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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聲炮響

    2012-04-29 00:00:00劉愛玲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12年9期

    劉愛玲,祖籍山東德州,現(xiàn)居威海?!锻N膶W(xué)》報副總編輯。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2011年參加山東省作協(xié)第七屆作家高研班。寫有長篇小說《獨目世界》,中短篇小說在《山花》《芳草》《青島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等刊物發(fā)表,并在《山花》等刊物重點推薦。

    白曲水堅信:事不過三!鄉(xiāng)下人就是一輩子忙活婚、喪、種莊稼這三件屁大的事,才活得有滋有味。他常摸著他的禿腦殼琢磨,在他僅剩的三個月的生命里,“喪”是和他的命一樣重大的事。

    自從今年初三一大早,三撇兒附在白曲水的耳朵根兒鄭重其事地歪了幾下嘴唇,咕嘟了幾句口舌,白曲水的小眼睛就和他的禿頭頂一般日日锃明瓦亮了,他仿佛脫胎換骨重活了一樣,把后世的精氣神提早取了來,在指甲蓋兒大的白家村劈頭蓋臉地折騰開了,白家村似乎才真的像白家村了。

    白家村長得極不張揚,窩在魯西平原上極近西端的聊城地區(qū)的最西頭,都說西頭的人窮,太陽是打東邊升起并逐漸向西大放光彩的,到了最西邊,太陽該收了光落山了,自然受不到多少恩惠,這些都是白家村祖輩對窮的解說。如今白家村翻身了,首先是路,塌鼻子般的村路鋪了石灰渣滓,又灌了一層蟬殼般的瀝青,雖然薄氣些,但終歸將白家村的“村路”改了稱號,喚作“大道”。自從有了大道,“晨練”這號洋氣的習(xí)慣就像生孩子順產(chǎn)一樣在白家村蔓延開了。進(jìn)村的大道上,正搖搖晃晃走近兩個人影,齊高,同瘦,渾身裹著嶄新的圓滾滾的棉衣,像兩根傾斜的竹筒粽子插在路中央。

    兩個人嘴里冒著青煙,停在進(jìn)村的石板橋上對著頭望那棵上了年紀(jì)的老槐樹,樹老得被村里人奉為鎮(zhèn)村之寶,幾代人都是光著屁股在樹下長大的。其中一個病懨懨的樣子,有氣無力地咂了一口煙,朝著老槐樹吐了長長的一串煙圈兒,“這是俺白家的老祖宗了?!?/p>

    另一個跛子朝地上吐了口濃痰,“白家村哪里還有祖宗的影兒,都順著這溜光的大道丟沒了,你說,現(xiàn)在誰過年還照時請家堂?誰死了還打木棺?誰還提前預(yù)備?都他媽沒了!”跛子說完,繼續(xù)抖動他的歪嘴,生在腮幫子上的一顆黑豆粒般大小的痣,上面扎了三根黑毛,隨著他抖動的嘴直打顫,痣是娘胎里帶來的,歪嘴是生了腦血栓留下的后遺癥,如今富裕的白家村對此病像曾經(jīng)的瘟疫蔓延一樣恐懼,更可怕的是這頑疾專找那些壯實的中年漢子。

    病秧子聽了跛子的話挑了挑眼皮,緊緊瞇縫著小眼睛夾跛子,他想立刻堵住跛子的嘴,他是下決心要為白老爺子做一口像樣的木棺,要鄭重地把白老爺子接回白家村,這個決定在他心里醞釀了很多年,即使菜花、里川都不同意,他也要徹底地干一次。他將嘴唇朝著跛子急急地抖了抖,“那天找你商量的事可成?”

    “這就像上輩子的事一樣,都到這輩子了你還折騰啥?給白老爺子預(yù)備副石板棺材吧,也趕個時興,再說,多年久的事了,還真要接白老爺子?”跛子說完軟癱癱地朝著石板橋柱子跛了一步,仿佛這個世道變得云彩一樣輕飄而多變,還有什么值得較真的。他一抬屁股斜坐在橋柱上,遠(yuǎn)處的白家村像一個患病的老嫗干癟著身子,睡眼蒙眬地窩在那兒,叫人見了心里生嘆,可就是這么個窮鄉(xiāng)僻壤,當(dāng)年卻人來車往地興活了那些年,讓這個村子興活的不是別的,正是他跛子這雙手,這雙手是當(dāng)年多少活著的人命的依托呢。

    病秧子火了,“跛子,我這可是第三次找你,給爹用石板棺那是不敬,我白曲水不干那個!”說完病秧子續(xù)了一顆煙堵到跛子的嘴上,“給個痛快話,我不信你手不癢!”

    跛子朝這雙手重重地吐了幾口煙霧,煙霧彌漫了若干年前他那間紅火的棺材鋪,松木棺,柏木棺,白家村有錢人家活著就為自己備下一口上好的楠木棺,只有預(yù)備了棺材,仿佛這一輩子活到啥時候心里才有個底。跛子就是用這雙手在木棺上雕了碑廳鶴鹿、青松、柏樹、綠草……讓活著的人活得舒坦,也讓死的人死的心安。他將自己的手掌翻來覆去地打量,心里早已擰成了較勁的繩索,突然他狐疑起來,這雙手還是當(dāng)年的“三撇兒手”嗎?他舉著這雙手多少有些心里犯怵了。一條胎里帶來的腿跛了半輩子,現(xiàn)在正配在另一條好腿邊不停地抖著,仿佛這個世道欠他了一大筆債。

    他左右望著路兩邊齊腰白肚的楊樹林,突然轉(zhuǎn)頭對病秧子說:“恐怕你這個老祖宗不保嘍!它周邊可都栽了新楊樹,干部說了,‘要致富,就種樹?!?/p>

    跛子的話音剛落,病秧子像一只發(fā)威的老虎沖著他大吼起來,“誰敢動我白家的老祖宗!我就先給他劈一口石板棺!讓他也提早時興一把!”病秧子的吼聲把跛子鎮(zhèn)住了,跛子的腿不抖了,手倒抖起來,他整正了斜吊的衣角,一眨眼的工夫,腿又抖起來了,他直瞪著病秧子,他突然覺得病秧子瘦小的身子像自己的那把刻刀一般剛硬,在木棺材頭上一刀一刀刻著祖輩們留下來的吉祥圖案,他激動地胸口像吹起了嗩吶一樣大口大口地鼓動著。

    跛子一直一個人活著,自從他將棺材鋪改為花圈店以后,他就再不愿說話了,也就沒什么讓他可激動的了,人連死都不重誠了,活著的分量自然也就輕了。病秧子方才的吼聲一下子觸動了跛子的通身大神經(jīng),也將白家村的爆竹炸響了,那是年后最早一撥送客的,已經(jīng)一連數(shù)年,白家村從初三一大早就開始送那些出村進(jìn)城扛活的人,一直送到正月十六,把白家村的精氣神都送走了。病秧子說過,人一走,這心窩子就空,他就是這么一回回送他家的里川才得了這治不得的癌,他方才那股子吼動的悍勁兒被這輕柔的噼里啪啦的爆竹聲掏空了,他灰丟丟地垂了腦袋低語:“又走了,白家村又空了?!滨俗由锨耙徊剑翱刹?,老祖宗留下的土地都沒人種了,莊稼人哪還像莊稼人?村哪還像個村?”

    兩個人丟了煙卷兒,學(xué)著城里人鍛煉的樣子,前后伸展著胳膊朝村子里走去,年剛過,寒氣還很旺盛,兩個人呼呼吐著灰白色的氣,天上的星星還沒退下去,灰暗的村里幾戶人家里屋外屋地通亮著,灶房里熱氣騰騰地煮著餃子,準(zhǔn)備出門的人哧溜哧溜地囫圇吞餃子,當(dāng)娘的或者當(dāng)媳婦的,大包小包地收拾預(yù)備一年換洗的衣物,背包、手提包個個撐得十月懷胎的孕婦一般鼓脹著。不多時,村子里這家那家的門口駛出三輪車、拖拉機(jī)、小轎車,途經(jīng)這條大道朝著遙遠(yuǎn)的城市奔去了。

    這些年,白家村干癟得像風(fēng)干的雞腸子,從頭數(shù)到尾,除了老得糊涂的人,就是咿呀亂叫的孩崽子,再是丑的懶得出門的女人了,個個像守活寡。途經(jīng)大道的車子都洋洋得意地沖著病秧子和跛子大喊:“晨練啊,走啦!”接著,車子里幾個毛頭小子哼哼呀呀唱著:“我要飛得很高,飛得很高……”那白家村式的普通話一連嚷得兩個人渾身顫栗,還沒來得及回應(yīng),車子只揚了一屁股黑煙給他們疙疙瘩瘩地嗅著。病秧子脖子上也在此時響起了《智取威虎山》的京劇唱段,驚得他一哆嗦,都好幾年了,他實在不習(xí)慣新時代這個叫手機(jī)的東西,他接通了電話,一通喊山似的沖著話筒高聲,“哎,哎,死不了,這就回去!”

    跛子在一旁哧哧哧笑癱了半邊臉,“菜花嫂子唄,還是當(dāng)年的小辣椒?!彪S即幸福在他臉上像木棺的浮雕花一樣大朵大朵精致地現(xiàn)出來,勾著興奮的金紅線。病秧子用兩只手分別按了兩回紅色的停止鍵,捋了兩遍掛在脖子上的藍(lán)色手機(jī)繩,才放心地把手機(jī)塞進(jìn)棉襖的內(nèi)兜里,又在兜上摸了一會兒。他們踏著灰蒙蒙的天已經(jīng)走到胡同口了,跛子突然將歪嘴附在病秧子的耳朵邊,咕嘟著說:“老祖輩的好,丟不得!”病秧子一聽,賴賴的塌眼皮突然掀開了大口,圓滾的小眼珠像兩顆綠豆在里面泛著綠瑩瑩的活光,他結(jié)實地拍打幾下對方的肩膀,“我說,俺這輩子沒斷了琢磨,俺心里的疙瘩就是你論的這個理兒!丟不得呀!”

    沒錯,摸黑晨練的一個病秧子和一個跛子正是白曲水和三撇兒,兩個人正是在白家村興起的晨練里商定了為白老爺子做這件大事,自此,白曲水一下子仿佛要沖破了醫(yī)生給他畫的框框,要多活出三個月了。

    初六一大早,白曲水家里就被爺倆激烈翻炒的口水煮開了鍋,兒子里川急匆匆從熱被窩里鉆出來,頂著一頭紅毛卷發(fā)沖著菜花獅吼,“媽,我和玉芹今兒必須走!工作哪能耽擱!”里川說完,將空牙刷向玉芹面前一伸,玉芹就會意地將牙膏擠在上面一撮,兩個人雖未結(jié)婚,卻已經(jīng)達(dá)到了婚后的默契。

    菜花正披著半截棉襖向爐子上夾著蜂窩煤,火剛剛被喚起來,從每個煤眼兒里向屋子釋放著嗆人的煤氣味兒,像里川方才的吼聲,纏繞了整個屋子。菜花剜了一眼蹭在炕邊蹬鞋子的白曲水,對里川揚起高嗓門,“今年哪能走得了,多出十幾畝地,幫媽撐著點,你爸那個樣……”“哪個樣,離了誰,我白曲水照樣活得好好的!”他將腳底的棉鞋一蹬,對準(zhǔn)了里川滿嘴泛白的牙膏沫,“你能在城里打一輩子工?你能在城里買起個窩?還得回白家村!”白曲水一連串的吼聲將里川懸著的心擊得粉碎,自從十幾歲高中畢業(yè)就出門,一轉(zhuǎn)眼也快轉(zhuǎn)進(jìn)三十的人了,這些年,他像一?;覊m懸浮在城市里,雖還借著點年輕的力氣,但始終覺得腳不著地,尤其是和玉芹有了事,他就像一頭上套的牛,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漫無目的地拉著破車。他狠狠將嘴里的泡沫吐到洗臉盆里,將一大口水憋在嘴里滾來滾去,仿佛要將一肚子的悶氣一同裹挾著噴進(jìn)水盆里,才能舒緩一下。菜花聽了將蜂窩煤一腳踹進(jìn)爐子里,黑通通的煙氣像黑蝙蝠一樣騰滿了屋子,夾雜著一家人的吼聲將屋子膨脹得幾乎窒息,玉芹就奮力地咳開了。

    玉芹從不高聲說話,面對未來的婆婆和公公的高嗓門兒她充滿了理解,她常私下里把那音調(diào)的高低比作城市人和鄉(xiāng)村人最直接的區(qū)別,她除了沒命地咳,將整張臉憋成番茄醬一樣紅,仍將里川遞來的紙巾優(yōu)雅地附在臉上,勾著一根小手指輕輕地抹了抹嘴唇,隨后繼續(xù)照著鏡子無聲地刷她的牙。

    整個早上白曲水家的氣極不順暢,這不是一日兩日了,自從白曲水從醫(yī)院里回來,自從白曲水要將遠(yuǎn)在黑龍江的白老爺子的墳遷回白家村,白曲水家就像上緊了幾股無形的繩索,暗地里較著勁兒。白曲水氣呼呼地蹬上鞋出去找三撇兒晨練,他走到屋子中央,突然將身子向眾人一挺,洪亮的聲音就從他光亮的腦袋頂沖出來,禮花一樣沖到屋頂噼里啪啦炸響,“事不過三!我說最后一次‘遷不完墳,休想走!’”屋子里的人都住了動作,突兀地看著立在屋中央豆腐高的白曲水,他的禿腦殼上唯一一根灰頭發(fā)在他的吼聲消失后墜落到地上,擲地有聲。

    屋子只像心臟停搏一樣靜止下來,幾個人影站立了一會兒,又都隨著各自的動作開始活動了。玉芹已經(jīng)刷完牙,接著對著鏡子向臉上一層層涂著粉子,她卻是被驚了一下,手一抖,一絲粉子竟鉆進(jìn)眼睛里,她整雙眼睛被折磨得淚眼汪汪的。菜花的動作緩下來了,她端著鍋圍著爐子轉(zhuǎn)了兩圈,仿佛那氣勢洶洶的爐火不是從爐眼兒里冒出來的,而是從白曲水的嘴里爆破出來,整個爐子變成了方才的白曲水,菜花將鍋蹾在上面,一瓢一瓢地添著水,她心里突然被年久生銹的針扎了一樣,這個男人在她眼里蔫瓜了一輩子,像永遠(yuǎn)也扶不上墻的軟柿子,如今卻硬挺起來,她突然有種辨不清自己男人的恍惚。

    白曲水沒能走出門去,里川已經(jīng)憋成了一頭斗牛場的公牛,他將卷毛一甩,屋子里就形成了紅白兩色的對立,他對著白曲水白亮的禿腦殼吞吐著粗氣,吐到半路又緩下來,說:“二十一世紀(jì)了,還講究遷墳,人家外國佬都把骨灰撒大海了!”

    白曲水把腦袋擰回來,“這是中國!這是白家村!”

    村子里一波接一波的鞭炮或近或遠(yuǎn)地響著,狗也跟著瞎摻和,汪汪地叫嚷,又有人被送出白家村到滿世界的城市里搖晃著過活去了。屋子里的兩個女人顧不得村子里的事,都寂靜得像墻上的貼畫,她們突然被父子倆的對話鎮(zhèn)住了,她們還沒搞清自家的事怎么就和國家牽扯上了。

    里川等鞭炮聲一停,說:“爺不是在東北過得好好的?”

    “好個屁!”白曲水不知道何時到了八仙桌旁的木圈椅上,他把手邊的白瓷碗朝桌子上哐當(dāng)一落,“老祖宗的話‘入土為安’不懂?”

    “爺不是入在土里,如今的人都不入土,直接裝在小匣子里擺在骨灰堂里,省地省時省力!”

    “兔崽子,那是黑土,不是黃土!”

    “黑土黃土不都是土?”

    白曲水的眼珠子幾乎拋出來,他動了大氣,胸脯子像起伏的丘壑,堆在椅子上顫抖,“根,黃土根,你懂個屁!”

    里川也噴起了火,“爺在黑土里埋了幾十年,爺?shù)母荚谀莾?,你就活生生給拔出來?”

    白曲水咆哮著:“不是白家的黃土,扎你個狗頭根!”

    白曲水的話音剛落,三撇兒的腦袋鉆進(jìn)屋子,他將半截身子不合時宜地塞在門里,望著白曲水一家紅黃藍(lán)綠的面孔抖了抖嘴邊的三根黑毛,“老習(xí)俗還,還是要留的?!?/p>

    整個屋子的眼神在三撇兒的三根黑毛上聚焦,里川的紅頭發(fā)在眼里燒成一把火直燒到三撇兒的身上,白曲水已經(jīng)支持不住了,兇猛地咳嗽成一片,身子倒在炕上蜷縮成一個球,他掙扎著憋住咳,暴著青筋吼:“人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钪懒苏l不回家?若不是你爺孤零零丟在關(guān)外,破了咱老祖宗的風(fēng)水,你爸我能早早急著去見閻王,補(bǔ)空兒去!”

    屋子里就剩白曲水咳嗽成一個團(tuán),都鴉雀無聲,這咳聲再高漲點兒,會把房蓋兒掀了。三撇兒幾步跛到炕沿兒,給白曲水捋著后背,兩個女人這才緩過神來,紛紛到了各自的男人身邊,一陣子摸索,氣才逐漸地慢調(diào)絲縷了。

    三撇兒和白曲水終于走出家門,屋外的天已經(jīng)泛了魚肚白,爆竹聲漸漸稀了,白家村變得郁郁寡歡的樣子。兩個人在出村的大道上低著頭挪著步子,這種時候,他們都在心里捉摸著各自的心思,只有沉默后的一口沉重的粗氣同時在兩個人的嘴里呼出來,天似乎一下子大亮了。兩個人疾步朝著大道邊的三撇兒家走去,像在大道上奮力拉車的兩頭倔驢。他們想到一起去了,他們要開著三撇兒家的電動三輪車去鎮(zhèn)子上選棺木。

    劉順家的木材庫就安在鎮(zhèn)子西街一片空房子里,那是早日的一個小型棉紡廠,曾經(jīng)紅火得燒紅了整個鎮(zhèn)子,如今像三撇兒的棺材鋪一樣冷下來,被改換成了劉順的木材庫。劉順剛從被窩里爬起來,沾著零星的眼屎為白曲水和三撇兒激昂地講著他豐富的木材,“咱這里啥檔次的木料都有,做床?做櫥柜?做八仙桌?做圈椅?”白曲水早早鉆到滿堆的木料里,他摸著白凈細(xì)致的各色木料,仿佛正摸著白老爺子的木棺材,他自言自語,他要為白老爺子選上好的棺木,再幫扶著三撇兒做棺雕花,為白老爺子做一副像樣的棺材,正兒八經(jīng)地把他老人接回家。三撇兒卻只看了幾眼就立在空地上等白曲水了。

    “柏木、松木、水曲柳,這是城里人用的。”劉順跟在白曲水的屁股后頭指指點點地說著,“這還有紅木。”劉順說完壓低了聲音闊著一只手掌說:“咱是近處人,兜個實底兒,這是仿紅木?!闭f完,他又抬高了嗓門兒,“這有楊木,鄉(xiāng)下人都用。”

    白曲水從木料堆里轉(zhuǎn)出來的時候,三撇兒已經(jīng)等在庫門口了,他喊著三撇兒,“這木料可好著呢?!比矁哼€他一句,“價格也好著呢?!眲㈨樣珠_始熱鍋炒豆一樣爆出一連串的驚人價格,“水曲柳,均徑50,每立方4000元,松木……”白曲水凸亮的腦袋立時冒起了蒸汽,他的咳又起了,在闊大的木料庫里響成了刨木料的尖銳聲。

    回去的一路上,白曲水兀自地念叨著,“貴是貴了些。”他用粗大的手掌掐著細(xì)弱的煙不停地向嘴里扎進(jìn)去,猛吸兩口,取出來,再扎進(jìn)去,像他緊縮的眉疙瘩,在腦門上激烈地抖動著。白家村窮,白曲水更被這纏身的胰腺癌掏空了整個家底,連里川打工攢的結(jié)婚禮錢也續(xù)了進(jìn)去,屁股后面仍難免拉了一些饑荒。三撇兒開著他的電動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胤路鹕⒘思?,似乎除了他緊握的車把,沒有一處不發(fā)出年邁的呻吟聲。他不時地回頭遞過話來,“這年頭,除了莊稼粒不見長,什么物件都他媽瘋長。”

    白曲水不回應(yīng),他瘦縮的身子成為電動車的一個零件,他不得不在負(fù)重的壓力下跟著其他的部件發(fā)出沉重的抖動聲,他一下子沉默了,仿佛頭頂?shù)奶熳兊没颐擅梢黄厣蠅合聛?,他愈加牽掛起白老爺子,進(jìn)村的大道在他眼里也沉默下來,向著村口筆挺挺地伸過去,路的一端,菜花正搖搖晃晃小跑著來了,看見電動車上的兩個人影,邊跑邊喊著:“樹!咱那樹!”

    三撇兒的話應(yīng)驗了。

    幾天里,白曲水家的老祖宗身邊圍了數(shù)圈人,幾乎將整座村石橋吞沒了,村支書正找了幫人手丈量著砍掉這棵老槐樹。橋兩側(cè)已經(jīng)生長了筆直的楊樹林,棵棵楊樹被整齊劃一地刷了白肚子,一眼望出去像在村頭拉了一條白棉線,老槐樹就成了白棉線上一顆風(fēng)干的跳蚤屎,因為這顆跳蚤屎,另一根白棉線就無法抻得平。

    白家村少有這樣的熱鬧了,該走的都進(jìn)城了,留下的人都冒不出多少響動了,要么膩在自家地里,要么在空屋子里驢碾磨一般獨自轉(zhuǎn)著。老槐樹一下子把村子里的人聚到了一起,人們都在仰頭望著這棵上了年紀(jì)的老槐樹,仿佛它是白家村生存下來投下的第一顆種子。村子里幾個空了牙床的老太太,張著嘴竟激動地窩出干淚來,“不能砍吶!”她們望著樹身抖動著凹陷的嘴,突然望見幾十年前還是孩丫子的時候在樹底下坐著啃土吃,她們就奢侈地一邊張望著一邊開始磨動自己的禿牙床了,誰知道一轉(zhuǎn)眼的工夫,一輩子的牙竟然都磨沒了。

    白曲水和菜花像兩條毛蟲趴在樹身上一動不動,他們喊給村里人聽:“老祖宗,動不得!”人群也一陣子唏噓,像衙門升堂喊號一樣,都在搖頭晃腦地呼喚著:“動不得,就是的,動不得……”

    老槐樹還是在幾日后躺倒在橋頭,被菜花和里川硬生生用拖拉機(jī)拽回了家,一溜齊刷刷的楊樹苗順著橋頭向村子里站成了一排又一排,村支書說了,這是縣上的政策,政策就像一道上天刮來的圣旨,全縣的鄉(xiāng)鎮(zhèn)聞風(fēng)都像比葫蘆畫瓢一樣打扮成同一副模樣,白曲水抱著老槐樹拼了老命激烈反抗的時候,村支書站在眾人叢里不急不慌地吸了一顆煙,吸罷,對著人群發(fā)出深沉的嗓音說:“很快,新村規(guī)劃就到白家村,家家住樓房?!北娙寺犃硕及霃堉煜蚋呖绽锿且慌排盘撛O(shè)的樓房,嗚嚕聲在人群里翻滾起來,人們都在咀嚼著村支書嘴里冒出的白家村的神話。

    自從老槐樹一倒,白家村接連倒下了兩三個上了年紀(jì)的人,入葬的土炮在村子里轟雷一樣炸響,整個白家村像是丟了魂魄,人們多少都有些慌亂。最受驚的是白曲水,每一個土炮似乎都炸在他的身上,將他炸得體無完膚,他就倒在炕上痛苦地哭號,號一陣子,他就清醒地告訴自己,“我不能死,爹還得回家?!币粋€星期,白曲水掙扎在昏天黑地里,他的癌細(xì)胞開始擴(kuò)散了,吱吱啦啦在胰腺周圍像蟑螂繁殖一般迅速蔓延,將他的眼睛熬成了熊貓眼,枯井一樣向眼睛深處凹陷著,整個世界在白曲水的眼睛里漸漸渾濁起來,緊接著,心也著了夢魔般昏暗起來……

    白曲水在石佛像前,雙手合十,雙膝跪地,他恭敬地將屁股高高蹶向天,腦袋虔誠地向地面的縱深處扎下去,似乎這樣大跨度的動作叫佛祖看了才會心安。佛像單單一拇指就高得過白曲水八尺之軀,白曲水一個姿勢叩拜了足足一刻鐘,腰板就此彎成一個硬板模型,他伸手在腰處捶了捶,一抬眼,佛像突然化作白老爺子死灰一般的臉正對著他,兩瓣嘴唇上下張合了一番,“不孝的兒!”

    聲音高曠得似乎伸到天邊的一張巨掌,鋪張了腳底的黃土地和遙遠(yuǎn)的黑土地。白曲水陡然將屁股蹶起,腦袋再次深深地扎下去,哆嗦成一團(tuán)絨毛,牙齒碰出咔咔的聲音:“爹,爹,爹……”

    白老爺子再沒什么話說,只是滿臉充地干癟蠟黃,貼面的青石突然張下一塊,隨即,身子便抖動起來,垂耳、鼻梁、眼睛、手指紛紛追趕著要落下來,眼瞅著身子要斷裂,白曲水渾身打緊,正要拔腿欲逃,突然被一只手緊緊卡住,搶先拉了出去,朝著村落里跑。佛像發(fā)出轟隆隆的響聲,眼看半截身子倒塌,引得白曲水抱頭啊啊大叫,顧不得瞧見牽引自己的人是誰,只見腿腳亂蹬,手臂慌捂……

    白曲水確是被兒子白里川牢牢捉住手腳,跟著白曲水一同抖成一掛筋道水滑的面條,顫著聲大喊:“爸!爸!又癔癥了?”白曲水一個骨碌起身坐定,光著身子哭喊著要逃下床。里川套著一身花條秋衣秋褲,像一頭高挑的斑馬擋在床頭,他一把將被子捂在白曲水的身上,白曲水就頂著被子抖得上牙打下牙,漸漸軟成一攤泥。

    兒媳婦玉芹披著一件粉嘟嘟的夾襖,躲在門檻邊。開春,早上還離不得涼,經(jīng)公公這一番折騰,腿肚子冷得轉(zhuǎn)筋。婆婆菜花進(jìn)門前,把右手的水碗換到左手,騰出手來狠擰了一把鼻子,常年這樣擰,整張臉?biāo)坪鮾H僅剩了一個大鼻子頭,像栽著一棵紅彤彤的胡蘿卜,她朝門口的過道一甩,兩指順勢在門框上一滑,搖搖晃晃從玉芹身邊擠過去。菜花走起路來腿有點羅圈兒,腿一前一后擴(kuò)成一個括弧。平日走路她可是筆挺挺的,這陣子都是白曲水給鬧的。

    日頭已經(jīng)挑過房檐,斜著朝窗戶里射進(jìn)一束光,剛好扎在白曲水哆嗦的被團(tuán)兒上。滿屋子三個人靜兮兮地聽白曲水哧溜哧溜地喝雞蛋水,喝一口喉結(jié)一打轉(zhuǎn),白曲水顫著眼珠子望一眼屋子四周,咕嘟咽下去,仿佛他仍然不相信方才是從夢里逃出來,分明是死里逃生。他看看擠在一起的兒子和兒媳,又瞅瞅菜花,那束金色的朝陽就不偏不正地裝進(jìn)他憂郁的老眼里。

    數(shù)不清多少個早上,白曲水被這揪心的夢煎熬得筋疲力盡,他都是這副狼狽樣睜開眼睛瞧見這個世界的,他既不想閉眼也不愿睜眼,剛閉著眼從夢里逃出來,一睜眼,老槐樹伸出的殘枝透過屋子的玻璃窗向里狠狠扎他的眼睛,他就剜心地疼痛成一團(tuán)亂糟糟的麻繩。

    直到清明節(jié),白曲水陡然精神地頂著他的禿腦殼下炕了,這是個在他心里極為珍重的日子,他要給白老太上墳送上足夠的錢。里川還在被窩里就被白曲水召喚來了,他使了渾身的力氣沖著東屋喊:“里川,把木印錢拿來!”東屋里沒有動靜,白曲水朝著炕上尋菜花的影兒,菜花已經(jīng)早早去了麥子地里,炕上只空著一鋪蜷縮的涼被窩,白曲水又用了力氣向著東屋喊:“里川,拿木印錢來!”東屋里仍在熟睡,沒有響動,白曲水的氣就像預(yù)熱的溫度計一般急速拱上心口,他一邊罵著小兔崽子,一邊晃晃悠悠地出了北屋鉆到西屋,從掛釘上取了木印錢。

    回屋的間隙,他朝著院子眨么了幾眼,老槐樹已經(jīng)被砍了手腳,只剩了干枯的樹身子橫在院子里,他不敢再多看一眼了,扭身鉆進(jìn)北屋,東屋里這時才發(fā)出玉芹甜膩膩的聲音,“這么早,干什么?”

    里川揉著惺忪的眼睛進(jìn)北屋的時候,白曲水正坐著小木凳嘭……在一沓火紙上敲打著銅錢印,一根木印錢的一頭刻著銅錢的痕跡,另一根敲打這一根,就將銅錢印模糊地印在火紙上,這是白家村祖輩傳下來的習(xí)俗,如今這木印錢已經(jīng)不多見了,都換做和人民幣一樣鮮紅的冥錢,直接在墳頭和火紙燒掉了。白曲水從不用那現(xiàn)成的冥錢送給祖輩人,他說那錢一股子印鈔機(jī)的焦油味兒,不過人手,不過人心,死人用了也不心暖。他認(rèn)真地將整張火紙敲打上密密匝匝的銅錢印,又一張張疊成紙頁,在身邊摞成尺八高。里川一直站在門口看著白曲水低著頭敲他的木印錢,爺倆都嗅到了對方的汗臭味兒,卻都悶著氣不作聲,屋子里就只剩了空洞的嘭……的聲音,聲音穿過墻壁、院落,直敲擊著白家村久遠(yuǎn)的過去。

    兩個人的沉默對峙被玉芹的一聲尖叫打破,“這是什么?”她第一眼看見白曲水用一根木棒敲打另一根木棒的舉動就聯(lián)想到了城里演雜耍的人,小時候她常趴在父親背上到劇院大廣場看演雜耍的,和今天看到白曲水的動作一樣新奇。玉芹是城里人,也算不得大城市,只是濱臨海邊的一座小城,她和里川在小城里的服裝廠里相識,一不留神,就隨著里川飛到了這個偏僻的白家村。她尖叫后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行為有過夸張,順勢將手遮在嘴上變換了一個長長的哈氣。

    一早上,屋子里的人都在悄無聲息地做著自己的事,各不相干的樣子,卻攪在同一片嗆人的蜂窩煤的煙霧下。菜花一從地里回來,就大手大腳地忙著翻找鞭炮、香和白酒,她像一頭高挑的駱駝一樣?xùn)|屋西屋地串,嘮叨里川豬一樣懶,不知道隨老白家的誰。白曲水襯在菜花旁像一個羸弱的女人,躺的日子久了,身子發(fā)綿,他就在敲完火紙后坐在木板凳上喘息。

    村子里響起了一撮一撮的鞭炮聲,家家都到祖墳上去燒紙了。白曲水一家終于以齊整的四口人形象走在白家村的大道上,一路上遇到村里幾個自小和白曲水光屁股長大的老伙計,個個都比他精神,都問:“病好了?”他回人家一句,“沒??!”腿腳就像生了風(fēng)朝村東頭的白家祖墳刮過去。大道上的人逐漸多起來,都挎著籃子、拐著簸箕、掂著酒朝著村子的各個方向去了。不多時,白曲水跪在白老太的墳前燒紙上香,他望見大塊大塊的麥地里,都在冒著青煙,炸響著鞭炮,整個村子都裹挾在濃稠的鞭炮和火紙燒盡的余煙味兒里,這煙味兒讓他想到人死后那一把骨頭被燒盡的滋味,讓他想到白老爺子荒蕪的墳頭,他的淚就在眼窩里蠢蠢欲動了。

    整個白家村在清明節(jié)這一天因為死人而泛起了人氣,也把白曲水的精神修復(fù)了。從白老太的墳頭上回來,白曲水就將眼睛停在院子里的老槐樹身上,粗壯的槐樹身子早在生長在村橋頭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未老先衰了,枝葉都不近繁茂,撐著的幾根粗枝干透了心。白曲水盯著這截禿樹身子,樹的老眼和他對視著,突然,他像踩了地雷一般從地上躥起來,拍打著他光光的頭頂哈哈大笑,笑被這張臉皮抻得變了形,摻雜著哭相,這個時候的白曲水分不清自己的喜怒哀樂,他只用小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朝向地面的樹身上一處蠅頭大小的綠芽,跳動的新生命就從這綠里滴出來,直鉆進(jìn)白曲水干巴的小眼里。綠芽剛剛頂著一身白色的絨毛從槐樹的眼睛下鉆出來,像極了黑龍江雪地里青松枝那般綠,幾十年前,他曾跟著父親在林場里看管著那成片成片的松林,父親就喜好那松,他說白家村的冬天就缺少這綠色。他幸喜地獨自念叨著,“爹是要這棵老槐樹呢!”

    一家人被白曲水的笑聲嚇得從各個屋子里躥出來,緊張地圍著他立在院子里,菜花大吼:“你個活祖宗,嚇?biāo)肋@一家子??!”白曲水顧不得了,他伸著枯手指著那棵嫩芽,“給爹打木棺!”三個人齊刷刷地將臉湊近這棵才吐出的嫩芽,三雙眼睛都染成了綠色。

    白曲水家的院子里立時由這一點鮮活的綠色而熱鬧起來。三撇一大早就被白曲水找了來,耳朵后掖著一支鉛筆,正歪著嘴邊的三根黑毛衡量著如何將老槐樹的身子破開,剛好為白老爺子組成一口棺材。他停隔了這些年再沒摸這細(xì)致的木紋,放在槐樹上的手突然有些抖,他圍著槐樹轉(zhuǎn)了幾圈,極其親切的樣子,以致令他覺得自己的腿竟然不跛了,在這方寸之地自由地丈量著。

    他和白曲水興奮地頭對著頭,“從前上好的檀木棺、楠木棺做過,一般的松木棺、杉木棺做過,這輩子也嘗嘗這槐木棺?!比矁旱脑挍]說完,牽著羊進(jìn)院子的菜花看到就要開工的架勢,愣生生把繩子甩給跟進(jìn)來的里川和玉芹,幾步跨到槐樹跟前,對著三撇兒厲聲:“三撇兒,我看你的腿跛得輕!老白都這樣了,你還幫扶著他瞎折騰啥!”話說的用力了,菜花高大的身子顫抖得兇,像一扇搖晃的黑漆木門,她的胸脯和她的身子骨一樣仍保有青春的健壯,像木門上碩大的銅鼻兒激烈地晃蕩著,直啄三撇兒耷拉的眼皮,三撇兒就把頭垂得更低。

    菜花氣勢洶洶地遮在三撇兒和白曲水齊高的身前,像城市里高聳的樓房和兩間低矮的平房對視著。自從白曲水從醫(yī)院回到家,菜花心里就翻江倒海,她絕不容白曲水這把僅剩三個月的老骨頭丟在這門久遠(yuǎn)的喪事上,她再魁梧再能抓扯,這個家里也不能缺這塊豆腐高的男人,活人絕不能叫死人拖累了。

    三撇兒低著漲紅的臉,他不敢抬頭,年輕時他就不敢抬頭望一眼菜花,他覺得菜花像辣椒一樣會辣得他渾身沸熱,可他就喜歡這辣勁兒,喜歡這渾身灼燒的感覺,三撇兒就悶在自個心里被菜花一輩子燒成了一條光棍漢子,這是三撇兒自愿的事,就像村里的老閑婆子見了三撇兒就念叨著他那顆黑痣若是點了去,去掉那叫人生厭的三根黑毛,三撇兒還是個不賴的小伙兒,但是三撇兒心里嘴里一樣回應(yīng):“我愿意!”索性就這樣愿意了一輩子,到如今成了五十歲的老光棍兒。

    三撇兒只盯著槐樹身子看,仿佛他又回到了年輕那會兒,他說:“嫂,老白哥這是做本分的事?!睕]容得白曲水張嘴,菜花就像一股激起的浪花撞在巖石上,“什么比命更本分?”院子被這浪頭一下子擊得粉碎,幾只羊被里川剛剛拴在西墻的羊圈里,聽到這吼聲,都在地上激烈地彈著蹄子,將繩子掙得鋼繩一般硬挺,朝著她的女主人張望著。

    “這事和命一樣重!”白曲水的臉逼出了慘白色,他的身子在無數(shù)次的放療化療后變得更為窄小,唯一突出的是細(xì)脖頸上托就的光亮的大腦袋,在憤怒后不規(guī)則地?fù)u晃。里川有點蠢蠢欲動,他被留在家里幫農(nóng)忙已經(jīng)憋出了渾身的不自在,他更為爹毫無意義的遷墳之事惱火,他覺得爹是越老越糊涂,拿死了的人來折磨自己,還連帶上一家人跟著轉(zhuǎn)。他剛欲朝老槐樹走,玉芹溫柔地將胳膊纏在里川的胳膊上,釋放了“別動”的暗語,里川就被釘在了原地。

    菜花在老槐樹旁狠狠跺了跺腳,聲音兒就撕扯得變了哭腔,“白曲水,要不是伺候你,我早早進(jìn)城了,干那不沾泥的輕活,掙大把的錢。”“你走!進(jìn)你的城!”白曲水用了整個身子把這句話爆破在院子里,聲音炸響了大半個白家村,早早起床的村里人,不大工夫朝著白曲水家潮水般涌來。多是拄著拐棍、靠著小木凳、跛著腿的,擠滿了院子,白曲水家一下子呈現(xiàn)了當(dāng)年村里進(jìn)了第一臺黑白電視機(jī)的繁榮景象。

    前院的白立成最直接,顫顫悠悠從自家房子貼墻的室外樓梯登上平房頂,坐在玉米垛上對著成群的人頭喊:“都散了吧,散了吧,沒什么大不了?!痹鹤永锏娜硕荚趶埻@棵老槐樹和渾身抖動的白曲水、菜花,人們都在各抒己見,有的還在惋惜這棵被砍的老槐樹,有的低聲朝著白曲水用勁兒,“用這做木棺,白老爺子可享福!”有的興奮地顫抖著禿牙床,伸手在老槐樹上狠摸了一把,仿佛這套木棺是即將為他備下的,“三撇兒手一上,這雕花木棺可好啊,活人最重要的是有一口好棺材!”有的將拐棍在地上敲得咚咚響,“啥年月了,還雕木棺,不是一把火燒了?世道又過回去了?”人群里拋出一個女人尖細(xì)的鼻音,“這份上還做這,值嗎?”人群的嗚嚕聲將整個院子蓋了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頂,整個村子仿佛被凍結(jié)了一般,白曲水家的事突然成了整個白家村的事,在白家村每個人的腦子里翻來覆去地折騰。

    里川和玉芹慌忙鉆進(jìn)屋子里,立在窗口望著這群歪歪扭扭的人形,他們突然覺得這不是家,不是一個村落,倒像是一個荒涼的敬老院,這里的生活和他們的城市生活像兩極和赤道一樣,玉芹朝里川的懷里偎了偎,送到他耳朵邊一句話,“回城里吧。”里川和玉芹站成了重疊的一對影子,愣愣地望著窗外黑乎乎攢動的人頭。

    近九十歲的白立成在房頂?shù)挠衩锥馍险酒鹕碜?,扎滿下巴的白胡子隨著他的嘴顫抖個不停,他提高了嗓門兒,“都回吧!”人群這才紛紛朝著房頂揚起來,望了望白立成揮動的枯手掌,陸陸續(xù)續(xù)朝著門口涌動了。白立成的話在村子里是算得數(shù)的,年輕的時候他是白家村最有威望的連任村支書,年老了,該是白家村最年長的,他頂著滿頭白發(fā),一雙小眼睛精神地放著幽幽的藍(lán)光,直到把人群送走了,才對著癱在老槐樹上的白曲水說:“曲水,干吧,你爹比我有福,生你這么個兒?!闭f完,他就彎著對蝦般的腰板顫悠悠地下了樓梯。

    院子里恢復(fù)了平靜,人在冷靜下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太陽光白箭一樣射到了各個角落,幾只山羊都在方才緊張地力挺身子后舒緩下來,綿軟著眼神望著一高一矮的男女主人,它們實在是替主人擔(dān)憂,自從它們進(jìn)了這個家門,兩個主人就每天拌著吵嘴過活,它們搞不懂這就是人的生活?

    菜花再沒有作聲,她轉(zhuǎn)身出了大門,朝著村東的麥子地去了,三撇兒沖著菜花的背影在心里喚了一聲:“菜花嫂子!”接著在心里對自己痛罵了一通。里川和玉芹在屋子里木人一樣端坐著,喧嘩與寂靜變得這樣不顧一切,就像他們眼里的城市和鄉(xiāng)村一樣叫人捉摸不定。春風(fēng)已經(jīng)刮起來了,在屋里屋外的窗縫間游走,把窩了一冬的人們吹到了暖許的墻頭邊。曬墻頭是鄉(xiāng)下人慣有的習(xí)性,就像城里人逛公園,年老的人們靠在墻頭邊眼瞅著時光被一絲一厘地磨掉,變得春風(fēng)一樣干。

    白曲水和三撇兒繼續(xù)進(jìn)行做棺材的事,他們商量著去鎮(zhèn)子上的劉順家借來電鋸和電刨子,將老槐樹破成木板。村大道上傳來三撇兒那輛破電動車的嘩啦聲,抖動的車子上佝僂著白曲水干草把兒一樣的身子骨,卻像是深深地扎根在了土地上,堅不可摧。

    白曲水在老槐樹身邊奠了三碗烈酒,叫上里川一同在老槐樹面前磕了三個響頭后,火車鳴笛般的電鋸聲在白家村清晨的上空響起,像城市里轟隆隆的機(jī)器轟鳴聲,沉睡的白家村被喚醒了。白立成老爺子裹著黑漆漆的厚棉襖第一個爬上屋頂,端坐在玉米垛上聚精會神地盯著老槐樹圓滾的身子被破成大塊兒的獨木板。他趁著電鋸休息的時候,在房頂上喊:“可是怪心疼,這老槐樹,我打小就聽我爺爺說這棵老槐樹的好。”說完,白立成的藍(lán)眼睛竟然裹了一層水,他就用寬厚的棉襖袖子抹著干癟的眼皮。地上的人都在忙活,沒人理會白立成的話,白曲水早早喚起了里川,和三撇兒三個人周旋在叫響的電鋸身邊。

    屋子里空無一人,玉芹隨著菜花去遛那幾只白花花的山羊了,自從那天激烈的爭吵后,菜花再不發(fā)聲了,她變得前所未有的沉寂,仿佛京劇變臉一樣,這個家也變得和她的臉一般沉悶下來。玉芹感到缺氧般的窒息,她一改先前閉門不出的習(xí)慣,跟著菜花游蕩在村外,她找些話茬和菜花念叨,講起她在城里的服裝廠里的女工們的辛苦和快樂,她的臉上不自然地浮現(xiàn)出輕松和自由,在她的兩頰劃著幸福的圓暈。菜花在玉芹的講述中始終保持著沉默,直到羊吃飽了遛夠了,兩個人牽著羊返回的路上,菜花才打胸口深處呼出一口沉重的嘆息,仿佛這大半輩子的氣經(jīng)這一嘆,咔在了心口,她對玉芹說:“媳婦,人這一輩子活個啥?”玉芹眨著一雙大眼睛癡癡地望著婆婆菜花,眼瞅著菜花的胸口鼓出大口大口沉重的氣,在鄉(xiāng)村干渴的空氣里蔓延,春季是等雨的季節(jié),地里的麥苗剛剛泛了灰青,地皮干燥得仰著黃白色的臉。途經(jīng)自家的麥地,菜花用手指狠狠朝地皮下?lián)噶艘晦逋粒钐幍耐烈采l(fā)出干熱的燥氣,嗆人的鼻孔和眼睛。

    菜花在玉芹前面走著,幾只白山羊卷著灰黃的賴毛跟在后面,仿佛春季的干燥把它們渾身的水分也搜刮去了。玉芹問菜花:“那水都哪里去了!”菜花回頭望了一眼玉芹,那張和土地一樣缺水的臉,在下巴上裂出一層細(xì)密的白皮,她自顧地嘟囔了一句:“該澆水了?!贝蟮郎铣藘蓚€人嗒嗒的腳步聲,就剩了羊發(fā)出咩咩的叫聲,將大道抻得悠長。

    三撇兒在五天后開始雕棺花,他先朝南坐北沖著棺材頭磕了三個響頭,才打開他的黑色木匣子,木匣子是黑檀木的,黑潤的木紋優(yōu)雅地滲透到匣子身上,匣子四角磨得尤為黑亮,是祖輩經(jīng)年操持這套手藝留下的痕跡,匣子四壁雕了菊花蘭草,盒頂?shù)竦那嗨生Q柏,三撇兒一著了這木匣子,當(dāng)年的“三撇兒手”就重活了。白曲水跟在一邊,瞪著他的小眼睛瞧著三撇兒打開木匣子,掀開黑絨布,里邊十幾把雕刻用的刀具,泛著刺眼的亮光,白曲水激動不已,“三撇兒,這些年,咋還這么亮,不生銹?”三撇兒麻利地擺弄著匣子里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刀具,“我天天擦,就像天天用?!?/p>

    白曲水的心咯噔收緊起來,他越來越覺得他這個遷墳的大事做得和他的命一樣值得,他不禁鼻子發(fā)酸,回頭喚了里川來瞧瞧這些精致的雕具。里川正在院子一角細(xì)致地刨木板,白曲水的喚聲他當(dāng)作聽不見,他實在是耐著最大的性子在做這些浪費時間的事,這么一會兒,他就想玉芹了,他想他漂泊的小城了,他覺得那才是他這輩人生活的世界,人們都在做著有意義的事,和土生土長的白家村截然兩個世界,可這兩個世界又尷尬地?fù)頂D在他一個人身上,他低著頭狠勁地攥著刨子的把手,他以沉默的方式對抗著白曲水。

    白曲水從地上彈跳起來,對著里川吼,“你他媽耳聾啦,還是硬較勁!”里川繼續(xù)低著頭刨他的木板,崎嶇的木板被刨子刨起一片片刨花而漸漸趨于平坦,在聽了白曲水的吼叫后吱啦啦狂叫一聲,干掉一個鼓起的木疙瘩,里川以此舉動回應(yīng)著白曲水,父子倆像上緊了弦的定時炸彈,隨時都可能一觸即發(fā),將彼此炸得血肉模糊才甘心。

    屋頂上的白立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年輕那會兒也這么干,把爹氣得炸了肺,水火不容,可后來呢,后來我就成了我爹?!彼f完和三撇兒搭話去了,“三撇兒,你那家伙好啊,好手藝也有過時的,和人一個樣?!比矁和A耸掷锏拿鳎〕鲆话训?,對著房頂?shù)陌琢⒊?,“立成大爺,這是把上好的圓刀,俺爹那時候用的最好?!闭f完,他舉著那把刀朝著白立成揚了揚?!笆前?,當(dāng)年你爹和我是好兄弟們兒,還有曲水他爹,都過去了,你爹走得早,曲水爹一竿子支到了黑龍江……”白立成突然說到半路斷了流,自顧堆坐在玉米垛上哽咽著。

    地下的白曲水仍氣呼呼地對著里川,三撇兒跛過來,“孩子就是孩子,你這可較真兒了?!崩锎ㄍ蝗徽f話了,“三撇兒叔,你這手藝不過時,城里有的是工廠用得上,還是大師傅,像家具廠。”里川的話將三撇兒和白曲水梗住了,三撇兒退到他的木匣子前,繼續(xù)用棉布一把把摩擦著,“恐怕現(xiàn)在都用機(jī)器了,手工不合時宜了?!卑浊诒澈蟾呗暺饋?,“你懂個屁,城里那么好進(jìn)的?你混了這些年,混到城里啦?”白曲水的話像電刨子一樣刨破了里川心里的硬疙瘩,這些年城市的硬冷將里川渾身磨得軟稀稀的,性情也磨得沒了棱角,可是犄角旮旯般的白家村的死氣叫他返不回頭來。他被白曲水擊得渾身鮮血噴涌,電刨子突然被憤怒地拋到地上,哧啦哧啦將泥土掀起一層一層。里川甩手出了大門,和進(jìn)門的菜花、玉芹撞個滿懷,里川勾著頭繼續(xù)向村道快速走去,玉芹在后面大聲喚著追趕著。

    菜花不言語,她兀自牽著羊進(jìn)了羊圈,將繩子一圈一圈纏在木樁子上,走出羊圈的時候,她憤怒地剜了一眼三撇兒跟前的木匣子,三撇兒感覺臉皮火辣辣地灼燙,握在手里的一把平刀哐當(dāng)?shù)舻搅讼蛔永铮捅姸嗟牡毒邠舸虺鲆黄宕嗟慕饘夙?,仿佛他這些年在心里喚著菜花的聲音,經(jīng)時間的打磨越來越清晰響亮。

    白曲水又附到三撇兒身邊,“三撇兒,給雕個‘鶴鹿松柏圖’,俺爹喜好青松。”三撇兒點了點頭,用鉛筆在棺材頭上熟練地畫起了圖畫的輪廓,又備了平鑿和錘頭,按照鉛筆繪出的圖將大樣鑿出來。每一個動作都像水流一樣順暢,這些祖輩傳下來的一些圖案,如“鶴鹿松柏”、“壽圖”、“蘭菊圖”都像這雕件一樣刻在三撇兒的腦子里。

    突然院子里傳出一個沙啞的聲音,“好!”像一把錘頭擊在白曲水的心里,沒人知道什么時候院門口聚了兩三個上了年紀(jì)的人,拄著拐棍立在那兒,后面跟著兩個黑黝黝的土孩子,老人看了這圖就精神得很,個個瞪著晶亮的眼睛,在松垮的眼皮底下活生生地照射出來,仿佛恢復(fù)了他們年輕時旺盛的精氣神。

    自從白曲水家的電鋸響徹整個白家村的時候,那些日日靠土墻的老人們就聞聲激動起來,將地點陸陸續(xù)續(xù)改到了白曲水家的院落里。他們每天早上比太陽來得早,在院子里摸索著老槐樹分散在異處的身子,摸著木板,他們覺得心里暖,比起如今冰冷的石灰板要暖心窩子,他們對著白曲水念叨個不停,像孩子過新年一般興奮,“這木棺好著呢!”“曲水把老輩子的事重拾掇起來了,好像過去的時候回來了。”其中一個模糊了眼睛的老太太,將整張臉貼在棺材頭上,一厘一厘地瞧著那半截雕花,老淚從干巴的眼角里蜿蜒出來,“真好!真好!”另一個譏笑說:“瞅瞅,沒出息的勁兒。”幾個老人哄堂大笑,半空里張開無數(shù)張空牙殼的嘴,朝著白曲水日漸瘦弱的身子張合個不停,他的眼圈又增添了一圈黑暈,像一圈圈逐漸干枯的黃河迂道,只是這迂道愈加彎曲,在白曲水臉上抻出一彎一彎的笑褶子。

    里川在深夜才被玉芹拽著回到了屋子里,白曲水已經(jīng)像豆芽一樣窩在炕上熟睡,他呵呵地打著響亮的呼嚕,時不時地吹一口氣,接著呼嚕,菜花一直驚醒地聽著屋外的動靜,聽見里川兩人開門的聲響,瞧了一眼酣睡的白曲水,抽身去了里川的屋。三個人悄無聲息地坐了一會子,菜花說:“你爸能活到這些日子就靠這點完不成的念想撐著,這個念頭越是不成,你爸就一直揪著,你爸也能多留些日子?!崩锎ê锛逼饋恚叭兆硬欢嗖旁摵煤媒o他過,總不能都花在死人身上?!辈嘶◤埩藦堊煸俨徽f什么,臨出門嘆了口氣:“唉,死人和活人爭一條命!”她像個男人的性子硬性了一輩子,面對白曲水殘存不多的時光,卻也女人性子占了上風(fēng),發(fā)出喋喋無奈的嘆息聲。

    夜深了,城市和鄉(xiāng)村的一切喧囂都在此時歸于一種平和,一切都累了倦了,在這黑暗里尋求慰藉。這些日子,白家村也在掀起的熱鬧里沉寂下來,寂靜地睡著了。菜花安撫了里川和玉芹回了屋子,瞅著白曲水黑瘦的老臉在逐漸坑洼,眼眶像井口一樣深深陷進(jìn)去,突然鼻子像發(fā)開的面引子一樣發(fā)酸,淚便順著她的眼睛生長出來,被她大滴大滴地堵在手心里。白曲水滿臉知足的樣子,似乎這些年,菜花都沒有仔細(xì)地瞧過身邊這男人,菜花想:這干日子把眼睛都磨瞎了,誰也瞧不見誰的好。

    菜花爬上炕,附在白曲水身邊,她突然覺得他的男人再不是一塊豆腐高了,他的男人身體逐漸壯大,像院子里那棵高挺的槐樹一樣,他的臉上越老越添了倔勁兒,橡木柱子般撐起白家的大片天。而她成了樹底下那架電動抽水井,白曲水堅定的嗓門像電機(jī)般一響,她的身子就一下子水汪汪了,她順滑地貼到白曲水的身上。白曲水白日里勞累過了頭,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閉著眼做他的美夢……

    白家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若干年前興榮的日子,大道上走動的人嗓門高亮起來,仿佛蔫吧的魚兒重新注入了活水,各家的狗隨著人的情緒一改先前蔫頭耷腦的樣子,雞鴨也在人叢里大方地?fù)u擺起來,跟在咿呀亂叫的土孩子身后唧唧嘎嘎伸脖子瞪眼,狗叫、雞鴨嚷、孩子哭、女人罵牲口、上歲數(shù)的窩在一起嚼嚼過去如今的日子,外鄉(xiāng)賣豆腐的也來得勤了,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敲著木梆子,又把老一輩拖著唱調(diào)的叫賣聲喊得滿條大道上都是,原本屬于白家村的聲音,在人們不知何時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在現(xiàn)代生活的幕后,二十一世紀(jì)的這個春天,又在白曲水一個小小的雕棺木的動作中,從四面八方自然地舒展出來,在整個白家村熱鬧地融合成一曲和諧榮樂的調(diào)子,也難怪,時代的溝壑也是喜好人們平坦的真誠,白家村的人都說:“是白曲水孝順,忠義,把白家村這把眼瞅著干枯的老骨頭軟化了。”

    已經(jīng)是初春四月,白家村仍沒有迎來一場雨星兒,各家都拉了電機(jī)堆在麥地頭兒抽水澆地,棋盤般成塊兒的地里多是些套著高筒水靴的中年女人,女人身邊圍著幾個撒丫子亂跑的孩子,個個被冬天凍傷的臉在春暖后犯了刺癢,被抓扯得一道道血紅,像一個個猴子。待電機(jī)抽上水來,水順著塑料硬管子穿進(jìn)一壟壟的麥地時,閑下來聚在地頭看水的女人們就談?wù)撈鹱约疫h(yuǎn)在城里的臭男人了,“這么急著進(jìn)城,不定在外面找了個野女人呢?!薄澳阍趺赐藬?shù)錢時手癢癢的滋味了!”“呸,呸,還數(shù)錢,差點讓工廠誑得光屁股回來!”隨即人堆里一陣子孩子相互追打亂作一團(tuán),跟著擠滿了女人們的笑聲,幾個女人毫無遮攔地在地頭兒相互打趣尋點生活的樂趣,隨著整個麥子地里轟隆隆的電機(jī)聲,這幾種聲音倒成了整個白家村此時步調(diào)一致的樂曲上別致的音符。這些聲音玉芹和里川都聽到了,將兩個年輕人的臉啄得一陣子紅一陣子白。

    白曲水家的麥地里晃動著三個人,女人們遠(yuǎn)里朝著菜花打招呼:“難怪今年多種了這些畝麥子,里川和玉芹都回來了?!辈嘶◤澲屠锎ㄌе种氐挠菜茏酉虻貕艤侠镆唤亟劁佌归_來,滿地里的麥苗因為注入了新鮮水而通身綠瑩瑩了,菜花不停手里的活用高嗓子回應(yīng)那些女人們,“可不是,年輕的在家就是有指望?!本徒乩飩鱽韨€尖細(xì)的女人腔,“老白這陣子可是見好了!”聲音和女人的年齡極不相稱,拖著肥胖的笨重的身子,像一個碩大的魚鉛墜兒,旁邊的女人緊忙用胳膊肘碰了她一下,女人就打了個嗑,轉(zhuǎn)了話風(fēng),“里川和玉芹還不急著結(jié)婚?”“他爹……”菜花吐了倆字再沒說下去,幾個女人壓低了聲音像一群爭食的雞埋頭嘰嘰咕咕一片,被麥地里越來越多越來越響的電機(jī)聲淹沒。

    上了年紀(jì)種不得地的老人們,除了中午、晚上回家早早煮熱了飯,喂了牛羊雞鴨牲畜后,都從村頭倚靠的土墻轉(zhuǎn)移到了白曲水家,搬著小木凳坐滿了整個院子。白曲水每天將里川丟掉未刨平的棺材板兒,貓著腰繼續(xù)刨,然后精心地幫著三撇兒打些雕棺花的下手。三撇兒周圍里三圈外三圈圍著上歲數(shù)的老人,都抻著脖子探著頭,精神地看著三撇兒用不同的刀子流線一樣雕著亭臺、溪水。先前三撇兒爹活著的時候,這些老人最愛瞧他雕棺花,他雕棺花的動作利落精準(zhǔn),不愚鈍,老人們都把這比作唱戲的刀馬旦的角色,說是那飛舞的動作叫人眼睛心里都受用。那時候白家村的人都要提前預(yù)備木棺,這是祖輩的習(xí)俗,三撇兒家這樣雕棺花的手藝人極受人們重視,在大片的黃土地上,三撇兒家的棺材鋪是個遠(yuǎn)近聞名的大鋪,因為在白家村,白家村也因為外鄉(xiāng)人們紅白喜事的忙碌而精神飽滿??蓵r間這東西可怕,能把大變小,能把小變沒,不知什么時候年輕人都懶了,一減再減,人只有死了的時候才到棺材鋪里現(xiàn)訂一口石板棺材,沒人再鼓弄木棺,更沒人打木料、雕花。三撇兒家的棺材鋪也就在白家村變成一間幾平米的花圈店。

    經(jīng)過幾日的摸索,白曲水現(xiàn)在可以跟得上三撇兒的步子了,三撇兒說:“五號平刀。”白曲水勾著他的綠豆眼兒,能夠迅速地從眾多刀具中一眼挑出五號平刀,遞到三撇兒手上。人群里驚奇的聲音炸出:“呦嗬,曲水也快能雕花了!”人群里烏嚕嚕的笑聲蓋過白曲水光禿的腦殼,他烏黑的眼圈里閃爍著燈泡般高亮的小眼睛,像陰云天的夜晚掙了命鉆出云層發(fā)光的星星。白曲水呵呵隨著人群笑開了,他像個得了塊兒甜糖的幸福的孩子,那孩童般的笑就在他土灰色的老臉上攥了滿把的褶子。如今白曲水的精神頭兒似乎離醫(yī)生給他定的框框,要多活出數(shù)不清的光景了。

    三撇兒每雕一處不同的圖案,都順應(yīng)地變換不同的刀具,他一邊擺弄著,一邊說給白曲水,他激動極了,輩輩祖?zhèn)鞯氖炙囋谒@一輩子永遠(yuǎn)壓在箱底了,今天得以重操一把,三撇兒傾入全部精力?!扒?,這雕棺都是浮雕。”“白曲水在一旁重重地點腦袋:“哎!”“曲水哥,這雕法分陽雕和陰雕,陽雕出實樣,陰雕出線條,咱給白老爺子用陽雕!”一旁的人群也像聽?wèi)虻睦蠎蛎砸粯影V癡地聽著,仿佛回到了若干年前他們年輕的日子,聽三撇兒爹邊雕邊講。有人說:“這世道,怎么把老祖宗這好的東西丟了,變沒了?!绷硪粋€說:“新世紀(jì)什么都革新了,我們這都是老掉牙的,新人看不中?!比巳豪镞駠u一片,仿佛不僅僅是為了這雕棺花的手藝的消失,更為他們枯萎的老年生活嘆息。

    三撇兒在木匣子里將各種刀具翻給白曲水看,白曲水的眼睛闊成兩盞放大鏡,刀具射出耀眼的白色水光,刺著周圍的無數(shù)雙眼睛。三撇兒拿起不同形狀的刀具說:“這是平刀、圓刀、三角刀,平刀切平面。”就見三撇兒在棺材頭沿著畫好的輪廓用平刀一推,亭子屋頂?shù)囊粋€斜形平面就出現(xiàn)了。三撇兒拿起圓刀沿著荷花瓣的暗線行走一圈兒,一片圓潤荷花瓣就現(xiàn)在人的眼睛里,“圓刀抹弧面?!卑浊谌巳旱闹行模路鸪闪说匦妮S,帶著人群的腦袋跟隨著三撇兒的動作左右轉(zhuǎn)動?!叭堑稉赴挡?,雕花莖和葉脈?!本鸵娝诜讲诺幕ò晟弦晦D(zhuǎn)刀,清晰可見的脈絡(luò)就在花瓣上生長起來,白曲水嗷地叫了一聲:“兄弟,絕了。”突然他閃爍著小眼睛,對著三撇兒和眾人一掃,“電視上不是說救什么文化,咱老農(nóng)民這手藝不也是啥文化?”

    人群最外層突然冒出一個年輕健壯的聲音:“爸,那是民俗文化?!卑浊p靈的瘦身子又蹦起來,他一拍他的禿腦殼,“對,咱這也是救民俗文化!”人群都將腦袋朝外轉(zhuǎn)去,里川、菜花、玉芹不知什么時候從麥子地里回來,卷著泥褲腳朝著白曲水和三撇兒望。里川的臉突然漲得石榴花一樣紅,幾步鉆進(jìn)屋里,白曲水心里咯噔一下,他的耳朵就紅成了雞冠子,自從爺倆大肆吵翻了那一次,再沒這樣一股勁兒地對過話,兩個人突然被這種融合撞得渾身不自在。人群這時都呼啦啦起身了,“咱這窮地方,還民俗文化?!薄吧??啥民俗文化?”裹著小腳的老太太靠著板凳顫悠悠地直起身子,“這么快就晌午啦,做中飯去。”人群像看完了一場大戲落幕了,開始向各自的家里挪動。

    菜花突然覺得暖烘烘的,這些年和白曲水兩個人影兒在這碩大的院子里游逛,冷冷清清,這陣子被白曲水一折騰,院子里陡然泛滿了活氣。她高亮的嗓門扯開了:“不到晌午,早回的,給你們沖茶去!”人形里陸陸續(xù)續(xù)走了些,留下幾個只等吃飯的老頭子,繼續(xù)和白曲水湊在一起,瞅三撇兒在木棺上雕花。玉芹也是頭一次瞧見這把式,新鮮至極,她新奇地叫起來,“呀!呀!真好!”也扎到人堆里跟著湊熱鬧。

    茶水端出來的時候,菜花分給每個人一杯,人們就哧溜哧溜噓著凸牙床瞧三撇兒耍著刀子。房頂上的白立成天天爬上去,朝著白曲水的院子坐在玉米垛上,這幾天他格外精神,菜花和院子里的老人們都喚他下來,離得天上地間那樣遠(yuǎn),哪里能瞧見三撇兒雕花的架勢。他說他不用眼睛看,用耳朵聽,地上的人們都驚詫地瞅著他在上面閉著眼睛,白頭發(fā)間的大耳朵嗖嗖嗖前后扇動,玉芹被他逗得前仰后合,發(fā)出銅鈴般歡快的笑聲,繞著滿院子瘋跑起來,羊圈里的羊聽了,在羊圈里撒起歡兒來。

    白立成坐在房頂自顧說:“現(xiàn)在雕花鹿呢?!痹鹤永锏幕ò兹祟^瞪著昏花的老眼朝著三撇兒用力,聽了白立成的話,瞬時都朝著屋頂聚焦過去,玉芹喊:“是真的啊!在雕花鹿!”她朝屋頂望過去,一邊喊著屋子里的里川出來瞧瞧。白立成繼續(xù)說:“我和三撇兒爹光屁股長大,拱一個土炕,他雕花我聽音兒,這一輩子都裝在我的耳朵里。”玉芹問:“那成爺也會雕花?”地上的人圈兒里噓噓地發(fā)出參差的笑聲,白立成松垮的臉皮蕩了一層紅,仿佛是春日的太陽烤就的。菜花給了玉芹一杯茶,“你成爺沒有不會的?!卑琢⒊砷]著眼睛在上面揮了揮枯手掌,“我會聽,不會雕,你見會吃的人都會做飯?嘴勤人懶!”地上的人又鋪展了一層笑聲,白曲水笑了,菜花笑了,里川塞在屋子里笑了,玉芹咄了一口水也笑了,白家村終于笑了……

    三撇兒幾天里就將棺材頭的“鶴鹿松柏”圖大部分雕得真真的,鶴鹿在松柏叢林中踱步休憩,荷花蓮藕在閑庭前的池塘里盛開,每一筆的雕刻線條都烙著三撇兒嫻熟震撼的刀力,用白曲水的話說,真帶勁兒!人們都七嘴八舌地說:“瞧瞧,鶴鹿都活了!”水在池塘里流動起來,令白曲水和村人的血液跟著沸騰。白曲水的起色著實讓家人欣喜,他在每天一大早第一個爬起來,跑到院子里仔細(xì)端詳這活生生的圖案,他實在是喜興,他在心里對白老爺子一遍一遍地說:“爹,我給你雕了個你一輩子都想的去處,有你喜好的青松,有水,有活物?!卑浊低档氐羝鹧蹨I,將他的眼睛閃耀得像暗色里成群結(jié)隊的螢火蟲。

    天亮得越發(fā)早,白曲水在院子里逛了不一會兒,菜花就起床了,菜花到院子里尖嘴對著山羊喚了幾聲,山羊就在圈里咩咩地回應(yīng)著起身了。白曲水在羊圈旁和菜花看了幾眼山羊,“羊可見長!”菜花回:“打你病了再沒仔細(xì)瞧這羊一眼?!卑浊蝗幌肫鹗裁?,朝著門外走,菜花把尖嘴對準(zhǔn)他,嗓子里還在叫,“就在院子里走動走動,門外風(fēng)大,早上涼?!狈路鹧矍暗陌浊兂闪艘恢焕仙窖?。

    白曲水朝著菜花激烈地滾動著眼珠,一只手掌蒲扇一樣朝著半空一揚,呱嗒著厚鞋底出了院門。菜花顧不得了,像一個影子急急跟在白曲水的身后。白曲水徑直去了村東麥地的白家祖墳,幾個老墳頭都是白家的老祖輩,成雙成對的,在麥子地里繼續(xù)組成白家大院的陣勢。只有白老太耍著單蹦兒,白老太的墳頭在其間漸漸變成一個平鋪的土疙瘩。活著的人什么都爭,把白老太頭頂?shù)囊环胶裢翝u漸搜刮干凈,其實那一捧土也種不出幾顆糧食。白曲水每年都給白老太的墳重新上上土,但新鼓起的墳包用不了一個季節(jié)就會被南來北往的腳丫子抹平。村里人有穿莊稼地抄近路的習(xí)慣,不僅僅是白家村。

    白曲水立定在娘的墳頭邊兒,心里就貓爪子抓扯一般疼痛。菜花緊幾步跟了上來,陪著白曲水站在地里望墳頭。白曲水說:“瞧瞧,娘多寡寂?!辈嘶p手揣進(jìn)袖筒,瞅著白老太的墳頭說:“活人知道孤單,死人就不知道?。俊眽烆^上扎著幾根枯草,風(fēng)一吹搖搖晃晃,像是白老太在甩著手絹擦眼淚。聽了菜花的話,白曲水轉(zhuǎn)頭望著菜花久久不松口,他覺得菜花沒白和自己一輩子滾一個被窩,到底知道他的心。菜花衰老的臉突然在白曲水眼里變得像三十多年前那么溜光水滑,粘著一股子熱乎乎的親切味兒。

    白曲水呼出一口粗氣,“早該把爹接回來,也了了娘的心事?!辈嘶_著墳頭點點頭,墳前幾個清明時祭奠的果子大半爛在泥土里,滾著一身黃土,一大堆黑糊糊燒煳的黃紙屑沁到黃土里,變成了一小片黑土。白曲水一看到黑土,就連魂帶身被牽引到遙遠(yuǎn)的黑龍江。

    初春時節(jié),黑龍江冷得結(jié)實,可面對冷人依然能活下來,沒得吃,人就餓得魂兒出竅了。一九六一年饑荒蔓延,白老爺子為了尋個活路只身去了黑龍江,在那里折騰了一年后,白老太和十幾歲的兒子白曲水被接了去。去的時候正是初春,黃土地上的白家村已經(jīng)暖烘烘地飄著春熱的腐臭味兒,黑龍江還在漫天飄雪,白雪覆蓋著四野,耀得這里的人都銀光閃閃的。

    白曲水跟著爹娘的屁股后頭到了連隊里,他吃到了有生第一碗熱騰騰的清水面,他揚著臉跟白老爺子說:“爹,這里是天堂唄!”白老爺子在兒子頭頂上抹了一把,“天堂,吃吧,兒子?!卑浊鸵惠呑佑浵铝撕邶埥那逅妗K判牡爻粤藘纱蟛韪鬃影酌鏃l,響嗝在胸腔里蹦跳了大半個晚上,面條湯多面少,他就像患了尿急一般往屋外的廁所里鉆。

    白老爺子是在黑龍江實行土地聯(lián)產(chǎn)承包的時候去世的,他在最后一次連隊里集體上山伐樹勞作,樹歪倒的時候他還幸喜地和兒子看樹的粗壯,給兒子講林場里有著千百種樹種,他最喜好青松,冬天就數(shù)它最老實,站在白雪里通綠通綠的,人看了活著都有勁兒。白老爺子沒來得及爬出深雪堆,被樹砸在雪窩里,他就和剛剛伐掉的巨樹一同去見了閻王。白曲水就一輩子記下了爹是笑著死在青松樹下的。

    黑龍江很早就不給死人留全尸,一把火燒了,再大個再富裕的人死了都一般大小,捧在手里只一滿捧灰渣子,裝在小盒子里集體擺在骨灰堂里。為了這個,白老太哭嚎著找到隊長,說死了不留個全尸,不入土,一輩子像是做了虧心事樣不得好死,回家沒法和山東的老祖宗們交待。白老太特意將小小的白家村放大到山東省,白老爺子還是變成一捧灰,被埋在隊里的東山后。白老太攜著兒子白曲水在白老爺子的墳頭上哭嚎了一整天,便在黑土地上摸爬滾打到老才回到白家村。其間只在曲水娶親的時候回了趟白家村,白老太信不過黑土地白雪堆里的姑娘,她說給曲水,“白家村的姑娘性子善,不像這里的人冰碴子一樣冷嘎嘎的?!卑浊靼?,白老太一直記恨著黑土地上的人把白老爺子的身子骨化成了灰。

    白曲水望著墳頭的眼睛越來越模糊,他覺得自己正站在黑龍江連隊的東山上,守著白老爺子那孤零零的墳頭。北方冷,把他的鼻子尖凍成胡蘿卜頭兒,眼淚從眼眶里凍出來,在睫毛上豎起了冰掛。他搓了一把臉,老肉足有豬皮那樣厚實,卻逐漸被病折磨得剩了一層皮。天已經(jīng)大亮了,太陽從麥子尖上一下子跳起來,把白家村的人早早揪到了地里看苗子。菜花用胳膊肘碰了碰白曲水:“回吧,娘總睜著眼看你也累,自個身體要緊?!卑浊剡^神兒來,他瞅了瞅娘墳頭上的幾棵枯草棒,淚就下來了,淌在粗糙的褶子里,沖出兩道彎曲的白溝。娘走了這些年了,他也六十多歲的人了,失親的痛已經(jīng)被時間風(fēng)干做成了琥珀??衫⒕芜@東西一輩子都像一個鬼影兒,即使你進(jìn)了土,它也會不安分地跟進(jìn)去,攪得你死了活著一個樣的難受。他對著娘墳頭的幾棵枯草把老淚抹干,娘的臉清晰地現(xiàn)在墳頭上,娘什么話也不說,可白曲水心里明白,他渾身使了使勁兒,說:“這就把爹接回來!”

    回到家里,白曲水覺得村東頭的陽光比家里的鮮亮,暖烘烘地鉆人的骨頭縫,黃土地在陽光下顯得金燦燦的,像鋪著柔軟的海綿墊子,再涼的心一躺在自家的黃土地就像找到了依托,永遠(yuǎn)都安心地鮮活著。白曲水想起他那段日子日日夢見白老爺子的情景,他自言自語:難怪爹那么戀想白家村!院落里幾只羊聽了回應(yīng)他,相互張望著咩咩地叫著。

    玉芹和里川剛剛起床就接到城里岳父的電話,催著倆人今天務(wù)必趕回去,白曲水聽了臉皮灌了鉛一樣沉下來,玉芹顧不得了,躲在西屋里拾掇行李,菜花扭了一把里川的衣服,“你送玉芹回去,妥了,再回來。”里川終于有脫身的機(jī)會,他大張了嘴,“回來?!”白曲水別著腦袋吼:“你是我兒子!不回來?!”里川風(fēng)一樣旋出北屋,去西屋幫著玉芹收拾行李。

    里川和玉芹剛剛被菜花騎著腳蹬三輪車送到鎮(zhèn)子上的站點等車去,白曲水在院子亂轉(zhuǎn)的空隙,三撇兒正趕來繼續(xù)雕花,棺花只剩了一株青松就全部完成了,這幾日他的花圈店一直閉門,在門上貼了紙條,寫了他的手機(jī)號,凡有需要的只要電話一通,他就開動他的電動三輪車趕過去。

    人們都如約來到院子里,像城里工人上班一樣守時,不知疲倦地看著三撇兒一刀一刀將棺材頭雕成一幅栩栩如生的畫。三撇兒雕出最后一棵松樹的樹身時,電話響了,鄰村又有老人辦喪事買些紙扎和花圈,三撇兒停了手里的活兒,對白曲水說:“等我回來,今兒就雕完?!彬T上他的破電動車出了門。

    人們和白曲水在院子里喝著茶,論著新舊時期的白家村,世事滄桑的變化像老人們滿臉的皺紋一般坑坑洼洼,又像艷陽天突降暴雨一般叫人難以預(yù)料,不錯,即將發(fā)生的事是白曲水沒有預(yù)料到的,也是白家村沒有想到的,三撇兒再也沒有回來,白家村駛向鎮(zhèn)子去的大道上一聲撕破天空的巨響,將村子震得顫抖,也將三撇兒和他的破電動車震得沒了蹤影,血淋淋的菜花卻被麥地里的村人抬進(jìn)家門。

    白曲水看到菜花滿臉的淤青,蓬亂的頭發(fā),他的心臟幾乎劇烈收縮得過了頭,一頭栽倒在地上,院子里的老人瞪著無數(shù)雙驚詫的眼睛,慌亂地將白曲水抬進(jìn)屋,火炕上一下子躺著白曲水和菜花兩個人。白立成也從房頂上爬下來,坐在炕邊沿守著。村醫(yī)務(wù)室的白雪被叫了來,給菜花清淤消炎包扎,包到一半兒,菜花一睜開眼睛就抓著一旁的白曲水驚呼:“老白,快救三撇兒,三撇兒!”說完,菜花闊著燈籠般的嘴嚎啕大哭,絲絲連連的唾沫和泉水般的眼淚噴涌在一起,她的音調(diào)像將要被屠宰的山羊一般極度驚恐得變形,她對著眼前的人喊著:“救三撇兒啊,三撇兒是為了救我,救我!”她幾乎將嗓子吼出血,像地震一樣渾身抖動,瘦弱的白曲水從炕上爬起來,一把將菜花摟在懷里,“三撇兒在哪?三撇兒咋啦?菜花!菜花!”人群都像套了模具般愣怔了,只有姑娘白雪像一個沉穩(wěn)的老道,不慌不忙將菜花的半邊腦袋包扎好后,細(xì)聲細(xì)語地說:“三撇兒叔死了!”

    那是在三撇兒去花圈店回來的路上,他眼見路前面一輛拉石子的貨車像蛇一樣畫著波浪線行走,不知是司機(jī)喝了酒還是困頓地打著瞌睡,貨車前不遠(yuǎn),菜花正蹬著三輪車靠著路邊走,她剛剛送走了里川和玉芹預(yù)備回家?guī)鸵r著白曲水為老爺子做棺材或者到麥地里澆澆水,她一路上扭著頭望路邊麥地里通身變綠節(jié)節(jié)長高的麥苗,貨車已經(jīng)在身后向她逼近了。

    三撇兒掙了命地嚎著,喊聲像堅硬的鐵片劃過玻璃一樣刺骨,“菜花!躲開!菜花……”三撇兒拼命地加足馬力,他狠狠按著車?yán)?,此時的喇叭卻成了十足的啞巴,他把牙齒咬得咔咔響,罵著:“他媽的!”他將電動車檔位加到最大,車猛然間子彈一樣躥出去,在貨車即將碰到菜花的三輪車后屁股的時候擋了過去,就聽吱的一聲尖銳的剎車聲,伴隨著嘭的一聲,仿佛是地心里的火漿爆發(fā)出來。三撇兒的破電動車被碾成了一張素餡的酥油餅,被貨車擠碎在路邊的一棵楊樹根上,楊樹攔腰折斷。菜花在聽到三撇兒喊叫她的時候,她回頭望見三撇兒急躁的整張臉上只剩了兩個窟窿般的黑眼眶和一張空洞的嘴,眼珠似乎已經(jīng)崩裂出來,可是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她慌亂里連人帶車滾進(jìn)路邊的水溝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來聽麥地里的農(nóng)民說,三撇兒死的時候整個身體像一個血包,整顆腦袋只剩了一張嘴,灌滿了血,闊成一個圓,那口型可能還在喚著“菜花!花……”可菜花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三撇兒的心。

    老天爺在三撇兒死后的第二天終于陰了臉,干燥了一個春天的空氣瞬間添了潮潤,雨是要來了。白家村因為三撇兒的死一下子陷入了沉寂,隨后幾日連續(xù)大雨,白家村的人躲在自家里念叨:“三撇兒死得可憐,老天都受不得了?!?/p>

    三撇兒的死幾乎送了白曲水的命,他一下子被擊癱在炕上像一具死尸,臉像腐爛的楊樹葉子一般灰黃而干枯,他的癌細(xì)胞已經(jīng)由胰腺向著五臟六腑黃河水一樣奔涌,疼痛把白曲水抽成一把雞骨頭,他佝僂著身子塞在被團(tuán)里,眉頭上了一把鎖,眼睛也閉門不開,只是老淚從眼角不斷地洇出來。他的心提前死了一般,他的腦子里滿是三撇兒給他講雕棺花時三根抖動的黑毛。他突然渾身冒了冷汗,他覺得三撇兒的死是他干的,要不是他找了三撇兒來為爹雕棺花,三撇兒就會天天守著他的花圈店,就不會出這檔子事。他想來想去,這些念頭像毒蛇一樣吐著信子,將他纏得窒息。

    兩天后里川就匆匆趕回來,菜花包著白腦袋在屋里屋外地轉(zhuǎn)悠,她手足無措,像是丟了魂魄,她發(fā)覺她走到哪里,三撇兒都笑呵呵地抖著三根黑毛跟在她身后,喚著她的名字,她就抱著她的腦袋狂叫一陣子,直到把嗓子喊得破鑼般嘶啞,才軟塌塌地癱在炕上,渾身濕透了汗而緊緊靠著白曲水柴火棒一樣的身子,她對著白曲水死人一般的臉一遍一遍地磨叨:“三撇兒被我害死啦?三撇兒死啦?因為救我?因為我……”白曲水家和整個白家村被三撇兒的死牢牢地籠罩起來。

    大雨一直下了七天,三撇兒的骨灰就在停放了七天后下了葬,里川幫襯著三撇兒院里的人辦了整個喪事,他突然覺得自己仿佛也經(jīng)歷了一場死亡,原來白家村的人將死亡看作活著一樣忠誠,一樣有分量,他發(fā)覺白家村并不是外表上荒涼孤寂的樣子,每個白家村的人骨子里都在努力地活得旺盛。里川從數(shù)年前進(jìn)城離開白家村到今天又重新愛上了白家村,他突然心里得到諸多年在城市里漂泊所追不到的安穩(wěn),他極其念想三撇兒叔,念想他舞動雕刻刀在棺材上雕出人心里最需要的活著的幸福去處。

    三撇兒的棺材被八個漢子高高抬出院門時,三聲土炮在白家村上空炸響,震天的土炮將躺在炕上的白曲水和菜花震得嚎啕大哭,兩個人被徹底抽了心血,都剩了一張人皮輕飄地縮在炕上,他們沒有能力出門去送三撇兒了,愧疚像嚴(yán)寒的冰凍將兩個人全部凍僵。

    白家村也在近五月的大段時間里回到先前落寂的樣子,白曲水家大門緊閉,只有里川一早一晚從門縫里擠進(jìn)擠出到麥地里勞作,村道邊的土墻上又靠著磨日子的老人,他們都在念叨三撇兒,念叨三撇兒爹,念叨白老爺子沒雕完的棺花,念叨白曲水所剩不多的時日……

    四月收尾的日子,白曲水在清晨突然大病全無般從炕上爬起來,他的身板已經(jīng)像一個褪掉的蟬殼般輕飄易碎,嘴咝咝咧咧地抽搐著,腹部愈加強(qiáng)烈的疼痛告訴他,他的日子不多了,他晃晃悠悠從倉屋里搬出棺材頭,“鶴鹿松柏”圖清晰地現(xiàn)在上面,只有那株青松的枝葉沒有雕刻,他用手摸著這棵松,突然,他渾身像灌了力氣,他跛著步子到院子里,將棺材頭放在地上,雙膝跪下,攤開三撇兒裝刀具的檀木盒子,取出一把三角刀,一下一下扭動著身子雕刻青松的枝干,他的手臂沒有絲毫力氣,只有將整個身子壓上去,一刀子下去,卻只像一道鉛筆畫出的痕。他咬著牙,禿腦殼上滲出無數(shù)顆豆大的汗珠,像密密匝匝排滿了三撇兒嘴邊那顆鼓起的黑痣。

    菜花突然站在白曲水身后大叫:“老白,血,你的手!”菜花不知什么時候站在白曲水身后,看著他費力地握著刀子在木板上劃著痕,用力過猛,手指上的肉陷在了刀子里,血從指縫間流出來滴在棺花上。自從三撇兒死了,菜花見了血就像見了鬼,她張著碩大的嘴巴對著白曲水蜷縮在地上的那一小撮身子,繼續(xù)喊:“血!血呀!老白!”里川從西屋里跑出來,望著白曲水一下一下在木板上挪動著刀子,他突然心里酸澀,眼睛竟然模糊了,仿佛跪在地上的不是白曲水而是三撇兒叔,三撇兒叔正揮著他那只神奇的“三撇兒手”在刻著棺花。里川木訥地自語:“三撇兒叔雕了大半輩子木棺,上路的時候卻用的石灰板棺材?!卑浊犃诵睦锝g痛起來,他一攢勁,將牙齒一對,嘴唇就冒出了血,這一刀下去,第一筆青松的枝干就清晰地刻出來了。他就一刀一刀地用力下去,菜花的驚喊聲又起來了,“老白,你的嘴!血!”里川奪過白曲水身邊的刀具盒子,“爹,我來!”白曲水幾乎要一口吞掉里川,他兩只小眼睛噴著火,“混蛋,給我拿來!拿來!”羊圈里的山羊被驚得來回躥動,扣動著蹄子將土刨起一方一方深坑,奮力地齊首向院子里張望,望著這三個陌生的主人。

    棺材終于在兩天后做成,平躺在院子里,像剛剛建起的一座活人的房子。老人們紛紛又到院子里,白立成恢復(fù)在每天清早爬上房頂,瞇著那雙針鋒眼瞧著棺材頭上的雕花。白曲水叫里川將雕花刷了金漆,棺材刷了通身的黑漆,現(xiàn)在他說了幾句話已經(jīng)站不多久就要坐到圈椅上靠一靠,在腹部頂上一個木頭棒止痛,疼痛把他的臉折磨成一把銹色的鐵鎖,只有看到這口被里川逐漸刷得黑亮的棺材,滿身心才像蛇蛻掉的一層皮而舒展開了。人們都看著這一切不動聲,嗅著滿院子刺鼻的油漆味兒,這味道沾著祖輩熟悉的親切味兒,被溫?zé)岬拇猴L(fēng)帶到白家村的各個角落,仿佛又回到數(shù)年前白家村興盛的日子。

    白曲水歪在圈椅上,周身裹了破舊的襯衣單褂,衣服大得像一掛僧袍,白曲水的身子罩在里面像菜園里扎就的稻草人,日子真是狠心,把人從無變有,又要把人從大變小,直到變無。白曲水即將被日子縮成一顆麥子粒,這顆麥粒即將被一茬新成熟的麥粒取代,他對著越來越熱的天發(fā)愣,五月像人臉上熟透的癤子一般拱出頭來,白曲水很快活出了醫(yī)生預(yù)言的三個月的時間,想到這,他突然唬得渾身一個激靈,對著院子里的菜花說:“我得快去黑龍江遷爹的墳!”

    這句話一落地,白曲水家掀起了這輩子最后一次最響亮的爭吵,像一場颶風(fēng)一樣把白曲水和菜花旋得支離破碎。那是棺材徹底涂刷好的當(dāng)天晚上,飯桌子上擺著白面饃、炒白菜和咸蘿卜條,三碗金黃的玉米面粥,一家三口一人守著一個桌角默默地吃東西,整個屋子只剩了牙齒斬斷蘿卜條的嘎吱聲,摻雜著間歇喝粥的哧溜哧溜的聲音,白曲水費力地咕嘟咽下嚼得磕磕絆絆的蘿卜條,盯著大半碗玉米面粥說:“明兒就回黑龍江?!边旬?dāng)一聲巨響,一碗玉米面粥順著桌腳沖到地上,碗裂開兩半兒,菜花張大的嘴像裂開的碗口,她像發(fā)瘋的獅子般在咆哮:“回!回!回!還要你這條老命?還要這一家子的命?!”沒人想到菜花會有這樣強(qiáng)烈的反應(yīng),自從三撇兒死后,白曲水和菜花都像被上了膛的子彈,隨時會被引爆發(fā)射出去。白曲水火了,“回!就他媽回!”話音剛落,菜花就變成一股風(fēng),將飯桌上的所有物件一掃而空,全部摔落在地上,白菜、蘿卜條、稀粥、饃、盤子、碗,撲棱了一地,像經(jīng)歷了一場大屠殺,隨后是菜花一聲聲嘶力竭的吼:“滾!”

    屋子在狂風(fēng)驟雨般戲謔后突然如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消失了一樣沉寂,只聽到三個人咚咚咚心臟急速鼓動的聲音,仿佛要從胸腔里跳出來,玉米面粥嘀嗒嘀嗒從桌子上跌落在地上粉身碎骨。里川被驚在桌角像一具木偶,聽到菜花嘶啞的哭聲才緩過神兒來,他將菜花扶到自己住的西屋火炕上,氣憤地漲紅著臉說:“媽,我去遷爺?shù)膲??!辈嘶杽又绨蚰艘魂囎友蹨I,胸口漸漸平息了,才有氣無力地對著里川說:“你爸是一輩子的倔驢,沒人能擋得住?!?/p>

    是的,沒人能擋得住白曲水的腳步,也沒人能擋得住他瀕臨死亡前決心要做的天大的事。菜花和里川在西屋里說話的大半個晚上,白曲水蹲在北屋里就獨自下了決心,他抻直了身子蟬兒蛻殼一樣小心翼翼地爬到床頭的櫥子邊,大半截身子裸露在暗淡的光線里。櫥子中間有一檔抽屜,是菜花放家當(dāng)?shù)牡胤?。白曲水從炕席底下摸了鑰匙,打開抽屜,取出一沓錢,又上了鎖,一切動作像一個嫻熟老到的盜賊。黑夜成了最合身的護(hù)身符,他就躲在黑里溜出屋門。

    夜黑得把整個村子都變沒了,白曲水靠著一雙腳掌嗅著村路的方向,他的腳步興奮地像只青蛙在跳動,連同心臟要蹦跳到土路上,此時腹部抽筋兒般的疼痛一下子消失殆盡,他輕松極了,似乎只有小孩子的年齡時會有這樣幼稚的聰明透頂?shù)幕钴S舉動,比如初次拜年從鄰居手里得到一塊水果糖,又或者趕集時吃了一根硬邦邦的冰棍兒。現(xiàn)在的白曲水正沉浸在返老還童的欣喜里,不過,他的這分要命的欣喜來自于一件天大的事,他對自己說:“爹,我這就去接你?!?/p>

    話一說到心里,白曲水的腳就變成一對雞翅膀,在村外的公路上飛。他照直了朝向公路奔,他要到縣里坐客車到市里,再叫市里的火車把他一氣兒送到黑龍江。他覺得這世上沒有人辦不到的事兒,只要有口氣。路邊刷著白肚臍的楊樹被輕而易舉甩在身后,他沖著樹說了句:“爹,兒來了?!?/p>

    夜黑得像黑土地上的土一樣,白曲水一想到黑土,一想到爹,一想到黃土地上娘孤零零的墳頭,一想到三撇兒,一想到人一把輕飄的骨灰,他巴不得一腳就飛奔到爹的墳頭上,叫爹的游魂早早回到白家村。這股子沖勁兒把他積壓在心里的血疙瘩沖破了,嘭!水從他的眼睛里噴出來,像一眼泉眼。他揮手一抹,濕糊了滿臉,在黑里泛著白瑩瑩的光,他就成了一條披著鱗的銀魚。要是白天,他會仔細(xì)停在太陽底下,瞧瞧他的老眼里剜出的水。

    風(fēng)呼呼地掠著他的耳朵,像掛在耳朵上冰冷的排風(fēng)扇,他覺得排出的氣是熱乎乎的,在冷里翻著跟頭,身后發(fā)生的一切都隨著楊樹的白肚臍連成的一條白線而趨于模糊,甚至虛無。

    兩個人影追趕著來了,伴著高挑的哭腔。菜花在黑暗里對著土路喊:“白曲水你個不要命的祖宗,老祖宗!”喊聲一停,鼻子被捏住,心里的痛恨全部加在手指上,一擰,一抹鼻涕甩到半空,清脆地跌在地上。里川像野狗獵食一樣飛跑,幾乎雙腳飛離了地面,他已經(jīng)可以聽到白曲水粗重的喘息,他沖著白曲水喊:“爸,爸,你這是去哪?”

    白曲水要去哪?一家子都知道。白曲水引領(lǐng)這一家人長成一路的楊樹林,屁股后頭的聲音他絲毫聽不到,即將顫出竅的魂兒告訴他:白老爺子要回家!

    白曲水終于被追回了家,他躺在炕上累得吐舌頭,他說:“菜花,我缺水?!辈嘶〝Q了幾遍清鼻涕,混雜著眼淚,屋子的地面上左一撮右一撮汪著濕潤。白曲水閉著眼睛,眉頭結(jié)起肉疙瘩,“水,水?!辈嘶ńK于抬起屁股朝著地上的鼻涕罵:“你個勞命的祖宗。”

    里川像結(jié)的一掛秋霜后的豌豆菜吊著蔫濕的腦袋坐在炕沿邊,“爸,我去接爺!”他眼瞅著白曲水掀開眼縫用余光瞥一眼屋子,一哼唧,兩只眼角又有氣無力地耷下來,似乎白曲水打滿褶子的臉上拼湊了醒目的四個大字:入土為安!像吱吱啦啦烙在臉上的四朵梅花烙。白曲水喝了一碗雞蛋水,白慘的臉色終于泛了潤,他的性子軟下來,“接自己的親爹哪有叫孩子去的,倒不如不去。”說完,他朝向墻壁將身子勾成一顆豆芽,靜閉起眼睛,屋子又寂靜了一片。

    第二天,白曲水如愿坐上了北去的火車,兩條锃亮的鐵軌甩著悠揚的身子,像兩條迅速長大的白蛇。一路上,白曲水一刻不離地盯著對面另一路空空雀躍的鐵軌,鐵軌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著油亮的光,像白曲水彈跳的老臉,誰會想到,這個歲數(shù)的老面孔還會發(fā)出這樣鮮亮水滑的光?像春風(fēng)的舌頭把小草的嫩芽從地里癢癢地舔出來,歡天喜地地探著頭四處里望。到了夜里,鐵軌就成了黑暗里的螢火蟲,一只一只翹著屁股朝向白曲水,白曲水就瞪足了眼神盯著這兩條若隱若現(xiàn)的亮光,哐當(dāng),哐當(dāng),把他引到了白老爺子的墳頭。

    里川瞧著爸的臉從心底里翻出舒服的笑褶子,他還年輕,笑就把他打扮成一副老相,笑可不分年老年少,總要揪幾個褶子掛在人的眼角。揪得起勁兒,掛得褶子多了,里川的臉就被拉扯地變形,摻雜著絲絲縷縷的哭相。他覺得這火車像個送葬車,他似乎在親手把爸送進(jìn)土墳里去。

    三天后,白曲水和里川將白老爺子的骨灰接回家,白曲水倒在炕上再沒有起來,他僅僅剩了一副干枯的骨架,腹部的疼痛將他整個人掏空了,他無法仰臥,只能靠緊緊地佝僂蜷縮成一個團(tuán),仿佛疼痛才能減輕。他一刻也不能停歇,他竭盡全力和他剩余的生命賽跑,他定下在次日下午為白老爺子入殮下葬。

    次日午飯后,白家村老少都像辦自家事一樣早早來到白曲水家輪番著祭拜,白立成挪著他的碎步子趕來,對著北屋正廳八仙桌上白老爺子的遺像叩首,他實在是老了,身子叩下去要一只手支撐著站起來,他對著白老爺子的遺像搓著眼睛,“老弟,哥來送你!”躺在炕上的白曲水?dāng)D著凹陷的眼睛,他的眼睛已經(jīng)縮成了一個點,像兩眼泉眼,從深深的黑洞里流出兩股淚水,他隨后滿足地笑了。白曲水已經(jīng)無法起身操持這一切,他一項一項告訴里川,里川就成了白家的頂梁柱。

    北屋門口停放著漆黑的木棺,門口搭起了靈棚,菜花和白家院里的人跪在靈棚里向著白老爺子的棺材磕頭。隨后,白老爺子的骨灰被里川撒進(jìn)棺材里鋪放的壽衣里,在枕下和壽衣旁放下一匝匝的紙錢。直到七根大鐵釘結(jié)實地被釘進(jìn)棺材時,炕上的白曲水才舒緩地閉上眼睛,他像卸下了大半的千斤重?fù)?dān),終于舒坦地將自己的身子伸直,仰躺在炕上,他在心里得意洋洋地對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時間說:“我贏了!”說完,腹部劇烈的疼痛像一把銅錘將他駭?shù)妙^破血流,昏厥過去。

    等白曲水稍稍蘇醒的時候,他聽到院門口傳來白立成的聲音,“三個土炮排開,放這?!卑浊溉痪窳?,他起了兩起沒有挪動半點身子,他只得用力地將脖子向敞開的北屋門口扭過去,那口漆黑的木棺映入他米粒般細(xì)小的眼睛里,現(xiàn)在,他的視線已經(jīng)渾濁,滿院子晃動的人影像無數(shù)個跛動的三撇兒,他們仿佛都在認(rèn)真地為死去的人雕棺花、做紙扎、造土炮,真誠地送著死去的人。

    三個鐵罐做成的土炮,由鋪撒在地上的一線黑色的土火藥引燃,嘭!嘭!嘭!三聲炮響在白家村日漸空虛而薄氣的天空炸開,緊接著白立成高喊著號子:“起!”八個漢子將白老爺子的黑漆棺材抬起,走出院門。白家村留守的老人、女人、孩子仿佛聚成一股粗壯的繩索,跟在白老爺子親人送葬的隊伍后,從西向東,沿著白家村寬闊的大道向著村東頭麥地的白家祖墳院走去,白家村在人影攢動中變成一條舞動的龍,在白家村的黃土地上激情地翻滾著,白家村活了。這個隊伍里沒有哭聲,只有人踏在白家村大道上沉重的腳步聲。

    躺在炕上的白曲水淚流滿面,他終于被這三聲炮響將堵在心口若干年的疙瘩炸開,他把先前精心地雕棺花、做木棺、入殮叫做三聲炮響不可或缺的步子,就像人活著,要善、要忠、要孝,人才能無論在城市還是鄉(xiāng)村活得像個人。白曲水的眼睛已經(jīng)睜不開了,他聽到白立成粗壯的吼聲:“起!”想是人們按照祖輩的習(xí)俗在進(jìn)入大道的過程中又進(jìn)行了一次祭拜,然后就直走向白家墳院。他激動地恍惚在心里叫了一聲:“爹!”又喚了一聲:“三撇兒!”

    責(zé)任編輯 趙月斌

    郵箱:zhaoyuebi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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