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轉(zhuǎn)的時光

流轉(zhuǎn)的時光，照一臉蒼涼，再也來不及遺忘。

——題記

2011年春，我在江南。

已經(jīng)是二月末的光景，北風依然肆無忌憚地在街上肆虐，讓我忍不住就打了個寒戰(zhàn)。偏過頭去，只見不大的窗戶上蒙了一層模糊的水汽，手指輕輕一碰，就會有白色的陰影氤氳開來。我坐在狹窄的火車下鋪，心不在焉地翻著手里的雜志，想起幾個小時前還在教室里奮筆疾書對付習題的微佝身影，莫名地為自己的突然消失而得意。

真真切切地站在蕭索的校門前，已經(jīng)是傍晚的光景。在賓館遇到和我同樣理由來到這里的女生L，三言兩語之后便神奇地有了難以解釋的默契。L說我們?nèi)マD(zhuǎn)轉(zhuǎn)吧，我看著她短的像小刺猬的頭發(fā)，沒緣由地笑了起來。我們像兩個很久沒有謀面的故友一樣，親親密密手牽著手，在異常清冷的校園探頭探腦。路過金碧輝煌的報告廳，她在門口駐足，一臉幻想地念叨“幾個月之后這里便是屬于我們的”；躲在僻靜的長廊里向馬路對面的宿舍張望，評論著窺探到的破舊一隅，還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在學校門口不起眼的小書店里久久不肯離開，我最終帶走了不知是哪一屆學生的嶄新的蔡駿的《天機》全套，她卻只是窩在角落里欣賞學校每一年的畢業(yè)紀念冊；我們從校園的東頭一口氣跑到了西頭，只為了躲避竊竊私語嬌俏偎依著的小情侶；結(jié)果在無數(shù)條林蔭小道之間迷了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之后終于沒有了氣力，只好選擇在一家不算大的餐廳里大快朵頤，竟吃到了自認為平生最美味的石鍋拌飯。我望著面前咖啡色的小碗和焦黃色的拌飯，才驀然想起拍照的念頭?？上Х榱舜蟀“?，才發(fā)現(xiàn)一向寸步不離的相機居然鬼使神差地落在了家里。她看著我捶胸頓足的沮喪神情，無奈地敲了敲碗沿，安慰道“以后有的是機會”，然后毫不客氣地從我的碗里挖走一大勺，還理直氣壯地喊著“將來我請你”，一副志在必得的驕傲神情。

從學校出來，便興致盎然一同前去拜訪大名鼎鼎的風景區(qū)。天氣太過陰冷，兩岸的樓閣太過嶄新，就連魂牽夢繞的河水，也泛著詭異的墨綠色，讓我生不出一絲親近。我們捏著沾滿黃色糖汁的糯米蓮藕，走馬觀花地踏過商業(yè)氣息濃重的街道，沒有說話，臉上卻都是難以掩飾的失望。

因為火車班次的緣故，她比我先行。我沒有送她去車站，只在地鐵中轉(zhuǎn)站告了別。而唯一的聯(lián)系方式，也只是互留了XX而已。她拽著我的袖子說好好加油，然后笑呵呵地沖我揮手說了再見。

因為太過害怕幾個月后的未來，所以直到分手也沒有勇氣許下到時候見的信誓旦旦的諾言。而我們也都明白，自己不過是彼此生命軌跡中擦肩而過的過客，因而更加不需要承諾。所謂相逢與疏離，都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只是在踏上站臺的那一刻，懷念起十幾個小時前，緊握手心的短暫溫暖。

2011年夏，我在高三。

體育課。和M一起肩并肩，一人一只耳麥地在紅色的塑膠跑道上不知疲倦地轉(zhuǎn)圈。M放她珍愛的艾倫瑞克曼的所有視頻給我看，我則喋喋不休地向她推薦P3里自以為好聽的曲子，卻因為曲目太多而每隔幾分鐘便神經(jīng)質(zhì)地按下切換鍵。

她總是在走過幾圈之后就起了倦意，于是就一同站到操場西面最上面的看臺上，任由微熱的熏風拂過臉龐。幾米開外的地方總有別的班的女生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塞著耳麥目光游離地眺望著遠方，既清新又憂傷。我們學著她的樣子向圍墻外面的世界張望，卻只看到亂糟糟的荒草和臟兮兮的泥濘小路，于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班級的老師和緋色的八卦，還沒來得及調(diào)侃就被惱人的下課鈴攪得興趣索然。

離考試還有兩個月的時候開始慘絕人寰的晚間模擬考試，老班在一片肅殺的怨忿目光里悠悠然發(fā)下不知是從哪個地方淘來的調(diào)研試卷，略帶神秘地說“這是XX地區(qū)最新的預測題目”，然后理直氣壯地占掉原本就少得可憐的晚自修。他總在放學的半個小時前準時打開顯示屏上的答案，窸窸窣窣的翻頁聲，小聲爭執(zhí)的討論聲，從開始到結(jié)束都不曾停止的嘆氣聲，還有偶爾嘟囔的“沒有對完”的抱怨聲，在昏黃燈光下的安靜教室里變得清晰而敏感。下課鈴響起的時候，每個人長長的哈達卷上原本的黑色字跡就會被觸目驚心的紅色覆蓋，我們卻依舊泰然自若地趴在座位上，盯著一堆鹵素動能減數(shù)分裂一動不動，直到樓管催促時才不情愿地拎起沉重無比的書包，三三兩兩地在“今天又不該錯XX分”“這道題完全沒有思路”的哀嘆聲中走過沒有路燈的偏僻小路，泛著模糊光暈的影子在腳下被拉得頎長?；氐郊視r望著堆疊在桌上厚厚習題，才驀地想起還有多少任務沒有完成、多少習題沒有訂正，懊惱效率太低之余只好扭開呆滯的白色臺燈，強打精神挑燈夜戰(zhàn)。對面的柴米油鹽，樓下嬉戲的小孩，家長里短說個沒完的大媽，深巷中的狗的狂吠，一個一個地銷匿在夜的長河里，越來越遠。

黑板旁邊偌大的藍色倒計時牌，每天早晨六點就被班里長的像周迅的伶俐女生準時更新，于是進教室第一眼就能看到又少了一天的刺目紅色數(shù)字。無論在早讀半夢半醒地嘟噥“長嘆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還是自修睡眼惺忪地演算圓錐曲線到想放棄時無意識地抬眼，都會冷不丁地打個激靈，然后糾結(jié)地低下頭去，繼續(xù)在題海中奮力惡戰(zhàn)。

同學錄肆虐的時候離高考還有一個月。灰頭土臉地在蒼白枯燥的卷子中忙的不明就里，忽然就在泛黃的試題里發(fā)現(xiàn)夾著的五顏六色的精致信箋。疑惑地抬起頭，就迎上教室的某個角落里一臉燦爛的笑靨。于是逐漸習慣在偶爾走神的課間絞盡腦汁地在不同的頁子上碼下不同的字，卻還得偷偷摸摸地壓在泛著油墨的卷子底下，生怕被突然造訪的老班撞見。

在一中的最后一個晚自修是個沒有星星的深夜。我安安靜靜蜷在靠窗的座位上，眼前因為盯著卷子太久而顯出不真實的金色星星來。教室還是一如既往的安靜，連年代久遠的日光燈管發(fā)出的嗡嗡的低鳴都顯得那么不合時宜。沒有征兆的，外面爆發(fā)出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下意識地扭頭望向窗外，恰巧看到慘白的卷子和慘白的書從四樓走廊上呼啦啦地翻轉(zhuǎn)而下，在燈火通明的教學樓下堆疊成混亂不堪的模樣。就在那一瞬間，只覺得嘈雜的喧鬧聲像是從異次元的國度傳來，世界被按下暫停鍵，于是眼前就只有滿目的訣別的瑰麗狂黃，蒼涼，堅決，決絕。

最后的認真偏執(zhí)和咬牙堅持，每個被放棄的悶熱冗長的午休和萬籟俱寂的不眠之夜。用這樣的方式和高三告別。我站在空蕩蕩的走廊上，恍若隔世。

2011年秋，我在家。

在漫長深邃百味雜陳的暑假的末尾，終于下定決心，開始收拾從高考后就沒有動過的書桌。被頁子塞得滿滿當當?shù)奈募A，用各種顏色標記的筆記本，空白的沒來得及做的粗糙試卷，字跡凌亂的臟兮兮的演草紙，因摩挲太久而起了毛邊的復習資料。還有，被刻意壓在最底層的蒼白的成績通知單。

一瞬間的欷歔。

悲傷失落的情緒還沒來得及消弭，手機就嗡嗡地振動起來，是小R。嘰里呱啦說了一堆，我卻只記住了咬得異常清晰的“散伙飯”三個字。原本還在猶豫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立刻就應承了下來。

第二天提前很久就到了集合地點。一向散漫慣了的我孤零零地站在飯店門口，看著一個個同學笑瞇瞇地走過來，一下明白了自己破天荒準時的緣故。我只是想在銷聲匿跡兩個月后，來看看你們過得好不好。頭發(fā)或松散或挽著辮子的女孩子，終于擺脫了整日馬尾的束縛。發(fā)型各異的男孩子，還是沒心沒肺地開著彼此的玩笑。我也是整理照片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一天，每一個人的笑容，都是那么的釋懷和無牽無礙。

觥籌交錯之間，不可避免地談到了各自的歸宿，小心謹慎地詢問著彼此即將開始的生活。M如愿去了上海的最優(yōu)秀學府，X奔赴了不算遙遠的西北，K前往美麗的海濱，B陰差陽錯學了她從未想過的專業(yè)，小R退而求其次選擇陌生的南方……我聽著或欣慰或失落的回答，一言不發(fā)，只是禮貌地牽起了嘴角。

K盯著我的新劉海兒足足兩秒鐘，終于還是無奈地笑了笑，閉口不提之前我在得知自己結(jié)果后對他沒完沒了的怨忿發(fā)泄?！澳蔷吞谷唤邮墁F(xiàn)實吧”。他說。我點點頭，感謝的言語分明哽在了喉嚨，卻還是被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因為要趕火車，只好提前和大家告了別。班長樂呵呵地送我出門：“祝新生活快樂哈！再見！”我回了一句“快樂快樂”，就故作鎮(zhèn)定地揚長而去。

只是沒有勇氣去問，彼此再見的含義，是再次相見，還是再也不見。

回到家，看到年初寫下的文字：“關于離散，這個傷感的字眼。我不想猜測，亦不敢想象，2011年的9月，我們會散落在世界的哪個角落，開始新的生活與旅程。會不會逐漸遺忘當年的少不更事，會不會還記得，當年一起聽過的歌，一起走過的路，一起聊過的天，一起感受的喜怒哀樂。不會再謀面，漸次忘于時間海，連當時沒有機會說出口的話，也會被時間沖淡?！?/p>

終于還是，一語成讖。

沒緣由地就濕了眼角。

2011年的冬，我在北京。

師大已經(jīng)儼然是冬天的模樣了。前一天還是秋高氣爽，第二天就已經(jīng)寒氣逼人。陽光在這個帝都分外吝嗇，清晨起來，映入眼簾的永遠是灰撲撲的天空和陰沉沉的烏云。還是11月份，我就不得不習慣在喝掉無數(shù)水之后，嘴唇依然干裂。帽子圍巾統(tǒng)統(tǒng)全副武裝，卻還是抵擋不住凜冽的北風。

習慣的已不止這些。

從開學時死死攥著淺綠色的《新生寶典》在校園里探頭探腦的張望，到現(xiàn)在騎著自行車從北到南再從東到西地橫沖直撞，也不過幾個月的光景。站在體育館的西南角，看著熙熙攘攘的龐大人群與沒完沒了大呼小叫的促銷活動，總會生出身處鬧市的錯覺。宿舍，嘎吱作響的上下鋪與坑坑洼洼的水泥地板，一進門擁擠感就撲面而來；馬路上，還是有難舍難分的情侶親親密密偎依而來，旁邊掛耳麥背偌大書包的學生面無表情地騎單車飛馳而過。

我輕巧地從他們身邊走過。有些相似的場景在腦海中重疊，卻清楚地知道這只是幻覺。

M生日的那天打電話給她，嘟嘟聲響了很久后才傳來悶悶的接聽聲。她大呼小叫著“忙死了忙死了”，課業(yè)的繁重與時間的緊張，又是考試又是運動會，忙得焦頭爛額，連蛋糕都沒得吃。

我自己卻也并不好過。總在中午的時候接到母親的電話，她不厭其煩地問著“過得怎么樣”，我一面說“好的好的不用擔心”，一面穿梭在相隔甚遠的教學樓之間，被各種瑣事羈絆得動彈不得，連吃飯都成了奢侈。上課，無論是晦澀抽象的高數(shù)，還是充滿拗口定義與術(shù)語的經(jīng)濟，都讓我手忙腳亂，不知所措。就算周末，也被這樣那樣的活動占了去，屬于自己的時間，越來越少。

L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在發(fā)呆，看著陌生而熟悉的名字在熒光屏上閃爍，還以為是錯覺。她的聲音還是那么活潑清脆，嘻嘻哈哈地說著“我找你找得好辛苦”，然后就輕車熟路地盤問我的近況。我們都默契地不提半年前的種種，只是在自報城市的時候有短暫的沉默，卻很快被她轉(zhuǎn)移了話題。

我們終究沒能如愿以償?？墒巧钜矝]有怎樣。

有一天為了活動忙到深夜，卻被告知沒有條理推倒重來，偏偏之前又因為作業(yè)的晦澀和別的事情而心力交瘁，于是積蓄多日的情緒終于爆發(fā)，再也忍不下去。想都沒想就給X打了電話，劈頭蓋臉地抱怨辯論的辛苦和課業(yè)的糾結(jié)。他一言不發(fā)地聽著，半晌沒有言語，卻在掛電話的那一刻一字一頓溫和地對我說“不喜歡就不要勉強自己”。我聽著電話那頭伴著絲絲電流的熟悉聲音，眼淚刷地就落了下來。

林夕說：“流轉(zhuǎn)的時光，照一臉蒼涼，再也來不及遺忘。”

我在日光傾城的午后讀到這個句子，不禁莞爾。習慣性地拿起手機，想和M分享，卻在按下“發(fā)送”的一剎那，想起她幾日前沙啞的嗓音和黑著的眼圈，終于還是停止了動作。

終于還是上著不一樣的課，做著不一樣的習題，聽著不一樣的歌，走著不一樣的路。

卻也逐漸學會釋懷。畢竟時間沖淡一切。那些曾經(jīng)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慢慢湮沒在時間的洪流里，再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還是偶爾會和重要的人打長長的電話，雖然同時清閑下來的空當越來越少。卻能夠因為短暫的通訊而拉近了彼此的距離，想起曾經(jīng)昏黃路燈下的徹夜長談和從題海中抬起頭時的相視一笑，內(nèi)心莫名地變得充實而豐盈。而后掛掉電話，心甘情愿地在一個人的朝圣路上踽踽前行，只因那身后的溫暖目光。

就這樣，變得勇敢與堅強。

其實生命也本就是一個漸行漸遠的過程。清晨薄暮，海角天涯，滄海桑田，都不過一個轉(zhuǎn)身而已。這一場繁盛而離散的旅途，卻因為短暫的情緣與邂逅的同伴，由薄涼，變得溫暖明亮。

就像那首歌唱的那樣。

“把時光倒轉(zhuǎn)回到那一季。那年的夢，他鄉(xiāng)的你”。

再也來不及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