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愛上意大利不難,但你一旦愛上了它,就很難抵御它那令人心往神馳的魅力,特別是那不勒斯。
11年前,我第一次見到這座城市時便被它深深地吸引。因而,當這次收到國際人類學民族學研究會有關城市發(fā)展會議在意大利那不勒斯舉行的邀請,便欣然前往。而正是這次會議“跨文化和民族商業(yè)在混合城市”的議題,點醒我對意大利文化根源形成的許多迷惑。
小時候便神迷這片土地上的故事:古羅馬的遺跡輝煌、龐貝古城的頃刻毀滅、威尼斯水城的典雅商埠、梵蒂岡宗教的神秘、佛羅倫薩藝術的驚艷……父親一輩子研究西方中世紀史,那也正是意大利藝術最輝煌的時期,鑄就了中世紀古羅馬的拜占庭藝術、羅馬式藝術和哥特式藝術的輝煌,并孕育了文藝復興的爆發(fā),這場歷時125年的運動,就是從意大利的佛羅倫薩開始傳播。這些是西方藝術史上最偉大的時期,這時期產生的藝術,也是人類幾千年來的社會、藝術、智慧的積淀——它似一滴綻入于水中的濃墨,那充滿魅力的墨韻,不僅蕩漾在整個大西洋,造就了人類的無價之寶,更是滲入我的整個身心,給予我無盡的藝術熏染和浪漫向往。
對羅馬和古希臘的藝術,我有種無法解釋的偏愛,便是這種骨子里的熟絡,使我一踏上這片土地,就像貓嗅到了家的味道,特別放松。
“我懇求你不要懷有這樣的理念:意大利只不過是一個古代文物與藝術的博物館而已。熱愛并且理解意大利人吧,因為意大利人民比這片土地更加神奇?!边@次參加那不勒斯的國際人類學會議和在意大利美術館的日日夜夜,深深地體會到英國小說家摩根·福斯特這段話的含義。特別是會議的第一天晚上,學會主席邀請各國學者們去參觀藝術家埃斯波西托藝術館時,產生的強烈感同。
(2)
埃斯波西托的藝術館位于那不勒斯的圣多梅尼科教堂廣場。
約好晚上8點,大家在廣場集合。一起參加會議的當地那不勒斯費德里戈二世大學的x教授,建議我們從那不勒斯火車站的地鐵出口開始,散步過去會很愜意,因那一帶是那不勒斯的千年老城,有著許多古色古香的老店。前來參加會議的y博士就住在附近的酒店,她自告奮勇地帶著我們一起前往。
夜色入暮,燈火齊發(fā),我們準時坐在廣場最搶眼的咖啡館等候。廣場上,游客逐漸散去,卻開始慢慢匯聚來本地各種膚色的意大利人……望著他們滿足而輕松的面容。你在哀嘆意大利人偶爾低效的同時,肯定也會羨慕他們的無拘無束。他們在自我放縱的自由下,創(chuàng)造著了不起的藝術。
此時,在墨藍天空的襯映下,坐落在廣場四周,高大的中世紀羅馬式或哥特式建筑群,影影綽綽,有如一群櫛比鱗次的大山,正伸展著雙手,呵護這些歸來的“移民客”。
我喜歡意大利人,這不僅是因為他們能在不斷的動亂分裂和外族入侵等逆境中,幸存下來,并養(yǎng)成追求實效的自然傾向,更是他們從藝術、美食到生活的所有事物中表現出來的本能沖動和非凡創(chuàng)意。
更重要的是,這些藝術將人類情操往高級物種升華。
原來藝術的感染力如此強勁!當我們聚集后,漫步進入埃斯波西托燈火輝煌的藝術館,看見他那些凝聚著人類靈魂特征的面具和藝術品——瞬間,這里的一切,好比夜晚一片空灰朦朦中燦爛飛舞的煙花,以亮麗的暖色調點綴著夜晚的冷色調,給人們一份快樂的興奮。
藝術家埃斯波西托將那不勒斯城市的象征物——普欽內拉面具、雞蛋、頭骨、火山、馬等——當作其藝術創(chuàng)作的對象,并在不同背景下變形。長期以來,他運用各種各樣的材料,比如青銅和鋁等,通過尺寸、變形、扭曲的技巧,將雕塑、繪畫,演變?yōu)椴煌饬x的象征。埃斯波西托喜歡稱自己為“邪典藝術家”,因為他的作品——城市的原型和象征物的文化想象,都不是從表面,而是通過從內在重塑的一種新形式來表現。他給予傳統(tǒng)以新的闡釋,追求新奇的突破,對藝術的形式和文化的實驗來說,這是最根本的。
很奇怪,我本不太喜歡現代抽象藝術,可欣賞埃斯波西托的作品,卻能讓我驚喜震撼,浮想翩翩。
這就是藝術跨國界的力量?
上大學美術系時,有一門課程為藝術欣賞,作學生時就特別喜歡,那時可能因為每次期末,這課學分總是占據我成績的首位吧。后來又因為生存因素,無法繼續(xù)作畫,但在日常生活實踐中,藝術欣賞從未離棄于我。今天又得益于它,讓我明白純粹藝術與應用的分野,理解如何集合古典與現代的藝術,將其滲于人生各層面的觀察,并以樂觀的審美情操,感受生活。
特別欣賞埃斯波西托將18世紀那不勒斯狂歡節(jié)的面具進一步創(chuàng)新的了不起,他更藝術化地表現了面具背后的文化品格,形象地表現了意大利人人性的內置靈魂。其作品,雖然孕育于意大利的這片土壤,卻能讓我們這些來自世界各地學者們的鐘愛和認同。
他創(chuàng)作的狂歡節(jié)面具(普欽內拉),是我們這次國際人類學會議的徽標。
那不勒斯一直被認為是“魔鬼的天堂”,每個那不勒斯人至今都認為自己是個秘而不宣的演員,對自己的動作和天生的面具感到驕傲。“瘋瘋癲癲的哲學家”普欽內拉(那不勒斯戲劇中的長鼻尖嘴的角色)完美地代表了宗教和世俗的一貫的兩元性,而我們正是這種兩元性的產物。
欣賞埃斯波西托的面具,與了解狂歡節(jié)人們歡聚的圣多梅尼科教堂廣場一樣,感覺很放松,很過癮。它們已形成一種與周圍生活密不可分的文化,對在附近生活、工作的意大利人(這與中國深圳的新移民現狀很像),特別對家庭居所條件不好的移民來說,可是一份珍貴的禮物。
(3)
面具,狂歡節(jié)和廣場,在告訴我們一些眼睛難以注視到的人類文化需求。
這些藝術活動,都孕育了藝術家美學中的種種元素。在充滿了自由、隨性的人文氣氛環(huán)境下,置身其中,連我這個外來游客也感覺非常舒適,這就是意大利那不勒斯的魅力,也是藝術的凝聚力量吧……
人類的大遷徙,正隱隱地體現于大都會里。這些在文化上被世人認可的好城市——可能又是下一波經濟與文化盛世的誕生地。時代的歷史有一大部分,是由失根之人造就。他們移民來到城市,以巨大的奮斗力求在都市體制中取得一席立足之地,心思與志向都執(zhí)著于他們希冀生存的城市。上一次18世紀末起,人類出現劇烈的遷徙潮,地點就在歐洲與新大陸,直接造成了人類的思想、科技與藝術的改頭換面。大規(guī)模的城市化造就了法國大革命和工業(yè)革命,并隨之帶來前兩個世紀巨大的社會變革。
這也是一種新文化。
城市·移民·文化都已深深地涉及到每個人的切身生活,就像我的老家杭州,新移民的數量已接近原居民,就在前幾天10月份的雙節(jié)期間,晴好的杭州西湖人氣爆棚,僅增加的游客總數就有500多萬人,在西湖邊摩肩擦踵,景點內根本無法移步。世界上的各大名城也遭遇同樣的命運,上個月我在法國巴黎驚訝地發(fā)現,只要一到晚上7點之后,街道上、地鐵站的80%是黑人……這些,正是我們此次聯(lián)合國人類學的研究會上,學者們焦慮和關注的城市問題。
你能想象嗎?到了本世紀末,人類將成為一個完全生活在城市里的物種。即將完成的這場移入城市的遷徙,在人類歷史上都將是后無來者。
隨之即來的,便是文化和藝術認同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