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尚林苑是一個村子的名兒。這個村兒在衛(wèi)河邊上,離清平縣城大概有二十多里路。這個村為什么叫尚林苑,不叫翰林苑,翰林苑不是比尚林苑好聽嗎?可是這個村就叫尚林苑,不叫翰林苑。我查了縣志,縣志里連這個村名兒都沒有,更別說村名兒的來歷了。既然無法考證,我就照實寫這篇小說了。尚林苑是個挺大的村子,有兩千多口人,十個生產(chǎn)隊。村子里一條大街縱貫?zāi)媳?,一條大街橫穿東西,還有幾條縱貫橫穿半個村子的街道,橫七豎八沒有人數(shù)清的一條條小胡同。進(jìn)了這個村子打聽人,常常要費點周折,譬如你打聽的人住在南半村,北頭的人想上半天也不會給你一個明確的說法,有時候干脆就用“不知道”三個字來回答你。反之,你向村南頭的人打聽北半村的人也是一樣。當(dāng)然,并非全是這樣,也有不費勁兒的時候,像你所打聽的人家有孩子上學(xué),而你打聽的這個人正好是他家孩子的同班同學(xué),兩個人玩得最好,這個小學(xué)生會把同學(xué)家說得清清楚楚,門口朝哪,什么顏色的門,土房磚房,院墻外有沒有樹。他也許連蹦帶跳地帶著你去。再就是你打聽的人和這家是親戚,他也會給你說得很詳細(xì)。親戚如果不知道他住哪個胡同,門朝哪兒,怕是早就斷了。這個村大是大,除了大,似乎也沒有別的值得向外人夸口的。老年間,村里沒出過什么達(dá)官貴人,也沒出過什么文化名人,就連共產(chǎn)黨土改的時候劃出來的三個地主也是土財主,沒有多少土地,沒有多大勢力?,F(xiàn)在地主變成了窮人,窮人還是窮人,村,還是一個窮村。村里還是沒有什么達(dá)官貴人,沒有像樣的文化人。村子靠河不靠公路,離一條最近的小公路也有六七里路。村里人也不大用得著公路。自行車沒有幾輛,毛驢車是隊里的,私人用不上,村里人進(jìn)一趟城很不容易,常???1號(村里人把兩條腿叫做“11號”)。于是,他們就很少進(jìn)城,很少用得上公路。
村里人最缺的是錢,其次就是紙。沒有孩子上學(xué)的人家,你是很難在屋里找到紙的。紙在哪兒?門上,窗戶上。再窮的人家過年總要貼對子,天冷了總要糊窗戶,所以門窗上有紙。門上的紙多是紅的,窗上的紙多是白的。有孩子上學(xué)的人家都有紙。他們的紙就是孩子的書本、作業(yè)本。孩子的書本作業(yè)本用過了,扔在家里,很快就沒影兒了。哪里去啦?賣啦?不是,化成了灰,漚成了泥。大人會吸煙,家院里種了幾棵煙葉,葉子黃了,摘了,晾干了,揉碎了,就把書本作業(yè)本一張一張撕下來,用刀子裁了,擰喇叭吸了;不會吸煙的人家,書本作業(yè)本沒得更快,擦一次腚就是好幾張!孩子的書念到頭了,小學(xué)退學(xué)了,畢業(yè)了,有紙的人家又成了沒紙的人家。村里沒有人訂報紙。報紙是一樣奢侈的東西,挺稀罕,在誰家也找不著。村里沒有念大學(xué)的,只有兩個在城里念初中的,被全村人看成了文化人,用他們當(dāng)例子來教育念小學(xué)的孩子。村里有一百多個小學(xué)生,他們都在本村上小學(xué)。
村小學(xué)在東邊一條半大街上。這條街不長,叫“小東街”。學(xué)校位置選得也算合適。學(xué)校前邊是個牛棚,牛棚前邊是條大路,大路前邊是個坑。這里的“坑”就是“池塘”,里面有水。村里人從老輩子就沒有說過“池塘”,一律都說“坑”,東坑,西坑,南坑,北坑。村里人把學(xué)校前邊的這個坑叫做“南坑”。從這個坑往南,村里再沒有坑,所以它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南坑。學(xué)校院子不小,只有兩排半青磚房子,前邊一排,后邊一排,東北角上有半排??罩囊淮髩K地方做了操場。操場是一片硬邦邦的地兒,沒有籃球架,沒有排球網(wǎng),光溜溜的什么都沒有。學(xué)生們每周就在操場上上兩節(jié)體育課:跑步,做體操。一年又一年,除了跑步,做操,還是跑步做操。如果要進(jìn)行體育比賽,就會想起跳遠(yuǎn)和跳高這兩項。院子里有楊樹、絨花樹、槐樹,還有兩棵榆樹,是隨意栽,隨意長的。
村小學(xué)是一所初小,四個年級,一個年級一個班,一共四個班。學(xué)校有四個老師,一個老師教一個班,正好。這四個老師,兩男,兩女,四個姓。一個姓楊,一個姓林,一個姓鐘,一個姓劭。不知是什么時候,也不知是什么人,把他們?nèi)庍M(jìn)了一條順口溜。這條順口溜是:楊大眼,林大腚,鐘二禿子劭玉玲!林大腚和劭玉玲是女老師,吃工資的,住著東北角的半排房子。這半排房子四間,一家兩間,坐北朝南。還有獨立的一間伙房,門朝西,是東屋。這里雖說沒有院門,倒自成一個小院兒。小院兒里的兩個老師:林老師結(jié)了婚,劭老師談著戀愛。另外兩個老師,就是楊大眼和鐘二禿子。楊大眼楊老師是吃工資的,年齡最大,離家最遠(yuǎn),跟教室通著的那間房子,是他住宿和辦公的地方。要進(jìn)他的房間,得先進(jìn)教室的后門——他房間的門不是對著校園開的,而是對著教室開的。鐘二禿子鐘老師不吃工資吃工分,是個民辦。學(xué)校里沒有他的房子,有他的他也不會住。他在家里住,也在家里吃。他家就是尚林苑的,離學(xué)校不近,在村子頂北頭,一個老婆一大窩孩子。學(xué)校里沒有校長、主任,什么事都是兩個男老師商量著去辦。一個小學(xué)一年到頭也沒有什么大事,無非就是一學(xué)期訂一次課本,收一回錢,發(fā)一回書,買個粉筆板擦紅藍(lán)墨水掃帚簸箕,偽造單據(jù)貪污公款的事絕不會有。
學(xué)校里沒有勤雜工,各人吃飯各人做。冬天各人宿舍里都點上了爐子。春天暖和了,宿舍里的爐子熄火了,東邊小院兒那間伙房里的大爐子就點著了,老師們就在大爐子上做飯吃了。楊老師宿舍里有個馬蹄表,教室前面的大槐樹上吊著一只小盆口大的鐵鐘,到了上課或下課的時間,楊老師就會派學(xué)生去拉動鐘上的繩子,讓鐵鐘發(fā)出響亮的聲音?!耙簧?,二下,三預(yù)備”:一下一下地響是上課,兩下兩下地響是下課,三下三下地響是預(yù)備上課。鐘聲一下一下地響過,院子里的學(xué)生趕緊朝教室里奔,廁所里的提著褲子往外跑,不一會兒熱鬧的校園就會安靜下來;鐘聲兩下兩下地一響,講臺上的老師一說“下課”,班長喊過“立起”和“坐下”,學(xué)生立刻一窩蜂似的朝外擁,安靜的校園馬上就會熱鬧起來。課間學(xué)生們的體育活動,冬天是“擠油油”、“碰拐”、“踢毽子”,春天和秋天是跳繩、踢毽子。夏天里,男生蹲在樹蔭里墻陰里“走四塊子”、“擔(dān)擔(dān)子”的多。下午放了學(xué),學(xué)生都撒丫子往家跑了,校園里就剩下三個公辦教師,晚上沉靜得就像一座荒島。在三個教師住的房子里,昏黃的燈光透過窗紙,朝窗外渲染出一片黃暈。校園有門口,沒有門,敞著一個大豁口。學(xué)生都是從這兒進(jìn)進(jìn)出出。如果小偷想偷學(xué)校的東西,那是很方便的,可是學(xué)校里沒有值得人家光顧的東西。院子里的那個鐵鐘倒是可以拿去賣錢,如果把它拿走了,要遭多少人罵呢,恐怕全尚林苑的人都要罵。偷塊鐵賣不幾個錢,遭全村人罵一輩子,不值。若是自家的孩子也在上學(xué),那就更下不得手了。鐵鐘掛在大槐樹上多少年了,安然無恙。教室里,只有四年級用著公家的桌子,下邊三個年級都用木板,幾個學(xué)生一塊,在上面寫字算算術(shù)。學(xué)生屁股底下都是從自己家搬來的杌子。桌腿不能吃,換錢也麻煩,誰去動它?小偷從不光顧的理由恐怕不盡是這些,而是他們也看重學(xué)校,把念書看得很神圣,把學(xué)校當(dāng)成了一個神圣的地方。小偷都不進(jìn)校園,沒有門也沒關(guān)系,三個老師夜里不用擔(dān)驚受怕。白天沒有曬干的衣裳晚上都不朝屋里拿,第二天接著曬。
四個老師,除了林老師,另外三個老師脾氣都挺大,對學(xué)生管教都很嚴(yán)。學(xué)生老實巴交的多,調(diào)皮搗蛋的少,從沒出過拿刀子捅人之類的流血事件,沒有發(fā)生過擠死踩死、房子塌了砸死砸傷學(xué)生的事故。除了上一年級的頭一天,家長把學(xué)生送到學(xué)校,順便跟老師見個面,說幾句好話,往后再不接送。雨天雪天照樣沒人接送。孩子上學(xué),家長一點都不擔(dān)心。學(xué)生多數(shù)怕老師,就像老鼠見了貓。楊大眼楊老師,只要把那對大眼睛一瞪,學(xué)生就會心里發(fā)緊。他不大使用木板子打?qū)W生手心,打腫了影響學(xué)習(xí),他好用手打耳光,用腳踢屁股。他的手像他的眼睛一樣比別人的大,骨頭多肉少,扇一巴掌,臉上熱乎乎的往外竄火。他腳上穿著皮鞋,踢一下也好疼好疼。鐘老師打?qū)W生像吃飯一樣,一晌不隔,每一晌都有倒霉的學(xué)生。他打?qū)W生喜歡用板擦或板凳腿打手心,一次打三下。三下就能把手打得紅紅的,脹起來。學(xué)生見他就像見了閻王,他說的話就是圣旨,錯了也沒有人敢吭聲。劭老師小矮個,扁平臉,說話尖聲尖氣,容易激動,懲罰學(xué)生主要是罰站——講臺下邊站著,有時也用那根手指頭粗的教棍敲學(xué)生的頭。林老師心軟,打?qū)W生下不了手,罰站吧,學(xué)生站在那里她心里亂糟糟的,上課都上不好。她班里搗蛋的學(xué)生比別的班都多。她上課的時候,調(diào)皮的學(xué)生敢沖著她擠巴眼。她一轉(zhuǎn)過身去,竟然有人吹口哨!
二
村里沒有圣人,把老師看成了圣人,對老師非常尊重。尚林苑的人覺得自己是沒有文化的粗人、笨人,學(xué)校里的老師是文化人,識文解字,都有一肚子墨水,值得尊重。無論自家有沒有孩子上學(xué),他們對老師都是一樣的畢恭畢敬,見了老師都要客氣地招呼一聲,討好地寒暄幾句。楊老師家的成分是地主,他們從不把楊老師當(dāng)?shù)刂骺创?,都拿他?dāng)文化人敬著。在尚林苑,誰的威信最高?楊老師。楊老師的威信舉村無雙。誰若是站在大街上跟楊老師說一會兒話,就會沾沾自喜,覺得臉上很有光。別人也會另眼看他。楊老師若是在街上主動跟誰打了個招呼,這個人立時就受寵若驚,趕緊滿臉賠笑地迎上前去。楊老師是這里資格最老的老師,剛建學(xué)校那年他就來了。
“過星期沒回家啊,楊老師?”
“沒。忙,沒空回去?!?/p>
“家里坐坐吧,楊老師?”
“不坐了,不坐了?!?/p>
“楊老師,有什么活叫我忙乎嗎?”
“沒有。有了,我叫新生跟你說?!?/p>
新生是張老肥家的大孩子,外號“大褲襠”,剛念四年級。
楊老師到村代銷點上買一包火柴,一路上就不斷有人熱情地跟他打招呼。
就連鐘老師——鐘二禿子,村里人也高看他一眼,當(dāng)面都叫他“二先生”,二先生長二先生短的,從不稱呼他的外號。
在學(xué)校里被老師打了,學(xué)生一般都不跟家里大人說。不說,事情就這樣過去了;說了,說不定還要挨爹娘一頓揍。爹娘的理由是:你在學(xué)校里好好的,老師能揍你嗎,怎么不揍別人單揍你?一準(zhǔn)又作孽啦!在家長眼里,老師什么時候都沒錯,錯誤總是小孩子的。偶爾,楊大眼或者鐘二禿子出手重了,有當(dāng)娘的心疼不過,去學(xué)校找老師問個究竟,鄰居們背地里都會笑話她不懂事,護(hù)犢子。一個說:“看看,自己孩子不好好學(xué),還去找老師,這么不懂事!”另一個就會預(yù)言:“這樣嬌慣,出息不了好孩子!”面對找來的學(xué)生家長,這兩個老師都能理直氣壯,把家長駁得理屈詞窮,光是眨巴眼,遞不上話。楊老師說:“玉不琢不成器,嚴(yán)師出高徒,你不叫老師著他碰他,那怎么教育?。课医逃涣?。”最后這句話的意思是你可以另找高明,到別的地方去。鐘老師就沒有這么文明了,氣急敗壞地吼道:“我看揍得還輕!再不聽話還揍!……愿意念就念,不念拉倒,你別在這兒瞎翻翻!”弄到末了,不是找老師的人再向老師說好話,賠不是,就是賭氣著走了,臉上灰不溜的,很難看。
村里人敬重老師,也沒有什么稀罕東西奉送,無非是些蔬菜水果,隊里剛分的,隨著給老師送去,聊表心意。村里有桃行杏行梨行,隊上有菜地瓜地,桃卸了送幾顆紅嘴兒的桃,杏熟了送幾斤白水杏,黃瓜摘了送幾根嫩的,西瓜下來了送個大的。四個老師誰收的瓜果最多,甭提也是楊老師。給老師送東西都是學(xué)生的事兒,家長是不屑露面的。學(xué)生送來了,楊老師就讓他擱到靠窗子的桌子底下,說一聲往后別送了,心里泛起一抹漣漪。學(xué)生還沒走出校園,心里就恢復(fù)了平靜(當(dāng)然,他對送瓜果的學(xué)生還是有好感的,他們犯了錯誤,楊老師一般都會手下留情)。夏天里,楊老師收的瓜果常常吃不了。吃不了,就送人。送給誰,送給林老師。林老師教二年級,二年級的學(xué)生很少給她送什么東西。吃了楊老師送的東西,林老師對楊老師心里很有好感,也常常泛起一抹漣漪。楊老師走了,漣漪還在輕輕地波動。
林老師的腚很大,很圓,很肥。她個子不高,一走路,圓滾滾的腚就扭來擺去。好像她就是一個肥腚,肥腚就是她,沒有這個大腚,就沒有這個人了。給老師起外號的學(xué)生就像畫漫畫的畫家,有一雙慧眼,一下子就把林老師的特征給抓住了。林老師沒脾氣,心里也不擱事,好說,更好訴苦。班里的事兒,家里的事兒,都說。她不跟劭老師說,跟楊老師說。楊老師同情她。她怕劭玉玲幸災(zāi)樂禍看她的笑話,會更瞧不起她。林老師跟楊老師說話的時候,總是看著楊老師,離楊老師很近,她的唾沫星子一不留神就濺到了楊老師褂子上。楊老師看不見。楊老師長得最受看,高個,高顴骨,高鼻梁,大眼睛,白白凈凈的一張臉。臉上經(jīng)常抹香脂油,上海牌的。跟楊老師說話,香脂油的味兒從對面撲過來,不一會兒就把她包圍了。她暗暗地吸著,怪好聞的。這時候,她就看見楊老師那對漂亮的大眼睛看著她,一眨也不眨。楊老師聽她訴苦呢。楊老師聽得很專心。楊老師聽完了,就會安慰她,對她說些寬心話。她聽了楊老師的話,心里暖乎乎的,就想楊老師脾氣真好,真是通情達(dá)理的人,誰要是跟楊老師在一塊過日子那真有福。
林老師對自己的婚后生活暗暗地不滿意了。結(jié)婚才一年,小兩口就開始摩擦了。吵,罵,前幾天還動起手來。林老師那口子是個工人——揮著鐵錘打鐵的工人,說白了就是個鐵匠。不在城里,在城東二十里的一個公社駐地,屬于縣農(nóng)機(jī)廠的一個點。鐵匠煙熏火燎的,聞聞哪兒都有一股子難聞的煤煙味兒,看看哪兒都不順眼,黑不溜秋的,像一塊煤,更似一塊鐵。兩只手伸出來,疙疙瘩瘩的,一看就是個打鐵的。十個手指頭就是十把小鐵銼,硬橛橛的,干巴巴的,摸一把硌個坑,蹭一下脫塊皮……她有點后悔了:當(dāng)初自己怎么就糊糊涂涂地嫁給了一個打鐵的?
校園里的榆樹、楊樹、槐樹挨個落光了葉子。葉子落光了,冬天就來了。北方的冬天是一年四季最難熬的季節(jié)。就像俗話說的,“臘八臘八,凍死叫花”,臘月的天冷得能凍死討飯的叫花子。每年十月底,村小學(xué)就開始準(zhǔn)備過冬的爐子和煤餅子。教室里的爐子全部是磚壘泥抹的,不用了也不拆,第二年冬天,和兩锨膠泥糊一糊爐膛還能用。幾個老師的爐子也不拆,也是糊一糊爐膛接著用。一年級的爐子都是鐘老師自己動手糊,林老師班里的爐子,宿舍的爐子,都是楊老師的學(xué)生來糊。就連煤餅子也是楊老師的學(xué)生來脫。這些活兒,楊老師給她想著呢,不用她操心。楊老師班里大個子學(xué)生有的是,喜歡替老師干活出力的學(xué)生多得很,楊老師一呼百應(yīng),學(xué)生爭先恐后,紛紛搶著去。星期六下午鐵匠回來的時候,頭一眼看見的就是教室前的空地上脫了一片煤餅子。黑黑的,圓圓的,一隊隊的很扎眼??匆娒猴炞?,鐵匠想到天要冷了,他家也該準(zhǔn)備煤餅子了。沖著門口的正當(dāng)院兒里堆了兩堆煤。兩個老師,一家一堆。鐵匠一進(jìn)門,林老師就支使他干活:你回來了,正好,脫煤餅子吧!爐子糊好了,楊老師叫學(xué)生糊的。鐵匠問,怎么不叫學(xué)生把煤餅子給脫出來?林老師馬上把臉一拉,說:閑著你干嗎,又不缺胳膊不少腿兒的!鐵匠笑嘻嘻地說,我歇歇,黑價好加班。林老師的大白臉霎時漲紅了。她氣呼呼地罵道:你怎么這么不要臉,難為還是個大男人!兩個人三說兩說,為脫煤餅子的事吵起來,罵起來。鐵匠賭氣不干了,坐在外間的椅子上吸起悶煙來。院子里的絨花樹上,一群麻雀喳喳叫著,叫得他好心煩,恨不得扔個磚頭砸下幾只來……
晚上,鐵匠心里癢癢,睡不著,狗臉兒換上了貓臉兒,一個勁兒討好媳婦,媳婦的臉上結(jié)了兩砣冰,一黑價沒讓他碰碰身子。第二天,鐵匠早早起來拉了兩車黏土,篩了煤,篩了土,按比例摻和了煤和土,挑了兩擔(dān)水,一口氣把煤全脫成了煤餅子。小院兒里,黑糊糊的一大片,像垃圾場晾的大糞干。下午干完了活,他本不打算走,想賴一晚上,明兒一早走,看看媳婦那張一直陰著的胖臉,心里立刻涼了,覺得今兒黑價還是沒戲,待著也是白待著,只好郁郁不樂地走了。他來的目的落了空,心里好煩悶,好后悔!
鐵匠走了,林老師還窩著一口氣,胸口堵得慌。她不能把這口氣憋在肚里,那樣她一晚上甭想睡好覺。找誰訴苦,還是找楊老師。推開門一看,楊老師正湊著煤油燈看書。一本挺厚的書,原來是楊沫的《青春之歌》。楊老師從椅子上站起來,離開辦公桌,問她怎么不高興。林老師說,熊舅子真氣死我啦,回家一次氣我一次。你說有道德修養(yǎng)這么差的人嗎?叫他脫煤餅子,你猜他說什么,他說叫學(xué)生脫,他要歇歇。一個大漢子,說的這是人話嗎!楊老師專心傾聽著,那對好看的大眼睛垂下來看著她。林老師說著說著激動起來,抓住了楊老師的一只手,像孩子一樣搖晃著,問:你說我怎么辦呀,跟這種人怎么一塊過下去呀?楊老師伸出右手像摟抱孩子一樣摟住了她,她情不自禁地貼在楊老師胸前激動得哭起來。楊老師輕聲安慰著她,像撫摩孩子一樣撫摩著她的頭發(fā)。她也記不住楊老師說的什么,只是覺得有這樣一只大手撫摩她,心里好受多了。一會兒,她的委屈就沒了,眼淚就沒了。這時,楊老師抬起那只大手擦去她臉上的淚痕。隨后,低下頭來,把嘴唇貼到她的耳輪上,說:“小林,我要你……我愛你……小林,咱倆好吧?!绷掷蠋熜睦锔械教鹈?,又有點慌亂?!肚啻褐琛匪沧x過。林道靜那樣浪漫美好的愛情,她也神往過,可是現(xiàn)在楊老師向她求愛,她卻心里沒了主見,慌亂起來。畢竟她是個有了丈夫的女教師。她正猶豫不決,不知該拒絕還是答應(yīng)的時候,突然楊老師兩只大手伸向她的屁股,一下把她抱了起來。楊老師的力氣那么大,抱著她就像抱著一個大孩子,走了兩步,就把她放到了床上。她想從床上爬起來,又怕錯過了這一次,永遠(yuǎn)失去了楊老師,結(jié)果很輕易地就把自己給了楊老師。事后,她才覺得那天有多危險,楊老師連門都沒有插。幸虧劭玉玲回家沒有回來,校園里沒有人來。
楊老師的生活悄悄地發(fā)生了變化。生活對于楊老師就像一潭死水,枯燥得人要死。那種空虛無聊感,小蟲子似的經(jīng)常蛀蝕著他的心。他不喜歡“孩子王”這個職業(yè),不喜歡偏僻的農(nóng)村,而命運偏偏安排他當(dāng)了“孩子王”,偏偏讓他在尚林苑這個離家、離縣城都有幾十里的村子當(dāng)起了“孩子王”。他能有什么辦法,只能在心里詛咒倒霉的命運,只能忍著苦惱,在這里煎熬下去。教學(xué)他從不敢馬虎,不敢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他每月回兩三次家,發(fā)了工資回去一次,中間再回去一兩次。回家要做的事,跟鐵匠到尚林苑小學(xué)來是一樣的。他的心情時常很糟糕??墒?,不管心情多么糟,在同事面前他的臉總是盡力笑著。雖然村里人對他的地主出身一點都不計較,可是他不能暴露出自己多么討厭這樣的生活——討厭孩子,討厭工作。他覺得自己這是在偽裝,在欺騙同事和學(xué)生。若是不這樣偽裝,不這樣強(qiáng)作笑顏,他會變成什么樣子?恐怕會絕望,會連一天也呆不下去!一個班四十個孩子,只有三個女生。三十多個男孩子,能有幾個順眼的,夏天都像泥鰍,冬天都像豬——一律的黑棉襖黑棉褲,棉襖袖子差不多都是黑乎乎的“一抹亮”——一冬天的鼻涕全抹到了袖子上!女生除了曹玉娥,那兩個也不叫人喜歡,臟乎乎的,扎著兩根小辮兒,圓鼓鼓的胖臉就像弄臟的皮球!他看見這些臟乎乎的孩子就惡心。他是老師,一天到晚不得不跟這些蓬頭垢面的土孩子打交道,他的職責(zé)就是用巴掌和皮鞋教訓(xùn)他們,讓他們知道老師的厲害,知道念書的規(guī)矩。孩子們大聲朗讀的時候,他就溜回辦公室,把門關(guān)上??墒且簧饶鹃T擋不住孩子們泄洪般的讀書聲,亂糟糟的聲音聒得他耳鳴心亂,恨不得跑到一個樹林子里躲上兩天才好。放學(xué)了,孩子們回家了,教室里校園里安靜下來,這時候他就開始做飯,吃飯。孩子們回來了,安靜又被踩碎了,惱人的噪音又在校園里響起來……看著這些孩子,楊老師常想:他們念書為了什么,只是為了認(rèn)得字,能算數(shù),不再是“睜眼瞎”,還是為了能夠離開這個窮村子,遠(yuǎn)走高飛,混出個什么名堂來?或許他們的爹娘也在望子成龍,希望他們念完初小,考上高小,考上初中、高中,考上大學(xué)。然而,他們初小畢了業(yè),出了這個門口,大半都下地干活了,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去讀高??;高小畢業(yè)后,有幾個考上初中的,多數(shù)人又回到了尚林苑,還是跟他們的爹,跟他們的爺爺一樣開始“修理地球”。這就是他們的命運……他的命運是什么呢?是圍著這些孩子轉(zhuǎn),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已經(jīng)轉(zhuǎn)了十幾年。在這十幾年當(dāng)中,在老家的老婆為他生了三個孩子。他把辛苦掙來的薪水,一大半都填進(jìn)了孩子們的嘴里?,F(xiàn)在他一個月回一趟家了,有了小林,他除了送工資,還回去干什么。盡管林老師長得不美,活像在一塊大白肉上挖出個頭臉來,可是她年輕,年輕女人所有的優(yōu)點她都有。跟她在一起,楊老師突然覺得來了朝氣,來了力氣。楊老師不再空虛無聊,他的生活變得新鮮了,充實了。幾乎每周都要有一兩個晚上,小林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jìn)他的屋里。她的欲望跟他的一樣強(qiáng)烈,仿佛永遠(yuǎn)也沒有滿足的時候……
楊老師的臉顯得更白更細(xì)了,皮鞋擦得更黑更亮了,簡直不像四十歲的人。他聽林老師訴苦的時候更專心了,跟林老師說話的聲調(diào)更溫柔了,更有磁性了。他整個的人兒變得更討人喜歡了。林老師看他的目光里多了一層意思,他也說不清楚是什么意思,直覺得那目光就像一只手在他的臉上輕輕撫摸。他的臉常常不由得突然涌上一片紅暈來。他說過林老師幾次,在大庭廣眾之下別拿這種眼光看他,但是她改不了,一看他就用這種撫摸的眼光。他擔(dān)心別人看出來。時間長了,劭玉玲和鐘二禿子會從她的眼神里看出秘密來!
三
放寒假了,校園空了,老師們都回家了。林老師的鐵匠也回來了。林老師無可奈何地跟著她的鐵匠到婆婆家去過年了。寒假里,鐵匠把打鐵的勁頭用在了媳婦身上。那是如狼似虎猛打猛沖的鐵匠風(fēng)格,不像楊老師循序漸進(jìn),有序曲,有發(fā)展,然后才出現(xiàn)高潮,高潮之后進(jìn)入尾聲。撤出陣地以后,還有手的撫摩和一大堆親昵得讓人肉麻的悄悄話。鐵匠的風(fēng)格叫林老師討厭,甚至憎恨。她拒絕不掉,就要承受。她很無奈,很麻木,沒有跟楊老師做愛時那種心身合一的銷魂的快感。她開始恨鐵匠了。鐵匠把她當(dāng)作了取樂的工具。白天里,林老師一看鐵匠疙疙瘩瘩的灰黑臉就討厭,就心煩,就恨,要么不理他,要么一說話就戧他,刺他。鐵匠根本不在乎白天媳婦對他怎樣,只要晚上能遷就他就好。春節(jié)的好日子轉(zhuǎn)眼過完了,鐵匠對媳婦更迷了。初六這天晚上,他跟媳婦商量,回去上了班就跟領(lǐng)導(dǎo)提要求,調(diào)動工作,調(diào)得離尚林苑近點。如果調(diào)到虹莊鐵業(yè)社,離尚林苑只有四里地,他就可以天天騎著洋車子回學(xué)校住了。林老師一聽這話,心里猛地一跳,立刻把臉一甩,氣呼呼地說:“調(diào)什么,你不安心干工作,思想這么落后,不嫌丟人!”而今,女人躲他還躲不及,哪能讓他離得近了。女人心里想,近一點,你方便了,我呢?我怎么辦,楊老師俺倆怎么辦?她的興趣在楊老師身上,對于男人提調(diào)動的事非常反感。她要男人好好工作,好好表現(xiàn),爭取進(jìn)步,別想三想四的,叫別人以為是她在拖他的后腿。她是教師,教育人的,不能落個思想落后的壞名聲。鐵匠被她說得閉了嘴,沒詞兒了。
春節(jié)過去了,學(xué)校沒有開學(xué),鐵業(yè)社的工人該上班了。前一天鐵匠走了,第二天楊老師回來了。劭玉玲還沒有回來。這個晚上,兩個人如野馬奔馳,淋漓盡致地續(xù)演著冬天的故事。
四年級有個男生姓蔣,小名兒叫蔣五,學(xué)名叫慶安。蔣慶安的腦袋圓圓的像個紫茄子。他娘死了好幾年了,他爹拉扯著他和弟弟過。冬天里他穿得很薄,地里一上凍,他胖鼓鼓的臉蛋就長出了凍瘡。同學(xué)不喊他的學(xué)名兒,也很少喊他的小名兒,都喊他的外號——爛瓜。冬天他的臉蛋兒一凍,真像個爛瓜。他家里開著染坊,院子里一年四季都晾著染好的粗布,藍(lán)的、黑的、灰的,或者紅的、綠的。站在胡同口,老遠(yuǎn)的就能聞到他家冒出的一股子臭雞蛋味兒。他爹染布,還要趕集串村,接白布,送色布,一天忙到晚,實在沒有工夫管他。他個子大,學(xué)習(xí)不好,卻愛勞動,什么活都喜歡干。只要楊老師把活兒派給他,你看他嘴一咧,頭一擺,馬上得意地笑開了,臉蛋兒上亮光光的,露著一片喜悅。盤爐子,糊爐膛,糊窗戶,拉土脫煤餅子,打掃衛(wèi)生,挖坑栽樹,什么都干得歡。他也挺搗蛋,上著課做鬼臉出洋相,下了課擰同學(xué)的胳膊,踢同學(xué)的屁股,拿著彈弓子打麻雀。爛瓜雖然調(diào)皮搗蛋,可是哪個老師都離不了他,有的老師一高興,還親昵地喊他一聲“爛瓜”。本來,楊老師對他印象也不壞,甚至有點喜歡他。可是春天里發(fā)生的一件事情把楊老師惹惱了,楊老師勃然大怒,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頓。
三個女生數(shù)曹玉娥長得好看,彎彎的眉毛,水靈靈的眼睛,留著年輕的老師們留的那種短發(fā)。她穿得好,嘴口巧,愛哭又愛笑,從一年級到四年級都是文娛委員,老師個個喜歡她。楊老師更是喜歡她。她在楊老師的眼里簡直就是個小公主。一天放了學(xué),曹玉娥哭哭啼啼地進(jìn)了楊老師的宿舍。楊老師問她,她不說為什么哭,只是罵爛瓜,要撕爛瓜的嘴。楊老師問了半天,終于問出了原因。原來爛瓜背地里說曹玉娥的壞話,說她跟姚明好。姚明是班長,也是楊老師的“紅人”。楊老師一聽臉色大變,說:“曹玉娥,你先回家吧,這事下午再說!”曹玉娥抹著眼淚走了。楊老師氣哼哼的,恨不得馬上抓過爛瓜來打他一頓!楊老師現(xiàn)在很忌諱別人談?wù)撃信?,對這個話題十分敏感。誰一提“相好”這個字眼,他就神經(jīng)緊張,心里發(fā)慌,臉上立刻泛出紅暈。過后,心里就暗暗地恨說這話的人。仿佛凡是說這話的人都是在指桑罵槐,影射他跟林老師。
下午爛瓜吃了飯就跑到學(xué)校來了。正在教室前邊院子里兩手摟著“大褲襠”鬧著玩兒,楊老師把他喊住了。楊老師站在教室后門口的臺階上,他一看楊老師陰沉沉的臉心里就緊張起來。楊老師轉(zhuǎn)身進(jìn)了教室,又進(jìn)了宿舍。爛瓜也忐忑不安地跟著楊老師走了進(jìn)去。爛瓜還沒站穩(wěn)腳跟,胖鼓鼓的臉上就“啪”地挨了一巴掌。爛瓜身子一晃,差點沒有摔倒。他眼前金星亂閃,想說話還沒有說出來,“啪”一聲,臉上又挨了一巴掌。這一巴掌下去,爛瓜左邊的嘴角破了,往下滴答著血珠。血珠讓楊老師心里一驚,他這才住手,才開始說話。
“蔣慶安,知道因為什么揍你吧?”
爛瓜看著咬牙切齒怒氣洶洶的楊老師,眼睛里一片茫然。要說犯錯誤,他天天都在犯錯誤,楊老師天天看著他犯這些錯誤,都沒怎么著他,這會兒哪里猜得出楊老師到底是因為哪個錯誤這么狠狠地收拾他!
楊老師見他兩眼茫然,說不上話來,就教訓(xùn)道:
“今天打的是你的嘴發(fā)賤,胡說八道!”
爛瓜想了想,很委屈地說:“楊老師,俺沒發(fā)賤,沒說什么?!?/p>
楊老師咬著牙,一腳踢過去,踢在爛瓜的屁股上。爛瓜躲閃著,楊老師又是兩腳,狠狠地踢在他的大腿上。爛瓜疼得咬住下嘴唇,不吭聲,幾顆生淚珠子從臉蛋上掉下來。楊老師一把扯住他的耳朵,朝上拽著,怒沖沖地問:“你沒發(fā)賤,最近說過曹玉娥的壞話嗎?”楊老師朝上一拽,爛瓜的耳朵就猛地一下鉆心疼,一拽,就猛地一下鉆心疼。爛瓜覺得耳朵火辣辣的,就要掉下來了。他踮起腳,把身子往左邊斜著。他不再吱聲了。他明白了:是曹玉娥告了他的狀!
爛瓜出了楊老師的房門就發(fā)誓要報仇,要報復(fù)“楊大眼”。
墻打一百板,沒有不透風(fēng)。慢慢地,楊老師跟林老師的事,鐘二禿子劭玉玲都看出來了。看出來了,不說。不說,就跟沒看出來一樣。楊老師和林老師還是像兩堆干柴燃燒在一起。校園依舊是平靜的校園,楊老師還是德高望重的楊老師。鐵匠沒有要求調(diào)動,還是歇班的時候回來一趟,經(jīng)常是白來,媳婦把臉繃得緊緊的,沒個笑模樣,對他怠答不理的。他沒咒了,只好巴結(jié)著。巴結(jié)緊了,媳婦還罵他賤呢!如果不是這天早晨他發(fā)現(xiàn)了貼在門上的巴掌大的一片紙,一切都會照舊,什么風(fēng)波都不會發(fā)生。這張紙就像一根火柴點著了一把大火,把兩個人的愛巢燒成了灰。紙是從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上面的字是用鉛筆寫的,大小不勻,字跡歪歪扭扭,一看就知道是學(xué)生寫的。
“楊大眼,林大腚,跑破鞋,反革命!”
鐵匠看了,像被人兜頭砸了一悶棍,頭發(fā)蒙?!胺锤锩钡篃o所謂,激不起他的憤怒來,“跑破鞋”三個字簡直像平空里伸出了一只手,揪住了他的心。怪不得媳婦跟他鬧別扭,不讓他睡,原來她跟楊大眼好,靠著楊大眼!媳婦鋼嘴鐵牙不承認(rèn),大哭大鬧,反過來罵他輕信謠言,不安好心眼。媳婦一撒潑,鐵匠又覺得理虧了。憑著學(xué)生寫的幾句順口溜,他哪能斷出事情的真假?寫順口溜的人又不署上自己的大名。鐵匠走了,半信半疑,窩窩囊囊地走了。心里有點后悔當(dāng)初找媳婦時高攀了。
從此,兩口子吵不斷,罵不斷,打也不斷。好像天生是一對死對頭。有一次,楊大眼正在小院兒大爐子上等開水,他倆吵起來。越吵越兇。楊大眼在伙房里穩(wěn)不住了,他猶豫了一會兒朝對面林老師的宿舍走了過去。鐵匠一見情敵,脖子里的幾根青筋都朝外蹦。楊老師對鐵匠說:“小高,有什么事你們好好商量。這樣吵架,影響不好?!辫F匠朝前跨一步,吼了一聲:“我肏你娘楊大眼,你甭充好人!”楊大眼被鐵匠罵得臉上充血,一塊紅,一塊白。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小高,你、你怎么罵人呀?”鐵匠氣急敗壞地回答:“罵你?我還揍你個舅子來!”說著,沖上前來,照著楊大眼臉上就是一拳。楊大眼一閃,拳頭碰在了鼻子上。他的鼻子一酸,血從鼻眼里流出來。林老師大罵一聲,從后邊朝鐵匠頭上狠掄了一笤帚。鐵匠轉(zhuǎn)過身,奪過笤帚,朝媳婦身上掄著。楊大眼顧不得勸架,捂著鼻子,慌慌張張地回宿舍了。
林老師把頭一低,朝鐵匠撲了過去。她嘴里喊著:“你打,你打,你有種打死我!”鐵匠被她的氣勢鎮(zhèn)住了,反倒下不得手了。林老師淚漣漣的眼睛放出仇恨的光亮,她恨恨地盯著鐵匠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就跟楊老師好,愿意,愿意,你離婚?。 辫F匠手里提著笤帚,說:“我沒說離婚。”媳婦又發(fā)著狠地說:“不離婚,你就當(dāng)王八!”鐵匠不吭氣,扔了手里的笤帚。突然,他跳到院子里,高聲罵道:“楊大眼——我肏你祖宗!”
鐵匠本來不打算離婚。可是他沒法管住老婆。他把想到的辦法都用過了,軟的——下跪,硬的——把媳婦捆起來用繩子抽,都不管事。她鐵了心不許他動她,每一次他都必須動粗,強(qiáng)行。鐵匠只好離婚了。鐵匠走了,鐘二禿子和劭玉玲兩個說閑話,劭玉玲撇撇嘴,說“楊老師作風(fēng)忒差勁兒,這么大年紀(jì)的人,這么不講道德”,鐘二禿子說“母狗不掉腚,公狗瞎哼哼,小林也不是好東西!”村里人都知道楊老師跟林老師相好。他們背地里都拿林老師開玩笑,說一看她大腚一扭一扭的,就知道是個提不起褲子來的浪貨!對楊老師,他們還是很尊重的。
四
這天上午,天晴得很好,沒有風(fēng),太陽亮得耀眼。四五頭牛站在牛棚的院子里悠然曬著太陽。一頭棕黃色的小牛犢正站在母牛肚子下一下一下地撞奶吃,老母牛安詳?shù)厮χ舶停樕涎笠缰赣H們常有的那種幸福。大片的陽光粘在牛棚土墻上,在那里閃亮。一伙人正在這里背著墻拉閑呱,曬太陽。他們灰色的、草綠色的帽子,黑色的棉衣,被陽光曬得熱乎乎的。冬天里場光地凈了,勞作了一年的農(nóng)人什么事兒都沒有了,就是圍著火爐子拉呱,背著墻曬太陽。閑不住的,背著糞筐子到處逛蕩,或者趕著兩只羊出了村,教唆羊啃青去了。村小學(xué)早就停課了,爛瓜和大褲襠也擠到了曬太陽的人堆里。他們再也不用害怕楊老師的巴掌和皮鞋。在這里聽大人講故事,說笑話,比坐在教室里自在多了。
忽然,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一陣模糊不清的鑼鼓聲。仔細(xì)聽聽,是從南邊傳來的。爛瓜說,變戲法的來啦。大褲襠說,走,看看去!爛瓜和大褲襠就跑到大街上去了。遠(yuǎn)遠(yuǎn)地,他們看見十字街口一群人慢慢地朝北走來。他們舉起戴著紅袖章的胳膊大聲喊著“打倒大流氓!”。跑近一看,爛瓜和大褲襠都嚇了一跳,驚訝得說不上話來:楊大眼和林大腚老師,一個胸口掛著牌子,一個脖子下掛著兩只破鞋,正在游街。楊大眼敲著鼓,林大腚打著鑼。他們后邊是一群戴紅袖章的人,都是陌生的年輕人。他們看看紅旗上印的黃字,才知道是虹莊的紅衛(wèi)兵。
楊大眼低著頭,不敢看人,臉色慘白,像害著一場大??;林大腚也低著頭,頭發(fā)散亂,胖臉上一道道黑灰,好像創(chuàng)了皮的地瓜。爛瓜和大褲襠僵立在大路旁,呆呆地看著這群人喊著口號走了過去。他倆做夢也想不到,威嚴(yán)嚇人的楊老師垂頭耷拉腦地這么熊,變得一點威嚴(yán)都沒有了。楊老師掛的牌子上寫著“大流氓”,林老師沒有掛牌子,那雙黑色的皮鞋比牌子更能羞辱人。前幾天,爛瓜和大褲襠聽說他們在公社里挨斗爭了,沒想到開會斗爭過了還要到處游街!……
爛瓜問:楊大眼往后還敢揍學(xué)生吧?
大褲襠答:不敢了吧。
楊老師和林老師游街的事在尚林苑炸開了鍋。仿佛他們的丑事是昨天夜里剛發(fā)生的,激起了村里人的好奇心,紛紛當(dāng)新聞議論著。文化人的形象在莊稼人心里一落千丈,變得齷齪不堪了。從此,村里人再也不把楊老師當(dāng)圣人看了,再也不把學(xué)校當(dāng)圣地看了。仿佛這兩個老師讓全村人都蒙羞含垢了。有的人在街上見了楊老師,離著老遠(yuǎn)就躲開了,像是躲避一個傳染病人;有的人見了林老師,故意迎上前去,看她一眼,然后朝地上“呸”一聲,吐口唾沫。他們打心里恨透了這兩個“流氓”。有的人說:“看著文縐縐的,亂搞男女關(guān)系。這樣的德行,咋教育孩子呀?”有的人就說:“游街是輕的,真該一刀一刀剮了他們!”
那首曾被鐵匠撕掉的順口溜又出現(xiàn)在林老師的門上,楊老師的窗戶上,教室的外墻上,教室后邊的大楊樹上。教室的山墻上還出現(xiàn)了批判大流氓楊大眼和林大腚的大字報?,F(xiàn)在,誰也不敢撕掉這些神圣的東西了。沒過幾天,那首順口溜就在村里傳開了。楊老師和林老師教過的學(xué)生在大街上、胡同里你追我趕,大聲喊著:“楊大眼,林大腚,跑破鞋,反革命!”他們精神亢奮,喊得很痛快,有種“解放了”的感覺。楊大眼和林大腚聽見了都像是沒有聽見,臉上的神情木木的,就像糟踐的是別人,不是他們。
這天傍黑,一個小姑娘著柳編的大籃子溜進(jìn)了學(xué)校,溜進(jìn)了熟悉的教室,悄悄地把籃子里的山芋倒在了楊老師門外。走到院子里,小姑娘怦怦猛跳的心才平靜下來。她瞥了一眼楊老師窗戶上橘黃的燈光,很想知道老師這會兒干什么,是不是還在看老厚老厚的書……她胡亂猜想著,不知不覺來到了熟悉的大槐樹下。大槐樹落光了葉子,光溜溜的樹枝伸在昏暗的暮色里,鐵鐘跟往常一樣在那根橫長的粗枝上吊著,黑乎乎的。她放下籃子,著魔似的伸出右手,抓住了繩子?!爱?dāng)——當(dāng)——當(dāng)——”,隨著她手臂的輕輕擺動,啞了很久的鐵鐘發(fā)出一串巨大的轟鳴般的響聲。鐘聲在死寂的校園里回蕩著,那么熟悉,親切,悅耳,小姑娘聽著,不禁得意地笑了。隨后,她掂起籃子,“咯咯咯”地笑著朝校外跑去。
責(zé)任編輯 趙月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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