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的聲音

1

虛齡十歲那年，毛照財就會摳老鼠洞了。無師自通。只要看見老鼠洞，毛照財?shù)难劬袜氐匾幌?，亮得跟半夜時分的星星樣，炯炯的兩點。他瞅瞅天低云高，曠野無人，即彎腰矮頭，作半匍匐狀，手里攥緊的短柄抓鉤使勁搗騰，只見老鼠洞一截一截被他的抓鉤吃進腸胃里，然后立刻屙出新鮮芬芳的泥土。倘若從半空處看來，那新鮮芬芳的泥土蜿蜒著，非常像是一條正在不斷成長壯大的蛇。而蛇的腦袋就是毛照財。

老鼠洞被吃掉的過程中，一定會有老鼠在里面驚恐不安。它們上躥下跳，左沖右突，吱吱叫個不休，很有一種將要被毀滅的絕望在洞里蔓延。有時候它們就眼睛一閉，從毛照財?shù)难燮ぷ拥紫缕疵@出來，從抓鉤的金屬牙齒間隙呼啦跳出來，毛照財只瞅一眼，就由它們?nèi)チ?。但有的討厭，還要轉(zhuǎn)身回來，前爪抱起，像是哀求毛照財手下留情，不要把它們美好的家園給毀于一旦。毛照財命中注定是它們的天敵，根本就不予理會。若是這老鼠還賴著不走，毛照財就會抬起腳來，作出要踩它成個肉泥的動作。有時候真就踩下來了，不過腳下踩到的還是泥土。老鼠機靈，你踩不著的；就是能踩著了，毛照財也不會真地就踩死了人家。你侵占了人家的家園，霸占了人家的財產(chǎn)，若再要了人家的命，十來歲的毛照財還做不出來。

老鼠洞的長度各個不同，這往往取決于這一家庭的鼠口數(shù)量，或者主人夫妻的繁殖能力，以及對工作的態(tài)度。但一般的都得有十幾米長，就是三十米四十米長的也有。如果放開私欲和貪心，單純地欣賞老鼠洞，你會覺得這簡直就是一件美妙的藝術(shù)品，是一項具有嚴(yán)格的科學(xué)理論體系支撐的地下工程。洞里面有居住室、廚房、產(chǎn)房、客廳，還有倉庫，甚至有育兒室，有太平間。但在當(dāng)年的毛照財眼里，也就是一個洞而已。假如再往深里說，就是一個有倉庫可以占有的洞而已。

他努力地?fù)?。手里的短柄抓鉤，是一種造型普通的農(nóng)業(yè)工具。一個一尺半左右長的木頭把手前面，安裝了一個像張開了指頭的手一樣的鐵器。不過手指只有三根，手指與把手呈九十度角。這種農(nóng)具挖掘起像老鼠洞這樣小型工程來，是非常簡便實用的。像毛照財這樣的小子，只要用功也一樣操作得起來。而且毛照財與一般同齡的孩子還不一樣，他這一生，注定是要與老鼠生發(fā)關(guān)聯(lián)的。

挖掘工程量的大小，與挖掘點到倉庫的距離成正比。只要倉庫露出來，毛照財就不再往下挖掘了。他把隨身帶的用棉槐條子編的簍子扯過來，一屁股坐到新鮮的泥土上，一捧一捧把倉庫里面的內(nèi)容弄到簍子里。老鼠倉庫里面的內(nèi)容五花八門，但以糧食為主，最多的是花生，其次是玉米粒，還有大豆、高粱、地瓜之類。有時候則會出現(xiàn)某種干果，比如核桃、松子。后來毛照財也還是想不明白，周圍十里八里的也沒有一棵核桃樹，更沒有松樹，老鼠是從哪里弄到它們的果實的？

老鼠洞倉庫里面內(nèi)容的多少，同樣取決于這一個家庭鼠口的數(shù)量。大家庭的老鼠，倉庫就會大一些；小戶人家就相對小一些。但對毛照財來說，只要找到了倉庫，也就完成了任務(wù)。一家人也就有了額外的能夠暫時填填肚子的糧食——毛照財摳老鼠洞為的就是這個。

滿載而歸的毛照財在一個時間段里成了他們毛家的英雄人物。爹和娘，甚至爺爺奶奶，他們都喜歡毛照財。連毛照財那個頭上扎了一個蝴蝶結(jié)，高傲得不得了的妹妹毛雪蘭，也只喜歡她的這一個哥哥，口口聲聲照財哥照財哥地叫。當(dāng)然毛照財也明白毛雪蘭喜歡他的真正原因。而且他也真的喜歡他的這個漂亮妹妹，至死不渝。

毛照財對付老鼠洞用這個摳字在農(nóng)村再實際不過了。但如果換算成書面語言，則還是刨更準(zhǔn)確些。毛照財刨老鼠洞，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是他們家庭的秘密，在王家莊不為人知。這是因為毛照財刨的老鼠洞，不是家老鼠的洞，家老鼠的洞總是與農(nóng)家的房屋相關(guān)聯(lián)。家老鼠們一般從墻腳開始打洞，打到墻壁里面，進入之后再向哪里發(fā)展就不知道了。但如果你要刨家老鼠的洞，那一幢一幢的房屋，首先就是最大的障礙。你不可能先拆了房子再繼續(xù)前進吧？這一點就決定了家老鼠的洞是萬萬刨不得的。一旦刨了，就一定會生發(fā)出來不可預(yù)知的風(fēng)險。

毛照財刨的，是野地里的老鼠洞。

野地里的老鼠打洞時，選擇的入口一般在兩塊田地之間的溝邊，往往比較隱蔽，比如有一塊石頭埋一半在泥土里；再比如有一叢荊棘什么的旺旺生長。洞口起點要多少帶點驚險的味道，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然后這個洞就進入到田地里去了。而老鼠聰明，它們的洞總是有兩個出口，一前一后，像蛇一樣，前面有一個嘴巴，后面有一個屁眼。估計它們?nèi)绱嗽O(shè)計，為的是應(yīng)付蛇的襲擊。蛇喜歡吞食老鼠。倘若洞只有一個出口，那么一旦被蛇發(fā)現(xiàn)，蛇從洞口進入，里面的老鼠就只有死路一條了。有兩個出口，蛇從這邊進入，老鼠們則可以從另外一個出口從容出逃。反正老鼠們又不是韓信，用不著置自己于死地而圖后生。

其實在鄉(xiāng)村，即使在解放前，像毛照財這樣喜歡摳老鼠洞的人也不多。一是大人們做這種事情，是要被別人齜牙咧嘴笑話的。堂堂一大人，竟然跟區(qū)區(qū)小老鼠爭食，可憐而可悲也！另外，摳老鼠洞如果還在農(nóng)作物生長期內(nèi)，弄不好，是要破壞人家田地里的作物的。就是收獲了之后，也還是要破壞人家田地的平整度的。至于十幾歲上下的孩子，害怕老鼠模樣的多，就是平常日子碰到一只老鼠，一般也要尖聲叫起來，驚慌失措，面帶潮紅，語無倫次。你讓他去摳老鼠洞，基本上是等于強迫他精神分裂。

毛照財?shù)牟煌幵谟?，他不害怕老鼠，一點兒也不怕。甚至他可以扯著老鼠的尾巴，把老鼠倒過頭拎起來，甚至可以把一只眼睛黑亮黑亮的老鼠放進盒子里，當(dāng)寵物養(yǎng)活。就是老鼠鉆進了他的被窩，他也只當(dāng)進去了一只跳蚤。這在當(dāng)時的王家莊，沒人能夠做得到。

后來有人就說，毛照財之所以能夠如此地不怕老鼠，敢于玩弄老鼠于掌股之間，是因為他姓毛。姓毛就是姓貓。貓要是怕老鼠，那就是沒有天理了。但天理一定還是有的，所以毛照財也一定是不會怕老鼠的。

這個道理粗想有道理，但細(xì)想又扯淡了。原因相當(dāng)之簡便。雖然王家莊只一戶姓毛的，不過毛照財一家子，除了奶奶和娘，剩下的都姓這個毛字。爺爺毛家道、爹毛開化、大哥毛照喜、二哥毛照福，妹妹毛雪蘭，五個了吧？他們可是都不敢捉了老鼠玩弄的。當(dāng)然了，看見老鼠，除了妹妹毛雪蘭外，他們也不會尖叫不已。

毛照財摳老鼠洞，一般是在秋后時光。秋天收獲了，大地一片干凈，茫茫然。有時候地面上還落著一層白白的霜，雪似的奪目。毛照財?shù)膫€子比與他同齡的孩子矮些。他十一歲的時候，看上去似乎只有七八歲。等摳了幾年，十五六歲了，毛照財反而超出了同齡人，長得竟然有幾分玉樹臨風(fēng)的味道。這是一件怪事。村里人議論了好久，也找不出具體原因來。毛照財兄弟三個，最后也只有他的個子長到了一米七八。他的兩個哥哥，都在一米六五左右就被卡住了，往上再也長不出來。

2

十七歲那年，毛照財意外地離開了王家莊。

當(dāng)時上面來了個招兵的，這人年紀(jì)有三十來歲，挺普通的一個人，而且個頭偏矮，但卻長著一個奇怪的鼻子。村里人一時無法用語言形容他鼻子的奇特程度，只說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長著這種鼻子的人。但毛照財一看見這個鼻子，馬上就喜歡上了。其實如果單純從動物學(xué)的角度來比照，這人的鼻子則非常容易形容出來。因為那活生生就是一只貓鼻子。

貓鼻子是個當(dāng)官的。這個一看就看得出。他來的目的是招所謂的特種兵。跟下面的人也是這么說的。但鄉(xiāng)村里的人沒有誰能夠弄明白，這特種兵是什么兵。在他們普遍的想法里，兵只有一種，就是扛槍打仗的兵。如果非要細(xì)分不可，也不過有扛長槍和挎短槍的區(qū)別，有騎馬與不騎馬的區(qū)別。其實呢，僅僅打仗這一方面，也還是有區(qū)分的空間，比如炮兵就與扛槍的兵不一樣。后來還有水兵、汽車兵、坦克兵、航空兵、導(dǎo)彈兵等等。但那時才剛剛解放不久，兵種顯然不如現(xiàn)在的多。貓鼻子也知道他們不清楚他要招的到底是什么兵，就跟陪同他的當(dāng)?shù)匚溲b部部長說，把年齡合適的小伙子們找來，讓我自己挑。

但下來跑了好多村莊，眼睛都差不多看麻木了，貓鼻子也沒能看中哪怕一個人。也不是完全沒看中，起碼他心目中真正想要找的沒找到。候選的有七八個，出類拔萃的則沒有。等來到王家莊，一眼看見毛照財時，貓鼻子的兩只眼睛頓時瓦亮了起來，隔老遠(yuǎn)他就把手直接指向毛照財，說，喂，你過來。

毛照財剛剛出去摳過老鼠洞，回家還沒來得及把身上的泥土清掃干凈。而且，他出來也不是想去當(dāng)兵的，就是聽說上面下來找人當(dāng)兵，一時閑著沒事，出來胡亂瞅瞅而已。因為這個時候毛照財摳老鼠洞的秘密已經(jīng)在村里敗露了，幾乎沒有人不知道的。但也因為有好幾年的鋪墊，他也就無所謂別人知道不知道了。反正他摳完了后，則會好好地把摳弄過的地方給平整起來。等風(fēng)把新鮮的泥土吹上一夜，第二天就差不多看不出來摳挖過的痕跡了?？床怀鰜恚痪褪菦]有摳過？

沒想到貓鼻子一眼就瞄準(zhǔn)了他。他拖拖拉拉地過去。貓鼻子說，你身上有一種味道，與眾不同。

邊上有人說，毛照財?shù)奈兜喇?dāng)然跟我們不一樣了，一樣他也不姓毛了。

貓鼻子抽了抽鼻子，順手止住邊上那個人的嘴巴，跟毛照財說，你剛剛挖掘過老鼠洞。

毛照財和村里人面對挖掘這個詞，都有點迷惘。因為他們從來也沒有使用過這個詞，甚至他們的詞匯庫里根本沒有出現(xiàn)過這個詞。所以就有人說，老鼠洞是對的。可挖掘是個什么東西？是一種厲害的武器嗎？

貓鼻子咯地一笑，就是摳。

大伙也都跟著笑起來，紛紛說這就對了。

貓鼻子問大伙，村里挖……啊摳老鼠洞的人多嗎？

大伙說，不多不多。老鼠長得個個鬼樣子，小嘴巴，小眼睛，吱吱叫，哪個見了不害怕??？害怕，還不得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貓鼻子問毛照財，你哩？

毛照財沒有回答這個過于簡單的問題，而是問貓鼻子，聽說你是來招兵的？

貓鼻子說，是。具體說是來招特種兵的。

毛照財說，特種兵是什么兵？

貓鼻子說，就是跟大伙心里想的兵完全不一樣的兵。

毛照財噢了聲，也沒想不一樣在哪里，轉(zhuǎn)了身要走。在村里，摳老鼠洞基本上是件丟人的事情，而被大伙都知道了，則更加丟人了。如今大伙又跟這小個子貓鼻子說了，還有什么可說的？再說了，毛照財根本就沒有去想貓鼻子竟然真會對他感興趣。

毛照財走出去十來步，貓鼻子突然說，你等一下。

之前他一直在瞅著毛照財走路的姿勢。毛照財停下來，問貓鼻子，你是叫我嗎？

貓鼻子說，就是你。

毛照財說，我害瞌睡了，想回家睡覺。

貓鼻子說，你不能回家睡覺了。

毛照財有點不高興，為啥？我又不想當(dāng)兵。再說就是想，你也不會要我。

貓鼻子說，你去挖……啊摳個老鼠洞給我看看。

毛照財奇怪地看著貓鼻子，沒說話。貓鼻子說，這是命令。

貓鼻子那天穿著一套皺巴巴的軍裝，雖然鼻子有點不倫不類，但帽子上的五角星和上衣上的領(lǐng)章都鮮紅得很。尤其他的腰帶上還挎著一把手槍，手槍把柄上系著一塊長條紅布，初冬的風(fēng)一吹，紅布就嘩啦嘩啦招展不已。另外，貓鼻子也不是一個人來的。鄉(xiāng)上武裝部部長是一個，還有一個據(jù)說是他貓鼻子的警衛(wèi)的兵，腰里也挎著一把手槍，只是沒系紅布條而已。至于武裝部部長，大伙都知道他最喜歡玩弄槍了，懷里總是揣著一把。如此一來，毛照財眼前一共有三把手槍。毛照財本家的毛主席都說過了，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既然槍桿子能出政權(quán)，那手槍里面出命令也再正常不過了。所以貓鼻子一說到命令兩個字，就像老鼠洞見到了毛照財，毛照財立馬就老實了。

毛照財說，那我得回家取了抓鉤。

貓鼻子說，不用你取。

他讓村里人帶他的警衛(wèi)兵去取。片刻就連抓鉤帶簍子地取了過來。貓鼻子瞅瞅簍子，說，這個就不要了。他接過抓鉤看看，又放到鼻子前，聞聞前面的三根亮晶晶的鐵指頭，跟毛照財說，走吧。

這是一件非常稀奇的事情，一個前來招收特種兵的部隊軍官，竟然對一個酷愛摳老鼠洞的人感了興趣，而且還要讓他專門去摳一個老鼠洞。大伙就緊緊地跟在后面，想也見識一下毛照財?shù)哪苣偷降子卸啻?。但貓鼻子不高興這么多人跟在后面呼啦，豬尾巴似的，就對武裝部部長說了幾句話，武裝部部長又對村支書說了幾句話，村支書就對大伙說，都回去吧。首長說你們再跟下去，他就要真生氣了。

大伙知道手里有槍的人一旦生氣了，可就不得了了。要是真生氣了，這不得了就更不得了了。所以即使再想看毛照財摳老鼠洞的水平如何，他們也不敢再往下跟了，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看。

初冬的田野，除了種上麥子的田地還有一點綠意，基本上都是黃枯枯的一片。從十一歲起，毛照財都保持著秋后初冬摳老鼠洞的習(xí)慣，因此王家莊附近已經(jīng)差不多沒有什么老鼠洞可以拿來摳了。因此他們走得就遠(yuǎn)了些。后來毛照財在鄰村的一塊田地里找到了一個老鼠洞。他瞅瞅眼前的洞口，說，就是這個了。

貓鼻子也瞅瞅，說，這個洞主要在麥田里，會破壞掉麥子的。

毛照財說，若不是在麥田里，我早就摳過了，還能放到現(xiàn)在？

貓鼻子說，有原因嗎？

毛照財說，我不能毀了人家的麥子。

貓鼻子笑起來，這倒與《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步調(diào)一致呢。

毛照財說，這個歌我唱過的。唱起來很有勁頭，甩著胳膊踏著腳唱更有勁頭。

貓鼻子說，好。不過今天是為我摳的，麥子就麥子吧，損失多少，由部隊負(fù)責(zé)賠償。

毛照財?shù)f，也損失不了多少。

毛照財在老鼠洞出口停頓了一下，轉(zhuǎn)身往麥田里走。走出十八步，又停了下來，說，這是后門。

貓鼻子跟過去，看看麥田里果然有一個洞口，在一叢綠綠的麥子根部，就說，摳吧。

毛照財瞅瞅手里的抓鉤，問道，不知你想要里面的什么？

貓鼻子說，這個還有什么講究嗎？

毛照財說，若是要里面的老鼠，是一種摳法，若是只要倉庫里的糧食又是一種摳法。

貓鼻子說，我要那窩小老鼠。

毛照財說，大的不要了吧？

貓鼻子說，這有什么講究嗎？

毛照財說，若還想要大的，就得把兩個洞口都先堵上，要不它就逃跑了。

貓鼻子說，大的就不要了，逃跑就逃跑了吧。

毛照財噢了聲，彎腰下來，把臉離地面一尺處，然后順著后門慢慢往出口處走。走了八步半，停下來，鼻子抽了抽，又側(cè)了耳朵聽聽，腳在地上劃了一道杠杠。貓鼻子說，你這是做什么？

毛照財說，你不是要那窩小老鼠嗎？他指著那道痕跡，就在這下面。

貓鼻子把自己的鼻子放到離地面一尺處，抽了兩下，也側(cè)過來耳朵聽聽，轉(zhuǎn)臉問毛照財，你敢肯定嗎？

毛照財哧地笑了一下，你腰里挎著手槍，槍把上還系了塊紅布，風(fēng)一吹就嘩啦嘩啦響，我敢蒙你嗎？

貓鼻子說，好，你把它摳出來。

毛照財說，摳出來就再也沒法養(yǎng)活了。

貓鼻子說，老鼠又不是什么好東西，像國民黨反動派。

毛照財后退半步，讓出那道痕跡，手里的抓鉤一緊就抓進了地里，轉(zhuǎn)眼就起了一小堆新鮮的泥土。毛照財丟了抓鉤，蹲下來，手把泥土往邊上推，慢慢推出一個坑，手再往一邊轉(zhuǎn)，轉(zhuǎn)了一下，另一只手也跟了過去。只聽吱吱一陣響，出來的兩只手里果然捧著一窩小老鼠。小老鼠有四個，身上還沒長出毛來，眼睛也沒睜開，紅嘟嘟的，在用羽毛什么絮成的窩里蠕動不休。毛照財說，給你。

貓鼻子沒有接，只說，先放一邊去。轉(zhuǎn)而又說，我想看看老鼠的倉庫。

毛照財沒吭聲，往后退了一半步，用腳在地上又劃了一個圈兒，片刻之間就摳出了一個坑，他把坑里松散的泥土清理出來，說，成了，就在這里。

貓鼻子一看，果然里面有好些花生和玉米之類的糧食。毛照財拍打著手上的泥土，跟貓鼻子說，你還要看啥？看它們睡覺的屋子？

貓鼻子說，不用再看了。他把一只手按放在毛照財?shù)募缟?，你跟我走吧。這次我就帶你一個走。

毛照財有點迷糊，跟你走？我跟你去干啥？

貓鼻子嗵地給了毛照財一拳，打在他胸脯上，小子，都這時候了，你還跟我裝屁糊涂！回去收拾收拾，這就走！

3

毛照財離開王家莊，最傷心的是他的妹妹毛雪蘭。毛雪蘭這時已經(jīng)是個十四歲的姑娘了。而且毛雪蘭長得跟毛照財很像，個子高挑，模樣俊俏，若是再過幾年，定是王家莊最美麗最出眾的女孩。照理說，這么大的姑娘，已經(jīng)不會動不動就哭鼻子，可她就是哭得轟轟烈烈。她五歲的妹妹毛雪青都沒這么哭，而是瞪著眼睛，對眼前眼花繚亂的變化感到無比的好奇。

同樣感到好奇的還有王家莊的百姓，大伙想壞了腦子也都想不明白，毛照財只不過是能摳老鼠洞，會摳老鼠洞。說得神奇一點，也不過是不用摳開洞，就知道老鼠的窩在哪里，老鼠的倉庫在哪里。如此而已?？赡莻€前來招兵的怪鼻子（他們是多少年后才恍然明白過來，原來那個怪鼻子正是貓的鼻子）卻偏偏看中了他，而且只帶走了他一個。難道會摳老鼠洞就可以參加神圣而偉大的人民解放軍，就可以當(dāng)特種兵了嗎？

外面的世界一定是很精彩的，這是人們的共識。如此，王家莊的年輕男人們，就開始瘋了似地出去摳老鼠洞。他們轟轟烈烈地到處游走和尋找，個個手里都拎著短柄抓鉤，但又無一例外地不帶著簍子。他們并非為了糧食——這與毛照財一貫的目的是多么地背道而馳?。∷麄儻偪竦男袨閾?jù)說嚇得當(dāng)時由蔣介石親自派過來搞破壞的臺灣特務(wù)們膽戰(zhàn)心驚，惶惶不可終日。以為人家是為了表達(dá)一種決心，就是把老鼠洞摳遍了，也要把他們這些特務(wù)給摳出來，捆綁起來，押到審判臺上去繩之以法呢！其中的一個名叫史來富的特務(wù)直接就被嚇?biāo)懒?；而另外一個名叫王太水的特務(wù)本來想自殺，但因為隨身帶的刀子保養(yǎng)不好，生銹了，遲鈍了，加上挨餓時間長了，力氣不夠，自殺不成，只好拄著一根槐樹棍，跌跌撞撞地找到當(dāng)?shù)匚溲b部門，抻了腦袋自首了事。

武裝部長弄清楚了特務(wù)王太水自首的原因，也相當(dāng)高興。因為毛照財摳老鼠洞時，他也在現(xiàn)場，近距離地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如此一來，一死一傷帶自首的兩個特務(wù)的滅亡，也有他的一份功勞，也因此轟動了整個登城。全縣人民在縣委縣政府的號召下，廣泛地開展了一場暴風(fēng)驟雨式的摳老鼠洞的活動，反正已經(jīng)冬天了，農(nóng)活不能做，當(dāng)時山西的大寨村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被樹立成典型，更沒有整修大寨田的事情發(fā)生，摳老鼠洞的場面則成了那個冬天最壯觀最絢麗的一道風(fēng)景。

而且……而且據(jù)后來在一定范圍解密的相關(guān)檔案顯示，這場摳老鼠洞的運動也驚動了當(dāng)時的最高領(lǐng)導(dǎo)階層。據(jù)說毛主席見了有關(guān)材料就顯得非常之高興，眉飛色舞，連呼過癮。如果不是北京離登城這邊過于遙遠(yuǎn)，又不通火車和飛機，他老人家就是親自過來看看甚至體驗體驗，也是非常之有可能的。但即使他沒有過來，不久開展的除四害運動，把老鼠列為四害之首，號召全國全民全軍全力地?fù)钢蛑麥缰?，不給喘息之機，也與毛照財這件事情有關(guān)。套用后來轟動一時的西方蝴蝶效應(yīng)理論，毛照財就是扇動了一下翅膀的那只蝴蝶。

前面說得不知道是不是有點亂套。理順一下，就是，山東省登城縣王家莊的青年農(nóng)民毛照財，因為解放前家境貧窮，冬天家里常常揭不開鍋蓋，挨餓，從十來歲起，就開始就習(xí)慣于摳老鼠洞的行為，并且因此摳得熟練無比。解放后，被一個前來招收特種兵的解放軍軍官貓鼻子發(fā)現(xiàn)后，力排眾議，把他招走了，從而引起了當(dāng)?shù)啬贻p人的效仿狂潮。大伙齊心協(xié)力地?fù)咐鲜蠖?，鍛煉和發(fā)掘各自摳老鼠洞的能力和潛能，企圖在貓鼻子首長下一次來招特種兵時也被招走，報效祖國。因為大伙轟轟烈烈地尋找老鼠洞，潛伏進來的兩個臺灣特務(wù)以為是針對他們?nèi)サ?，結(jié)果一個驚嚇而死，一個受傷自首。而全縣人民在得知了摳老鼠洞，還能有效地對付國民黨特務(wù)這一重大發(fā)現(xiàn)，就紛紛上陣。最高領(lǐng)導(dǎo)層則從中看到了人民群眾對老鼠的痛恨，甚于魯迅先生之痛恨落水狗，除四害就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了。

這些并非只是王家莊人自己的理解，當(dāng)時許多地方的人都是這么想的。因此王家莊還一度成了消滅野外老鼠的典型村。唯一不足的是，縣上進行隆重表彰的時候，毛照財無法前去參加。因為毛照財那時已經(jīng)當(dāng)兵好幾年了，連七歪八扭的家書都寄回來過好幾封。不過先前的武裝部部長這時升任了副縣長，非常感激毛照財?shù)墓?，就特意讓鄉(xiāng)長給毛照財家一個名額，去參加縣上的表彰大會，代替毛照財披紅戴花，接受領(lǐng)導(dǎo)的檢閱。鄉(xiāng)長來到毛照財家，眼睛在眾人臉上一掃而過，然后指著毛雪蘭說，姑娘，就是你了。

那年毛雪蘭已經(jīng)十七歲了，出落得相當(dāng)標(biāo)致。她的皮膚是雪白的，頭發(fā)是漆黑的，眼皮是雙的，鼻子是挺的，嘴唇是鮮艷的，眼睛呢，則是大大的亮亮的，里面又是羞澀又是倔強。更加重要的是，毛雪蘭長得竟然比她的另外兩個哥哥還要高出幾公分?？瓷先?，純粹是草雞窩里飛出來的一只純金鳳凰。

因為是鄉(xiāng)長親自指定的，毛照財?shù)膬蓚€兄長不敢作任何反對，父母也是。鄉(xiāng)長跟他們說，好好謝謝我吧你們。你閨女這次上縣城，他娘的是一步登天啦！

不過他的話這時還沒有人肯相信，因為毛雪蘭長得再好看，也不過是王家莊里的一個普通姑娘。她是認(rèn)得一些漢字，但也并不多，別的能耐也沒有，對老鼠則絲毫也不感冒。而且她進縣城的目的，不過是替她哥毛照財受政府的表彰，僅此而已。說是一步登天，難道不是過于吹牛不上稅了嗎？

其實毛雪蘭對到縣城開會，內(nèi)心深處是有著無比向往的。長到十七歲，她跟王家莊大多數(shù)人一樣，別說沒進過縣城，就是十幾里外的大鎮(zhèn)大辛店都沒去過。能進城，而且還披紅戴花的，這份光榮，哪個能再有？所以盡管有些羞澀，有些忐忑，但毛雪蘭還是跟著鄉(xiāng)長進城去接受表彰了。

摳老鼠洞表彰大會果然開得相當(dāng)隆重。共有近千人參加。其中不乏摳老鼠洞的好手、能手。大家在進行經(jīng)驗交流時，不僅有摳野地里的老鼠洞摳出顯著成績的，竟然還有摳村莊里老鼠洞摳成功了的。比如那個叫周大牛的男人，摳村莊里老鼠洞的時候，他會在把老鼠和里面的糧食一鍋端了后，房子根本就沒受到任何程度的破壞。這個要比摳野地里的老鼠洞難度大多了。所以在經(jīng)驗交流中，周大牛占盡光榮，被再次評為勞動模范。不過沒多久，周大牛又被人揭發(fā)出來，說他的經(jīng)驗純粹是假經(jīng)驗，純粹是糊弄上級領(lǐng)導(dǎo)。因為他摳過的自家房屋，在一天半夜時分，轟隆一下倒塌掉了。他的媳婦和一個閨女被當(dāng)場砸死，自己也受了重傷。但因為這時已經(jīng)成了勞動模范，已經(jīng)被隆重表彰過了，這個不能更改，一更改政府的權(quán)威何在？所以關(guān)于周大牛造假一事，最后不了了之。另外政府還賠償了一筆錢款，這是閑話，帶過。

毛雪蘭因為從來也沒有參加過摳老鼠洞的群眾運動，不清楚摳老鼠洞的具體程序，只好老老實實坐在一邊看別人呼天喊地、喋喋不休。但因為她是毛照財?shù)拿妹?，是代表毛照財來的，到底還是受到了相當(dāng)程度的重視。原鄉(xiāng)武裝部部長、現(xiàn)人民政府副縣長叢宗明拉著她的手，眼睛亮得咔嚓咔嚓作響。他興高采烈地說，你就是英雄的毛照財?shù)拿妹妹┨m??？記得你哥毛照財被我和部隊首長共同選中的時候，你還是個拖著鼻涕的小姑娘。真是女大十八變啊……他舔著干燥的嘴巴，如饑似渴地繼續(xù)說，好，好，變得簡直太好了。

叢副縣長的手很大，很溫暖，握得也很重，很緊。毛雪蘭有點承受不了。更讓她承受不了的是，明明她從來也沒拖過什么鼻涕，他卻硬說自己十四歲的時候還拖著鼻涕，這不是糟蹋人嘛。所以她不高興，用力往外抽自己的手?？墒菂哺笨h長力氣大啊，到底沒能抽出來。結(jié)果她只能故意哎呀了一聲，假裝被什么咬了一口，跺了跺腳，這才把手抽了出來。

開完會，毛雪蘭原本是要跟著鄉(xiāng)長回王家莊，繼續(xù)當(dāng)她的農(nóng)民的。但縣里的一個年輕人過來找她，他說縣里研究了，決定留她在政府里面工作。這個年輕人說，我是叢縣長的秘書，政府迫切需要一個政治上可靠、有培養(yǎng)前途的打字員，而經(jīng)過緊張而嚴(yán)肅的考察，你是非常合適的人選。如果你愿意，戶口馬上從王家莊遷出來，落到縣城來，人也馬上上班。

毛雪蘭馬上想起了鄉(xiāng)長說的話，一步登天。難道這就真的一步登天了嗎？想想吧，一個農(nóng)村小閨女，沒有任何背景，只是進城來開了一個會，糊里糊涂的，立馬就成了城里人，而且還是縣政府的打字員。毛雪蘭想，這都是三哥毛照財?shù)哪苣土ǎ羰菦]有三哥毛照財，哪里有她的今天哩……

不過再一想，毛雪蘭就高興不起來了。她老老實實說，我認(rèn)得的字不多，做打字員能成嗎？

秘書樂呵呵地說，這有什么？世上哪個人天生就認(rèn)得字？你這么聰明，日后慢慢學(xué)嘛。他主動答應(yīng)給毛雪蘭當(dāng)老師，一天認(rèn)得三個字，不算多吧？這樣一年就是一千多。常用字也就那么幾千個，最多三年，你就能達(dá)到中學(xué)水平啦！

毛雪蘭馬上就愛上了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她回家把戶口遷進了城里，然后就夢幻般地開始了打字員的生活。

4

做了打字員的毛雪蘭，天天抽空跟著秘書學(xué)習(xí)。秘書姓蘇，叫蘇醒。在當(dāng)時，這一類名字很有一點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不過縣城人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政府里面的領(lǐng)導(dǎo)的文化水平高的更不多，因此也就沒有人懂得什么叫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毛雪蘭也不懂得，只是覺得這個名字好怪。蘇醒，難道這人以前是天天睡著的嗎？要不就是讓人打昏迷又醒過來了？哈哈……她喜歡蘇醒，學(xué)習(xí)起來也很有勁頭。

學(xué)習(xí)到了新的漢字，毛雪蘭就先把它們廣泛運用到寫信上。她給家里人寫信，兩個哥哥不認(rèn)得字，父母不認(rèn)得，妹妹認(rèn)得，可妹妹才幾歲，認(rèn)得也不認(rèn)得幾個。還有，在外面當(dāng)特種兵的三哥毛照財也認(rèn)得。她給毛照財寫的信，比給全家人寫的還要多。毛照財回信倒是不多，一年能回個三封兩封的就相當(dāng)不錯了。毛照財回信，總是說正在執(zhí)行重要任務(wù)，至于是什么重要任務(wù)，重要到什么程度，具體的內(nèi)容，他從來也不說出來。相比而言，毛雪蘭給毛照財寫的信就頻繁多了，不光頻繁，信的內(nèi)容也豐富，平日見到的人和事，平日想的什么，都寫給三哥看，都說給三哥聽，五花八門。在她的心里，覺得跟她最親的就是三哥毛照財了。

毛照財?shù)牡刂凡幌褚话愕牡刂罚瑳]有具體地點，用的是代號。這樣的代號除了有省份外，別的就沒有了。而且似乎是省份也經(jīng)常改變的。不過這正好也說明了毛照財當(dāng)?shù)谋奶胤N性質(zhì)。如果只是像平常的地址那樣，某某省某某縣某某部隊的，一成不變，毛照財也就算不上什么特種兵了。

進了城后，毛雪蘭很少能有時間回王家莊去。她忙著給政府打字，有時是機密文件，有時是領(lǐng)導(dǎo)講話，有時是總結(jié)材料。不忙的時候就跟著蘇醒學(xué)習(xí)。那時的打字機，用現(xiàn)代人的眼光看，簡直笨拙得可憐，要打字，毛雪蘭需要先在一堆鉛字里面選中了一個后，用手段扯過來，在一張蠟紙上砰地打一下，再送回去，挑選下一個字，麻煩而無聊。好在毛雪蘭因為能夠與蘇醒相處在一起，就是不喜歡這么砰砰砰地打蠟紙，畢竟是喜歡蘇醒的。這個連叢副縣長怕都看出來了。

這樣過去了不到一年，叢副縣長突然把蘇醒派了下去，讓蘇醒擔(dān)任了一個鄉(xiāng)的副鄉(xiāng)長職務(wù)。用叢副縣長的話說，這是升了。也幾乎同時，叢副縣長也升了。原縣委書記上調(diào)，原縣長升了縣委書記，叢副縣長就當(dāng)上了縣長。當(dāng)了縣長后，他換了個秘書。這個秘書姓方，三十八九歲了，長著一臉發(fā)黃的胡子，偶爾還有眼屎沒摳干凈。不過把胡子一刮，臉一洗，還是比較整潔的。字也寫得比蘇醒的方正。而且他最喜歡寫的是毛筆字。寫完了，還在后面蓋一個鮮紅的印章。毛雪蘭聽說這叫書法。而且叢縣長也愛寫書法的。不光愛寫，甚至還送了一張給毛雪蘭。只是毛雪蘭不懂得書法的好壞，隨手一丟，過后竟然找不著了。

蘇醒下去當(dāng)副鄉(xiāng)長后，毛雪蘭寫信的對象又多了一個。這個時候國家已經(jīng)不再把除四害當(dāng)作工作的重點了。他們談?wù)摰膬?nèi)容往往與趕超有關(guān)，比如趕超英國趕超德國甚至趕超美國，等等。這樣的話題談?wù)撈饋?，比較容易讓年輕人熱血沸騰。人的熱血一沸騰，往往就容易判斷失誤。有一天叢縣長要感謝天天為他工作的人員，說是你們辛苦了，就弄了一桌。他讓大伙多喝酒。不論男女，都要喝。說是喝醉了也沒關(guān)系，反正明天星期天，不用上班。

毛雪蘭原本是不喝酒的，因為判斷失誤，這一回也喝了。叢縣長還主動跟她碰了杯，說，小毛的字打得好啊，簡直是漂亮，漂亮極了，作報告時看著小毛打的字，能提神。他輕輕拍打著毛雪蘭的肩膀，喝了吧。喝了日后就更上一層樓了……

毛雪蘭看著叢縣長一飲而盡，也趕緊喝了。這喝了后的感覺跟沒喝就是不一樣。沒喝周圍一切皆平淡，喝了看什么都是美好的。結(jié)果兩腮嬌艷，渾身軟弱，很快就醉倒了，趴在桌子上嘻嘻笑。叢縣長打發(fā)人把她送回宿舍好生休息。第二天早上醒過來的時候，毛雪蘭無比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是赤裸的，而且……而且她的身邊還躺著一個人。她剛尖叫了一聲，嘴巴就被一只大手緊緊地捂住了。

毛雪蘭經(jīng)歷過這只大手，知道是誰的。轉(zhuǎn)眼看那人的臉，果然是叢縣長的那張方臉。叢縣長也像她一樣赤裸著自己。不過他的表情里面沒有驚訝。他很從容，說，真沒想到小毛你竟然還是個處女。要是知道你還是個處女，我就不會輕易這么了。起碼也得好好洗一洗自己，再鄭重一些的。

停了停，叢縣長又說，既然已經(jīng)這么了，說明我跟你還是有緣分的，這就好。很好，非常好。因為緣分也不是憑空得來的。得修煉一千年才能夠得到。他摟著毛雪蘭，把臉放在她的胸口，想想吧，這是多么大的福分，你一定要珍惜。

這時毛雪蘭還不到十九歲。本來她是想年底就跟蘇醒結(jié)婚的。出了這樣的事情，婚是結(jié)不成了。她躲在宿舍里哭，一共哭了兩天。這兩天里，沒有人敢進她的宿舍，唯一來的就是叢縣長。他給她送吃的喝的，然后留下來過夜。如果毛雪蘭有拒絕的意思，叢縣長就從褲子口袋里摸出一把小手槍來給她看。叢縣長說他當(dāng)武裝部部長都當(dāng)習(xí)慣了，沒有槍還真別扭。況且如今是縣長了，地位高了責(zé)任重了，更得有槍防身了不是？毛雪蘭看見亮晶晶的手槍和黑洞洞的槍口，身子也就慢慢軟下來。在叢縣長看來，毛雪蘭就是一塊柔軟的雪白的面團，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揉搓出任何他想要的形狀來。

叢縣長也不是個自私的人，他鼓勵毛雪蘭跟蘇醒結(jié)婚，他說蘇醒是個多么優(yōu)秀的時代青年啊，將來他還是要繼續(xù)提拔重用他的。他承諾，等過兩年，他就把蘇醒調(diào)回縣城來，先擔(dān)任辦公室主任，再擔(dān)任秘書長，等有了顯著成績了，還可以擔(dān)任副縣長，甚至縣長……前提條件是，他們的事情既不能跟蘇醒說，也不能跟任何人說。叢縣長說，想想吧小親親，你哥毛照財能有今天，難道不是我的功勞？你能進城，難道不是我出面安排的結(jié)果？若是沒有我，你只怕現(xiàn)在早就嫁給了一個鄉(xiāng)下滿身泥巴、兩腳牛糞的漢子，自己也成了又臟又臭的娘們了……

毛雪蘭想想，叢縣長說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只是再給三哥毛照財寫信的時候，想起叢縣長的方臉，毛雪蘭的淚水還是忍不住，一滴一滴往下落。滴到信紙上，信紙就濕了一片，她把它晾干，字被洇了，干了后雖然也能看出來，但筆畫卻粗了，顯得發(fā)福。所以毛照財有一次回信問她哭什么，在如此偉大的日新月異的年代里，難道你生活得不幸福嗎？毛雪蘭說幸福，新社會里的人哪能不幸福呢？甚至她說，我哭，也正是因為幸福幸的才哭呢。

這封信寄出去后，好長時間毛雪蘭也沒有再收到毛照財?shù)男?。她寫信問毛照財怎么不給她回信，是不是討厭她這個妹妹了，毛照財也不搭理她。一共寫了五六封信，也沒見到毛照財?shù)囊粋€字。這讓毛雪蘭感到害怕，她非常擔(dān)心毛照財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進城后，她也曾跟人打聽過特種兵到底是什么樣的兵，別人的回答五花八門，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特種兵的危險程度，遠(yuǎn)遠(yuǎn)高于普通士兵。

叢縣長占有毛雪蘭，是在這一年鮮花爛漫的春天。等雪花飄逸的冬天來到后，毛雪蘭向上面打了個報告，要與蘇醒結(jié)婚。叢縣長的事情她一直不敢對蘇醒說，蘇醒也好像一無所知。這樣就好。盡管叢縣長不時地還過來找她，跟她睡在一起，反復(fù)不停地折騰她，把他自己的東西強加進她的身體里，她也只是默默承受，有時候甚至還會感到快樂，盡管這不是她想要的。

有一天上午上班，縣政府所有的人都來了，但叢縣長沒來。照計劃是要馬上開一個會的，主持會議的縣長沒來，辦公室主任著急，就打發(fā)人去請。為了更好更方便地集中精力工作，叢縣長并沒有把家屬帶進城里。他一個人在政府大院里住著兩間房子。去請他的人在外面敲打了半天門，叫了不止一百聲縣長，把嗓子都叫啞了，里面就是沒有動靜。最后只得找公安局的人過來，破門而入。結(jié)果大伙發(fā)現(xiàn)，叢縣長已經(jīng)死在了床上。

現(xiàn)場沒有任何搏斗之類的痕跡，門窗也沒有任何被撬過的痕跡。叢縣長的手槍也好好地放在枕頭一邊。公安局的人檢查了半天，任何蛛絲馬跡也沒有。唯一讓人奇怪的是，床下面有一只身體僵硬的老鼠。再擴大了檢查范圍，才在后面的墻腳發(fā)現(xiàn)了一個老鼠洞。顯然這個老鼠洞是由老鼠新開掘出來的，因為洞口的泥土顯得很新鮮。很可能是這只死了的老鼠生前所做的最后的工作。但這與叢縣長的死有什么關(guān)系嗎？沒有?？隙]有。另外，躺在床上的叢縣長表情寧靜，沒有絲毫痛苦。仔細(xì)查看，還能在他的嘴角發(fā)現(xiàn)一綹被凝固了的笑容。

本來公安局是要把叢縣長的死定性為階級敵人進行地瘋狂破壞，或者是蔣介石派過來的特務(wù)下的毒手，但因為沒有絲毫證據(jù)方面的支持，無法下定論。最后法醫(yī)驗尸結(jié)果出來了，說是叢縣長的心臟有點問題。顯然是由于連日連續(xù)的過度操勞，引起了心臟病發(fā)作，因而不幸犧牲了。這樣，叢縣長就被塑造成一個一心為工作奮不顧身的正面典型，被幾家報紙揮淚如雨地宣傳了一通。

在當(dāng)時，最容易接受叢縣長死亡這一事實的就是毛雪蘭。它讓毛雪蘭解脫，身心都放松下來。叢縣長霸占她差不多一年了，如果他不死，即使她與蘇醒結(jié)了婚，相信他也不會輕易放過她的。而現(xiàn)在，在她要與蘇醒結(jié)婚前的一個月，叢縣長自己死了，她感到的只有輕松，只有快樂，只有幸福。至于他到底是怎么死掉的，管他呢，只要他不再騷擾她日后的生活就成。毛雪蘭當(dāng)天買了一塊肥皂，跑到政府開的浴池里，痛痛快快地洗了半天，把自己從里到外都洗得干干凈凈。出來時，毛雪蘭就明白，她與過去不一樣了，完全地徹底地不一樣了。

春節(jié)前毛雪蘭就要與蘇醒結(jié)婚了。結(jié)婚這天，她意外地收到了一個包裹。是三哥毛照財寄來的。拆開來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大包炒花生和一包上海出產(chǎn)的牛奶糖；另外還有一封短得不能再短的信，信里只有一行字，祝饞嘴妹妹毛雪蘭新婚大喜。毛雪蘭摟著沉甸甸的包裹，一時哭笑不得。毛照財寄這些，難道還記著她的嘴饞？

婚后的生活幸福而充實。蘇醒調(diào)回來了，到縣政府工作。毛雪蘭繼續(xù)當(dāng)打字員。又過了一年，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世，是個女孩，蘇醒就給她取了個名字，叫蘇蘭。毛雪蘭不愿意，說，哪有閨女跟娘一個名字的。

蘇醒說，那你說叫什么好？

毛雪蘭想了好幾天，說，叫歌吧。蘇歌。

結(jié)果孩子真的就叫了蘇歌。只有毛雪蘭自己明白，蘇歌的這個歌，其實是三哥毛照財?shù)哪莻€哥。

5

毛照財出去，很久都沒有回來了。他給家里寫的信也是又稀少又簡短。甚至連一張照片也沒寄回來過。他最小的妹妹毛雪青連他長得什么樣子都忘記了。王家莊也差不多都把他忘記了。暗地里有人猜測，說不定毛照財早就打仗打死了呢。

毛照財當(dāng)兵出去后，貓鼻子首長也沒有再來招過兵。那些摳老鼠洞摳成了高手的青年，年年冬天都盼著他來，但他始終也沒有來。過了幾年，大伙就不再摳老鼠洞了。至于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大伙蜂擁著到處去摳老鼠洞，已經(jīng)與原先摳的動機徹底決裂，回歸到毛照財當(dāng)年摳老鼠洞的老路上去了。

但即使王家莊的人比別的村莊更能摳老鼠洞，三年里也還是餓死了幾十口人。這里面就包括毛照財?shù)臓敔敽湍棠獭Ａ硗饷肇數(shù)拇蟾缑障驳睦掀乓拆I死了。如果不是毛雪蘭偷偷從城里帶回些糧食，只怕家里還會有人繼續(xù)餓死。

妹妹毛雪青出落成大姑娘后，給姐姐毛雪蘭寫信，說是讓她在城里幫她找一份工作。原因沒說，毛雪蘭明白，毛雪青的心思一定與她當(dāng)年的一樣。接到信，毛雪蘭就請了個假回來了。

這時毛雪蘭已經(jīng)有了兩孩子，二的是個男孩，叫蘇康。她領(lǐng)著蘇康走到村口時，正好碰到一個戴著墨鏡的黑臉男人。這個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衣服的人操著半土半洋的口音問她，大姐呀，這是山東省登城縣王家莊村嗎？

毛雪蘭覺得這人有些熟悉，卻又陌生得很，一時也不知是哪個，看了一眼，還是把握不住，就沒敢問他什么，說，是哩。不過現(xiàn)在叫王家莊大隊了。

這人說，哪里是王家莊。要是，我咋個就認(rèn)不出來了？

毛雪蘭不再理會他，領(lǐng)著蘇康往家里走。走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這人還跟在后面，亦步亦趨，一時心慌，以為是歹徒，就哆嗦著心腸說，你來王家莊找哪個？

這人說，我不是找哪個，我是回自個家來了。

毛雪蘭怔了怔，回家？你是王家莊的？我咋不認(rèn)得你？

這人嘆息一聲，我都十三四年沒回來過了。出門時十七歲好年華，這回來，都整整三十歲掛零頭了。

他這么一說，毛雪蘭當(dāng)時就蒙了，她回過身來，一把扯下他的墨鏡，結(jié)果她看見了一只空洞著深深黑暗的眼睛。但這男人的另外一只眼睛卻亮，亮得嚇人。毛雪蘭哆嗦著嘴巴說，你是我照財哥嗎？

這人用那只囫圇眼睛盯著毛雪蘭看，你是毛雪蘭？

毛雪蘭哇地哭起來，說，哥呀，你這只眼是咋了啊？

這人果然是毛照財。因為一摘下墨鏡，毛雪蘭就明白了，只有三哥毛照財才會有這樣亮的眼睛的。毛照財笑了一下，取過墨鏡戴回去，淡淡說，眼睛嘛，有一只就夠用了。

毛雪蘭把毛照財領(lǐng)回家。毛照財現(xiàn)在對家里人來說是陌生的。他離開的時候，嘴唇上才剛剛長出一點柔軟的胡子來，皮膚也嫩得很；現(xiàn)在不光胡子旺盛，皮膚也又黑又粗。如果不是毛雪蘭領(lǐng)著他回家，他自己進門說他是毛照財，家里人沒有哪個會信。不過只要有一個人認(rèn)出他來了，大家再瞅瞅，就越瞅越是毛照財了。

胡亂說了一會兒話，毛照財告訴大家，他不在部隊上干了，轉(zhuǎn)業(yè)了。至于那只沒有了的眼睛是怎么沒有了的，沒人敢問，他也不說。別的情況大家就是問了，他也只是含糊過去，說，部隊上的事情，坐在家里想是想不出來的。

毛照財掏出一把票子，要二哥毛照福出去割肉買酒，說是正好毛雪蘭也回來了，等于一家團圓了，得好好慶賀慶賀。

毛照財就這樣回來了。在家里住了幾天，白天躺在炕上呼呼大睡；黑夜里起來，點了火油燈，跟家人說話，或者自己出去蹓跶。第五天上面下來通知，要他到人民公社的武裝部上班去。安排的職務(wù)是武裝部部長。

武裝部部長是要佩槍的，但毛照財似乎是對槍絲毫也不感興趣。不過武裝部部長需要管理全公社的民兵，需要帶領(lǐng)民兵去站崗放哨，抓抓臺灣特務(wù)什么的，這還離不開槍。毛照財就只好把槍往懷里胡亂一掖，有時候明明看見他是掖在懷里了，但他往外掏時，卻是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來的。

王家莊的民兵也同樣要聽從毛照財?shù)闹笓]。不過他們感覺到，現(xiàn)在的毛照財，跟十幾年前摳老鼠洞的毛照財不一樣了，甚至不是同一個毛照財了。尤其他戴著那副墨鏡的樣子，非常像是蔣介石從臺灣派過來搞破壞的特務(wù)。甚至連公社革委會主任也有些看著他的墨鏡不習(xí)慣，曾經(jīng)請他摘下來，說是不要影響了別人的情緒。毛照財輕輕一笑，說，我沒了一只眼睛啊。

回來一年不到，毛照財找了個老婆。似乎毛照財對老婆也沒多大興趣。但是他都三十多了，如果還不找，肯定會影響到革命工作人員的形象的。毛照財?shù)睦掀砰L相一般，年齡比毛照財小三歲，曾經(jīng)結(jié)過一次婚，因為男人好喝酒，喝醉了好打老婆，打起來輕重程度不好掌握，最后就不在一起過了。毛照財對二婚幾婚的不介意，說自己也不是什么年輕小伙，也不是處男，這就挺好。結(jié)果日子過得真的挺好的。

毛照財回來后，其實王家莊的人都想好好問問，他在部隊都做了些什么，有的還想問問貓鼻子為什么沒再來招兵。是不是因為招了他毛照財回去后悔了？要不就是原本貓鼻子上次來，就是胡鬧鬧尋開心的？但一看見他的墨鏡，一想起墨鏡后面那個不著邊際的黑洞，就都不敢問了。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毛照財就回來兩年了。兩年后毛照財?shù)降资且驗槟R受到了連累。紅衛(wèi)兵造反的時候，開始并沒有想把毛照財也拉下馬來，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腳的?？墒怯幸淮?，他們拉著革委會主任和婦聯(lián)主任幾個批斗的時候，毛照財竟然戴著那副墨鏡，慢悠悠地踱上臺來，跟那些個嘴上沒毛的少年男女說，弄這個有意思嗎？畢竟還是一家人嘛，又不是敵我矛盾。

紅衛(wèi)兵問他弄這個沒意思，那弄什么有意思。王家莊來的紅衛(wèi)兵，有好些都知道毛照財是靠著摳老鼠洞，才混進革命隊伍里去的。他們就跳起來，說，你不就是個摳老鼠洞的嗎？難道摳老鼠洞有意思？

毛照財嘿嘿一笑，摳老鼠洞還真有意思哩。

紅衛(wèi)兵問他怎么個有意思法，毛照財神秘地說，不告訴你們。

就是這句不告訴你們，到底惹惱了紅衛(wèi)兵們，他們干脆把他一按，有人扯了他的墨鏡，說，看看你整天戴著個驢捂眼子（指的就是墨鏡），就知道你不是好人?？煨┨拱捉淮闶遣皇潜皇Y介石用金錢美女收買了，潛伏回來當(dāng)特務(wù)的？

毛照財哼了聲，蔣介石？若是說我收買他還差不多，他想收買我？他有那個本錢嗎？

扯了他墨鏡的那個紅衛(wèi)兵瞅瞅手里的東西，往地上一扔，嘩啦一下鏡片就碎成了一地雞毛。毛照財跳起來，說，狗日的你們，你們知道這墨鏡是誰送給我的嗎？

大伙追問他是誰，毛照財搖搖頭不說，只說，我怕嚇?biāo)滥銈儭?/p>

但那時的紅衛(wèi)兵顯然是不怕被誰嚇?biāo)赖?。他們找出繩子捆住他的胳膊，把他跟臺上的走資派一起批斗。毛照財也不在意，只是批斗了才片刻，捆綁他胳膊的繩子不知怎么自己掉了下去，再捆綁上，沒片刻就又自己掉了下去。毛照財說，笨蛋，繩子有這么捆的嗎？

他把手伸出來，教導(dǎo)著他們怎樣捆怎樣綁。結(jié)果批斗會沒開成，倒成了捆綁表演了。但遺憾的是，毛照財無論怎樣教，他們也還是學(xué)不會。毛照財就輕輕一笑，說，算了，你們隨便捆吧。我有老婆孩子，也不會跑。再說，我要是想跑，你們也攔不住啊。

因為有毛照財參與，以后的批斗會也都開得不倫不類。被批斗的對象們要比別的公社少遭受了許多災(zāi)難。有些本想自殺的也沒自殺，活下來了。

6

新成立的公社革委會報請縣上批準(zhǔn)，把毛照財?shù)奈溲b部部長給撤職了，發(fā)配他回王家莊勞動改造。毛照財很高興，說，成啊，老子這狗屁官早就做得夠夠的了。

結(jié)婚后老婆本來就放在村里，跟爹媽住一幢房子，他回去了正好。老婆這時剛給他生了個兒子不久，毛照財取了個名字，叫毛旺。每天勞動過了后，毛照財就拎著毛旺到處走。山高水低，月明星稀。走了幾個月，有一天黃昏時分走到生產(chǎn)隊的倉庫前，他就不走了。站在門外，把鼻子貼著門縫伸進去，抽了抽，臉上就出來了一片灰色。讓人用了墨一樣?；氐郊夷樕€是變不回來。

第二天毛照財就找隊長，說，咱隊上的人，挨餓的不少，個個面黃肌瘦的，可倉庫里的糧食咋就都喂了老鼠了呢？

隊長王占有年紀(jì)跟毛照財差不多，小時候還在一起玩兒過雞巴。毛照財當(dāng)兵走了后，王占有有一段時間里成了王家莊最能摳老鼠洞的人。他摳老鼠洞，手藝是練出來了，水平也有，但目的并沒有達(dá)到。本來對毛照財還有幾分嫉妒，但這時毛照財如此淪落，眼睛都丟了一只，老婆也不是原裝的，原有的嫉妒也就沒有了。所以毛照財這么一說，王占有就長嘆一聲，說，那些狗日的老鼠喲，我倒是想從根兒上治了它們的，辦法想了不知多少，貓用上了，沒用；老鼠藥用上了，開始還能藥死幾個，過后就再也藥不死了；老鼠夾哩，也用，倉庫保管的腳都被夾腫了不知多少回?？蛇@老鼠，咋個也滅不了啊……

毛照財說，人都挨餓，三尺腸子閑了二尺八寸半，還舍得拿糧食喂些個沒臉皮的老鼠？

王占有說，哪里是我舍得。毛主席號召咱們消滅老鼠，白紙黑字，廣播喇叭，這都號召了多少年了，哪個村子消滅得了？咱不是拿這狗日的沒辦法嘛。這要是野地里的老鼠，還能摳摳……

毛照財想了想，像是在下個什么決心樣，說，要是你讓我做倉庫保管員，我保證倉庫里面沒有一只老鼠。

王占有嗤了聲，吹牛腿肚子吧你。這可跟摳野地里的老鼠洞不一樣。當(dāng)年外村一個叫周……什么的，也摳過，可結(jié)果把自己老婆孩子給砸死了了事……

毛照財說，一樣是不一樣，可天底下什么事情都不是不能想的。我出去了這么多年，閑著沒事時，比如跟老鼠樣被困在哪里出不來的時候，我就愛瞎琢磨。天長夜黑，風(fēng)花雪月，有些事情到底是經(jīng)不住瞎琢磨啊。

王占有還是不相信。毛照財就說，要不你到我家瞅瞅吧。若是在我家你能發(fā)現(xiàn)一只老鼠，算我白放了個臭屁。

王占有真地跟毛照財?shù)剿艺疫^了。還真是沒找到半只。開始以為毛照財不過是把老鼠洞口用石頭塞死了，可看看原先的老鼠洞口還在，但卻沒有絲毫老鼠的味道，就說，成啊。你先到倉庫干著。若是效果好，我就讓你接手了。

毛照財說，我在倉庫里治老鼠的時候，不能有別人在眼前看著。

王占有說，這是為啥？

毛照財說，你要是再問，我就不做了。

王占有哈了聲，你這就拿上把了？

不過還是答應(yīng)了。毛照財又提了個條件，說，要是我治成了，你也不能跟別人說。這事情就是咱兩個人的事情。說實話，在家里，我連老婆都沒說過。

王占有說，也成。

毛照財不放心，說，你們些個當(dāng)小干部的，往往口是心非，嘴巴松得像個老母豬屁眼兒。你得用心發(fā)個誓。

毛照財進了生產(chǎn)隊倉庫，把門一關(guān)，一整天都沒出來。王占有幾回想拍打開門進去看看，但想到自己對毛照財?shù)某兄Z，就盡力地忍住了。畢竟對他這個生產(chǎn)隊隊長來說，糧食是最最重要的啊。他曾經(jīng)算計過了，整個生產(chǎn)隊的倉庫里的老鼠，一年起碼也得吃掉他幾千斤糧食的。這些糧食若做成玉米餅子或者饅頭，生產(chǎn)隊二百號人，撐也能撐死好幾回了啊。

天完全黑下來后，毛照財才慢吞吞從倉庫里面出來。他顯得非常疲勞非常憔悴，走路都有些像鐘擺樣左右搖晃。王占有伸手扶著他，問他怎么樣了？毛照財跟他要了根煙點上吸，吸完一支又要了一支，對火點上，才說，今天黑夜里不管了，明天天不亮，你找兩個口風(fēng)緊的棒勞力，幫我往外運老鼠吧。

王占有想相信毛照財話的真實性，又覺得他說得過于荒誕；想不相信，又覺得他過于自信。不過好在明天一早就有結(jié)果了，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他就送毛照財回家，自己去找了幾個靠得住的，要他們明天天不亮到倉庫去，聽從毛照財?shù)闹笓]。

第二天王占有起來得特別早。起來后天還黑漆漆的一團，直到吸了三支煙，天才有了一絲想要亮的意思。他急忙出門，快步去了倉庫。到了那里，毛照財并不在，孤零零只他一個。隔著倉庫的門聽聽，里面死了一樣地靜。而如果在往日，隨時在門外聽聽里面，哪一次都是鬧騰得很。就是開了門進去，那些膽子大得包了天的老鼠，也敢在你的眼皮底下晃來晃去。它們根本就不怕人，反正你又捉不住它們，反正它們靈活得很。反正它們一轉(zhuǎn)身就有洞可鉆。

這一次的靜，倒叫王占有感到有點害怕。他不是害怕老鼠們統(tǒng)統(tǒng)地沒有了，而是害怕這種靜。他哆嗦著點了一支煙吸，吸到一半毛照財來了。毛照財說，你來得倒怪早哩，不是一晚上沒回家吧？

王占有說，你哩？

毛照財說，你還吸香煙哩。我這一回來勞動，工資也沒了，香煙也吸不成了，煙葉子也沒得分，困得很呢，你給我支吸吧。

毛照財把煙吸到一半，王占有叫的兩個社員來了。毛照財瞅瞅他倆，再瞅瞅王占有，認(rèn)真說，這事情你們?nèi)f萬不能出去說的。

毛照財讓其中的一個到田地里挖個坑，坑不用太大，一米見方即可，但要深，起碼也得四尺。王占有問挖坑干嗎，毛照財說，埋老鼠啊。

他打開倉庫的門，把里面的幾盞提燈點著了，又摸出一只手電筒按亮，才和王占有及另外一個社員進到里面。這一進去，王占有和那個社員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在肚子里。只見地上密密麻麻躺著的都是老鼠的尸體。多得連腳都插不進去了。而且這些老鼠的尸體，個個都血淋淋的，像是被什么兇猛的怪物給咬死了似的。整個場面恐怖得很，王占有兩個都彎了腰想吐。

毛照財說，想想就是它們把咱們的口糧給硬搶奪了去，自己享用，你倆就該恨它們了，一恨就不覺得惡心了。

他把一個塑料口袋拎過來，讓王占有撐著口，讓另一個往里面裝老鼠的尸體，沒一會兒就裝滿了一口袋。等把地上的老鼠尸體收拾得差不多時，能裝二三十斤東西的塑料口袋已經(jīng)用了六個。算計一下，至少也有一百二三十斤老鼠的尸體。

毛照財推過手推車，讓他倆把扎緊了口的口袋裝上車，由另外那個社員推著。他跟王占有跟在后面，一路上都不說話。到了野外，看看坑挖得差不多了，毛照財跳下去，又往下挖了半尺，這才讓他們把老鼠的尸體丟進去，然后填土，踩嚴(yán)實，又在上面撒上些熟土，再踩嚴(yán)實。這樣，白天如果再過來找，就找不到了。

弄完了后，毛照財再三叮囑大伙，今天的事情萬萬不可說出去的。因為雖說老鼠可恨，可畢竟一下子殺害了這么多性命，到底不是件開心的事情。說出去了，只怕是要生是非的。王占有也叮囑過那兩個社員，說是如果他倆出去胡亂說了，日后就甭想再有好活計干。他說，就是想扣扣你們的口糧工分，也是我一句話的事情。

打發(fā)那兩個社員回家，王占有正式讓毛照財接手做倉庫保管員。毛照財卻突然不愿意接手了，說，既然老鼠都已經(jīng)清除干凈了，它們想要卷土重來，那也需要相當(dāng)長的時間，所以做不做保管員也就無所謂了，再說我對賬目什么的沒興趣。

王占有說，我答應(yīng)了你再反悔，這不是找著讓你笑話嘛。

毛照財說，是我自己不愿意了，與你沒關(guān)系。而且我只剩下一只眼睛了，管理賬目什么的，也實在是不方便。

因為是毛照財主動不做保管員了，王占有就沒再堅持。毛照財說，算計一下，從老鼠嘴里摳出來的糧食，還是一人一份，分給大伙填填肚子吧。

王占有說，這個成。

毛照財說，我不做保管員，你也不要把今天的事情說出去。

王占有說，我說出去我是吃屎的狗。

7

這件事毛照財以為做得穩(wěn)妥，一切都是悄悄的。王占有發(fā)了毒誓，另外兩個社員也都發(fā)過誓了。所以毛照財做過了，也就放下了。王占有呢，從此似乎是對毛照財格外關(guān)照，繁重的勞動不分配給他，讓他只做些輕省的，工分卻不少，毛照財也不在意，時間就這么往下嘩啦嘩啦過了。

不過到底王占有這樣的人，沒有經(jīng)受過專門訓(xùn)練，肚子里的秘密不可能甘心讓它白白爛掉的。況且王占有好喝酒，酒喝多了就容易出事。這才過去了不到一個月，有一回上公社開會，開過了大伙會餐。因為文化革命成果顯著，革委會主任高興，就上了酒。王占有的臉一被酒泡紅起來，嘴巴就管不住了。結(jié)果他就吹牛，說自己如何如何了得，把個集體的倉庫了得得連一根老鼠毛也沒有，更別說老鼠本身了。別人說他吹牛，他不高興，吆吆喝喝著非得讓人家到他的倉庫里去參觀參觀不可。

若是革委會主任不年輕，也就沒事了，聽了只當(dāng)是笑話?？蛇@個主任年輕，進領(lǐng)導(dǎo)班子的時間不長，再加上他也需要有政績襯托自己的水平，就非常認(rèn)真地問王占有說的是不是真的。如果他王占有真的能夠做出如此重要的成績來，顯然是為革命立下了很大的功勛。這樣的干部是要重點培養(yǎng)的；如果是吹牛，那么結(jié)果正好相反，這樣的干部要堅決清除出革命隊伍，打掃進歷史的垃圾堆里。

主任把事情上升到如此高的高度，本身就很能夠鎮(zhèn)住人。況且王占有成竹在胸，更況且主任還有重點培養(yǎng)的許諾，王占有就把胸膛拍得叭叭作響，說，如果我說了半句假話，我就不是我娘養(yǎng)的。

有人問，不是你娘養(yǎng)的，那是啥？

王占有紅著臉說，是狗日的私孩子。

結(jié)果中午飯吃過，稍事休息，主任就帶領(lǐng)全公社各大隊生產(chǎn)隊的隊長書記們，轟轟隆隆來到了王家莊。王占有找人叫來倉庫保管員，打開門來，任由領(lǐng)導(dǎo)們檢查。大伙一擁而入，四處都摳弄遍了，結(jié)果真如王占有所言，沒有發(fā)現(xiàn)一只老鼠。

被老鼠們害得頭疼不已的隊長書記們，一時都傻瓜了。但同時眼睛也都嘩啦一下亮了起來。五彩繽紛。他們把王占有團團包圍住，紛紛問他到底采用了什么辦法，把這狗日的老鼠給弄得蹤影不見？王占有大著舌頭說，這個說不得。保密。

主任問，他也是說保密。主任惱火起來，讓人把他拖進主任的吉普車?yán)?，叫大伙且散了回家，說是待弄出這個密來，就印發(fā)文件，讓全公社的倉庫都像這里的一樣。然后吩咐司機，把車開回公社。

回去后，主任且讓人把王占有扔進宿舍里醒酒。到半下午了王占有還沒醒過來，主任就找人弄了一杯涼水，過去親手潑到他的臉上。這一激王占有就只能醒過來了?？匆娕瓪鉀_沖的主任站在眼前，一時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主任的口氣卻是無比嚴(yán)厲，說，好啊你個王占有，是不是想跟走資派坐到一起去吃喝玩樂啊？這幾天我怎么瞅你怎么像個新興的資產(chǎn)階級分子，那眉目，那眼睛嘴巴耳朵……今天再一檢驗，果然已經(jīng)快要滑進美帝蘇修的泥潭里去了。

王占有急忙爬起來，顧不得抹濕淋淋的臉，惶恐著說，主任啊，我這是怎么了？我是一心跟黨走啊我。

主任哼了一聲，好啊王占有，既然你這么說，我暫時也相信了你，眉目什么的也不提了。中午時分你帶領(lǐng)大伙去參觀了你們生產(chǎn)隊的倉庫，果然里面沒有一只老鼠?？墒谴蠡飭柕綖槭裁磿r，你狗日的卻像個黑五類似的沾沾自喜，說什么保密。啊保密。你狗日的跟黨保什么密？你說！

王占有這才明白自己闖了禍了。前后想想，卻也什么也想不起來。但恍惚著，又似乎是自己真地領(lǐng)著人回去參觀過倉庫了。這么一折騰，汗水嘩啦一下就出來了，跟涼水混在一起攪弄，身子也哆嗦起來了，像是害了傷寒。

主任這時倒有了耐心，他坐到一邊去，等待著王占有狠斗私字一閃念，等著他悔悟過來，為人民立新功。而王占有確實也悔悟了，很快他就說，我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啊。就是我們生產(chǎn)隊的毛照財，是他治的啊。這個密，就是不保，也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主任認(rèn)得毛照財，但卻對王占有的話半信半疑。王占有指天劃地地發(fā)誓，主任就說，你回去把毛照財叫來吧。

王占有說，成，我這就回去叫。

可是一想，自己也跟毛照財發(fā)過誓的，說是自己如果說出去了，就是一條吃屎的狗。難不成真就做那么一條狗，趴地上吧嗒吧嗒吃屎？可是事到如今，也理會不得了。他就騎上自己那輛破自行車，搖搖晃晃回去了。見了毛照財面，先給了自己一個耳光，看看毛照財沒啥反應(yīng)，就又給了自己一個耳光。兩個耳光下來，王占有的半邊臉就出來了幾個手指印，片刻就紅腫了起來。

毛照財坐著不動。也不是全不動。他懷里抱著毛旺，撕了一張日歷，弄了些旱煙末，笨拙地卷煙。王占有趕緊掏出一支香煙給他。毛照財也不接，卷出來后，用口水抿抿，把細(xì)的一頭塞嘴里，咬掉一截，點上吸了一口，這才說，你還有半邊臉呢。咋不也打腫了？想充胖子就充全了嘛，省得別扭。

王占有抬著手說，我是一條吃屎的狗哩。

毛照財說，吃就吃嘛。狗能不吃屎？不吃屎能是狗？

王占有就啪啪兩下，把剩下那半邊臉也打成了胖子。毛照財說，能耐了，你還真充了胖子了？

毛照財把毛旺塞給老婆，拍打拍打手，跟王占有出來。王占有說，我騎車子帶著你。

毛照財哧地一笑，你那臭水平，我還真不敢讓你帶哩。

王占有說，祖宗，我驢一樣背馱著你行了吧？

毛照財說，弄那么些人來參觀，你狗日的風(fēng)光了吧？

王占有苦笑起來，風(fēng)光個屁。我都恨不得找個老鼠洞鉆進去了哩。

毛照財笑，若是你能鉆進老鼠洞里，只怕老鼠們會把你撕巴撕巴吃了。說完長長嘆了聲，補充說，我也是。

看來主任倒是個有心人，王占有和毛照財剛出王家莊，迎頭就碰到了公社的吉普車。車到他們眼前，停下來，司機抻出頭來說，劉主任叫我來拉你們。

王占有把自行車往溝里一掀，回頭瞅，卻見毛照財已經(jīng)拉開車門鉆進去了，他就暗暗松了一口氣，知道毛照財這是愿意了。

革委會主任不計前嫌，見了毛照財熱情地問好，還把了手不放。毛照財也沒客氣，說，都是為革命事業(yè)嘛。我呢，也豁出去了。只是這得我一手來。全公社所有的大隊生產(chǎn)隊倉庫，加在一起能有一百個吧？不能讓別人動手。一家一天，三個月我能輪遍了。他們只管負(fù)責(zé)第二天清理倉庫。若是你答應(yīng)了，我就做；若是你不答應(yīng)，就是殺了我，我也要含笑刑場，昂首闊步，決不妥協(xié)。

主任說，三個月時間太長了，三個月，不知狗日的老鼠又能糟蹋了多少糧食。

毛照財說，好幾千年了，老鼠們吃的糧食有多少，這個誰也算不出來。

主任頓了頓，說，要不，我找?guī)讉€口風(fēng)緊的，你培訓(xùn)培訓(xùn)，讓他們一起跟著你沖鋒上陣？

毛照財輕輕笑了一下，這個傳授不得的。要是萬一把世上的老鼠都弄絕了種，我不是罪過齊天了嗎？

主任也笑，你說這可能嗎？

毛照財也笑起來，說，是不可能?？傻降讱⒑Φ男悦嗔耍瑫尷咸焐鷼獾?。

主任說，前些年自然災(zāi)害，餓死的那些人，難道不是性命了？

毛照財想了想，說，也有道理。不過這跟我沒關(guān)系。我就是想自己動手。也省得別人跟著我手上沾滿了老鼠的鮮血……

主任盯著毛照財看了半天，才說，好吧。我也不難為你。

毛照財笑了一下，說，不是你難為我，是我難為你哩。

8

往下三個多月的時間，毛照財在全公社的各個大隊之間，以王家莊為中心，呈輻射狀四處出走。他空著兩只手，來到某一個倉庫門口，跟對方要上一些吃的喝的，要一盞或者兩盞提燈，一個手電筒，一包香煙，然后就一頭鉆進去，把門反閂起來。一般直到黃昏時分，毛照財才打開門，喝醉了酒樣從里面搖晃到外面，一屁股坐下，吸一支煙。然后對方就或者用馬車，或者用拖拉機，把他送回家。不管離王家莊有多遠(yuǎn)，毛照財每天是一定要回家的。他從來也不在外面住宿。

三個多月，死在毛照財手下的老鼠已經(jīng)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了。因為清理的工作與他無關(guān)，他也不去想。只是一個倉庫一個倉庫地進去。到從全公社最后一個倉庫里出來，毛照財已經(jīng)消瘦得厲害，臉也灰蓬蓬的一團，毫無血色，像是身體里面所有的內(nèi)容都被抽光了一樣，回到家毛照財就大病了一場。

因為病得厲害，村里趕緊把他送進公社衛(wèi)生院。醫(yī)生們檢查不出毛病來，公社革委會主任親自過來，讓醫(yī)生好生診治。但畢竟公社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水平有限，建議主任把病人送到縣醫(yī)院，說是那里的醫(yī)療水平高，藥品也齊全。毛照財說沒事，想回家，但主任是得到過他有力幫助的，不忍心就這么完事，給縣醫(yī)院打了電話，強調(diào)費用可由公社報銷，那邊就來了輛救護車，把毛照財拉走了。

但縣醫(yī)院的醫(yī)生同樣查找不出毛照財?shù)降咨耸裁床　８鞣N檢查手段都上去了，也還是查不出來。瞅著毛照財，就是一副油盡燈枯的樣子。大伙都想毛照財這一回怕是完蛋了，活不回來了。甚至連德高望重的老醫(yī)生，也都暗中囑咐家人，看看有什么他想吃的喝的，趕緊弄給他吃了喝了。

毛照財病重，最傷心的是妹妹毛雪蘭。毛雪蘭已經(jīng)不做打字員了?？h革委重新結(jié)合時，蘇醒被結(jié)合成了副主任，相當(dāng)于過去的副書記。毛雪蘭就成了有身份的人。只是蘇醒革命性強，是個不徇私情的人，毛照財既然被下面的革命小將們給打倒了，發(fā)配回王家莊勞動改造了，他也不能給強行扶出來。但是毛照財病重，情況又不一樣了。在工作上講究的是黨性，這時講究的是親情。他就打發(fā)秘書到醫(yī)院，跟院長說毛照財同志是對革命有過貢獻(xiàn)和功勞的人，在部隊時雖說犯過錯誤，但卻也立過大功。這樣的人需要區(qū)別對待，要盡全力搶救他的性命，不能得過且過了。至于毛雪蘭，則經(jīng)常跑到醫(yī)院去照看毛照財。

因為檢查不出毛照財?shù)降椎玫氖鞘裁床。t(yī)生也不敢胡亂下藥，只能把補藥用上去，或者上點無關(guān)痛癢的藥。毛照財?shù)故菑娜?，看透了世間萬物的本質(zhì)，毛雪蘭一流淚，他就笑話她，說自己屁事也沒有，就是透支了精氣神兒。這種情況死不了人的。毛雪蘭也相信三哥不會死，可一看到他的樣子就忍不住流淚。毛照財在縣醫(yī)院住了兩個月，毛雪蘭就流了兩個月的淚。

出院時毛照財?shù)臍馍昧诵?，但身體還是虛弱得厲害。走路走多了幾步就喘，就得停下來扶墻。才三十幾歲的人，感覺倒像是六七十歲了。王占有因為推薦毛照財有功，這時已經(jīng)擔(dān)任大隊書記了，整個王家莊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毛照財回來，他心里充滿了歉意，就讓他拿滿工分，不需參加勞動，在家里養(yǎng)病即可。王占有這樣做也是有理由的。經(jīng)過毛照財?shù)闹卫?，整個公社的倉庫，老鼠們基本上都絕跡了。計算一下由此而節(jié)省下來的糧食，就是毛照財一家吃喝一百年也足夠了。況且連公社劉主任都很關(guān)心毛照財，大隊里哪個還能說毛照財?shù)牟皇牵?/p>

毛照財就這么在王家莊不死不活地生活著。他不經(jīng)常出門，有時候出來，遠(yuǎn)遠(yuǎn)看著，他竟然非常像是一只碩大的老鼠。他弓著腰，慢吞吞地走路，走十來步停下，抬頭左瞅瞅右看看的，可不正像是一只老鼠嗎？

王家莊的人越來越相信毛照財其實就是一只老鼠變的。一只前世的老鼠，大老鼠，這一世不知怎么，投胎投成了毛照財?？墒窃僖幌?，這又很經(jīng)不起推敲。如果毛照財真的是一只老鼠投胎的，那他應(yīng)該很愛護老鼠們才是啊，應(yīng)該時時刻刻地保護著老鼠們的生命安全啊。他怎么可能如此地不擇手段地迫害它們呢？從十來歲起毛照財就摳老鼠洞，把老鼠們賴以生存的糧食據(jù)為己有。更加可怕的是，他怎么可能連篇累牘地殺害了那么多的老鼠??？這是前世是老鼠的他應(yīng)該做的嗎？

經(jīng)過毛照財?shù)闹卫?，王家莊的老鼠始終沒有再興旺起來。就是整個公社，情況也跟王家莊差不多。倉庫里后來慢慢又混進來了老鼠，但往往也只有那么幾只十幾只，超過幾十只的都沒有。這一點老鼠都承受得起，弄只貓也看護得過來，也就得過且過了。

有時候會有擺地攤賣老鼠藥的，不遠(yuǎn)幾十里上百里地前來找毛照財。他們來的目的無不是想說服毛照財，不要再用那種絕戶法子治老鼠。老鼠不是那樣治的，老鼠需要用老鼠藥治。下了藥，老鼠一只一只地死，細(xì)水長流地死，生生死死地死。要是嘩啦一下都死了，天下的老鼠絕了種了，他們這些擺地攤賣老鼠藥的，豈不就要餓死了？

遇到這樣的人，毛照財也是笑，說，瞅瞅我，哪里還敢再跟老鼠對陣了？就是這會兒老鼠自己跑來找死，我也治不了它們了。你們就放心賣藥吧。用藥治，有時候管用，死上一只兩只，有時候不管用，老鼠就當(dāng)是吃點心了，嘿嘿點心味道好啊……

后來毛照財治倉庫老鼠的事情被傳了出去，也有別的公社派人來請毛照財，想讓他為革命再立新功，只是一看到毛照財?shù)臉幼樱瑏淼娜司筒惶嵩掝^了。有的倒是想跟他討了方法回去用用。毛照財碰到這樣的人，就笑，說，我治老鼠，沒別的辦法，是拿自己的命往上抵的。你瞅瞅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再去打聽打聽當(dāng)年我的光輝形象。若你也敢拿你的命往上抵，我這就傳給你。

如此一說，對方就趕緊住嘴，老老實實轉(zhuǎn)身回去。

慢慢地，毛照財拿命往上抵，才治住了老鼠的話被大伙相信了。一旦相信了這個，就沒有誰再來求他了，毛照財樂得清閑。兒子小時，他看守著兒子；兒子大了，不用他管了，他就出去，跟些喪失了勞動能力的老人坐一起，冬天曬太陽，夏天躲陰涼。照外人看來，四十來歲的毛照財跟七十來歲的老人們已經(jīng)沒有什么兩樣了。

時間長久了，就有人問起他在部隊的情況，問他特種兵到底是做什么的。毛照財說，這個說不得的，部隊有紀(jì)律。

人說，你早就不是部隊上的人了，部隊的紀(jì)律紀(jì)律不到你。

毛照財笑，這紀(jì)律是鐵打的，一直管到我死哩。我跟誰也開不得這個口的。

人說，連你兒子毛旺也不能說？

毛照財說，不能說。

大伙就不再問了。毛旺是毛照財最親的親人。別人哪個抵得上比他親？

再往后，毛照財被平了反。其實也說不上什么平反不平反的。也就是恢復(fù)了公家身份，補發(fā)了一筆工資，把老婆孩子的戶口遷到公家的戶口本里去了。兒子毛旺倒是聰明，二十歲不到，就考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干脆連縣城都沒回，直接留在了省城——據(jù)說是貓鼻子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是毛照財?shù)膬鹤?，把他留下了。大伙算算，貓鼻子如今也有六十好幾了。年輕時候就是首長了，這會兒還不早就當(dāng)了省長什么的大官了？

毛照財老婆只生下毛旺一個孩子。王家莊的人都說，如果毛照財不跟那么多老鼠過不去，只怕再生幾個兒子也是可能的。那會兒也不講計劃生育，想生幾個都沒問題。那么毛照財為什么只生了一個毛旺呢？說到底還是因為老鼠。過去了那三個多月的時間，毛照財就垮掉了，精氣神兒都沒了，哪里還有好種再種下去哩？

其實毛照財自己也承認(rèn)這個。別人就是當(dāng)面這么說，他也不惱火，反倒是樂呵呵的。所以王家莊人都說，這毛照財，到底是個謎哩！

9

毛照財半死不活地活到了六十來歲。新世紀(jì)硬是沒能跨過去。他死的時候，哭得最厲害的還是妹妹毛雪蘭，這一輩子，兄弟姐妹里面，就數(shù)毛雪蘭跟他最親。退休后的毛雪蘭已經(jīng)沒什么事情了，毛照財病重期間，她干脆就住在王家莊，不回城里去了。蘇醒做官，一直做到地區(qū)的專員。因為有蘇醒這層關(guān)系，毛照財哥哥的幾個兒子都混進城里去了。當(dāng)年毛雪青也如愿在城里找了個對象。只不過不是做官的料，到了也只是一個廠子的副廠長。

毛照財臨死前那幾天，毛雪蘭一直都陪伴在他身邊。他們回憶過去的事情。當(dāng)年毛照財摳老鼠洞，回來時，總是先藏下一些外殼完好的花生，悄悄塞給毛雪蘭。毛雪蘭再找一個沒人看到的地方，悄悄剝了皮，悄悄吃掉。這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到毛照財死了后，知道的就只有毛雪蘭一個了。如果毛雪蘭也不說出去，等她死了，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了。

毛雪蘭跟毛照財說起她被叢縣長欺負(fù)的事情，毛照財說這個他知道的。毛雪蘭不相信。因為她寫信給毛照財，這件事連一個字也沒提起過。毛照財輕輕笑了一下，說，你忘記你哥當(dāng)?shù)氖鞘裁幢税桑?/p>

毛雪蘭說，特種兵啊。

毛照財說，這就是了。想想吧傻妹妹，特種兵啊，就你那點小伎倆，我還能不知道？

毛雪蘭還是不肯相信，說，我有過小伎倆嗎？

毛照財說，噢，也算不上是小伎倆，我是說你流在信紙上的眼淚。

毛雪蘭想起來了，輕輕地啊了聲，不說話了。

毛照財就說，姓叢的是怎么死的，這個你知道嗎？

毛雪蘭說，不就是心臟病發(fā)作，自己躺床上半夜死了的嘛。

毛照財?shù)靡獾匦ζ饋?，姓叢的有心臟病，這個應(yīng)該是沒有錯的。可是心臟病哪里就能隨便死人呢？

毛雪蘭想了半天，才問，那他是怎么死的？

毛照財輕輕嘆了一口氣，說起來姓叢的雖然罪該萬死，可也不該就那么死在我手里。

毛雪蘭驚嚇得臉色都變了，難道是你……但她又萬萬不肯相信的。因為毛照財當(dāng)時在部隊里，離縣城沒有一萬里，幾千里是有的，況且當(dāng)時的公安局無論怎樣破案，都沒弄出絲毫的蛛絲馬跡來呢。所以馬上毛雪蘭就笑起來，說，你是吹不上稅的牛哩。

毛照財緩了一口氣，慢慢說，不是吹牛。不知道公安局的是不是注意到他屋里有一只老鼠了?？赡芤恢焕鲜笫呛苋菀妆缓雎缘舻?。但那只老鼠對姓叢的來說，簡直就是一顆致命的子彈呢。

毛雪蘭隱隱約約聽說現(xiàn)場是有一只老鼠的。但老鼠怎么可能要了姓叢的性命呢？這個弄不明白。毛照財說，反正我也要死了。你又是我的親妹妹，就是跟你說了也沒什么。再說了，我就是跑去投案自首，只怕也沒人愿意相信。

毛雪蘭撇了一下嘴說，連我都不相信，別說別人了。

毛照財說，我也知道不會有人相信的。別的事情說不得，有紀(jì)律管著，這個說了也就說了。

毛照財?shù)囊馑际牵麖拿┨m寫給他的信紙上干了的眼淚上感覺到了毛雪蘭受到了誰的欺負(fù)。有一段時間，他正好出來執(zhí)行特別任務(wù)，而且正好到這邊來。這個是軍事機密，別人當(dāng)然不可能知道。來到登城后，毛照財連毛雪蘭都沒驚動，就查出來毛雪蘭受到欺負(fù)的原因。接著他就實施了一項特殊的行動。叢縣長關(guān)緊門窗睡覺時，在他的屋后，毛照財把一只經(jīng)過特殊處理的老鼠放出來，老鼠馬上就開始了挖掘的工作，而且是定向往姓叢的屋里挖掘。老鼠挖掘洞是很快的，挖通了后，這只老鼠就一定要在里面尋找到喘氣的活物。而屋里當(dāng)時唯一的活物就是姓叢的，因此老鼠直撲叢縣長的床。上去后，就跳到他的臉面上，做出種種動作來。結(jié)果姓叢的睡夢中突然受到驚嚇，嗚呼掉了。

毛照財說，照我原先的設(shè)計，姓叢的不應(yīng)該死了。最多不過是驚嚇過度，或者瘋掉了，或者被嚇破了膽。瘋掉了，嚇破了膽，這兩種選擇都可以。都能夠讓你避免再遭受他的傷害。可誰知姓叢的有心臟病，也許壞事做得太多，結(jié)果只好死掉了……

毛照財說了半天，毛雪蘭就是不相信。因為區(qū)區(qū)一只老鼠，雖說能嚇人一跳，但畢竟只是一只老鼠，一個大男人，嚇一下就沒事了。哪里會嚇?biāo)懒四?？甚至連嚇得瘋掉了或者被嚇破了膽也是不可能的。再說姓叢的是武裝部部長出身，當(dāng)部長前聽說還在部隊里干過，打仗都打過幾年，還親手殺過人呢。膽大得很呢，還能死在一只老鼠手里？

毛照財哧地一笑，說，我不是說過了嘛。那只老鼠是經(jīng)過特殊處理的。這一特殊啊，就跟原先的老鼠不一樣了。

看看毛雪蘭怎么也不相信，毛照財就不說這個了。毛照財?shù)淖詈笠惶欤呀?jīng)差不多不能連貫著說話了?？伤€是跟毛雪蘭說出了那個治老鼠的秘密來。毛照財斷斷續(xù)續(xù)說，其實治倉庫里的老鼠很容易。你先捉一只活的，從它的屁眼里塞進去一些黃豆玉米，塞滿了，再用針縫上去。這樣老鼠肚子里面滿滿的，屙又屙不出來，吐更吐不出去，痛苦萬分。它一痛苦，馬上就瘋了，就會瘋狂地到處亂竄，碰到什么活物就咬什么活物，拼命地咬。如果你在一個倉庫里放上這么幾只老鼠，你就什么也不用管了，只要里面還有一個活物，它們也要拼命把它咬死了……

毛照財說，跟別人我不能說，跟你說沒事。你是個可愛的女孩子，心地善良，若是個私心重的，只怕老鼠們又要遭殃了……

毛雪蘭驚呆了。原來神秘得一塌糊涂的方法，竟然就這么簡單。她張著嘴，突然說，三哥，在你眼里，我還是個女孩子嗎？

毛照財笑起來，那只眼睛亮亮地看著毛雪蘭，小傻瓜，在哥哥眼里，你永遠(yuǎn)是個妹妹哩。妹妹……你想想啊，你三哥我都這么年輕帥氣，他的妹妹難道會是個丑惡的老太婆嗎？

毛雪蘭的眼淚嘩啦一下流了出來。

很久很久以后，毛雪蘭再次想起三哥毛照財說的那些話，頓時恍然，當(dāng)年三哥毛照財送進姓叢的屋子里的那只老鼠，也一定是像倉庫里的老鼠那樣經(jīng)過特殊處理的?？墒窃僖幌胗置糟?。因為據(jù)說姓叢的死的時候表情安靜，甚至有著淡淡的喜悅。而且……而且臉上和身上并沒有任何被什么啃咬過的痕跡。

毛雪蘭明白，這個秘密三哥毛照財?shù)降资遣徽鄄豢鄣亟o帶走了……

不過再想想，還有什么比這樣的結(jié)果更好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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