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了三十年的小說,也寫過不少創(chuàng)作談,但每次思量自己為什么寫作時,總有不一樣的感觸。寫作之于我,不同的階段有不同的旨趣,就好比不小心踏上一條岔道,走進去,發(fā)現(xiàn)里面別有洞天,便從一個無意的闖入者,變成好奇的摸索者,最后是樂在其中的勘探者。我覺得寫作好比探險,雖然寫作無甚險情,但與探險的本質(zhì)——抵達或探索一個不為人知的領(lǐng)域——卻有異曲同工之處。寫作的探險,更包含探究、探求、探問之意,是對生命、生活、人性的發(fā)問?!疤诫U”具有很強的挑戰(zhàn)性,她使人活得更有意義,更能證明生命的價值,寫作亦復(fù)如是。只不過她探的險不在自然界里,而在人性的幽暗處,在靈魂搖曳的地方。
我從小無寫作志向,也沒有很好的文學功底,我的小學、中學時代是在文革中度過的,當時所學的東西可想而知。我跟那個時代的青少年一樣,只讀了很少的破得斷成兩截或沒有封皮封底的諸如《青春之歌》、《鐵道游擊隊》、《苦菜花》之類的小說,看的是故事,其余基本不懂。但好歹那時候也寫作文,我的作文一直成為范文。到了七十年代中后期,大概我十四五歲時我第一次讀到屠格涅夫的《父與子》和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當時對我的震撼是難以言說的,我才知道,在我們的生活外,還有一種我們不知道的生活。這種生活在書里,但給我的體驗是真實的。我懵懵懂懂地但堅決地按書中人物的言行思想來校正自己,并開始為自己周圍的人和事感到難過。也許這是最早在我心中種下的文學的力量、寫作的種子。
發(fā)表第一篇小說純屬偶然。那時我剛參加工作,對社會的不適和不解成為心中的塊壘,非吐不可。沒有文學理想和文學功底的我,居然拿起筆來寫了第一個短篇小說《誰之過》,不管三七二十一寄到《福建文學》。當時是在我們醫(yī)院的圖書館里看到《福建文學》,偷偷抄下的地址,那是1981年,我21歲。后來小說幸運發(fā)表,并得到福建文學界的老師前輩們的關(guān)心幫助,每年都能在省刊發(fā)表一兩個短篇小說。據(jù)說在那個年代是很不容易的。這是我不小心在當醫(yī)生之余,踏上了文學這個岔道。這個時期的作品主要有:《誰之過》(處女作)、《花兒的芳香》、《有這樣一位姑娘》、《富家子弟》、《將出任的院長》、《街景》等。
那時的寫作純粹是有感而發(fā),屬于本色寫作,當身上儲存的能寫的東西寫完了,便不知道寫什么、怎么寫了。因為已經(jīng)領(lǐng)悟到了寫作的激動與快樂,對于寫作已由偶然轉(zhuǎn)入自覺,并有心在寫作方面做些努力,這時遇到困難自知難免。寫作的誘惑像前方一個閃動的靈光,吸引著我想過去看個究竟。讀書、思考已成為一種習慣,倒不是為了寫作這項事業(yè),而是因為發(fā)現(xiàn)世界如此廣闊,需要知道和想一想的東西太多了。就像伏爾泰所說:“書讀得多而不思考,你會覺得自己知道的很多。書讀得多而思考,你會覺得自己不懂的越多?!睂τ趯W習,一直如饑似渴。文學積累、敏銳的藝術(shù)感覺和思想深度應(yīng)是從事寫作愛好的基本功,就好比牧羊人要有羊鞭,醫(yī)生要有聽診器。
我至今感念寫作,是因為寫作的愛好迫使我讀書觀察思考,從而提升了自己,使我不斷地超越自己。寫作也為我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把我從世俗生活的世界引入一個心靈書寫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我可以按自己的意愿重構(gòu)生活,自由表達自己的看法,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虛構(gòu)的世界彌補了現(xiàn)實世界的缺憾,是一種心靈慰藉和釋放。這兩個世界都是我存在的地方,對我來講,現(xiàn)實世界與文學世界好比是硬幣的兩面,缺了哪一面都不成價值。
這個階段是我不斷摸索和矯正的時期,這個時期的寫作已不是簡單的對生活的描摹,而帶有某種程度的透視和思考。這樣,為了表達自己對生活、對人性的發(fā)現(xiàn)和看法,就必須找到一個自以為能夠準確表達的寫作方式,也即專業(yè)人士說的“手法”。如何找到這個方式成了我當時乃至現(xiàn)在的寫作困境?;蛘哒f,找到恰當?shù)谋磉_,是我在寫作這條道上摸索的主要任務(wù)。有時候,她如神來之筆,自己就冒出來;有時候要絞盡腦汁,搞到天昏地暗仍沒有出路。寫作最困難的時候,我會因找不到恰當?shù)谋磉_方式而懷疑正在寫的作品、自己的寫作能力甚至整個生活。但我從沒想要將就,用一種隨便的方法把想到的東西說完了事。對我來講,寫作就像探險,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或東西在等著我,越是寫不下去、越是無路可走的時候,越意味著一個與以往不同的作品就在前方。堅持,在焦慮和緊張中寫下去,直到柳暗花明,找到一個自己想要的表達方式,寫出在自己心里左沖右突找不到出口的東西。寫作的快樂也在于此。這里也要感謝生活,寫作于我是精神需求,不是生存所依,我可以不寫,但不想隨便寫。我在寫作中不考慮什么題材吃香,什么表現(xiàn)手法受歡迎,我只是要用小說形式恰當?shù)乇憩F(xiàn)我對生活的看法。但作品出來常會被人冠以“新寫實”、“現(xiàn)代”、“魔幻”或者什么主義,其實我沒想那么多。
這種對寫作的探索,大概在寫《街景》時就有一個飛躍,感到已經(jīng)擺脫寫前面那些作品的“物性”,而有了某種“靈性”,雖然還不確定,還不成型。這個時期的作品有:《街景》、《皮鞋》、《天賜》、《共同的故鄉(xiāng)》
到了寫《一個傳言的證實》時,感覺整個寫作狀態(tài)飄起來了,進入了一個自由的狀態(tài),那種欣喜和夢幻的感覺只有寫作者(探險者)才能體會。沒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沒有在寫作中求索過的人,恐怕很難理解寫作中那種無法言說的焦慮,也無法體會自由書寫時的那種幸福。有時,回過頭來看自己的作品,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寫的。在作品里,有另一個我,無數(shù)個我,我的生命由此延伸豐富。擁有這樣的文學世界,有時真會像個發(fā)大財?shù)娜艘粯右靠找磺辛搜剑∧鞘且环N俯看世界、超然物外的感覺。
關(guān)于寫作,每個寫作的人都有自己的出發(fā)點,就我個人而言,我為自己寫作,為自己的內(nèi)心寫作。雖然我也寫過像“漳州110”這樣的報告文學(長篇報告文學《忠誠》)、以林巧稚大夫為原型的傳記長篇小說《天堂沒有路標》,并被有些人歸為“主旋律作家”。但我覺得一個寫作者因為寫了這樣的作品而產(chǎn)生意想不到的社會效果,推動了社會的進步,為百姓做點力所能及的好事,那真是拜寫作之功啊!假使沒有因發(fā)現(xiàn)并寫出“漳州110”這樣的事跡,讓“漳州110”的做法及其聯(lián)動機制在全國推廣,百姓遇危難時求助無門的狀況恐怕沒那么快改變。寫作者的力量是微小的,但借助作品的影響,他(她)就插上了翅膀。這也是寫作給我?guī)淼牧硪环N收獲和自豪。
寫這樣的作品,也需要作者的敏感性和思想性,你要能從身邊的事物里發(fā)現(xiàn)她的價值,看到她的社會意義。關(guān)鍵是還要有一種責任感,能夠把你看到的想到的用最真誠的態(tài)度表達出來。一個寫作者,怎能對社會的美丑善惡無動于衷?而不用自己的方式去加以表達?雖然對社會現(xiàn)象也可以批判,但我個人更愿意寫正面的作品,努力去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美和正義,給人予希望和鼓舞,而不是專門去挖掘丑陋和陰暗的東西。話說回來,當你頌揚了稀少的美好正義的時候,不正說明我們的生活中太缺乏這樣的東西了嗎?現(xiàn)實中負面的東西已經(jīng)太多了,還要我們費心來描寫嗎?你如果用光明的眼光去看世界,世界就是溫馨的,如果用陰暗的眼光去看世界,世界就是冰冷的。生活中仍有許多讓我們?yōu)橹畡尤莸臇|西,我們?yōu)槭裁匆室夂鲆暎课乙恢备兄x人世間美好的事物和心靈,給予我寫作的啟迪和動力,我也一直感謝生活給我溫飽有余,讓我能以感恩和虔誠的心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我渴望看到更多生活的動人場面,找到它們與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并把它們的淵源和隱秘探索出來,把人性中所包含的美、崇高和真摯展示給人們。這些都是我寫主旋律作品時為之激動落淚的地方,這些也成為我寫其他純文學作品的生活之源??傊?,都是寫作給我的饋贈。
因為有寫紀實作品跟蹤采訪的現(xiàn)場感,又有寫純小說的空靈飄逸,還有創(chuàng)作電視劇、電視專題片的經(jīng)驗,我發(fā)現(xiàn),要使寫出來的文學作品達到“讓生活成為生活的樣子”,而不是寫出來的樣子,給人以逼真之感,小說就要營造出一種情境,讓人讀之如置身其間,并有與自己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隱喻。我尋找一種虛實結(jié)合的寫作方式,從《天堂沒有路標》就開始,該作品是由一個紀實人物寫出一個長篇小說,小說豐富了紀實人物的內(nèi)涵,解決紀實人物公式化的問題。到了《城里城外》,是從純小說的角度,采用紀實的手法,就像電視專題片,讓創(chuàng)作者、作品人物和欣賞者同在一個視角上,身臨其境,每個人都可以從自己的角度對事物作出判斷和闡釋。這樣的效果產(chǎn)生的真實感超越了生活的真實,達到藝術(shù)的真實。創(chuàng)作《城里城外》的時候,我仿佛進入一個自己建造的迷宮,還沒建成的時候,連自己都迷失在里面,亂作一團,有時都絕望了。但我知道這是一個探險者必然遭遇的過程,勇氣、毅力是考驗其成功與失敗的關(guān)鍵,寫作追求的就是這樣的境界。我堅持下來,找到了辦法,建成了自己的藝術(shù)宮殿,感到心花怒放。
評論家賀紹俊在評論《城里城外》時說:“我最早是從《天堂沒有路標》了解到賴妙寬的寫作的,第一次讀她的小說就感覺到她是一位有自己個性的作家。《天堂沒有路標》是寫我國著名的婦產(chǎn)科大夫林巧稚的,我想這應(yīng)該是一部紀實性的作品,但賴妙寬分明用的是小說家的筆法。她絲毫沒有被紀實所約束,充分展開了豐富的想象,將林巧稚那圣潔的心靈世界展現(xiàn)在讀者的眼前。打破紀實與小說之間的界限,對于中國文學傳統(tǒng)來說并不是什么新鮮的事情,所謂“文史不分”,就包含著這樣一層意思在內(nèi)。中國的歷史有時候就活在小說里面,包括我們對歷史人物的認知。就比方說林巧稚,也許會因為《天堂沒有路標》而讓后來人記得更真切。當然,評論家以及出版部門最終將《天堂沒有路標》歸類到小說之中,但即使如此,也不能掩蓋它的主人公是一個真實歷史人物的事實。賴妙寬處理紀實與小說的方式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當我讀賴妙寬的新作《城里城外》時,不由得想起她的《天堂沒有路標》,這兩部作品有一個共同性,就是自如地處理紀實與小說的不同敘述方式,也許這就是賴妙寬的個性表現(xiàn):她能夠?qū)⒓o實小說化,又能夠?qū)⑿≌f紀實化。《城里城外》是一部小說,但賴妙寬巧妙地借用了一些紀實文學的手法,從而帶來一種特殊的閱讀效果。”
是的,我不僅探索打破紀實與小說的界線,更探索小說人物、生活原形與作者、讀者之間的關(guān)系,打破彼此的界線,層層疊疊,既神秘又真實。這樣的寫作激起我極大的創(chuàng)造欲,樂在其中。
現(xiàn)在,我對寫作的探索已有點專業(yè)的味道,就像職業(yè)探險者,已經(jīng)積累了一定的經(jīng)驗,有些必備的技能,能感覺到什么地方是值得去的。寫到現(xiàn)在,對寫作的興奮感和緊迫感反而更強烈了,因為感到那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就在不遠處。我希望能以自己的作品,表現(xiàn)出某種生命的樣態(tài),讓人們在閱讀的剎那間,品味到永恒的滋味。
感謝《時代文學》給我這個機會來總結(jié)和梳理自己的寫作經(jīng)歷和寫作心得,雖然我把寫作比喻為“探險”,但我始終覺得寫作并不是什么神秘復(fù)雜的事情,只要愿意,每個人都可以嘗試。記得英國登山家喬治·馬洛里被問及“你們?yōu)槭裁匆サ侵槟吕尸敺澹俊睍r,他的回答是:“Because it is there.”(因為她在那里。)那么,我為什么寫作,套用喬治·馬洛里的話說:因為我們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