰安婦”。就想到,反正被那么多男人睡過了,干脆到街邊去攬生意,直到染上一身病。
女人孤獨了,把握不好,尚且如此,何況男人。只是,王春枝不是心理醫(yī)生,也不是社會學(xué)專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讓人變得如此背離自己,不可思議。
的確,這不是簡單的農(nóng)婦哲學(xué),而是個深奧的精神問題:人除了吃喝拉撒生兒育女之外,還有什么需求?
一個簡單而深沉的問號,把我們引向了美國,走進心理學(xué)大師馬斯洛的世界。大師手執(zhí)犀利的靈魂之刃,對準一個個迷惘之軀。然后,從形而上到形而下,從物質(zhì)到精神,精雕細琢,絲絲入扣。他把人的需求,劃分為五個層次:生理的、安全的,社交的、尊重的、自我實現(xiàn)的。大師告訴我們:在人的這些需求中,前兩種屬于物質(zhì)的,在自然、生存的基礎(chǔ)層面,不僅人有,其他低等動物也有;而后三種則是社會的、精神的、高層次的,唯人獨有。是精神的需求,使人與動物區(qū)別開來,讓人的屬性得以完成,或者說實現(xiàn)。人的物質(zhì)和生存需求一旦滿足,或者說基本解決,主宰著需求取向的,主要是精神;精神需求是對物質(zhì)需求的超越,是人的需求的高級層次。
無獨有偶,中國的社會科學(xué)家隋景芳,在經(jīng)過大量調(diào)查后,也得出結(jié)論:人的本性需求,表現(xiàn)為物質(zhì)與精神兩個層面。二者相互關(guān)聯(lián),密不可分,形成七個對立統(tǒng)一的哲學(xué)對子:生與死、富與貧、樂與苦、逸與勞、貴與賤、美與丑、獎與懲。在這里,“生”是屬于物質(zhì)層面的,最基本的,第一層次的。人只有在無最起碼的衣食住行之憂后,才能夠保證“生”,并且不斷提高“生”的質(zhì)量;追求“富”,是物質(zhì)需求的發(fā)展;而“逸、貴、美、獎、樂”,則是人的精神需求。其中“樂”是核心,“逸、貴、美、獎、樂”都是“樂”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人在“生”的需求得以保障后,便會本能努力爭取獲得“逸、貴、美、獎、樂”?!案弧笔且环N介質(zhì),既包含在物質(zhì)需求中,也是精神需求的成分。人一旦獲得了這些,便會在體內(nèi)分泌出更多的“多巴胺”等化學(xué)物質(zhì),從而產(chǎn)生快樂感、幸福感、滿足感、成就感等精神滿足。而與之相對應(yīng)的“勞,賤,貧,丑,懲,苦”,則是與人的本質(zhì)需求相背離的。人的需求,都為獲得相應(yīng)的利益。當(dāng)人的物質(zhì)追求得不到一定程度的滿足時,往往不是更努力去尋求物質(zhì)滿足,而是更強烈地尋求精神補償。因此,物質(zhì)需求不足者,更顯得精神脆弱,更在乎別人的評價與尊重;物質(zhì)上得到滿足者,得到的是物質(zhì)與精神雙重的滿足;精神上得到滿足者,可在一定程度上消解對物質(zhì)的企求,或增強對物質(zhì)的滿足感。
這就告訴我們:物質(zhì)滿足度不高的暫住人口,對精神生活的渴求,不是減弱,而是更強烈,更迫切。
現(xiàn)實卻恰恰相反,我們對人性需求的理解與把握,被嚴重錯位了。理由是充分的,老祖宗的經(jīng)典理論中,早有明確的定論:物質(zhì)第一,精神第二;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xué),宗教等等。有一些人,更理直氣壯地奉行物質(zhì)主義。他們?nèi)松哪繕耍褪遣粩嗟刈非笪镔|(zhì),把自己當(dāng)成一臺掙錢的機器。千方百計地掙錢,然后買車,購房,即使腰纏萬貫,珠光寶氣,精神上卻一貧如洗,窮得只剩下錢了。這樣的話,也成了一些政府部門堂而皇之的理由:暫住人口住房沒有,收入低微,醫(yī)療保險、養(yǎng)老保險、失業(yè)保險、教育就業(yè)等一大堆問題還沒解決,哪顧得了什么精神生活。
以中山為例,根據(jù)一份官方公布的調(diào)查,全市2011年人均已達69935元,接近于中等發(fā)展國家水平。也就是說,這里經(jīng)濟上并不貧窮。但這里122萬暫住中,92%的 16-40歲的青壯年,仍業(yè)余生活單調(diào),精神文化匱乏,缺乏公共生活空間。他們游離在城市文化之外,生存于一片精神的孤島;70%多的業(yè)余時間,主要是靠看電視、上網(wǎng)等來打發(fā)。中山市第三人民醫(yī)院副院長甘露春,是著名的心理醫(yī)生。他每年接診患有心理疾病的外來務(wù)工人員就達800多名。這些心理疾病,主要表現(xiàn)為失眠、多疑、孤獨、抑郁、抗壓能力小、情緒低落、暴躁等;而形成原因,大都與收入低下、休閑時間少、勞動時間過長、工作內(nèi)容乏味、社交群體單一、精神生活匱乏等有關(guān)。
事實上,對于整個暫住大軍,這只是冰山一角。
貴陽團市委的一份調(diào)查,與甘露春的接診情況,得到相互印證。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該市暫住人口,主要集中在建筑、餐飲、制造、家政等行業(yè)。在被調(diào)查人員中,對自己的業(yè)余生活,絕大多數(shù)人認為 “不太豐富”或“很單調(diào)”;31%的人認為“很不滿意”;36%的覺得“不太滿意”;71.12%的人在工作之余,選擇看電視或看電影,而學(xué)習(xí)或參加培訓(xùn)的僅17.78%;偶爾去圖書館、文化館、博物館或紀念館的,不到10%;84%的人明確表示愿意參加單位組織的文化娛樂活動。第一代農(nóng)民工的業(yè)余生活,主要是看電視、打牌;而新生代農(nóng)民工,則主要是上網(wǎng)聊天、打游戲。他們共同的特點是:精神生活貧乏,缺乏公共生活空間,沒有確定生活預(yù)期,加上支離破碎的社會關(guān)系、低微有限的收入,缺乏有組織的休閑、文化、娛樂、體育等活動。
有社會學(xué)家因此而憂心忡忡:
一個龐大的社會群體,長期棲居于精神孤島,處于空虛無聊和不爽狀態(tài),將成為巨大的社會隱患!
對,精神孤島。
而今,這個孤島上已居住了數(shù)以億計的國人,他們擁有一個共同的尷尬名字:農(nóng)民工或城市暫住人口;處于同樣的境地:孤獨無助,精神貧乏。因此,專家們的呼吁不是危言聳聽,不是德國游戲開發(fā)商Crytek制作的電子游戲《孤島危機》(Crysis)中的虛構(gòu)情節(jié);也不是2019年的地球,一顆龐大的小行星在地球墜毀,朝鮮政府迅速封鎖了事發(fā)島嶼,聲稱擁有這顆小行星,并與美國發(fā)生糾紛,地球危機由此發(fā)生。這一切,就在當(dāng)下,一支暫住中國的2.62億浩大之師,就是他的人格主體。也許你走在北京、上海、廣州的街頭,或者佛山、中山、東莞等城市的巷尾,任何一個自然的抬手投足,都可能碰著他們的衣袖,或踩著他們的腳;你住的、行的、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東西,幾乎找不出一樣,沒有浸漬著他們的汗水??墒牵麄兠刻鞄缀跞种坏臅r間,在空虛無聊的煉獄中煎熬。
不得不提到“逍遙”的莊子。
他的“逍遙”與“無為”,“有待”與“無待”,說的是人生境界,或曰精神狀態(tài)。“人而無情,何以為之人?!?(《莊子· 德充符》)如果把其中的“情”理解為人的精神,那么,按莊子的說法,人之所以成為其人,是因為人是有精神的。否則,徒有一副虛殼,不過是行尸走肉,何以為人。
王春枝雖然不知道這些,但她知道男人孤獨時的難受。他們多么需要能有一種東西,社會的,精神的,比如交往、尊重、活動,文化、體育、娛樂、天倫,甚至婆婆媽媽的、吵吵鬧鬧的,來填充自己空虛的時光,打發(fā)無聊的日子。
可是,她什么也沒有!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農(nóng)民工,有兩怕:生錯病,被辭退。”
這是暫住人口中流行的順口溜。對王春枝來說,還沒有過生錯病的體會。從小在泥土里摸爬滾打,到城里打工,也是一直干體力活。生命在于運動,勞動就是最好的健身。農(nóng)民最大的優(yōu)勢,就是身體好,連傷風(fēng)感冒也少得。哪像嬌生慣養(yǎng)的城里人,一會兒肥胖,一會兒“三高”,一小瓶化妝品,就相當(dāng)于農(nóng)民工一年收入了。而“被辭退”,她是有切膚之痛的。上了5年多班的服裝廠,說垮就垮了。王春枝也許一輩子不會忘記,那個陷落的早上。她像往常一樣,早早去上班,卻發(fā)現(xiàn)工廠大門被一把大鎖鎖住,許多工友們聚集在門口,茫然、失望、驚惶失措,打聽著,議論著,嚷嚷著,吼著罵著??梢磺卸紵o濟于事。很快,政府來人了,大家才知道真相。受金融危機影響,企業(yè)資金鏈斷裂,在倒閉之前,老板先跑了,丟下這個債臺高筑的企業(yè),和兩千多的職工。什么次貸危機,金融風(fēng)暴,雷曼兄弟破產(chǎn),一個農(nóng)民工,哪知道這些復(fù)雜而深奧的宏觀經(jīng)濟問題,哪有什么預(yù)見、防范和心理準備,怎想到美國生病,會傳染到這里。
問題是,精神孤島,暫住人口,生存能力本來就十分脆弱。脆弱的身體,百病都會乘虛而入;脆弱的人生,猶如風(fēng)中殘燭。除了這些共性的兩怕,還有許多個性的、意外的、突然出現(xiàn)的危機,會把人推向命運的深淵。王春枝正是這樣。
酒店里接了個大型會議,關(guān)于僑資和春茗聯(lián)歡的。住宿、餐飲、娛樂都滿負荷運轉(zhuǎn),上上下下都擰緊了弦。待會議結(jié)束,王春枝回到地下室,早已腰酸背痛,不想動彈,也顧不上沖個涼,往床上一躺,就呼呼入睡,進入夢鄉(xiāng)。
電話突然響起,急促不斷,與夢融為一體。
仍在佛山,服裝廠,走在上班的路上。遠遠地,上班鈴聲響了。她焦急萬分,從緊張中醒來。電話鈴聲仍在急促地響,哦,不是夢,是電話,佛山公安局打來的。什么,我兒子殺人了?電話一下掉在了地上。王春枝立即請了假,乘當(dāng)晚的車,趕回佛山。
從偵察人員那里,她了解到一些案件的情況……
強強搬出去獨自租住后,有一種魚下水,鳥歸林的感覺,人也由內(nèi)向木訥,變得開朗活潑了。沒人管束,自由的身和心,更需要安放。工友們發(fā)現(xiàn),這個剛從農(nóng)村出來,還有幾分稚氣青澀的小伙子,不僅人長得有幾分帥氣,為人真誠,懂事明理,知情曉恩,工作也踏實勤快,老板和同事都很喜歡。
但誰也不知道,一個心躁氣旺的青年,下班以后的十多個小時,是怎么打發(fā)的。網(wǎng)吧不可能打發(fā)所有的無聊,也不可能排解全部的孤獨。隨著年齡的增長,愛與被愛的渴望,開始在強強心里萌生,然后瘋長。先是與一位工友拍拖。女孩很漂亮,老家在河南農(nóng)村,從小隨打工的父母出來,與城里人沒什么區(qū)別??蓻]接觸幾次,女孩就提出買手機,買裙子。強強開始還佯裝紳士,大大方方滿足,錢不夠,就找父母。兒子有對象是好事,父母只得全力成全。強強的大方,卻讓女孩胃口不斷增大。買的東西越來越多,檔次越來越高,后來干脆提出房子車子。再也無法紳士了,溫情潮退,留下一地丑陋的貝殼。強強由開始的壓力,窘迫,逐漸演變成緊張,恐懼。不敢再約會女孩,女孩找上門來,也悄悄躲避了,后來干脆換了電話號碼。
第一次戀愛,就這樣以躲避而終,人財兩空。
嚴格說,強強的第二個女朋友,不是戀愛,而是單相思。在那段躲避的日子里,空虛無聊加心焦煩躁,他又回到網(wǎng)吧。一個深夜,鬼使神差,呵欠連天的強強,與同網(wǎng)吧的一位女孩,幾乎不約而同地起身,到吧臺結(jié)賬。女孩差5元零錢,沒法找補,提出下次補上。吧臺服務(wù)生不干,出現(xiàn)小小的爭執(zhí)。站在一旁的強強看不下去了,二話沒說,立即紳士地補上了。女孩很感激。本來,事情就算過去了??勺叩骄W(wǎng)吧門口,很久不見車輛。女孩就主動提出,大哥如果方便,就送她回家。真是喜出望外,二人一路走,一路聊,聊得很開心,不知不覺到了女孩家門。分手時,女孩調(diào)皮地給了強強一個飛吻。
這一吻,就一下勾走了強強的魂。
每天下班后,他就來到網(wǎng)吧。也不再是單純的打游戲,泡QQ空間,或者說,他對這些已心不在焉。醉翁之意在女孩,可女孩卻一連幾天都沒來。強強神魂不定,非常后悔,怎么沒留下女孩電話;幾次想到女孩家里找,又怕貿(mào)然上門不妥當(dāng)。就在他快要發(fā)瘋的時候,女孩終于出現(xiàn)了。可不是一人,而是兩人。一見強強,女孩就落落大方地主動介紹,喏,這是我老公,叫東東。又對老公說,那晚,就是這位大哥給我解了圍,還送我回家的。東東熱情地向強強伸出手,緊緊地握住,連說謝謝,謝謝兄弟。強強僵硬地應(yīng)和著,從言語到動作。一場單相思夢,還沒有真正開始,就瞬間破滅了,破滅得很徹底。強強踉踉蹌蹌回住地,往床上一躺,想痛痛快快哭一場,可流不出淚。
不知是造化捉弄人,還是命中注定。就在強強愛河覆舟,萬念俱灰之時,卻突然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林妹妹叫林玲,與強強同住一幢樓。只是,城市人“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平時各上各的班,各忙各的事,強強入住半年了,還從未與門對門的林玲照過面。國慶節(jié)那天,工廠五天長假放兩天,強強到網(wǎng)吧玩了個昏天黑地,直到第二天上午9點過,才昏頭昏腦回來。進入小區(qū),走近所在單元時,在他抬頭的瞬間,眼睛突然一亮——前面四五十米處,有個女孩,身材窈窕,步態(tài)魅惑。多么熟悉的背影。哦,那不是高中時暗戀的同學(xué)蕓蕓嗎?她怎么在這里,難道也是打工?強強加快了步子,兩步并作一步。呀,同一單元,女孩就住在自己對面!
在女孩進門的一剎那,那個熟悉而嫵媚的背影,再一次在強強視覺的情景框里定影,讓他心蕩神馳。
強強久久站在門外,不知該怎么辦,糾結(jié),矛盾,猶豫,徘徊。終于,他鼓起勇氣,舉起了叩門的手。門很快開了,正是那女孩。但不是蕓蕓,只是與蕓蕓相像,特別是身材。強強有些尷尬,支支吾吾,不知說什么。還好,看他稚氣未脫,也不像是壞人,當(dāng)強強說他是對門鄰居時,女孩禮貌地請他進屋坐坐。這突然的信任與溫暖,讓強強有點手足無措。進屋后,女孩給強強倒開水,削蘋果,更讓他受寵若驚。強強從交談中得知,女孩小名叫林玲,湖南湘潭人,在一家鋁型材公司搞營銷,與父母來佛山打工,已7年了,同住這里。強強有點自慚形穢,不好過多介紹,只說遠親不如近鄰,有什么需要幫助的,比如搬個東西換個燈泡之類,盡管吩咐,他還留下了自己的電話。同時,他也謙恭地強調(diào),自己初來乍到,多多關(guān)照,就告辭了。
強強回到了自己租住的房,心卻永遠留在了對門。
不清楚來路與下落的愛
心被掏走的強強,無論出門還是回家,無論上班還是上街,行走于外的,都只是一堆軀殼。
從此,外面的世界再精彩,對強強而言,都黯然失色。他的精彩在對面,相隔一道門。他上班時總是心神不定,下了班就匆匆往回趕。每當(dāng)走進小區(qū)的門,他就會抬頭張望,希望那個熟悉的背影會再次出現(xiàn)。想起《紅樓夢》中的歌詞,“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然后想入非非,相信冥冥之中的緣分?;氐郊遥磺迨枪陋?,還是滿足,在一個人的世界里,他一任滋生的迷戀發(fā)酵,膨脹,主宰著自己的世界。為了慰藉自己的癡迷,他常常在門的貓眼里對外窺視,窺視對面的門,還有門外面的樓梯樓道;或用耳貼著門,輕輕地聆聽腳步聲,上樓的或者下樓的,都不放過。盡管,多數(shù)時候會一無所獲,但過程就是滿足。
春節(jié)之后,好不容易遇上一次。
剛下班的強強,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趕緊貼近貓眼窺視,是林玲。他趕緊開門,激動地喊道:“呵呀,林玲,好難見到你呀。”林玲嚇了一跳,轉(zhuǎn)身見是鄰居,一個微笑:“哦,強強呀。就是,最近完不成任務(wù),天天加班呀?!闭f罷,欲進門。強強急中生智,邀請林玲喝咖啡,還強調(diào),小區(qū)旁剛開業(yè)的那家印象咖啡屋,還兼營西餐,蠻不錯哩。
沒想到,林玲竟?jié)M口答應(yīng)了。
半個下午,強強都在籌劃著晚上的約會。首先得有錢。他到小區(qū)對面的廣發(fā)展自動柜員機,取出兩千元,這是他這幾個月打工的一半積蓄。然后再次拿出床頭的一本DM雜志,認真翻閱起來。這是他從商場里的自由閱取處帶回的,一個人在家空虛無聊時,就翻看上面的美女照,然后想入非非。他發(fā)現(xiàn)雜志上面有咖啡和咖啡館的介紹,包括門口那家印象咖啡。這些介紹,強強平時并不感興趣,但今天不一樣了。強強看得眼花繚亂、云里霧里,什么花式還是混合,維也納還是土耳其咖啡;卡布其諾、冰拿鐵,或那不勒斯。還有意大利牛排,比薩,羅宋湯,雞尾酒,都是他從未聽說過的;究竟該怎么選擇,他更心中無數(shù)。只好使勁背,胡亂記幾個名字,免得到時候出洋相。
好不容易熬到6點,強強對著鏡子,用手理了理頭發(fā),然后開門,敲門。林玲一聲稍等,強強只好在門外踱來踱去,說不清是激動,還是急切,全然不顧經(jīng)過樓梯的人們的眼光。他心里只有一個信念,等,耐心等。半個多小時后,門才吱地開了。隨著一襲淡淡的幽香,林玲身穿黑色連衣裙,手挎精巧的保羅維尊坤包,優(yōu)雅地出來,對著強強莞爾一笑:“對不起啊,久等了?!比缓髲街蓖鶚窍伦摺5搅擞∠罂Х鹊?,熱情的迎賓小姐,徑直把他們帶到了情侶座??Х任莸难b飾華麗而得體,淺暖色的基調(diào),配上夏加爾的油畫,在幽暗的燈光和簡約的音樂下,顯出濃郁的魅惑。環(huán)視四周,已座無虛席,大多是成雙成對的情侶。林玲似乎對這樣的環(huán)境很熟悉,入座后,把坤包往身邊座位上一放,向站在一旁的服務(wù)生輕輕招了招手,便拿起桌面的點菜單,從頭至尾翻看起來,整個過程自然而優(yōu)雅。而強強是第一次進咖啡屋,從進門到入座,都顯得陌生而拘謹??粗至岵粩鄨蟛嗣睦锉P算著,今晚帶的錢是否夠。林玲問強強,你喜歡什么咖啡呢,牛排需要幾分熟?強強紛亂的思緒被拉回,顯得語無倫次:“哦,啊,隨便,隨便,你喜歡什么,我就什么;幾分熟都行?!毕肫鹣挛缱龅墓φn,又趕緊補充道:“瑪琪雅朵,或愛爾蘭咖啡,再加份意大利比薩和水果沙拉,行嗎?”
林玲有些驚訝:“啊呀,你真行,看樣子常來呀?!睆姀娦呒t了臉,哪里,哪里,心里卻甜絲絲的。
喝著濃濃的雞尾酒,兩人邊吃邊喝邊聊,越聊越開心,越聊越投機,直到凌晨。
回家時,各自打開自己的門,正要進去,林玲突然轉(zhuǎn)過頭,笑意盈盈:“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嗎?”強強一頭霧水。林玲嗔怪地補充道:“傻瓜,2·14啊。”強強仍一臉茫然,林玲重重地一聲啍,轉(zhuǎn)身關(guān)了門。強強誠惶誠恐,不知怎么惹林玲不高興,趕緊打電話問一位朋友。他這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個叫“情人節(jié)”的節(jié)日。剛才的誠惶,突然轉(zhuǎn)變?yōu)榧?,?dāng)然還有羞愧與懊惱,為自己的無知。趕緊去敲對面的門,開門的卻是林玲母親。強強支吾著,顯得語無倫次。老人家用疑惑的眼神,將他從頭打量到腳,眼神很快轉(zhuǎn)為了警惕,然后砰地關(guān)了門。強強悻悻而回,心亂如麻,一夜未眠。
一夜未眠的強強,一連幾天都魂不守舍,早早回家。念著的不是這個家,而是對面那道門,和門里的林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愛戀,成了他全部的精神世界。冷清簡陋的家,裝不住他青春激蕩的心。他如坐針氈,心是慌慌的,一會兒偷偷窺望,一會兒又忍不住去敲對面的門??刹皇菬o人,就是林玲的爸爸或媽媽開門。強強從二老的言語和表情中,感受到的不是警惕,就是明顯的冷淡與不信任。一直折騰到了周末,強強正神魂不定,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突然捕捉到了林玲的高跟鞋聲。他一骨碌從床上彈起,開門,正好與林玲照面。
林玲一臉驚訝:“呀,這么巧?”強強故作隨意地回答:“心有靈犀唄?!绷至徭倘灰恍?“呵,又要請我喝咖啡么?” “好,好啊。一定賞光啊。”“不行啊,我要去公園外邊補鞋。如有空,勞駕陪我走一趟吧?!睆姀娤渤鐾?,緊緊跟在林玲身后,儼然情侶。想起那個曾經(jīng)讓自己冒傻的“2·14”,強強心里好懊悔,又美滋滋的。他開始想入非非。他相信,林玲那天的提醒,是一種暗示。只是自己太土,太傻,沒有及時接著那個拋過來的繡球。好在,繡球又見,就握還在林玲手里,隨時都可能拋出。強強暗下決心,這次一定要抓住。
鞋子很快補好了,收費也不貴,20元,林玲還沒拉開坤包拉鏈,強強就眼疾手快,幫付了。林玲沖強強一個媚眼,強強的心就融化了,融化在春天的黃昏里。強強又搶先提起補好的鞋,邀林玲順便在公園走走。林玲也不拒絕。于是,黃昏下的公園曲徑幽處,多了一對青年俊男美女。他們聊家庭,聊工作,聊生活,聊理想與追求,話語越來越投機。見時機成熟了,強強鼓足勇氣,問林玲可不可以做自己的女朋友。林玲先是一愣,用詫異的目光打量著強強,吃驚地反問道:“有冇搞錯哦,我做你姐還差不多。”強強懵了,自己確實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他疑惑地問道:“不可能吧,我1993年的,你呢?”林玲哈哈一笑:“哎喲,你看,沒猜錯吧?我大你整整5歲哩。按照我們那里的習(xí)俗,寧愿男大十,不可女大一啊?!?/p>
強強很郁悶,老天怎么這么捉弄人?
為伊消得人憔悴
兩人一前一后,繼續(xù)在公園里散步,可已沒有了剛才的氣氛。林玲似乎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邊走邊哼著歌,還時不時彎腰摘上幾片草葉,在手里擺弄,強強卻跟在林玲身后,悶不作聲。事情的變化太突然了,他陷入了糾結(jié)。憑直覺,林玲應(yīng)該比自己小。難道林玲的話是托詞,是不喜歡自己?不喜歡為什么還與自己去咖啡屋,逛公園呢?難道林玲在故意考驗自己?想到這里,他的信心猛然倍增,他斬釘截鐵地對林玲說:“俺愿意。俗話說,女大三,抱金磚;女大五,最幸福。”林玲哈哈一笑,然后詭譎地問強強:“你真的不怕?”“不怕?!绷至嵊质且魂囆?,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邊哼著歌邊說時間不早了,便徑往公園出口走。強強緊緊跟在林玲身后,猜不出她心里的謎。
猜這樣的謎,既是幸福的,也是難挨的。
思之愈切,見之愈難。不知是林玲確實忙,還是在故意回避強強,一個多月沒有見面了。對強強的電話,林玲也是時而熱情,時而冷淡,時而溫柔,時而生硬,時而耐心,時而三言兩語,就不耐煩地掛了;問她是否愛自己,不是哈哈一笑,就是反彈琵琶:你說呢?這讓強強越來越難以捉摸。兩個多月過去了,強強已是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但仍不悔。
終于又見面了,仍是那個公園。
他噓寒問暖,關(guān)心近來林玲的生活;他傾訴著自己的相思之苦,問可不可以去拜見她的父母,當(dāng)然,是以男朋友的身份??闪至峥偸遣恢每煞?,甚至心不在焉,答非所問。在強強一籌莫展時,林玲的電話響了。她急切地打開坤包,拿出電話,旁若無人地接聽。強強清晰地聽見一個男子的聲音:“寶貝,在哪啊,好想你……”林玲背了身去:“我也是啊,現(xiàn)在有事,回頭打過去。”盡管林玲壓低了嗓子,強強還是聽見了。他慍怒了,斥問林玲,剛才打電話的男人是誰?林玲反而吃驚地看著他:“這是我個人的事,你是我什么人,憑什么干涉?”
強強一下被問住了。是啊,自己是林玲什么人,朋友,戀人?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干涉,更是無稽之談。
這次的約會,就這樣不明不白,不悅而散。
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未眠的強強,已然明白什么。他懷疑林玲有了男朋友,卻不甘心。靚女的身邊不乏追隨者,既然林玲未承認名花有主,自己就還有機會?,F(xiàn)在最要緊的,是應(yīng)加強自己的愛情攻勢,鍥而不舍,總會打動那顆芳心。于是,他給林玲發(fā)了個誠懇的短信,承認自己的錯誤,祈求原諒;希望給他時間,證明自己的真愛。強強說到做到。他每天給林玲打幾次電話,發(fā)幾條短信;一發(fā)工資,就給她買衣服,買她愛吃的零食;得知林玲的手機壞了,馬上給她買上千元的新手機;元旦放假,他精心策劃,請林玲和她的兩個好姐妹郊游了一天。錢不夠,就找父母要。父母知道兒子在談戀愛,幾乎是有求必應(yīng)。
看到林玲換了新手機,吃他買的零食,或游玩時的高興樣,他心中的燈,一次一次被點亮。
又到情人節(jié)了。強強提前一周,就開始籌劃,他一定要彌補上次的遺憾。他為林玲買了一條白金項鏈,99朵玫瑰,兩瓶香檳,還精心挑選了林玲喜歡吃的富士蘋果和愛拉屋蛋糕。他要給林玲意外的驚喜,用行動,來證明自己的愛,俘獲林玲芳心。他將自家簡陋的客廳,按照游戲《蛋糕心語》的設(shè)計,布局出一條別出心裁的求愛之旅,從蛋糕的選料、配料、攪拌、加工、上桌、享用,到道具選擇,音樂配置,祈愿祝福,都風(fēng)情獨具。雖說只是模擬,卻溫馨浪漫,正合林玲心意。
如期而至的林玲感動了,給了強強一個緊緊的擁抱,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一個并非情人的情人節(jié)開始了。酒過N巡,兩人都有了些醉意,強強拿出項鏈,再次向林玲求婚。林玲醉笑著接過項鏈,對強強之求,仍是含糊其辭。強強也一言不發(fā),坐在沙發(fā)上抽煙,等待林玲的表態(tài)。夜未央。倆人默默相持,時間無聲溜走,不知道愛情是否會停留……
突然,一陣清脆的鈴聲劃破了寂靜。林玲半醉半醒,捂著手機,時而遮遮掩掩,時而卿卿我我,似乎忘記了強強的存在。強強被激怒了,自己心儀的女人,竟當(dāng)著自己的面,深更半夜與別的男人打情罵俏!一種被欺騙了的感覺,像野草一樣瘋長,占據(jù)了他的全部意識。愛之深,恨之切,回想一年來的感情折磨,屈辱,憤恨,惱怒,頓然涌上心頭……
“他媽的,你打,讓你打!”強強一聲怒吼,一把奪過手機,重重地摔在地上。林玲也惱了,抬手就是一記狠狠的耳光,口中罵道:“敢摔咱的手機,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算老幾?”這一打一罵,碎了強強的自尊,也碎了他的心。他的思維停頓了,大腦一片空白。他猛然將林玲按倒在沙發(fā)上,雙手卡住她的脖子。林玲手抓腳蹬,拼命掙扎,口中亂叫。強強用手去捂她的嘴,被林玲狠命咬住。疼痛中的強強,順手抓過茶幾上的水果刀,朝她的脖子猛刺下去。鮮血立即噴了出來,噴滿了倆人的臉和身,還有身邊的99朵玫瑰。一會兒,林玲沒有了動彈,強強才驚慌失措,失魂落魄地站起來,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心愛的人倒在血泊中,她的美麗,她的驕傲,她的優(yōu)雅,不復(fù)存在了。他驚恐地后退一步,然后顫巍巍地上前,將插在林玲脖子上的水果刀抽出,頹然地跌坐在沙發(fā)上。這一切來得那么突然,想后悔已來不及了,最好的選擇,就是與林玲同去,到那邊去做夫妻。
要走了,總得給這世界一個交代。想來想去,竟沒有什么特別牽掛的。唯一需要交代的是工廠。對,工廠的工長劉阿姨對自己不錯,總得向她告?zhèn)€別。他掏出手機,借助幽暗的燈光,發(fā)了短信:“劉阿姨,永別了,你的恩情俺下輩子來報答?!?/p>
按下發(fā)送鍵,強強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釋然。
躺在林玲身邊,手拉著她漸漸發(fā)涼的手,強強用結(jié)束林玲生命的水果刀,開始割自己的手腕。疼痛襲來,使不上勁,加上一股強烈的倦意,強強竟昏昏入睡。
第二天早上,工長劉阿姨看見強強的短信,心急如焚。趕緊去電話,關(guān)機。她預(yù)感到事態(tài)的嚴重,立即叫上工廠保安,幾經(jīng)周折,才找到強強的住處。熟睡的強強,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他似乎忘了昨晚發(fā)生的事,揉著惺忪的眼開了門。
大家驚呆了……
我孤獨,所以我跳舞
強強被公安帶走,現(xiàn)場已經(jīng)清理,樓下小區(qū)單元入口處,仍有幾個人圍觀,竊竊議論。
晚上9點過,王春枝抹著淚,找到兒子租住的4樓。門上貼著公安的封條,她在門口站了會兒,決定先到佛山的家,找男人商量商量。自從接到公安電話以來,男人手機,不是不在服務(wù)區(qū),就是無人接聽。男人在哪里,出了什么事?她痛苦萬端的心,又添新結(jié)。
王春枝回到家,發(fā)現(xiàn)有兩位公安干警在門口等候。當(dāng)?shù)弥褪菑姀姷哪赣H,公安重重舒了一口氣,然后出示警官證,說明來意。具體講,就是要從家庭、父母、親友角度,了解強強的殺人動機和背景,包括他的性格愛好、社會交往、歷史現(xiàn)狀、近來有沒有異常表現(xiàn),等等。令人意外的是,這個四分五裂的家庭,父母與孩子,似乎完全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王春枝除了知道強強最近交了女友,不斷找父母要錢外,其余幾乎一無所知;她甚至還希望能從公安這里,了解更多關(guān)于兒子的信息。顯然,雙方都有些失望。失望的公安在離開時,反復(fù)叮囑:“強強他父親回來后,記得跟警方聯(lián)系呀。”
男人究竟去了哪里呢?
一痛未了,一憂又起。一種強烈的不祥之感,籠罩在王春枝的心頭。她一連打了好幾個電話,找了過去的同事,找平時愛跟男人玩的人,均無結(jié)果。她這才想起,近來,男人的電話越來越少了,還常常不在服務(wù)區(qū),偶爾接自己的電話,也是冷冰冰的,三言兩語,就沒話說了。打聽了半天,有位工友才含含糊糊告訴她,好像最近??匆娝腥伺c一位女子,在公園露天廣場跳舞。哦,是的,她曾勸導(dǎo)過男人,如果下班后憋得慌,切記少打牌,多跳舞。男人輕蔑一笑:“虧你想得出,俺路還沒走好呢,跳舞?”王春枝想想,也是,就沒再勉強。難道,這家伙一跳,竟跳上了癮?兒子發(fā)生那么大的事,也不聞不問,了無人影。再說,跳舞也該開電話呀;這么晚了,還跳什么舞呢。
王春枝氣不打一處來,氣沖沖趕往公園。
公園里一片幽靜,哪來什么跳舞的。記得在佛山時,晚飯后,自己與男人出去溜達,偶爾路過公園,老遠就聽見優(yōu)美的音樂聲。跳舞的大都是一些中老年人,也有年輕人,女士居多。舞場原來只對本地人開放,怕流動人口和暫住人口參加,產(chǎn)生不安全不穩(wěn)定因素。因此,他們只能站在遠處,羨慕地看看。據(jù)說后來,一些外來商會、同鄉(xiāng)會強烈反映,才取消了限制。可取消了有形的樊籬,并不意味著人們心里的隔閡徹底消除。所以,平時外來人口到這里跳舞的并不多。這時,正好兩位巡警經(jīng)過,才知道舞會晚上9點就結(jié)束了,而現(xiàn)在快11點。
王春枝更焦急了。難道男人出了什么事?不可能,不可能,一向本分老實的男人,教他干壞事,也很難教會呀?;氐绞煜ざ吧募?,冷清清,孤零零,亂糟糟,甚至有一絲陰森恐怖。夜深了,不便再找人詢問,王春枝獨自一人,坐在狹小灰暗的客廳,呆呆的,木木的,欲哭無淚,不知道是要等,還是守,抑或迎接一個未知結(jié)果的審判。好不容易熬到天明,王春枝早早來到男人上班的工廠門口。當(dāng)她從門衛(wèi)那里得知,男人一直在這里上班后,心里稍稍踏實了。她決定在廠門口等。但疑惑隨之加重:男人為什么關(guān)機,昨晚去了哪里?
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廠前大街拐角處過來。身邊還有一位女人,四十來歲。男人與女人邊走邊聊著,親親熱熱。王春枝一怔,那不正是自己男人嗎,他怎么……
“啊!你,你……怎么在這兒?”
專心于與女人聊天的男人,一直沒有看見老婆,待發(fā)現(xiàn)時已到了老婆眼前。男人滿臉通紅,手足無措,顯得有點慌慌張張;那個女人愣了一下,欲說什么,又突然止住,轉(zhuǎn)身徑直進了工廠大門。憑著女人的直覺,王春枝隱隱預(yù)感到了什么,但現(xiàn)在還顧不及這些。她悲憤地責(zé)問男人:“你昨晚去了哪里,為什么不開手機,知不知道強強出事了?”“強強,強強怎么了?”男人慌了,緊張地追問。王春枝的眼淚刷地涌了出來,沒好氣地回答:“怎么了,殺人了。你心里還有強強?!”說罷,竟泣不成聲。泣不成聲的王春枝,與呆若木雞的男人,糾結(jié)地站在廠門口,形成一個獨特的造型。這糾結(jié),這造型,上班路過的,同為農(nóng)民工的工友們太熟悉了,熟悉到麻木。正如一位思想者說過的,幸福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則各有各的不幸。此刻,他們只是路人,一個個面無表情,從旁邊走過,無論奇異還是嘆息,都一掠而過,不影響匆匆上班的腳步。
男人立即請了假,與王春枝一塊回到那個破敗的家。
這對恩怨夫妻繼續(xù)糾結(jié)。為強強的事,兩人爭來爭去,決定花一些錢,找一些關(guān)系,但究竟效果如何,自己心里也沒底——殺人償命啊,這是他們自小認定的天經(jīng)地義之理。關(guān)于昨晚的失蹤,電話關(guān)機,還有那個親親熱熱的女人,不可避免地進入他們糾結(jié)的話題。強強的事,已把男人的世界擊潰大半,他再也無法隱瞞,無法以虛假之心,去面對已脆弱不堪的糟糠之妻。
一切都是跳舞惹的禍。男人耷拉著腦袋,一五一十,羞愧地向老婆如實招來:
老婆你知道,俺下班后就沒什么事做。你不在,兒子也不在,打牌要輸錢,出門要花錢,就是坐在家看個破電視,中間還盡是濫廣告,也還要繳收視費。俺天天一人待在家里,嘴都閉酸了,又孤獨又無聊。那天實在憋得慌,想起你說過可以多跳舞,就去了公園。當(dāng)時,只是想去看看,走動走動。去了才知道,那里跳的舞,并不像電視上、劇場里跳的那樣,蹦蹦跳跳,濃妝艷抹,還翻筋斗,走尖尖腳。而是大家排成隊,跳的集體舞,隨著音樂,走走步子就行,前面還有老師帶,確實有利于放松和健康??粗粗?,我也不由自主地跟著走起來。開始還有點緊張,總擔(dān)心有人在背后盯住,手腳都不知怎么放??赏昂笸笥乙豢矗蠹叶荚趯P奶?,哪個注意到你呀。我就稍微放松了,也有感覺了,一聽見音樂,手腳就想動。
后來,我一下班,就去那里;甚至還沒有下班,就心神不定,魂早已飛到了那里。誰知后來……
說到這里,男人抬頭瞅了王春枝一眼,突然停住了。王春枝憤憤緊緊追問:“后來怎么了?說呀?!?/p>
男人扭捏了一下,又接著說:
后來有一天,來了位女的,三十六七歲。我不認識她,她卻認出了我,說與我同廠。她叫我大哥,讓我教她跳舞,說我跳得好,步子結(jié)實有力,干凈利落。我簡直不相信,從小到大,從農(nóng)村到城里,還從沒受過表揚哩,聽起來真舒服,心里甜滋滋的。難以拒絕她的邀請,我就學(xué)著別人,牽著她的手跳。第一次牽著別的女人的手,我心里咚咚亂跳,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很快,我們不僅配合默契,她比我跳得還好。
她是湖北襄樊人,來佛山打工8年了。與她同時來佛山的老公,先在一家鋁箔廠上班。不知怎的,老公與同車間的一位女的好上了,鬧著與她離了婚,撇下她和5歲的兒子,去了那女的四川老家。她一直想不通,所謂家庭、婚姻、愛情、青梅竹馬、風(fēng)雨同舟,為什么如此不堪一擊?她帶著兒子和徹骨的傷痛,回到了襄樊老家。直到兒子要上學(xué)了,她才發(fā)現(xiàn),村里的小學(xué)早已拆了,若要送兒子到縣城上學(xué),只有住校,僅擇校費、住校費,沒有萬元是進不了校的。打工積攢的那點收入,早已所剩無幾,為了兒子,在家呆了不到一年,她不得不再次來到佛山。她的心再也靜不下來,特別是下了班,一個人獨處的時候,那種孤獨難受。所以,她才去公園跳舞……
聽了她的傾訴,俺的心里很難受。那個沒心沒肺的男人,我恨不得去揍他一頓。同為農(nóng)村出來打工的,我知道在外的艱難,何況她這么一個孤零零的女人,上有老,下有小,大小事都一人扛。我無力幫助她,只好安慰安慰。有一天,跳完舞,她說時間還早,回去也睡不著,不如到公園里走走。又嘮叨起她那沒心沒肺的男人,我安慰她想開點,有什么需要幫助的,盡管說,我一定會盡力的。沒想到,我越勸慰,她越傷心,后來突然緊緊抱住了我,嗚嗚咽咽啜泣起來,弄得我手足無措。那晚,怕她出事,我去了她住的地方……
男人深深地埋下了頭,長長嘆息了一聲:“邁出那一步,就收不住了。老婆,俺對不住你啊。”
一切都明白了。王春枝沒有哭,沒有鬧,甚至什么也沒有說。過了幾秒鐘,她才冷冷地問男人:“僅對不起就夠了嗎?你準備怎么辦,跟那女人過?”
男人急了:“怎么可能!俺從來沒這樣想過?!笨稍捯粑绰洌致v騰,艱難地補充道:“哎,她并不壞,還經(jīng)常說,千萬不要傷害了你,要對你好,對孩子好,不要像她男人。你說,我該怎么辦呢?”
又是一屋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