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一月,我父親張厚生從上海鐵路局南京鐵路分局退休了?;鼗睒浯宓哪翘欤旌芾?。我母親一早起來,先去大門口,朝我父親以前回家的路上張望了一會,沒有我父親的影兒。然后,一步一回頭地回來了。我母親到廚房里掀開鍋,用勺子舀了口昨天晚上她悶在鍋里的羊肉湯,嘗嘗,還溫著呢。說是今天到家,不知道是夜里趕到還是白天趕到。如果天沒亮就到家了,天寒地凍的,她到哪里給弄吃的去?我母親頭天晚上煮了羊肉,燜在鍋里。如果我父親天沒亮就到了,加把火熱熱就能喝。羊肉湯驅寒,羊肉擋餓,還有營養(yǎng),我母親想得周全著哩。
吃過早飯,我母親把我父親的那件沒縫好的棉襖,鋪在床上,縫。其實,我父親有棉襖,也是我母親縫的。那天,想著我父親快要回家了,我母親把它從衣柜里拿出來,搭在院子里的太陽底下,曬曬。我母親想,今后我父親不到南方去了,要整年待在家里。家里不比南方,冷,一件棉襖不夠用。我母親又到集上扯了塊布,找人剪了剪,鋪上新軋的棉花,給我父親縫起了棉襖。剛縫幾針,我母親又出門看了看,那個我父親以前回家的路口上,還是沒有我父親的影兒。天還早,來不到。我母親給自己解釋著,又坐回床邊,拿起了針。
針在頭發(fā)上擦了擦,還沒插進棉襖,我母親的手停在空中。俗話說,迎客餃子送客面。我父親不是客人,但退休回槐樹村,對我母親來說,對我家來說,也算得上一件喜慶的事。得包頓餃子。再說了,我父親常年吃南方的米飯,一定想家里的面食了,包頓餃子很應該。想到這里,我母親放下手里的針線,拍打拍打身上粘的棉絨子,出門了。怕她出門的這會兒我父親到了家,見不到她著急,我母親先是到我家前面的我扁豆大娘家,給我扁豆大娘說,我到西街買肉去了,如果家里來了人,給他說聲。然后,又到屋后的我紅花嫂子家,給我紅花嫂子說,我到西街買肉去了,如果家里來了人,給他說聲。我母親雖然沒明說家里誰要來,但我扁豆大娘和我紅花嫂子都知道,今天我父親要退休回家。我母親早就給她們念叨過幾百遍了。
我母親買了肉,剁了餃子餡。和了面,又包了餃子,我父親還沒來。傍晚,我母親縫好了我父親的新襖,還是沒見我父親的影子。我父親和我母親說今天退休回家的話,是從鎮(zhèn)上的電話里說的。電話和信不一樣,不留痕跡。如果是信,我母親早就翻出來看了。那天,我母親沒埋怨天寒,沒埋怨地凍,就想,如果家里有個電話就好了,她能打過去問問。
我父親十七歲那年,正逢國家三年困難時期。地里的莊稼收不夠吃的,餓死了不少人。我爺爺帶著我奶奶,我父親和我兩個姑姑,到山西要飯去了。到了山西,日子也不好過,還是吃不飽。我爺爺心疼兒子,就把我父親送到能吃飽飯的安徽銅陵的我大爺爺那里。我父親先是在銅陵化肥廠干活,沒干幾個月,就當了兵,轉業(yè)后去了南京鐵路分局大修段,干鉗工。一干就是三十年。我父親是轉業(yè)后和我母親結婚的。據(jù)說,在我母親之前,我父親談過戀愛,對方是個南方姑娘。我爺爺擔心我父親娶了南方姑娘,不回老家了,不同意。硬是讓我父親娶了我母親。在我父親和我母親結婚的二十六年來,每年只有春節(jié)一個月的探親假。這樣算起來,我父親和我母親,斷斷續(xù)續(xù)地相處了只有兩年多一點的時間。這兩年多一點的時間,不是兩人每天一個被窩里睡著,我母親,怕連我父親的脾氣都摸不清呢。我父親要退休了,對我母親來說,比當年結婚都高興。從今后,我母親不用一個人風里雨里地忙活了,一切事,有我父親扛著,她能像個小貓似的,瞇縫著眼兒打盹,或者像別家的婦女那樣,鉆進男人懷里撒嬌。這些事,光想想,我母親就幸福得掉眼淚。
我母親昨天晚上熬的羊肉湯,放了一夜又一天,味道不好了。中午包的豬肉餃子,放了一下午,面都糗了。我父親還沒來。怕是有什么事耽誤了,今天回不來了。太陽落到樹后邊去了,暮色已經朦朧,我母親在廚房里遲疑地看著一盆羊肉湯,一筐子餃子,不知道是晚飯吃掉它們,還是繼續(xù)給我父親留著。家門口響起的那兩聲汽車的鳴笛,我母親隱約聽見了,但打心邊上,沒想到會和自己有關。直到我父親在院子里喊我弟弟的名字,我母親才如夢方醒,驚喜地跑出來。
我父親退休了,把他在南方積攢了三十年的家都搬來了。人搬不動,單位派了車,派來一個司機和一個跟車的送來了。有三個大木柜,塞滿了棉被、衣物。還有桌子、椅子、鍋碗瓢盆等小零小碎的東西。其中,最惹人眼的是個皮盒,赭紅色的,有個明晃晃的把手,上了暗鎖。和我們見過的桌子板凳相比,洋氣多了。由于年歲久了,皮盒的邊沿磨掉了顏色,看上去像個落魄的大家閨秀,雖然衣著不新,仍不失大家風范。街坊四鄰的人一看來了車,都來幫忙卸東西。卸完了,我母親一手端著羊肉湯盆,一手端著餃子筐子,看看我父親和另外兩個陌生人,不知道該做什么飯好。我父親看看我母親兩手里的東西,說,這個以后再吃吧,我領他們到飯館里去吃。叫了單位的人,開車走了。我母親從昨天晚上就給我父親準備飯,到頭來,還是沒飯可吃。接下來的幾天里,一說起這事,我母親就嬌嗔我父親,都怪你,也不提前和我說聲,竟然帶了車,還帶了外人,害得我在他們面前丟臉。
我父親單位的人沒住下,吃過飯開車回去了。我父親一個人回家后,我母親拿起她白天縫好的棉襖,燒了把火烤烤,就朝我父親身上捂。大冷的天,我父親穿著件單位發(fā)的絲棉襖,松松垮垮的,看上去很單薄。我父親擋住我母親捂上來的棉襖,沒穿,說,不冷。不冷。我母親說,穿這么少,還不冷?我父親敞開他的絲棉襖,扯著身上的毛衣說,不少,不少。我母親給我父親做的新棉襖,放的棉絨子多,鼓鼓囊囊的,和我父親身上用黑毛線織的毛衣比,顯得又笨又拙。自慚形穢地,我母親慢慢放下了手。
那時候,農村人是不穿毛衣的,會織毛衣的人更少。我母親也不會。只有城里上班的人才穿毛衣,才會織毛衣。我父親帶來了兩件毛衣,一件是他身上的黑色毛衣,一件是栗紅色的,裝在他帶來的赭紅色的皮盒里。都是手織的。這兩件毛衣,我父親穿臟了都是自己洗,洗好后疊了放進皮盒里。不讓我母親插手。當然,這是后話。那天拾掇東西,趁我父親轉身之際,我母親摸了摸皮盒里的毛衣,雖然不是新的,但洗得干干凈凈,疊得整整齊齊,心里有種異樣的醋酸味。
我父親剛退休時,我母親著實光鮮了一陣子。以前,我父親上班時,雖說不時朝家里郵幾個錢,但家里大大小小的活兒,我姐弟兩個的成長,都是我母親一個人支撐的。很多事,包括一些農活,不是她一個女人能辦成的。家里沒有男人,我母親常常求人干活?,F(xiàn)在,我父親退休了,花著國家發(fā)的工資,干著自己家里的活兒,我母親的那個知足勁兒,從汗毛眼里、從頭發(fā)梢里朝外冒。在擁有一千多口人的槐樹村,像我父親這樣退休的,沒幾個。一個是退休教師張懷遠,另一個是從棗莊煤礦退休的吳建華,再一個就是我父親了。村里人認為,這樣的人是貴人,上得廳堂,凡事有這樣的人在場,會帶來好運氣的。因此,誰家有紅白喜事了,要蓋屋上梁了,都會把他們請去。每有人來叫我父親,我母親都夸張地喜形于色,說,喲,又叫他?他不中啥用。其實,也沒叫多少次。
每有這事,退休教師張懷遠,用他那不裝煙葉而插卷煙的大煙袋當指揮棒,指揮著村里的男男女女,你,去找桌子!你,去搬板凳!張懷遠退休前在本地教書,打年輕起就在村里問事,對本地的風俗人情掌握得熟稔,把握得有分寸。所以,處理得很到位。從棗莊煤礦退休的吳建華,不會指揮人干活,但他也很派得上用場——能喝酒、能吃肉、能說話。他吃一口肉,喝一口酒,把在棗莊煤礦上見到的,聽到的,添枝加葉,添油加醋,說給別人。遠比事情發(fā)生時生動得多。那些累得腰酸背痛的人,聽吳建華這么一說,腰不酸了,背不疼了,接下來的活兒,干得更帶勁了。
這些事,我父親不行。我父親離家時還小,又離家多年,對我們當?shù)氐娘L俗知之甚少。而且,嘴慢,話少,連玩笑也不怎么開。見張懷遠支派人搬桌子,我父親手一伸,也去搬桌子。張懷遠大煙袋一點,說,厚生,不,不是這里。你放下吧,讓年輕人干。我父親只好縮回手,訕訕地笑笑,木橛子似的立在人群里。吃飯時,吳建華天南里北里地噴空,也有人問我父親:
厚生哥,南方人一天三頓吃大米?
嗯。我父親答道。
厚生哥,南方人吃餃子不?
吃。我父親答道。
厚生哥,南方女人那么漂亮,你一個人在外面這么多年,有相中的不?
我父親愣了。本來就不豐富凸顯的表情木木著,撓撓頭,不吱聲。無論我父親回答有還是沒有,那問話的只想大聲笑笑,放松一下。玩笑嘛,僅此而已??晌腋赣H不吱聲,他們尷尬著,也不吱聲了。
我父親不能喝酒,一沾酒渾身通紅,起疙瘩。這樣的場合哪能離得開酒?我父親每次被請去,回來后總要給村醫(yī)生貴才送去幾塊錢——打過敏針?;钍茏铮∵@樣的場合,有我父親沒我父親一個樣。漸漸地,人家不再請我父親了。
我父親十七歲離開槐樹村時,農活沒學全。在他上班的這些年里,每年春節(jié)回家時,是農閑,不用干活。`這么多年,新的沒學,舊的忘了。我父親不會鋤地,不會犁地,不會耙地,更不會耩地,連牲口也不會使喚。但我母親不嫌。下地了,趕集了,買米打面了,都粘著我父親,一起去。哪怕我父親不干。讓他在旁邊跟著,我母親也樂意。干地里的活時,我母親一見我父親笨手笨腳地摸起抓鉤、鐵锨等就接過去,嬌嗔地白他一眼,說,真笨??春?,這樣弄!給我父親做示范。一次又一次。我父親嘿嘿笑上兩聲,慢慢學著。
在家里,我們姐弟有什么事了,像往常一樣去問我母親。我母親拿捏著腔調說,這事啊,可別問我,得問你爹去?,F(xiàn)在,他可是一家之主。我們跑去問父親了,我父親又不清楚,只好再回來問她。這時,我母親才給說了。
每提起我父親,我母親總是佯裝抱怨實則彰顯地說:唉,他呀,啥也不會。幸虧有兩個工資,不然,就餓死啦!那聽話的人,接著我母親的話茬,問,厚生哥的工資多少?如果仔細觀察,不難發(fā)現(xiàn)我母親的臉色會略略一變,很快,又恢復過來,含混著說,很少,很少。那問話的就說,還不說呀,怕借你的?我母親就夸張地哈哈笑上兩聲,說,哪里?。?/p>
我父親不僅和街上的人話少,和我母親也說不多,常常默不作聲。一個人時,我父親愛去京九鐵路。
我父親退休三個月后,京九鐵路山東菏澤段的修建就開始了。京九鐵路像一道屏障,在槐樹村東,自南向北,緊緊繞著半個村子。我家就在這個環(huán)繞里。修建京九鐵路時,在槐樹村設有施工隊部,居住施工隊員、放置建筑材料等。也有些施工人員租住了民房,住進了槐樹村。
我們槐樹村的田地都在村東,京九鐵路一修建,靠從地里刨食吃的槐樹村的人們,每天必須來來回回地幾次越過京九鐵路。京九鐵路成了槐樹村人們的日常。原來的大田地不叫了,改叫鐵路東里。原來的菜地不叫了,改叫涵洞南里。原來通往縣城的公路不叫了,改叫“爬坡”。
我父親和槐樹村的村民一樣,把京九鐵路當成了日常。除了下地趕集要翻越鐵路,沒事時,常常走出家門,橫過那條兩米左右的土路,繞過那戶人家十七米長的院子,捏著棵煙,吸,怔怔地朝東看,看五百米遠處的那條不見首尾的巨龍。我母親一見我父親看鐵路,就拿眼白他,說,和鐵路打了一輩子交道了,還沒看夠?我父親不做聲。
我父親不僅看鐵路,還愛去“爬坡”。為了“爬坡”,我父親和村長張鐵柱、鄉(xiāng)長肖存金打過幾次交道。在他人生的最后兩年里,還幾度住上“爬坡”。
槐樹村后面,有一條通往縣城的公路,路面雖然不寬,卻是槐樹村、槐樹村附近的村子通往縣城、省城的要道。陰天了,下雨了,土路泥濘得不能走,下地的人也繞道這條公路上。京九鐵路堆路基的時候,為了便于運送材料,和公路的交叉處,沒像其他路口那樣鑿涵洞,而是堆了土,修了坡。行人來來回回地都要爬坡,“爬坡”由此得來。
我父親第一次從“爬坡”上翻越京九鐵路時,在鐵路上逗留了一會兒。除了看看親切的鐵路,主要看了那個爬坡,看著說,咋沒修涵洞呢?這么多人從這里過,危險!危險!那天趕集的路上,我父親把這話跟我母親說了,我母親說,看你,瞎操心,有你啥事呢?咱只管過咱的日子。我父親臉一黑,有些黯淡地說,你不懂,會出人命的!
我父親畢竟是在外面待過的人,懂得一級級向上反映問題的道理。湊了個空閑,我父親在槐樹村大隊部找到村長張鐵柱,坐在張鐵柱辦公桌對面,以一種少有的認真口吻和張鐵柱說,公路上不能修爬坡,這么多人和車過來過去,危險!會出人命的!
有人把張鐵柱看作官反映問題,很滿足了他的虛榮心。那天,張鐵柱在辦公室里,和我父親說了很多關于鐵路的。張鐵柱發(fā)現(xiàn),我父親其實挺能說的。那時候,京九鐵路還在修建,施工隊怎么打算的,張鐵柱不清楚。最后,張鐵柱很拿官腔地和我父親說,你反映的這個問題很好,我給鄉(xiāng)長提提。
我父親再見到張鐵柱時,問,鄉(xiāng)長咋答復的?張鐵柱說,鄉(xiāng)長說等鐵路修完再說。一等二等,張鐵柱只有這句話。后來,干脆就對我父親沒好臉色:張厚生,你有完沒完?我父親這才知道,張鐵柱根本就沒和鄉(xiāng)長說。張鐵柱想,修建京九鐵路這么大的事,我一個村長,只管領了占地款分給村民,其他的不用說三道四。萬一惹了誰,頭上這頂算不上烏紗帽的烏紗帽會保不住。
張鐵柱說我父親有完沒完后的一天,吃過早飯,我父親把胡子很仔細地刮了又刮,換上退休后一直沒穿過的工作服,從那個赭紅色的皮盒里掏出原來的工作證等幾個小本本,裝進工作服的大口袋里,裝好了,又從外面摁了摁。見他拾掇這么干凈,我母親朝掛在墻上的日歷牌看了看,今天不是集,也沒聽說哪里廟會,拾掇這么干凈干啥去?我母親疑惑地問,咦,你又不退休了?
我有點事!我父親跺跺腳上的皮鞋,出門走了。
我父親到鄉(xiāng)政府找鄉(xiāng)長去了。
鄉(xiāng)長肖存金是個四十多歲的男子,長得粗壯白凈,在辦公室接待了我父親,讓他坐下,還給倒了水。我父親報了姓名和村莊,說是鐵路上退休的,把能證明自己過去的工作證等幾個小本本拿給鄉(xiāng)長看。鄉(xiāng)長隨意地翻弄一下,問,你來啥事?我父親說,公路上不能修爬坡,得鑿涵洞,危險!我和鐵路打了一輩子交道了,我懂。鄉(xiāng)長瞥我父親一眼,笑了。
其實,我父親只是個普通的鉗工。在他上班的三十年里,沒大功績,也沒什么差錯。
我父親找鄉(xiāng)長反映“爬坡”的事,一共去了三次。第三次沒見著鄉(xiāng)長。那天,鄉(xiāng)長聽出是我父親敲門,對旁邊的秘書做了個手勢。秘書走過去,借口鄉(xiāng)長不在家,把我父親趕走了。
從我父親的口中,我母親零零碎碎地知道,我父親找過鄉(xiāng)長了,去反映“爬坡”的事。我母親知道我父親做的是好事,可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母親勸我父親,這么大歲數(shù)了,有咱吃有咱喝的,咱不管那事。
可是,我父親不聽,依舊去“爬坡”。為了“爬坡”,在他退休的第三年——一九九五年春天,還差點進了派出所。
那天上午,張鐵柱頭天晚上的酒還沒醒,蒙在被窩里,村會計張大山風風火火地闖進來了。
你娘的腿!這么急,火燒屁股了?村長老婆正窩在沙發(fā)里看電視,見張大山闖進來,罵。
不好了,不好了,黑孩(我父親的小名)找施工隊去了。剛才鄉(xiāng)長派人來,讓我叔去一趟呢。盡管張大山比我父親小了很多,矮了一輩,可是,即便當著我父親的面,他也直呼我父親的小名。
張鐵柱朦朦朧朧地聽見“鄉(xiāng)長”兩個字,一個激靈,醒了,“骨碌”爬起來,穿上衣褲,揉搓著眼睛,對張大山揮揮手,走!
張大山發(fā)動張鐵柱的摩托車,馱上張鐵柱,到達施工隊隊部時,鄉(xiāng)派出所的所長老黃、警務員小趙已經在那里了。施工隊隊部停著兩輛大卡車,有人站在上面,搬騰些東西,都是鐵路的用料。門口有幾個隊員,還有看熱鬧的村人。警務員小趙,拿著副亮晶晶的手銬,正朝我父親手上銬。所長老黃聽見摩托車,遠遠地對張鐵柱喊,張鐵柱,你這村長咋當?shù)??張厚生又來搗亂!張鐵柱一下摩托車,就鐵著臉訓斥我父親:張厚生,你五十多了,咋跟個屎皮子沒褪盡的娃娃似的?
張鐵柱的爺爺和我父親的爺爺是親兄弟,張鐵柱小我父親十歲。我父親退休前,張鐵柱一直稱呼他大哥,最近一年多,人前稱呼我父親張厚生,人后直接稱呼黑孩了。張鐵柱訓斥完我父親,趕緊掏出盒紅大雞煙,遞給老黃,遞給小趙,遞給施工隊的人。施工隊的人不要。張鐵柱散完煙,對老黃滿臉帶笑謙恭地說,黃所長,饒他這一回,回去我好好教訓他。老黃也不想多事,嚴厲地對我父親說,看在你村長的面子上,放了你。以后不準再犯。然后對警務員小趙使了個眼色,我父親手腕上的銬子拿掉了。
這期間,我父親沒說一句話,只是哆嗦了幾下嘴唇。熟悉我父親的人都知道,這表明他有話要說,只是嘴慢,不能順利地表達。我父親的面部表情和他的嘴一樣遲鈍,被訓斥了,也看不出多少難堪,這讓張鐵柱他們覺得可惡。我父親用右手摸了摸左手腕,又用左手摸了摸右手腕,對張鐵柱,對老黃,對小趙、甚至對張大山,點點頭,走了。
看熱鬧的人圍上我父親,問銬子涼不?我父親不吱聲。
原來,最近幾天,我父親見施工隊朝外拉東西,知道這里的工程完工了,正搬家。施工隊走了,以后找人就更難了,我父親一急,去施工隊了。那天,我父親和裝車的工人介紹了自己,把幾個小本本拿給人家看,稱呼人家“同行”,又說了“爬坡”的事。裝車的人說,我們只聽領導的安排,這個管不了。我父親說,我見見你們當官的吧?裝車的人說,隊長在屋里,你去找吧。施工隊隊部有一圈小屋子,用石棉瓦搭起來的,我父親在其中一個里面找到了隊長。隊長說,我不是啥當官的,只負責拉走這些材料。施工隊走了,當官的也走了。我父親說,你幫忙聯(lián)系聯(lián)系吧?隊長說,聯(lián)系不上。我父親說,聯(lián)系不上不讓你們走。你們工作沒做好,翻工。隊長笑了,說,你敢?我父親真的張開雙臂,攔在車前,不讓人家裝車。隊長就報了案。
我父親回家后我母親真的不高興了。平生第一次對著我父親大罵:老黃真他媽的不是東西,咋不把你銬走??!丟人現(xiàn)眼!如果是別的事,人家這樣對我父親,我母親一定會找上人家門,理論一番??墒牵@件事,我母親勸阻他幾次了,他就是不聽。
接下來,我父親曾經安靜過一陣子,沒去找村長,沒去找鄉(xiāng)長,直到一九九六年京九鐵路全線通車。
京九鐵路全線通車前,槐樹村的村民已經在鐵路上見過火車了,多是些小貨車,運送鋼軌木材等建筑材料,車身小,速度也慢,“哐當哐當”地駛過。后來出現(xiàn)了大客車,據(jù)說是試運行的,里面沒乘客。那時候車輛少,稀罕,沒事時槐樹村及槐樹村附近的村民多了一項活動,看火車。他們看運送材料的小貨車,看沒有乘客的試行車,數(shù)火車的節(jié)數(shù),聽火車大牛似的“呣呣”叫。站在路基下看,還爬上坡,在路基上看。
當時,“爬坡”上設有紅綠燈,有火車要來了,亮紅燈;沒有,亮綠燈。路基上蓋有一所小房子,僅容一張長條桌,連電也沒扯。四面墻上三扇窗戶,另外一面是門。但里面沒人。行人能否經過,全靠燈指示。
鐵路上有了貨車有了客車后,我父親不安起來,這怎么行?這怎么行?我父親在地里干活,一聽見火車響,就停下,擰著身子朝鐵路看,眉頭緊鎖,直到火車聲消失。只要有機會,我父親就去“爬坡”。紅燈亮了,讓路基下的人停住,??繒r不要離路基太近;把那些正爬坡的人拽下來,等火車過去。有些人理解我父親是為他們好,就順從地停下來。有些人不理解,耽誤了走路,會沒好氣地搶白我父親幾句。有一群孩子,見火車要來,故意朝上爬。我父親一拽他們,他們就朝后踢石子,弄得我父親灰頭土臉。我父親好像沒察覺他們的把戲,還是去拽。在等待火車經過時,我父親會向人們宣傳交通知識。那些被宣傳的人,總是不耐煩地說,知道。知道。
為了便于朝“爬坡”去,那年調整田地時,我父親擅自做主,把離“爬坡”遠的一塊肥地,和別人交換,調成了離“爬坡”近的瘦地。當時,我母親在我姥姥家伺候生病的姥姥,回家后,別人家已經撒了化肥,種了莊稼,就是換回來,也得等來年。我母親惱了,把她憋了幾年的不滿不顧一切地吼了出來:張厚生,你真不是個東西!你的工資不讓我取,我的地你咋亂動?拿肥地換瘦地,想餓死我們娘幾個?我父親的單位不在本地,在本地銀行開了賬戶。單位從銀行里就把我父親的工資給寄來了。我父親的工資,都是他自己取。我父親自知理虧,嘿嘿笑笑,說,誰取不一樣?我取了不是全都給你了嗎?
京九鐵路全線通車后,火車多了,我父親更加不安了,一天幾次朝坡上跑。有一天吃過早飯,我父親對我母親說,給幾個錢趕集去。我母親掏出兩張十塊的,遞給他。不夠,再給點。我父親用少有的玩笑口吻央求我母親。我母親白我父親一眼,說,又買肉?饞!又抽出一張十塊的遞過去。還不夠。我父親說著,趁我母親不注意,從那沓錢里抽出幾張,走了。你買啥,拿那么多?你的工資不夠你花的!我母親追出去喊。我父親不理她。
那天,我母親到地里打棉花藥,打了四桶子,還剩一桶子,抬頭看看天,已經正午了。想起我父親應該回家了。家里有人做飯,打完吧,省得再來。我母親又兌了一桶藥。
我母親打完藥,日頭都偏西了,回家后,家里門還關得嚴嚴的。我母親嚇一跳:一大早就出去了,都這個時辰了還不來,干啥去了?我母親穿著打藥的衣服,簡單洗了下手,就去前門我扁豆大娘家問。我扁豆大娘開玩笑說,沒事,沒事,可能碰上親戚了,說話哩!一個老頭子,胡子拉碴的,還怕偷走?
扁豆大娘這么一說,我母親才稍稍放了心?;氐郊?,換了衣裳,到廚房里做飯,坐下來,燒著火,還是不放心。砸滅了火,想去集上找。我父親平時不貪玩,晚上有人喊打牌,也早早離場。我父親說,老娘們等急了,盡插門,不讓進屋。今天出去一上午,還不回來,不正常。我母親推出自行車剛出門,看見我父親風風火火地進胡同了,熱得滿頭大汗。
你買的啥,回來這么晚?我母親有些上火。瞥一眼自行車,也沒多少東西,只有一個包掛在車把上,看上去也不沉。
沒買啥,沒買啥。我父親連連說。
我父親進家后,把自行車和車把上的東西一并放進車屋里,洗洗手,進廚房了,歉意地說,回來晚了,我做飯,你歇著。
我父親做飯時,我母親疑惑地走進車屋,解開車把上的包。是疊得整整齊齊的幾塊紅布,新鮮鮮的,血紅血紅,有大塊,有小塊。我母親一塊一塊地破開。
上面最大的四塊紅布,是四個長長的條幅,有兩條印著黃字:關愛生命,遵守交通。另外兩條沒字。中間那條窄些,短些,邊上扎了黃色的流蘇,中間印了五個黃字:為人民服務。最小的四塊,上面沒字,扎了邊,插上把,就是小旗子。
我母親全明白了。抱著那包被她扯亂了的紅布,幾步來到廚房,對著切菜的我父親扔了過去:張厚生,你滾吧你!滾你的鐵路上去吧!那點工資都讓你揮霍了!
我父親的那張黑臉,在紅鮮鮮的條幅里露著,有點滑稽。
下午,我父親帶上這包紅布,到了“爬坡”。有字的兩個大條幅,用繩子系到鐵路欄桿上,高高的,大老遠就看見,東面一條,西面一條。沒字的兩條,拴在“爬坡”路口上,東面一條,西面一條。路基上紅燈亮了,也就是火車要開來了,把條幅扯上,不讓行人通過;火車過去后,再解開。那條扎有流蘇的條幅,我父親斜挎在身上,前面是“為人民服務”,人一動,流蘇晃晃的,很動感。我父親打磨了四根小木棍,光滑滑的,穿在小紅布上,做成四面小紅旗。紅燈亮了,我父親先扯上東西兩邊的條幅,然后挎上佩帶,手里舉著小旗子,對要過“爬坡”的人,晃。就像支派人干活的張懷遠,就像噴空的吳建華,從我父親臉上可以看出,我父親心安了許多。
我父親在“爬坡”上停留得更久了。夏天的晚上,干脆住在“爬坡”上。
有人和我父親開玩笑,說,黑孩,你放著家里的寬敞屋子不住,窩在那小屋里,里面是不是有狐貍精陪你?
狐貍精?對!我母親幡然醒悟。那小屋里,是不是有其他女人?
當天晚上,夜深人靜后,我母親拿了特地買的大手電筒,躡手躡腳地去了“爬坡”。怕打草驚蛇,一路上,我母親手電筒沒敢開,深一腳淺一腳淺地來到“爬坡”。我母親打算好了,溜到小屋后面,先在外面聽聽,如果有人,她上去就拉出來,劈頭蓋臉就打,就罵。如果沒人,她不聲不響地再回來。如果上去就鬧,傳出去,人家笑話。
我母親上了爬坡,順著鐵路溝朝小屋后面溜。路基上堆有石子,盡管我母親手腳很輕了,還是弄出了響聲。我母親剛剛靠近小屋,還沒伸出耳朵,我父親就在身后問了,誰?我母親一看,躲也沒地方躲,只好回答,我。然后,徑直朝小屋走去。小屋里,黑燈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見。我母親用大手電筒朝里面照,小屋里的一張小窄床上,除了一個枕頭,一把蒲扇,啥也沒有。我母親又朝床底下照,問我父親,你咋還不睡?我父親說,屋里熱,睡不著,在外面涼快涼快。我母親心里一軟,想說,家里屋子涼快,有電風扇,回家吧??墒牵焐险f出來的卻是,你活該!我母親屋前屋后地察看了一番,別說女人了,連個女鬼也沒發(fā)現(xiàn)。
回家后,我母親掃視一下寂靜空洞的房子,難過地哭了。這深更半夜地,自己不在家好好睡覺,出去做啥?。课夷赣H羨慕起我父親沒退休的日子來。那時候,我父親雖然離得遠,但我母親想著我父親的好,可以在夢里和他親熱。雖說累點,每天都睡得踏踏實實。盼了大半輩子,我父親終于回家了,可是,我母親想依靠我父親了,還得去夢里?我母親的青年,形只影單。我母親的中年,孤身一人。我母親的老年,誰能說不會孑然一身?我母親和寡婦有什么區(qū)別?寡婦的苦楚明擺著,能說給外人聽;我母親的苦楚,只能憋在心里。我母親,能不哭嗎?
有一天,我扁豆大娘攛掇我母親,你家黑孩老往“爬坡”跑,耽誤干活,還搭錢,你找村長要工錢去。
我母親想了想,覺得我扁豆大娘說的是。雖說我父親抽空去“爬坡”,還是影響了干活。有一次,屋頂上攤著麥子,我父親就去了“爬坡”。天說變就變,剛才還明晃晃的太陽,一下子沒了,電閃雷鳴的要下雨。如果馬上回家,興許好點??墒?,紅燈亮了,有火車要過。我父親扯上紅條幅,披掛整齊,手持小旗子,等火車?;疖囘^去了,雨也下得鋪天蓋地的了。麥子沖下屋頂,沖到地上,后來,長出了青青的麥苗。
第二天清早做好飯,還沒吃,我母親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土,想去張鐵柱家。還沒出門,張鐵柱進來了。張鐵柱讓我母親叫來我父親,用開會的語氣說,鄉(xiāng)長說了,你到“爬坡”去,沒經鄉(xiāng)里同意,影響了秩序,本該罰你,看在你維護交通的份兒上,就不罰你了。但是,你是自愿的,住著公家的房子,鄉(xiāng)里不給任何補助。出了事,你自己負責。
那天,我母親沒要到一分錢,還被說成影響秩序,住公家房子,惱了,把我父親鎖在家里,憑我父親好說歹說,就是不讓我父親再去“爬坡”。我母親鎖了門,以為萬無一失。哪知,從地里回來后,發(fā)現(xiàn)家里的門,還是被我父親撬開了。我父親又去了“爬坡”。
我母親一溜風似的跑去,找到我父親,指著我父親的臉,咬牙切齒地說,張厚生,這日子沒法過了。我……我和你離婚!
我母親說干就干,扒騰出我父親的衣服,鞋子,提出我父親那個赭紅色的皮盒,一股腦兒扔到門外,說,這個家,沒你的啥了。滾吧!
我父親默默地拾起我母親扔出來的東西,打開那個赭紅色的皮盒,把里面的兩件毛衣整理好,蓋上,提著去“爬坡”了。在坡下的路溝里,我父親壘了鍋灶,吃住都在坡上了。我父親除了維持交通時和人說幾句話,其他時間,一概默不作聲。不,他時常自說自話,好像有個人,時刻在他身邊。他們還笑。
一九九九年陰歷六月十九,那天,天很熱,我母親吃過午飯,在躺椅上睡覺。迷迷糊糊地,我母親覺得和我父親在田地里干活。突然,一個巨獸呼嘯而來,抓起路邊玩耍的一個小孩子就跑。我父親一看,急了,追了過去。轉眼間,就被那怪獸吞噬了,無影無蹤。我母親一驚,醒了,摸起旁邊的毛巾,擦汗。就聽有人在我家大門外喊:厚生嫂子,厚生嫂子,快去看看吧,厚生哥出事了!
我母親攥著條毛巾就朝外跑。雖說我母親把我父親趕出了家門,但我父親還到地里干活,取了工資,像往常那樣給家里送。我母親嘴上說要和我父親離婚,但顧及我們姐弟的顏面,沒貿然行事。離了婚,到哪里找這么聽話的男人去?再說了,我父親每月那幾百塊錢的退休金,也不是隨便哪個人都有的。最近,我父親在“爬坡”上著了涼,拉肚子,硬撐著還到地里干活,我母親見了,有些心疼,差點忍不住,求我父親回家來住。
我母親趕到“爬坡”,“爬坡”上已經圍滿了人。我父親不在。地上有面小旗子,靜靜地躺在鐵軌上。我母親順著別人指示的方向走,在離“爬坡”百多米的地方,看見了我父親的身體,頭顱已經破裂,面目模糊。那條帶有黃色流蘇的佩帶,依然掛在肩上。在離開身子又百多米處,看見了我父親的一條胳膊,還有幾塊碎布片。
這到底怎么回事?
我母親找來我父親的另外一只胳膊,抱著,瘋了似的揪住圍觀的人,挨個問。人們一個個朝后趔,搖搖頭。
有個人說,我父親最近神經不大正常,和空氣說話,可能把火車當玩具了。
大家深信不疑。
張厚生,你個王八蛋!你可把我……我們娘幾個害苦了!我母親抱著我父親的尸首,嚎啕著,人腔沒有了。
我父親出殯那天,幾個泥猴似的孩子去看熱鬧。其中一個說另一個,還穿這背心?那天你朝火車扔它,黑孩以為你要過鐵路,就撲了過去……旁邊他家的大人聽見了,緊緊捂住這孩子的嘴,把他拽走了。
我父親一個人在南京時,他的初戀女友時常去看他,給他洗洗刷刷,縫縫補補。有一次,那女的又來大修段看他,在鐵路的一個爬坡上,和火車搶道軋死了。她死后,我父親每月都從工資里取出一部分錢,給她的父母郵去。我父親死后,我到他單位辦理有關事務,他單位的人告訴我的。
責任編輯 趙月斌
郵箱:zhaoyuebin@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