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旭

現(xiàn)在每每回想起我的小學時光，我想我最難忘的人就是宏旭了。我沒有在他微笑著合眼之前，把路琪琪寫在紙條上的祝福拿給他看。八年后，當我把殘余的紙條在宏旭墳前燒掉時，我還是忍不住哭了。我呆呆地抬頭望著天，冬日的天空綻放了氤氳的霞光，我深信著那是宏旭對我一如往昔的傻傻笑著。

我的小學校園坐落在平頂山的山腳下，這是一所不算很大的學校，夏天青草芳芳，冬天白雪紛飛，校園一年四季里總少不了少年們朗朗的讀書聲和嬉戲玩耍的歡笑聲。不過那個年代計劃生育政策在北方落實得已經初具規(guī)模，隨著獨生子女的增多，市里很多小學紛紛合并整編，我就讀的這所小學也不例外。學校后來被拆遷，建了一排又一排令人頭暈目眩的住宅小區(qū)。八年后，當我再次從這里經過時，一切熟悉的事物已不復存在，那些白衣蒼狗般的少年往事就這么一掠而過，像秋日黃昏里暈開的光斑停駐在眼前，總覺得曾經那些倔強少年的身影一直都完好地保留在這里。

上小學那會兒，我是全年級出了名的鼻涕蟲——不知道為什么，我的鼻子總有擦不盡的涕垢，渾身上下臟兮兮的，臉蛋上的高原紅在寒冷的冬天還會沁出黃綠色的膿水，就像從垃圾堆里撿來的野孩子一般。我的不良習慣特多，每當冬天感冒，鼻涕就會源源不斷地流到嘴角，然后我就毫不在意地用手一抿，擦在桌角，或者隨手一甩。同學們都嫌我臟，誰都不愿意和我玩。他們討厭我，基本上對我不理不睬，不過偶爾也有像“泥巴”那樣喜歡欺負人的主兒，罵我是小癟三，臭要飯的。我很傷心、氣憤，卻無計可施，只能默默地把這些酸楚強忍在心底。盡管童年并不總能與歡笑為伴，不過幸好我有宏旭，所以我總會向他訴苦，換取同情與安慰。我的同桌路琪琪對我反感至極，每當我流鼻涕的時候，她總是埋怨地吼道：“惡心死啦！你就不能從家里帶一些紙巾來嗎？”紙巾？我冷笑著，其實我本想默不作聲，不與她計較的，但還是沒忍住，反擊道：“帶紙巾？哎喲，我的大小姐呀！你給我拿錢買?。　比缓笪夜室饪鋸埖貒@口氣說：“俺家窮，俺爹還得攢錢買過冬的柴煤呢！”

說實話，我上小學那會兒，家里窮得很，根本買不起紙巾這類東西。我們家住在離學校很遠的城郊，是一間黃泥砌的土房子，就建在太子河的南岸。那個年代煤可是稀罕物，金貴得要命。媽沒有工作，全家人都靠爸爸打工維持生計。爸爸掙的錢除了用在一家人吃喝與我的學費上，剩余的都買了柴煤。在天寒地凍的東北，冬天要是斷了柴煤，比斷糧斷水更可怕。所以紙巾對那時候的我來說，真是一件奢侈的不敢想象的物品。可這些苦衷，哪里是我身邊這位出自高干家庭、從小像公主一樣嬌生慣養(yǎng)成長起來的路琪琪能體會來的？雖然紙巾僅僅五毛錢一包，可是我第一次用這東西已是小學快畢業(yè)了。好了，這是宏旭的故事，就不講這些了。

上小學四年級下半年的時候，路琪琪成了我的同桌這件事，使得我在班里一下子被推到了風口浪尖。我覺得這是一件糟糕透頂?shù)牡姑故?，不過對于班里像“泥巴”那些路琪琪的護花使者們來說，卻是一件令人眼紅的好事?！澳喟汀本鸵驗槟谴挝液吐风麋鞒蔀橥?，下課后還走過來狠狠地罵我：“就你這熊樣也能中頭彩，沒天理了！”

提起路琪琪，那可是當年我們小學時代的風云人物，男生們手心里捧著的角兒。她不但人長得漂亮，學習也特棒，是學校里的中隊長，左臂上掛著的二道杠，在當時我們這些年幼無知的少年眼里就是一道耀眼的光芒。上課時，“泥巴”從來不瞅黑板不瞅老師，一門心思都在路琪琪身上，雙眼直愣愣地望著路琪琪。每當我的頭遮住了“泥巴”的視線，他就會用紙團往我頭上砸，我雖然很氣憤，卻拿他沒辦法，不敢發(fā)作?！澳喟汀睂嵲谔珡姶罅耍谀杲M說話是相當有權威的，同學們都懼怕他?！澳喟汀痹谖覀儼嗬锸谴蟾纾嗌虾芏嗄猩纪犊克?。這些人拉幫結派，無論上下課，或者去食堂打飯，都是一群人并排走，很有氣勢。“泥巴”的力氣很大，有一次竟然一個人將初中生打得連滾帶爬，跪地求饒。所以，他的提議和想法，班里從來都沒有人敢反駁過。

“泥巴”一直暗戀路琪琪。

雖然那時愛情對于我們這群少年來說根本不曉得是什么，不過“泥巴”總是在背地里跟班里同學揚言說，路琪琪是他女朋友，誰要是敢跟他搶，就要誰好看！所以班里看上了路琪琪的男生們雖“各懷鬼胎”，卻都與路琪琪保持著一定距離。路琪琪大概也略知一二，不過她保守得很，從不搭理“泥巴”。

宏旭早就告訴過我，要與路琪琪保持一定距離，如果惹怒了“泥巴”，我會吃虧的。但是我沒有在意，只一門心思想著尋找更多與路琪琪聊天說笑的機會。其實我本來是很抵觸路琪琪的，但是與她成為同桌后，卻有一種很溫暖卻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感覺。我希望能和路琪琪做最好的朋友，讓她不再討厭我。然而就是因為我對“泥巴”毫不在意的態(tài)度，才徹底激怒了他，并且還牽連到了宏旭。

那天，下了一場很大的雪。下課后，我急匆匆地跑到操場觀賞雪景。我特別喜歡雪花落在皮膚上的感覺，如同口中含了一枚薄荷，浸漬在心脾中的微涼讓人很是愜意。我抬起頭望著學校身后的平頂山，神奇的雪花就像魔法師一般在短短時間內就將巨大的山巒變成了一個碩大的冰淇淋，我又扭頭望了望教室，屋檐下的冰溜字足有我身高的一半兒長。宏旭就是在這個時候，三步并作兩步，向我這邊跑過來。我將雙手放在嘴角兩側，擺成一個喇叭的形狀，向宏旭喊道：“小子，路滑，慢點跑?！焙晷襁吪苓呅χ蛭覕[手，示意他沒事兒，體格勇猛著呢。我和宏旭從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就是很要好的朋友了，每天我們都黏在一起，形影不離。每當別人嘲笑我是鼻涕蟲的時候，宏旭總是牽著我的手，氣憤地對他們說，我是他的鐵哥們兒，以后誰也不許欺負我！他生氣的時候，眉頭收緊，就像京劇里畫著黑臉譜的張飛。

宏旭跑到我面前，對我說：“晚上放學你快跑吧，‘泥巴’找了一群人要揍你。”

揍我？當我從宏旭口中聽到這個消息后，確實被嚇得有些害怕了。我結結巴巴地問宏旭，為什么，他悻悻地回答：“為什么？早告訴你離路琪琪遠點了，別總和她說話，你不聽。”

“那我該怎么辦？”

宏旭撓了撓頭，想了老半天，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放心吧，我不會讓他們欺負你的?！?/p>

可是放學的時候，我的速度還是慢了半拍。當我和宏旭走到校門口時，“泥巴”和他身后的七八個人已經在校門口“恭候”我多時了。“泥巴”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衣領，把他的臉貼在我的鼻尖，沖我罵道：“臭癟三！以后離路琪琪遠點兒！”我并沒有準備和“泥巴”糾纏，所以只是氣哄哄地別過頭去，不搭理他。見我如此不屑于他的態(tài)度，“泥巴”倒真生氣了。他先是狠狠抽了我一耳光，然后手一揚，身后的七八個人同時上前群毆我。我被他們踹倒在地，沒有力氣爬起來。他們邊踹邊罵，罵聲此起彼伏，不堪入耳。一通拳打腳踢后，“泥巴”吹了聲口號，便一起轉身揚長而去。臨走時，“泥巴”放下狠話，如果我再敢和路琪琪說話，就要我的命。正當我疼倒在地，無力趴著的時候，赫然看到我左側不遠處，路琪琪背著書包，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睛通紅。我猜她大概是被剛才“泥巴”一群人打我的場面給嚇著了。我心里的怒火頓時而起，覺得自己好沒面子，于是顧不上身體的疼痛，我順手撿起地上的一塊石頭，沖著背對著我往前走的“泥巴”砸了過去。沒有砸到，石頭脫手重重地掉落在地上?！澳喟汀鞭D身看著我，臉色發(fā)青。我還沒有緩過神來，他卻撿起剛才掉落的那塊石頭沖我的天靈蓋狠狠砸了下來。

我的頭發(fā)開始變濕，冰涼的液體順著額頭流下，將眼睫毛粘在了一起。我試圖睜開眼睛，但卻很艱難，恍然間天眩地暗，四周只是瞬間傾倒的黑暗，我看不到絲毫光亮。我只記得最后入眼簾的是一個灰白色人影，他捂著頭倒在地上，我看不清楚他是誰。我只覺得自己好累，像是一片秋葉飄入了萬丈谷底，或許至此這個世界與我無關了。慶幸的是，我還是清醒了。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周圍全是透明的白色，空氣里夾雜著藥味，消毒水味，很刺鼻。我的右手打著點滴，腦袋被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繃帶，媽媽就坐在我身邊。她告訴我，這是醫(yī)院的監(jiān)護病房。宏旭坐在我媽旁邊，他看到我醒了，非常高興。宏旭說我睡了一天一夜。他伏在床頭，黑亮的眼睛看著我，一只手托著自己的下巴，淚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轉。他咬牙切齒地對我說：“‘泥巴’以后再也不敢欺負你了！他被我打趴下了。”少年的眉目里帶著一份倔強。許多年以后，當我再回憶起宏旭的模樣，這副表情早在我的生命里定格成了永恒。

我只是沖著宏旭做了個鬼臉，心想這小子在說什么夢話，“泥巴”那么厲害，他這個小矮子怎么能打得過泥巴。不過幾天后，當我確定宏旭真的打倒了泥巴，也就是說，我確定那天我昏倒前，看到捂著頭倒在地上的灰白色人影就是“泥巴”后，震驚不言而喻。教室里，“泥巴”看到了我和宏旭，并沒有流露出要與我們打架的意思，他只是狠狠瞟了一眼我們，然后徑自和他那些狐朋狗友們瘋鬧去了。“泥巴”對我們置之不理，像個沒事兒人似的，的確出乎我的意料。下課后，我把宏旭領到操場，狠勁地掐了他一下：“好小子，可真有你的呀！你瞧‘泥巴’那熊樣！太解恨了！”宏旭笑而不語。我興奮地問他：“唉，我說你小子是怎么把他撂倒的呀？”宏旭故作深沉，皺起眉頭，說：“這事兒吧！說來……話就長了??！”

“咳，玩神秘什么呀？”我嗔怒道，“甭跟我繞彎子，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宏旭頓了頓，說：“其實我早就看‘泥巴’不順眼了。那天他打你，我之所以沒有去拉架，是因為在等待機會，一招把他打倒?！蔽衣犃撕晷竦脑挘X得有些不可思議。我試著問：“難道你不害怕他？人家人多勢眾。”宏旭眉頭高挑，咧著嘴憤憤道：“哼，我才不怕他這種垃圾呢！這回他真的把我惹怒了，他不但欺負你，還敢在路琪琪面前得瑟。路琪琪可是我……”宏旭的話說了一半便戛然而止?！翱墒悄闶裁?？怎么不說啦？”我疑惑地問道。宏旭只是低頭不語，不過我能看到他劉海下面的臉蛋開始漸漸地愈發(fā)紅潤，像我們家地窖里存的紅富士蘋果似的。我戳了一下宏旭，示意他抬起頭來，滿臉狐疑地看著他。宏旭似乎讓我瞅得心里有些發(fā)毛了，他嗔怒道：“你神經呀，瞅什么瞅！”我撲哧一笑，等待著下文。停了一會兒，宏旭嘆了一口氣，結結巴巴地對我說：“我就是看不慣他這么欺負你，還傷害路琪琪?！?/p>

傷害路琪琪？“泥巴”不是喜歡路琪琪嗎？怎么又會傷害她呢？再說，“泥巴”雖然蠻橫，喜歡欺負人，但欺負的全是男生，他從來不敢欺負女生，這我是知道的。我狠勁地搖了搖頭，不相信宏旭的話。宏旭靜默了一會兒，然后像是被激怒一般對我說：“你知道嗎？上星期四中午在學校操場上，‘泥巴’竟然從背后抱住路琪琪，還讓他那幫小弟們，稱路琪琪為‘嫂子’！”

竟然會有這種事！

宏旭繼續(xù)說道：“路琪琪當時就被嚇哭了，躲到女廁所里不敢出來，還是我找一個高年級女生進廁所把她領回教室的?！喟汀o接著又欺負你，你說這口氣我能咽下去嗎？”我沉默了一陣，驚訝于“泥巴”的蠻橫霸道，為路琪琪以后在學校里的遭遇不禁也擔心起來。但是宏旭為何如此留心路琪琪？如此地在意一個女孩是否被人欺負，定是少年那顆朦朧的心在悸動，開始懂得了為喜歡的人牽腸掛肚。我瞅著宏旭，等著他把埋藏已久的心里話吐露出來?！?/p>

料我知道了他的心事，瞞也瞞不過我，宏旭撅了撅嘴，說：“我可能是喜歡上了她?！彼S即擺了擺手，顯然不愿再與我深討關于他喜歡路琪琪這個問題。我也知趣地沒有追問下去，換了一個話題：“今晚到我們家吃飯吧，我讓我媽給你做你最愛吃的四味茄條?！?/p>

“好哇！好哇！”宏旭興奮地說：“不過得等明后天。今天放學后，你得跟我去俺家，路琪琪給你買的零食托我捎給你，放在我家餐桌上了。”路琪琪給我買零食？今天令我驚訝的事真是一樁接一樁呀?！八秊樯督o我買零食？”我問。宏旭說：“你不知道那天咱們和‘泥巴’打架，這小妮子就站在一旁，目睹了全過程。你住院的這幾天，她都哭紅眼了。她覺得是她害了你，自責得不得了?！蔽蚁肫鸫蚣苣翘煺驹诓贿h處，眼睛通紅的路琪琪。

我沉默不語，心里突然很亂。有時候連自己都沒弄明白，何時路琪琪在我心中竟也占據(jù)了重要的位置。回到教室，我對路琪琪說，謝謝你給我買的零食呀！我放學去宏旭那兒取回來，明早我拿來咱倆一塊吃。路琪琪仍舊別過頭，故意不讓我看到她的臉，只是淡淡地說：“你自己留著吃吧！以后不要和我說話了，要不‘泥巴’又會找你麻煩的?！?/p>

晚上放學，我顛兒顛兒的去宏旭家取路琪琪給我買的零食，一路上心里美滋滋的，想著路琪琪會給我買什么好吃的來勾起我的食欲。不過，當宏旭打開他家的屋門時，房屋內擴散出來的味道，讓我頓時失去了任何食欲。

整個房間充滿了鴨子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臭味。

宏旭家的客廳里放有兩個籠子，每個籠子里面大概都有十幾只左右的鴨子，周圍盡是鴨子糞便，腥臭味令我反胃，而廁所的水池子與坐便里盡是鴨毛。宏旭的父母剛好從市場買菜回家，開門見到我的瞬間，他們的神色由驚訝繼而轉為不悅，兩人不咸不淡地招呼著我，背過身去，含有怒聲地責問宏旭：“怎么將同學帶回家了？不是說過不讓你帶生人來家的嘛！”宏旭沒應話，他的父親轉過身來，又笑著說：“晚上在叔叔這兒吃飯吧，我給你做烤鴨吃?！?/p>

正在這時，宏旭的媽媽端了一碗紅色的液體進屋，要宏旭喝下去。我想那應該是鴨血。

“媽，你又殺了一只鴨子”。宏旭的神情有些悲傷。

“好兒子，快喝了，這樣病才會快些好啊”。宏旭的媽媽小聲地說著，生怕我聽見，但我終究還是耳朵尖，聽到了母子間短暫的對話。

“宏旭，你得了啥病呀？”

宏旭媽媽瞪著我，不冷不熱地說：“啥病也沒有，我兒子身子骨健康著呢?！?/p>

宏旭擦著眼角流下的淚水，低下頭小聲說：“以后不要再殺鴨子了，好不好？反正我已經醫(yī)不好了。”

宏旭媽媽嗔怒道：“咋治不好哇，放心吧。有媽在，你不會有事的。”

宏旭爸爸挽留我吃晚飯，他還在重申著要給我做烤鴨。但我還是找了個理由，匆匆離開了宏旭家。當然，他們也沒有多留我的意思，尤其是宏旭的媽媽，她好像很反感我，后來我才明白，她是怕我在同學之間瞎說，擔心宏旭以后沒法適應環(huán)境?？赡菚r我哪懂得這些復雜的大人心理世界。我最終還是成了泄密者，害了宏旭。

回家后，我將宏旭喝鴨血的事跟媽媽講了。我問她，知不知道宏旭得的是什么?。繛槭裁匆欢ㄒ萨喲?？那東西一想起來就讓人惡心。

媽想了想說，這孩子得的可能是白血病。

“啥叫白血病？”我拽著媽的衣袖，疑惑地問。但是估計她對這病也解釋不明白，只是敷衍地對我說：“就是能讓身體內紅色的血液再一點一點變成白色的病。”

“要是全變成白色了呢？”

媽媽沒吱聲，只是錯開話題正色道：“趕緊洗手吃飯去，飯給你熱兩遍了?！?/p>

“難道喝鴨血也不會好嗎？”我仍舊不依不饒地問。媽媽見我眼淚都要流了下來，只好緊緊地把我抱在懷中，撫摸著我的腦瓜說：“好孩子，別瞎想了，吉人自有天相，那孩子會平安無事的?！?/p>

第二天上學見到宏旭后，我腦海里反復出現(xiàn)著他喝鴨血時那黯然悲傷的表情，又想起媽對我說的那些話。隱約中，總覺得宏旭的病不簡單，可他卻又從未透露出一星半點關于他病情的只言片語，我有些惱恨他沒有把我當作最鐵的朋友看待——朋友不是應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嗎？ 想到這，我心里又煩又亂：煩的是宏旭的秘密，亂的是他不肯告訴我究竟出了什么事。下課后，宏旭走到我身邊和我閑聊，我也沒有搭理他。自說自話了一陣后，宏旭突然意識到我冷漠不語的態(tài)度。

“今天這是怎么了嘛？”宏旭有些疑惑地問我。我干瞪著眼，瞅了他幾秒鐘，然后突然大聲地沖他吼道：“煩你身上的鴨血味！”這句話的聲音異常大，整個班的同學都聽到了，教室里霎時間變得死一般肅靜。宏旭站在原地不吭聲，劉海擋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原本彎著身子，手肘擱在我的課桌上，這時挺直起來，微微向后退了兩步，定定地站了半分鐘，然后安靜地走出教室。我知道這回是真?zhèn)剿男牧?。宏旭剛走出教室，班里頓時又沸騰起來，大家有的面面相覷，有的議論紛紛，有的圍著我，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這時，在一旁原本默默觀察的“泥巴”突然哈哈大笑，這笑聲很諷刺，也很毒辣。我憤恨地怒視著“泥巴”，但也只局限于怒視。我是個不敢惹是生非的人，只好忍氣吞聲，任由“泥巴”愛怎么笑就怎么笑。同學們的紛紛議論和“泥巴”諷刺的笑聲，讓我無所適從，而宏旭孤單離開教室的那一幕，讓我猛然意識到自己對宏旭的傷害。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這場戲該如何收場。正在此時，路琪琪拽著我的衣袖說：“你可真四五六不懂，怎么能那么用話傷害宏旭呢？”我已經被憤怒沖昏了頭腦：“用得著你來教訓我嗎？臭害人精！”最后四個字是一字一頓從牙縫中擠出來的，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對一個女生說這么重的話。

路琪琪被我罵的莫名其妙，顯然，最后四個字傷了她的自尊心。她推開我，徑直跑出教室。我心里懊悔之極，自責自己的舌頭太毒太狠，絲毫不給別人留余地，豆子大般的淚水，滴答滴答地流淌下來，可是哭有什么用呢？它除了代表怯弱外，什么也代表不了?！霸趺蠢玻啃“T三，瞧你那衰樣”?！澳喟汀弊哌^來，哈哈大笑地諷刺道?！俺粜∽幽闩Ｊ裁矗慨斘遗履悴怀?！”我氣得霍地站了起來，扯住“泥巴”的衣領，狠狠地往他的鼻子上杵了一拳?！澳喟汀钡谋强琢鞒隽搜?，他雙眼詫異地瞪著我，用手使勁擦著鼻孔中源源不斷流出的鮮血?！澳喟汀辈]有要做出還手的架勢，只是冷冷地對我說：“你真是一個不識好人心的家伙，怪不得會混到現(xiàn)在這步眾叛親離的田地。”

“滾！”我向“泥巴”吼罵著，雙眼冒火一般盯著他，“不用你這種人渣來教育我”?！澳喟汀蓖蝗话阉种干系谋茄蛟诹宋业男７骂I上，揚言道：“小癟三，你給我聽好了。你當我真怕你呀？知不知道你被我打到往醫(yī)院昏迷那會兒，路琪琪哭得跟個花貓似的求我不要再找你麻煩了。要不是看路琪琪的面子，我早廢了你，你以為你誰啊！”我沒有作聲，松開了扯在“泥巴”衣領上的手，“撲通”一聲坐在凳子上，雙手捂著頭，心亂得要命。

晚上放學回家，我將白天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跟我媽說了一遍。媽狠狠地訓斥我不懂事，要我明天上學認認真真地向宏旭和路琪琪道歉，又拿了幾包隔壁小賣部吳嬸送來的麥麗素叫我明天分給他倆吃。可是我第二天上學時，卻沒有看見宏旭，只看到路琪琪雙眼哭得通紅，很傷心的樣子?！澳喟汀痹诮淌液竺婧暗溃骸澳阈∽咏裉觳话崖风麋骱鍢妨?，我和你拼命。”我沒有理會“泥巴”，只是坐在椅子上斜頭靜靜地注視著她，我試探著問路琪琪：“你這是怎么了？”路琪琪狠勁地連續(xù)用她那攥得緊緊的小拳頭打在我身上：“都怨你，都怨你！”我看到路琪琪哭得這么傷心，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一把將她攬過來。耳邊除了聽到路琪琪的啜泣聲，就只有“泥巴”從教室后面?zhèn)鱽淼乃盒牧逊蔚暮敖新暋Ｌ彀?，你在做什么？你是不是瘋了?/p>

瘋？不，我沒瘋，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抱著一位三個十二歲少年都喜歡的女生，我知道路琪琪眸子盛著透明的光亮，只因為那個善良的不肯喝鴨血的倔強少年。她比我更了解他，我和“泥巴”只是這場泡沫劇中的兩個小丑罷了?！澳喟汀边B續(xù)幾腳把他眼前的桌子椅子都踢倒了，他無法抑制的怒火在咆哮著，像是被激怒的野獸，吼叫的聲音尖銳刺耳，似要撕裂教室里這稠密的空氣?？伤罱K還是安靜下來了，因為路琪琪指著我告訴“泥巴”：“相比他來說，我更討厭你?！焙髞恚风麋鬟f給我一張紙條，要我放學去宏旭家，轉交給宏旭。路琪琪說她喜歡宏旭，她舍不得他走。

宏旭還是走了，連最后一面都沒見就走了。宏旭休學在家的那段日子，我無數(shù)次敲門卻無人應，每次都是無奈地手里緊握著路琪琪讓我轉交的那張紙條，惶惶地回家。我還記得路琪琪那時候總問我，你有沒有把紙條給宏旭？你到底有沒有把紙條給宏旭？我只好違心地回答，我讓他媽媽轉交給他了。路琪琪聽了之后，笑得跟花兒似的連說，那就好，那就好。可我的心里卻是酸溜溜的，不是個滋味，欲哭無淚。再一次看到宏旭的爸爸時，是我的小學時代最后一個春天，宏旭的爸爸是來學校給宏旭辦理一些學籍手續(xù)的。他走出政教辦公室時，我拽住了他的袖子，哭著說：“叔叔，宏旭現(xiàn)在到底怎么樣了，我想見他。可是去你們家敲門沒人開?！?/p>

宏旭爸爸蹲下來，用厚厚的手掌擦掉我的眼淚，略帶傷感卻仍舊強裝微笑著說：“宏旭現(xiàn)在的情況很糟糕，他媽媽一直帶著他在省城住院。我總上夜班，白天空閑時就趕去陪他們娘倆，所以家里也不住人了?！?/p>

“那宏旭的病會不會好？”我哭著問。

“會的，一定會的”。

“那你一定要讓宏旭堅持喝鴨血！”

“喝鴨血？”宏旭爸爸迷茫地反問我，布滿血絲的眼里有些濕潤。他直愣愣地望了望我，然后自言自語道：“對，喝鴨血。對，是該喝鴨血?！比缓筠D身落寞的離開了，只留給我一個冰冷而凄苦的背影。

長大之后我才明白，當初我對宏旭爸爸說的話是多么幼稚，多么殘忍。喝鴨血根本治不了白血病，它不過是民間一種沒有科學依據(jù)的偏方，大多老百姓得了白血病付不起昂貴的骨髓移植手術費，是逼得沒有辦法才會用喝鴨血這種殘忍的方法。

上初中時，路琪琪因為父母要到大連做生意的緣故，離開了這里，離開了她生活十四年的平頂山小鎮(zhèn)。在路琪琪才離開的那陣子，我內心空落落的，在沒有宏旭和路琪琪的日子里，我如同失去了左右手的廢人一般，覺得生活對我來說沒有什么樂趣。很多時候，晚上躺在床上，我會想起宏旭。沒有人會像宏旭那樣關心我，所以初中三年里，我除了學習什么都不會。我變得內向不愛與人交流，整日埋頭苦讀，中考考上了縣城的重點高中。“泥巴”初二的時候就輟學了，游手好閑，打架斗毆，逐漸成了我們當?shù)剡@片有頭有臉的小混混，后來聽說先后進過兩次少年管教所，再后來就不知去向了。不過我聽人說“泥巴”命挺苦的，從小就沒有父母，是他姥姥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姥姥去世之后，“泥巴”就南下去廣東打工去了。

中考之后的暑假，我在我們家?guī)旆渴帐皷|西的時候，無意中在一個盛滿我小學時候玩具的紙箱子里，找到了小學四年級時候過生日那次，宏旭送我的鉛筆盒，盒子里竟然還完好地放著一張紙條。雖然字跡已經被潮濕的空氣模糊了，不過還能看到這張紙條下面落款處的名字是路琪琪。我恍然想起來，這張紙條不就是小學時路琪琪讓我轉交給宏旭的紙條嘛。可是造化弄人，這張紙條最終還是沒有送到宏旭手上。我后來把這張紙條用信封封上，再用書把它壓在了書架上，之后就再也沒有去碰過它。

上高二時，在墓地參加完媽媽一位舊友的追悼儀式后，在下階梯時恰巧遇見了宏旭的爸爸，我差一點沒認出來他。我上前叫叔叔，問他還記得我嗎？宏旭爸爸搖了搖頭，說：“記不得了，人老了記性也差了。”人老了？是啊，宏旭爸爸不過四十歲出頭的年紀，卻已滿頭銀發(fā)，像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我笑著說：“叔叔，我就是那個小時候去你家，聞到鴨子味兒吐了的孩子呀?！焙晷癜职诌@才緩緩地“哦”了一聲，說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宏旭爸爸傷感地說：“要是俺家宏旭還在，也跟你一樣都成大小伙子叻?！焙髞?，宏旭爸爸帶我到對面山上的一塊墓地前，嘆著氣對我說道：“我們家宏旭再也不能陪你玩了?！蔽掖舸舻乜粗膲災?，還是忍不住哭了。我問：“宏旭是啥時候走的？”這個四十多歲，滿頭銀發(fā)的中年人緩緩地說：“你們小學畢業(yè)的那年夏天。宏旭說他想回學校跟你們一起照張畢業(yè)照，可是他從床上才起來，就一個踉蹌倒下了……”說到這兒，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捂著臉蹲在我面前失聲痛哭。我只有默默蹲在他身邊陪著他，陪他一起想念宏旭。

高考之后，有人要組織小學同學聚會，我很興奮，以為能看到路琪琪了，但她終究沒有來，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有機會看到她了。

所以當我上大學的第一年冬天，因為參加歌唱比賽的緣故，在沈陽北站的出站口意外地碰見路琪琪，驚訝之情可想而知。彼時，我已差點認不出來她了：她化著很濃的煙熏妝，白色的小夾襖配著淡藍色牛仔褲，一頭咖啡色的波浪長發(fā)，很成熟的女人味。可我的記憶里還是完好地保留著那個為宏旭哭得很傷心的小女孩的樣子。

我問她：“你現(xiàn)在過得還好嗎？”路琪琪說：“挺好的。在家媽媽疼我，在學校男朋友疼我?！甭风麋魃焓窒虿贿h處指著。我順著她指著的方向，看到一個穿黑色風衣，個頭足有一米八的帥小伙。我能看到他們互相凝視對方時，臉上洋溢著的幸福。我笑著說：“這小子很帥呀，你挺有福氣嘛?！甭风麋餍Χ徽Z。我問：“你還記得宏旭么？”她被我突然的發(fā)問弄得表情猝然凝固。她低下頭然后又緩緩地抬起，微笑著搖搖頭說：“不記得了?！甭风麋飨蛩哪杏颜惺?，然后淡淡地笑著說：“我要趕公車回學校了，再見?！碑斅风麋鬓D身的時候，我看到她在用手極力擦著眼睛。他的男友小跑到路琪琪的旁邊，回過頭冰冷地瞪著我，然后溫柔地問：“琪琪，你怎么哭啦？”路琪琪沒有回頭再看我一眼，只是說，風大，沒事。路琪琪就這么拽著男孩，漸行漸遠，消失在我的視線內。

寒假的時候，我在家里的書架上找到了那張保存著的紙條。外邊下著大雪，我不顧媽媽的勸阻，用了半個小時跑到宏旭墳前。我用打火機把那張紙條在宏旭的墳前燒掉后，無力地坐在墓旁邊，閉上眼睛抱著石碑說：“這是路琪琪讓我轉交給你的紙條，原諒我晚了八年的時間，才遲遲給你送來，路琪琪現(xiàn)在生活的很幸福?！?/p>

我的好兄弟，安息吧。我們的心永遠都連在一起，明天披戴榮光的宏旭一定會再一次升起，照亮你我夢想里的天窗。

我相信，你也一定要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