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吳宏才端著一只超大的白瓷碗,別扭又怪異地蹲在磨嘴上。
吳宏才把屁股對著堂屋門,臉對著天上的太陽,有點像蹲在茅坑里。
其實他在喝稀飯。
吳宏才喝稀飯的聲音有些特別,一會兒哧啦哧啦的,像他家豬圈里小花豬的吃食聲;一會兒又噗噗的,像鴨子在放屁,總之,有點心不在焉或草草了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喝稀飯只是必須要喝,而他的耳朵一直在傾聽。
吳宏才家的門是柴門,簡易木框勒著的蘆柴上,還有一些陳年的蘆花,在中午的微風(fēng)中輕輕招搖。柴門上橫著一根槐木棍,吊著一只小喇叭,正在唱《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吳宏才知道,歌聲一結(jié)束,就是本縣新聞了。
果然,本縣新聞在一陣滋滋的電流聲中開始廣播了。吳宏才喝稀飯的嘴唇便緊緊咬住碗邊不動了。
吳宏才神情漸漸緊張起來,他豎著耳朵,屏住呼吸——小喇叭里傳出這樣的聲音:下面廣播簡訊,通訊員吳宏才報道,圣泉鄉(xiāng)山后村,利用冬閑時節(jié),大造土雜肥,收到顯著效果。截止目前,該村已經(jīng)大造土雜肥三千多方,為今年的春耕春種打下良好的基礎(chǔ)。通訊員……
吳宏才牙幫骨一用力,扔了碗,從磨嘴上跳下來,嘴里吐出一塊瓷片——那是被他咬下來的碗邊——撒腿向豬圈跑去。他嘴里發(fā)出嗷嗷的怪叫,還有血跡,從嘴角流下來。
豬圈上,蹲著吳宏才的父親,姿勢和吳宏才一模一樣。吳宏才的父親也在喝稀飯。圈里的小花豬在吃稻糠殼。小花豬不想吃,把稻糠殼拱到食槽外了。吳宏才的父親心疼稻殼,不停地罵豬,罵豬不懂事,罵豬挑食,甚至想把手里的空碗砸到豬腦殼上。正在這時候,他看到兒子叫喊著,奔跳著,往這邊跑來,把豬嚇得亂竄。吳宏才的父親剛要罵兒子,但見兒子飛身跳到豬圈墻上,又從豬圈墻上跳下來,向南溝跑去了。圈里的小花豬,也在吳宏才跳到豬圈墻上時,從圈里縱身飛出去——吳宏才怪異的行為,把小花豬嚇瘋了。
瘋了瘋了!吳宏才父親歇斯底里地大叫,不知是罵兒子瘋了,還是心疼小花豬瘋了。
吳宏才躺在南溝的河坡上,四仰八叉地讓陽光曬著褲襠,眼里洶涌地流下淚水——高興啊,他嘔心瀝血采訪、創(chuàng)作的新聞稿子,終于被縣里的廣播放大站廣播了,這可是處女播啊,這可是他夢寐以求朝思暮想的啊。多好啊,理想終于實現(xiàn)了。在最初的激動之后,吳宏才開始慢慢享受著這分喜悅,啊,陽光;啊,藍(lán)天;啊生活;啊尹美娣……美娣,你還笑話我嗎?你還敢笑話我嗎?啊美娣……我成功了美娣……
村子里,傳來父親惡毒的咒罵聲。
罵吧罵吧,吳宏才想,一頭破豬算什么,瘋就瘋了,我的稿子廣播了,是在縣廣播放大站廣播的,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美娣,親……這回你該回心轉(zhuǎn)意了吧?
吳宏才喜歡寫稿子,要從他在中學(xué)讀書的一次校運動會說起。那次運動會上,美麗的女生尹美娣在一千五百米長跑中扭傷了腳踝,她是瘸著腿走完最后五十米的。作為啦啦隊員的吳宏才,響應(yīng)班主任的號召,寫了一篇表揚稿,表揚高二(3)班長跑運動員尹美娣輕傷不下火線,堅持跑完全程的英雄事跡。對于尹美娣來說,這篇稿子本身沒有什么問題,自己的名字能夠幾次出現(xiàn)在學(xué)校的廣播里,她還有些沾沾自喜。問題是,這篇稿子不是別人寫的,恰恰是尹美娣最討厭的男生吳宏才寫的。吳宏才算什么啊?歪腦殼、短鼻梁、腫眼泡,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周正的地方,還不會打籃球,比劉文章差遠(yuǎn)了。劉文章會打籃球,還會扔鐵餅、投標(biāo)槍、短跑、跳遠(yuǎn),在這次全校秋季運動會上,劉文章獲得高二組四個第一名,四個冠軍啊,成為十足的大明星。尹美娣能夠堅持跑完全程,就是受了劉文章的鼓勵。劉文章頒完獎以后,穿著那身火紅的球衣,站在跑道邊,給尹美娣吶喊助威。尹美娣每跑一圈,劉文章都要沖她喊加油,她身上就有了百倍的動力。動力轉(zhuǎn)化為速度,她從第八名,追到了第五名,追到了第四名,馬上就可以超過前邊的運動員了,馬上就可以拿到名次了??上?,在關(guān)鍵的時候,她不慎扭傷了腳踝。被她超過的那些人,又一個一個超了過去。她心里的熱情一下子降到了冰點,什么名次也拿不到了。她想放棄,不跑了。可一扭頭,看到劉文章拼命給自己鼓掌。她還是一瘸一拐地堅持走到了終點。在這段又近又漫長的黃沙跑道上,她知道她后背上一定落滿了劉文章欽佩的眼珠子。豈止是劉文章啊,可以說,她吸引了所有男生的目光——從一開始,她就成為跑道上的焦點。難道不是嗎,從一踏上跑道那一刻起,尹美娣就健步如飛,胸前兩只肥碩的小兔子,像受驚一樣左右竄動上下跳躍。有些男生并不是鼓掌加油,其實就是起哄。只有吳宏才的掌聲是真實的,他像那些害羞的女生一樣,替尹美娣感到臉紅。當(dāng)她瘸著腿,艱難地走完余下的五十米的時候,許多同學(xué)還在回味著她剛剛展現(xiàn)的矯健的身姿,而吳宏才已經(jīng)在構(gòu)思如何寫稿子了。
事實上當(dāng)時的尹美娣,堅持走完全程,就是表現(xiàn)給劉文章看的,你吳宏才充什么能呢?同時,尹美娣又隱約地抱怨劉文章,連吳宏才這樣歪鼻斜眼的人都能寫一篇表揚稿子,你劉文章怎么不寫?。磕闶前V啊傻???想到這里,尹美娣傷心地落下了眼淚。在此后的幾天里,尹美娣一直悶悶不樂。更讓她討厭的是,吳宏才還好幾次厚著臉皮跟她搭訕,這更增加了她心里的難受。
吳宏才很奇怪,連老師都表揚他寫了廣播稿子,作為當(dāng)事人,不但不夸他,還愛理不理的。吳宏才喜歡尹美娣,尹美娣長頭發(fā),翹鼻子,清清秀秀的,他老早就從心里喜歡了??伤龑λ坪跻稽c興趣也沒有。吳宏才犟驢脾氣,尹美娣越是不理他,他越要找她說話。
尹美娣住在鄉(xiāng)政府大院里。那是她父親工作的大院。她父親是文化站放影隊的隊長。尹美娣放學(xué)時,會和吳宏才同路一段(盡管,事實上,尹美娣從沒和吳宏才同路過)。吳宏才便在街口古井邊等尹美娣了。
尹美娣,放學(xué)啦?
廢話!尹美娣小聲嘀咕一句。
吳宏才雖然沒聽清,還是從她的口形上判斷出來了,便尷尬地笑一下。又大聲問,我寫你的表揚稿子都廣播了,你聽到了吧?
尹美娣這回站住了,她朝井臺的青石板上吐口唾液,說,寫什么臭稿子!誰讓你寫的?不會寫別亂寫!
尹美娣惡心地再吐一口唾液,從井臺上跳下來,快步走開了,她腳步一踮一跳的,胸前的抖動,也像她腳步一樣歡快。
吳宏才看著她,看著她一搖一晃的屁股,眼睛跟了很遠(yuǎn),心也跟了很遠(yuǎn),他心里的失落和悲傷漸漸化成了力量,等著瞧,敢說我不會寫,敢說我臭稿子,等著瞧吧美娣,美娣你等著瞧!
從此,吳宏才找到了奮斗的目標(biāo)——學(xué)習(xí)寫作,反正他成績不好,考大學(xué)沒有一點希望,劍走偏鋒,說不定,能在寫作上出人頭地呢。吳宏才在心里說,到那時,我要讓你尹美娣對我刮目相看,你就是追著我說話,我也不理你了,你就是拿熱臉也最多貼貼我的冷屁股。但是,吳宏才馬上就知道,他心里的話欺騙了他,他不會不理尹美娣的,即使他發(fā)表一千篇稿子一萬篇稿子,尹美娣還是他心里最好的姑娘。
但是,吳宏才還沒來得及表現(xiàn),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尹美娣父親因公犧牲了。尹美娣父親拉著板車,在去徐圩放電影的路上,意外落入鹽河中,被同時落入鹽河中的發(fā)電機砸中了腦殼子,當(dāng)場死亡。高中沒畢業(yè)的尹美娣離開了學(xué)校,頂職到鄉(xiāng)里上班了。她沒有繼續(xù)父親的職業(yè),而是到鄉(xiāng)廣播站,當(dāng)了一名國家正式工作人員。
這更加激發(fā)吳宏才實現(xiàn)志向的決心。試想一下吧,如果吳宏才的稿子,能在縣廣播放大站播出,尹美娣一定第一個聽到,她會怎么想呢?她一定無比佩服吳宏才的才華。因此,吳宏才也沒有等到高中畢業(yè)就離開學(xué)校——他輟學(xué)了。他回到農(nóng)村,一邊參加田里的勞動,一邊勤奮寫作。但是,一個月,兩個月,半年,直到一年后,他的第一篇新聞稿子終于在縣廣播放大站廣播了。
吳宏才能不高興嗎?吳宏才躺在河坡松軟的土地上,滿眼都是明媚的陽光,而他的臉上也是陽光燦爛,和下巴上鮮紅的血跡朝相輝映。
2
吳宏才騎一輛長征牌加重自行車,從縣城往家里趕。早上,他送一篇三千字的通訊給縣廣播放大站。這是一篇人物通訊,描寫一位看山的老退伍軍人,二十年如一日綠化荒山的動人故事。他堅信這篇稿子能夠播出,而且能在專題節(jié)目中重點播出。所以他親自來到縣城送稿。這次送稿,他見到了夢寐以求想見到的廣播站的編輯,這位編輯姓唐,對吳宏才印象很好,而且,從唐編輯那里得到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他采寫的《山后村利用黑板報普及農(nóng)業(yè)知識》的新聞,將在明天的全縣新聞中播出。
現(xiàn)在的吳宏才,從第一篇稿子開始,在短短五個月中,已經(jīng)在縣廣播放大站廣播七篇稿子了,除了六篇簡訊,有一篇是作為第三條新聞播出的。一時間,他成為全村家喻戶曉的名人了。如今,算上明天播出的一篇和新送的人物通訊,他的作品,已經(jīng)播出了九篇,即將突破十篇大關(guān)了。這真是個里程碑式的關(guān)鍵時刻啊,此時的吳宏才,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個人,她便是在鄉(xiāng)廣播站工作的尹美娣。尹美娣已經(jīng)出落成一個美麗的大姑娘了,完全不是上學(xué)時的丑小鴨了,燙了爆炸頭,穿上黑色的高跟鞋和白色的緊身喇叭褲,甚至,還把嘴唇涂成了紅色。吳宏才曾在大集上碰到過她。吳宏才差一點都認(rèn)不出她了。吳宏才隔著人群,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她,心里涌起無限的甜蜜,真想上去和她打個招呼。但是,她的身邊有一個鄉(xiāng)里極其重要的人物——黨委書記李井權(quán)。或者說,是尹美娣正跟著李書記行走在通往鄉(xiāng)政府大院的街道上。吳宏才怎么能冒失地和她打招呼呢?但是,吳宏才真想告訴她,他的稿子已經(jīng)在縣里正式廣播了。
通往縣城的公路是一條省道,路邊有好多電線桿,高的矮的,粗的細(xì)的,黑的灰的,電線桿上,架著粗細(xì)不等的電線,其中一條線路應(yīng)該是廣播線了,那么,是哪一條呢?吳宏才一邊騎著車,一邊打量和琢磨,他的稿子,難道就是通過那根細(xì)得很難看清的鐵絲,傳到千家萬戶的嗎?吳宏才感到新奇——作為一個高中生,他不應(yīng)該不知道這個簡單的道理。但吳宏才心里充滿奇特的感覺,他的稿子,播音員在電線的一端讀出來,另一端的無數(shù)個大大小小的喇叭里,就響起同一種聲音——該有多少人通過自家的小喇叭,聽到吳宏才撰寫的稿子啊,知道吳宏才這個大名啊。吳宏才想著想著,熱血就沸騰起來,豐滿而高挑的尹美娣就從很遠(yuǎn)的地方向他跑來……
公路邊上,散落的某個村莊里,傳來高音喇叭的聲音,雖然只是村干部在廣播通知,吳宏才還是興奮起來,他腰一弓,加快了騎車的速度——黑石嶺下坡有一座石板橋,拐過石板橋是一條黃沙公路,一直通到庫北村。吳宏才要趕去聽廣播——那只高音喇叭,就在石橋的橋頭。
站立在橋頭樹樁上的高音喇叭,像是專門等候他一樣,在他剛到時,響起了午間廣播的前奏曲。吳宏才知道,在將要播出的新聞里,沒有他的稿子。他剛送去的長篇通訊只有可能在周四的專題節(jié)目中播出;而他另一篇新聞,唐編輯已經(jīng)告訴他了,是在明天播出的。但是吳宏才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xí)慣,一天三遍的新聞,他是一遍也不能漏過的,雖然中午和晚上的新聞是早間新聞的重播,但那又怎么樣呢?他每聽一遍都有一種新奇的感覺,就有一種寫作的沖動。
吳宏才沒有從自行車上下來,他找到橋頭那棵矮樹樁,把一只腳支撐在樹丫里,屁股依舊坐在車上。他側(cè)著腦袋,一手扶著龍頭,把耳朵對著高音喇叭,做出傾聽的樣子。
吳宏才耳朵里聽到的,不是本縣新聞,而是一陣急促的自行車鈴聲。
吳宏才?這不是吳宏才嗎?吳宏才,你在這里做什么?。?/p>
吳宏才側(cè)頭一看,是尹美娣。尹美娣騎著二六式輕便女車,已經(jīng)停在他身邊了,她身上散發(fā)的一股濃烈的香味,沖進吳宏才的鼻子里。
在最初的驚訝之后,吳宏才激動地從車上跳下來,支好車子,手足無措地對著尹美娣笑。而他剛支好的車子,又不聽話地倒下了。吳宏才趕快去扶車。
他的慌張的樣子,引起尹美娣一陣咯咯的笑聲。
此時的尹美娣,像一朵花兒一樣,盛開在吳宏才的面前——雖然還未交五月,天氣還沒有熱得受不了,尹美娣已經(jīng)穿上裙子了,是一條帶著許多黃色小花朵的水紅色連衣裙,那濃烈的香味,也許就是從花朵上飄出來的吧。吳宏才嗅嗅鼻子,覺得尹美娣身上的香味很奇特,很好聞。吳宏才品味著尹美娣身上的花香,看到她結(jié)實的腰肢上束著的那根閃閃發(fā)亮的帶子,把他的眼睛也晃花了一下。吳宏才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送回到她胸前,由于腰帶的作用,讓她的胸脯送出去很遠(yuǎn),顯得更加堅挺而豐滿了。吳宏才不敢多看,他迅速抬起頭,更加慌張地說,我在聽聽聽……聽廣播。
哈,我知道你寫稿子的……你很厲害啊吳宏才。尹美娣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吳宏才的目光了,她夸過之后,歪一下腦袋,嘴唇抿著,調(diào)皮地看著吳宏才,笑笑地等著吳宏才說話,等著他的目光再更尖銳地刺過來。
吳宏才不敢再看她的胸脯,也不敢看她水靈靈的眼睛,而是看她戴的一頂寬邊大草帽。顯然吳宏才完全沒有料到,會在從縣城到鄉(xiāng)里的公路上和尹美娣相遇,他還一直處在緊張和激動中,還不知道要說什么話才算恰如其分。
呀,吳宏才,你頭上怎么冒熱氣?。恳梨吠蝗徽f。尹美娣把她的鳳凰牌輕便女車支起來,拿出一塊潔白的手帕,湊近吳宏才,大笑著說,吳宏才,你真神奇啊,你的頭上一邊有汗,一邊沒有汗,嘻嘻,有汗的這邊,還冒熱氣呢,怎么回事啊吳宏才,特異功能?
吳宏才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這是他頭一回聽人說他的這種怪事。吳宏才用手擦一下,并沒有汗水。
這邊,瞧瞧,汗在這邊。尹美娣用手帕指一下,笑笑地說,你亂摸什么呀。
吳宏才又抹另一邊,果然一手都是汗水。
嘻嘻嘻……拿去,擦擦。
吳宏才沒敢接尹美娣的手帕,尹美娣的手帕芳香撲鼻,他怕自己的臭汗弄臟了手帕。他抬起胳膊,用衣袖拭了一下額頭。
你是進城啊還是回家?尹美娣問。
回家。
我也回鄉(xiāng)里,咱們同路,走呀。
在圣泉通往縣城的公路上,或者說從縣城通往圣泉的公路上,吳宏才和尹美娣這個一年半前的同班同學(xué),并排騎行著。尹美娣突然一笑,又忍住了。吳宏才感覺了她的笑,以為她要說話。吳宏才下意識地摸一下腦門。吳宏才的腦門上沒有任何汗滴。是啊,現(xiàn)在才是四月里,綠樹花紅,氣候溫潤,這樣慢悠悠地騎車,怎么會出汗呢。騎行一段之后,吳宏才的心漸漸平靜下來,覺得今天是好事情大聚會,見到了唐編輯,交給唐編輯一篇長篇通訊,得到唐編輯的當(dāng)面表揚,還知道明天要有稿子播出。關(guān)鍵是在回村的路上,又邂逅了日思夢想的尹美娣,聞到了尹美娣身上特別的香味,并且和尹美娣并排騎著自行車,真是太好了。讓吳宏才稍稍后悔的是,他沒有接過尹美娣的花手帕。
你是哪個村呀吳宏才?
山后村。
哦,對呀,你是山后的……新聞里常廣播山后村的事,不簡單啊吳宏才……你騎這么快干嗎,要回去寫稿子?
今天不寫了。吳宏才說,他平靜了很多,已經(jīng)不需要表白自己會寫稿子了——尹美娣早就知道了。但要不要告訴她,明天全縣新聞里有他一篇呢?吳宏才放慢了車速,和尹美娣基本平行著,眼睛的余光,看到尹美娣的裙子飄飄拂拂的,猜測她騎車的身姿一定優(yōu)美而動人。
我每天都聽新聞的,尹美娣說,我開始聽到你的名字,以為不是你……
怎么可能不是我?明天還要廣播一篇新聞呢。吳宏才還是沉不住氣,他說過就后悔了。不過他說話時,看她一眼,看到她白嫩的、長長的胳膊,還看到尹美娣的臉紅一下。她臉為什么紅一下呢?難道也想起以前瞧不起他的那些話?吳宏才心里有些得意,似乎報了仇,他報仇的武器,就是寫稿子。他又怕自己過于的強勢,嚇退了尹美娣,便又大度地說,其實,你以前說得對,我那時真不太會寫。不過寫稿子也沒什么難的,采訪后,順著思路寫就是了。美娣,其實你也能寫的。
我哪里會寫呀,你別笑話我啊。尹美娣又欽佩地說,我們班,沒有一個考上大學(xué)的,現(xiàn)在就數(shù)你有出息了。
這句話,讓吳宏才沾沾自喜起來。他覺得,離尹美娣的距離很近了,便忍不住地給尹美娣講了寫稿子的經(jīng)歷,從選題、構(gòu)思、采訪,到寫作、投稿,講得很細(xì)。可惜共同騎行的路很短,不到二十分鐘,就到鄉(xiāng)政府大門口了,不得不和尹美娣依依不舍地分了手。
3
早上,吳宏才沒有聽到廣播,急得他心里上了火。
怎么會聽不到廣播呢?難道山后村的廣播線路突然斷了?
聽不到廣播,吳宏才像少吃了一頓飯,像少收了一季莊稼,覺得損失無比的巨大。吳宏才從早上開始,眼睛就盯著家里熟悉的喇叭。那只喇叭他太熟悉了,比熟悉一枚硬幣的花紋還熟悉。但是,這只熟悉的喇叭早上沒有開腔,到近午時,也沒有開腔。
吳宏才最初懷疑是父親搞得鬼。他父親反對他寫稿子,罵他點燈浪費了電,罵他買紙買筆要花多少錢啊,罵他不問田里的莊稼,罵他不趕快討媳婦,還多次發(fā)狠,要把門空里的小喇叭摘下來,踩碎,填到鍋底燒了。吳宏才對于父親的蠻橫充耳不聞,他依舊勤奮寫作,依舊不知疲倦地投稿。而他家的小喇叭,也依舊一直在響。但是,一直在響的小喇叭怎么會突然不響了呢?從早上開始,他檢查了天線,又檢查了地線,最后踮著腳,湊近小喇叭仔細(xì)查看,沒有發(fā)現(xiàn)被破壞的跡象。他跑到左邊的吳二大爺家,吳二大爺家的小喇叭也啞了;他跑到右邊的吳聾子家,聾子家的小喇叭也只是個擺設(shè)。吳宏才急得頭上的汗嘩嘩淌。
吳宏才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突然看到父親急匆匆地跑到門口,上氣不接下氣地對吳宏才說,廣播……線……斷……斷……斷了我日……
吳宏才看到父親腿一軟,像鼻涕一下癱到地上了。
?。坎粫?,怎么斷的?
吳宏才的父親鐵青著臉,抹一把嘴角的白沫,大喘幾口氣,稍微平靜一些之后,翻一眼吳宏才,罵道,日你媽的……累……累死老子了……我就……就曉得……你驢日的……會賴?yán)献?,對你說……小子,不是被風(fēng)刮……刮斷的,也不是老子弄……弄斷的,是被……段賴雕家蓋屋……砸……砸……嗯斷的。
吳宏才聽清了,他捶一下大腿,也大罵道,這個狗日的段賴雕,看我不整死他!
吳宏才撒腿就往段賴雕家跑。吳宏才一邊跑一邊想,要把段賴雕的腿給敲斷了,對,就敲斷段賴雕狗日的一條腿。段賴雕害得老子早上沒有聽到廣播,這馬上要到午間播報了,也肯定聽不到廣播了,老子的一篇重頭稿子,也不知播了沒有。
吳宏才想起不久前投的一篇稿子,那是他費勁心機才挖到的好題材啊,如果不及時播出,就錯過時效了。
吳宏才往村西的段賴雕家跑去,在橫過村街時,差點撞到一輛飛馳而過的自行車上。
騎車人一個急剎車。
吳宏才躲閃不及,撲到對方的龍頭把上。吳宏才趔趄著,剛要破口大罵,一陣花香直撲鼻息——對方竟然是尹美娣。
吳宏才大吃一驚,臉上的肌肉僵住了。
尹美娣也被嚇了一跳,她首先愣過神來,驚訝地看著吳宏才的臉,說,吳宏才?怎么啦?
吳宏才氣喘吁吁地看著尹美娣,臉上繃緊的神經(jīng)漸漸松開,嘴也向兩邊撇去,仿佛是在笑,卻突然哭出聲來。他像放屁一樣呼呼哭兩聲,帶著哭腔說,我操他媽的段賴雕,他把廣播線給砸斷了……我……我……我我我……
慢慢說,宏才,慢慢說。尹美娣騰出一只手來,輕輕地拍著吳宏才的背,慢慢說,慢慢說……
……我沒聽到廣播……嗚……早上也沒聽到……嗚……
尹美娣哭笑不得地說,原來就是沒聽到廣播啊,多大事啊,值得?。亢煤煤?,別哭了宏才,別哭了。
你不知道美娣,我那篇稿子,就是《山后大隊搶播稻秧育秧肥》那篇,今天要是不播,就過時了……那可是一篇好稿子啊。吳宏才說到這里,才發(fā)覺有些失態(tài),但再假裝正經(jīng)顯然來不及了,索性繼續(xù)道,其實我也不在乎多一篇少一篇,那篇稿子我是跟村主任下過保證能播出的,可昨天沒有播,前天也沒有播,今天要是再不播,時令就過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撒稻秧育秧肥了。
尹美娣聽了吳宏才的話,略一思索,說,吳宏才,我早上聽廣播了,好像沒有你的稿子……對,確實沒有,我還想呢,這幾天怎么沒有宏才的稿子呢?
聽了尹美娣的話,吳宏才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他最擔(dān)心的是,稿子播出了,卻沒有聽到?,F(xiàn)在好了,明確沒有播出……時效真是過了,明天不會再播了。吳宏才嘆息一聲,雖然遺憾,但總算有了結(jié)果。
吳宏才微妙的內(nèi)心變化,沒有躲過尹美娣的眼睛。尹美娣安慰道,多一篇少一篇也無所謂的,是不是宏才?你都寫那么多了,全鄉(xiāng)上下,誰不知道你吳宏才呀。
那是那是。吳宏才心里美滋滋的。
宏才,你怎么不問問我干什么來啦?
是啊,我正要問呢。
我是專門來找你的。尹美娣的聲音里透著清脆的水聲,悅耳動聽,明顯感覺到她快樂的心情,她又加重語氣說,我是專門來看你的。
是嗎?
什么叫是嗎?什么口氣啊,這么不信任人家。尹美娣轉(zhuǎn)瞬間就換一種嬌嗔的口氣了,人家是來給你送稿費的。宏才,我剛從縣里回來,連鄉(xiāng)里都沒去,就來找你了,你知道你拿了多少稿費?快趕上我一個月工資了,三十八塊五啊。
吳宏才沒聽到廣播的不快被尹美娣和她帶來的好消息趕到九霄云外了,他也驚訝地說,啊,這么多?。?/p>
我還能騙你。尹美娣從小包里拿出一張表格,說,這是圣泉鄉(xiāng)過去幾個月在縣里發(fā)稿的稿費單,全鄉(xiāng)一共有五個人發(fā)稿,你是最多的??纯?,比鄉(xiāng)里的通訊員還多好幾倍呢,這是黨委劉秘書,這是通訊員王老師;這是文化站老龐;這個,是我,我才一篇;這個,就是你,牛啊宏才,他們加起來的總和,還不及你的一半,要請客哦。你簽個字。
還簽字啊。吳宏才臉上還是忍不住掛滿了笑,連那些密麻麻的青春痘里都滲出了笑意。吳宏才從口袋里掏出圓珠筆,工工整整地簽上自己的大名,遞給了尹美娣。
尹美娣已經(jīng)數(shù)好了錢,遞給吳宏才,你過過數(shù),三十八塊五,一篇簡訊八毛,一篇新聞一塊五,一篇通訊兩塊五,截止五月底,你回家核算一下,看看對不對。
不用不用。吳宏才什么時候見過這么多錢啊,不會錯的。他把錢折疊一下,裝進口袋里,一抬頭,看到尹美娣正深情地看著自己。吳宏才心里跳一下,溫和地說,剛才……把你嚇著了吧?
沒事的宏才,看到你這么有出息,我替你高興呢。對了宏才,鄉(xiāng)里的李書記,還問起你呢,問你是哪里的,我說是山后的,是我同學(xué)。李書記很賞識你,表揚你有才華,有前途。
李書記也聽廣播?
聽啊,他很重視宣傳的,他也是通訊員出身,還干過宣傳干事,提拔到圣泉當(dāng)書記之前,是縣委宣傳部的理論科長,很有水平,人家都私下里叫他是圣泉的李向南。宏才,你要是好好寫,也會像李書記一樣有出息的,也會成為李向南的。
吳宏才聽說過李書記,也知道李向南是《新星》里的男主人公,是個不得了的縣委書記。能得到李書記的夸獎,吳宏才心里別提有多甜蜜了。
尹美娣又甜聲細(xì)語地問他最近寫什么。吳宏才有些為難,好幾天沒寫稿子了。不是他不想寫,是他實在找不到可寫的題材了。連續(xù)兩三天,吳宏才都在為找不到好題材而犯愁,他常常恨鐵不成鋼地罵自己,吳宏才啊吳宏才,你就不能挖地三尺找題材嗎?吳宏才何止不想挖地三尺啊,他挖地一丈的心都有了。本來指望這兩天,靠那篇《山后大隊搶播稻秧育秧肥》來充充數(shù)的,現(xiàn)在看來是播不出來了。如果不及時寫一篇,很多人會忘了他的,李書記也會忘了他的,甚至,連尹美娣都會淡化對他的印象,還談什么出息啊。
是不是沒有題材可寫?。繉α撕瓴?,你們村的廣播線不是被農(nóng)民建房砸斷了嗎?這一篇就可以寫啊,而且百分之百播出。
是啊,吳宏才興奮地說,這可是好題材啊,題目就叫《農(nóng)民建房要注意保護廣播線路》,真是太好了,尹美娣,這篇算我們合作啊。
行啊,你來執(zhí)筆。尹美娣說,你回家抓緊寫,我正好到村部一趟,讓他們趕快修好廣播線路,要不,你晚上還是聽不到新聞。
吳宏才站在村街上,一直目送著尹美娣和她的自行車消失在村頭。他已經(jīng)隱約感覺到,尹美娣對他深有愛意了,尹美娣那深情的目光和軟綿綿輕聲細(xì)語,就是愛的信號彈,照亮了吳宏才焦渴的心了。吳宏才當(dāng)即決定,寫好這篇稿子,要送給尹美娣看看,既然是合作寫的,就要尊重合作者,讓她提提意見。吳宏才覺得這個計劃太好了,一來可以進一步和尹美娣接觸;二來也可以走進鄉(xiāng)政府大院,說不定能遇到李書記呢。
4
一九八五年夏天的吳宏才,真是個英俊的青年,他穿一條藍(lán)的確良長褲,回力牌球鞋,第一次走進了鄉(xiāng)政府的大院。這是盛夏的一個午后,出入于鄉(xiāng)政府大院的一些鄉(xiāng)村領(lǐng)導(dǎo)也是第一次見到他,并且很快忽視了他——他是那么的不起眼——這個腦門寬大、嘴唇肥厚、臉上有粉刺疙瘩、誠惶誠恐的鄉(xiāng)下小伙子,有誰會注意呢?他只好去關(guān)注別人,他膽怯的目光,在鄉(xiāng)鎮(zhèn)府大院里四下逡巡。他看到一個提著兩只暖水瓶的中年人往茶爐房走去。他緊跟兩步,想追上中年人,跟他打聽一下廣播站在哪里。但他馬上就意識到,這樣追上去是不禮貌的。他又看到一個干部模樣的人,從一間屋里到了另一間屋里,很從容,很隨意。他走到這個門前,還是沒有勇氣進去。他只好在大院里走走看看。大院里有很多排房子,每排房子上有好多門。他一排一排地看,一個門一個門地看,有的門上釘著一塊木牌,木牌上有字,比如宣傳,比如組織,比如政法,比如統(tǒng)計,比如人武部,比如人口譜查,比如婦聯(lián),比如青年,還有諸如會議、人大、政協(xié)、多管、民政、文化等,在一排房子的頭一間上,寫著黨委,唯獨沒有他要找的廣播站。當(dāng)然嘍,還有兩排房子上沒有字,難道尹美娣會在這些沒有牌子的房間里?吳宏才挨個房間看過去,有的門關(guān)著,有的門開著。開著的門里,會有一部落地電風(fēng)扇,正呼呼地轉(zhuǎn)動著。在整潔的辦公桌后頭,坐著辦公的人,吳宏才發(fā)現(xiàn)那些人沒有一個是尹美娣。吳宏才有些泄氣。他是去找尹美娣的。尹美娣工作的地方是廣播站,沒有廣播站的牌子,他到哪里去找尹美娣呢?找不到尹美娣,他寫的稿子就不能給尹美娣看。事實上,他寫的稿子也不一定非要給尹美娣看。請尹美娣看稿子,甚至準(zhǔn)備謙虛地讓她提意見,無非是想更切近地接觸尹美娣,和尹美娣拉近關(guān)系,就是說幾句親密的話也是有可能的。如果一切進展順利,說不定還能拉拉她的手,跟她要一塊散發(fā)著香水味的手帕。
想到這里,一時沒見到尹美娣的吳宏才心里更加的失落了。他在鄉(xiāng)政府大院里走走看看,從一排高大的水杉樹下走過,走到一個池塘邊上,這個池塘不小,水是淡青色的,四周鋪著笨重的青石板。吳宏才看到池塘對岸還有一排房子。這是一排石頭房子,要從一座小石橋上走過去,才能到這排房子前面。莫非廣播站會在這排房子里?吳宏才繞半圈,從石橋上走過去,穿過一個過廳,就是這排房子的走廊。吳宏才站在走廊里,左右看看,慢慢向一端走去。突然他看到了“報道組”三個字。報道組?新聞報道組?這三個字沒有寫在牌子上,而是用墨水寫在玻璃上。吳宏才心里一跳,血液馬上沸騰起來。見不到尹美娣,能在這里見到報道組的人也不錯啊。他知道鄉(xiāng)里的通訊員姓王,尹美娣叫他王老師。能見到王老師,說不定就能找到尹美娣了。吳宏才本想直接推門進去的,一想,不妥,便輕輕敲敲門。沒有人應(yīng)。吳宏才再使勁敲敲,依然沒有人應(yīng)。吳宏才推推,原來鎖起來了。吳宏才正要走開,面前的玻璃里現(xiàn)出一顆人頭。吳宏才嚇了一跳,等他醒悟過來時,才知道并不是屋里有人,而是他身后的人影映在玻璃里的。最初的瞬間,他以為是報道員王老師來了?;仡^一看,再次嚇?biāo)惶?,原來是鄉(xiāng)黨委一把手李書記。李書記臉上很凝重,他看都不看吳宏才,仿佛是對著門說,老王不在?說完,也不等吳宏才回話,迅速走開了。吳宏才愣在那里,一時沒有了思維。這一切太突然了,李書記是從哪里出來的呢?這兒靜得一個人都沒有???不會是從天而降吧?吳宏才的好奇還不僅是這些,他還多了另一番心思,尹美娣說李書記夸過他,可他剛剛的表現(xiàn),是不是沒有起碼的禮貌?給李書記的印象,是不是有些鬼鬼祟祟?但是,李書記似乎也是沒正眼瞧他,李書記的話,也不是對他說的。即便是對他說的,也沒有讓他回答的意思。吳宏才心里一下子壓上一塊石頭,有了沉重的負(fù)擔(dān)。但他突然又想起來,李書記還不認(rèn)識他呢。
沿著走廊,吳宏才心事茫然地走過去,在隔著“報道組”三四個門的一扇門上,他又看到玻璃上寫著三個蹩腳的毛筆字:廣播站。吳宏才到處找的廣播站,原來在這么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又原來這樣的不期而遇。吳宏才本來是要欣喜和激動的??刹恢獮槭裁?,他并沒有激動,也沒有預(yù)想中的驚喜,而是下意識地心跳一下。
門突然開了。
露出的是尹美娣一張紅酣酣的臉和因為笑而露出的潔白的牙齒。
宏才,是你??!
吳宏才一聽尹美娣清甜而響亮的聲音,隨即快樂起來,哈,廣播站?這是你的辦公室?
是啊,進來呀?你怎么發(fā)呆啦?
沒有啊……噢,這是什么?吳宏才進屋時,看到一張大大的桌子上,是一架機器,還有一個包裹著紅布的話筒,有許多根電線連接在機器上,這些電線,又被捆扎成一束,從后邊的窗戶上方穿了出去。憑感覺,他知道這就是播音的設(shè)備,但他還是好奇地問,你是不是在這里一說話,全鄉(xiāng)都能聽到你聲音???
當(dāng)然啦。不過沒有重要通知,我不會說話的。
我知道,我聽過你一次播音,是通知各村主任來鄉(xiāng)里開會的。
那不叫播音,那就叫通知,小傻瓜。尹美娣一扭身,裙子飄蕩起來,過來坐,這邊是我辦公桌。
吳宏才看到,后邊靠墻的窗戶下是一張寫字臺,寫字臺上有一本臺歷、一瓶藍(lán)水瓶,還有訂書機、別針盒、漿糊等辦公用具。吳宏才跟著尹美娣走過去,他迅速打量一眼辦公室,除了面門的播音機器和窗戶下的辦公桌,還有一個套間。吳宏才瞄一眼緊緊關(guān)閉的房門,問,那是機房重地?
哪里啊,我宿舍。尹美娣已經(jīng)坐下了,她用下巴示意吳宏才,說,宏才你坐。
吳宏才在尹美娣的對面坐下,有些拘束,一時忘了來干什么的。再看尹美娣時,發(fā)現(xiàn)她正盯著自己看,臉上笑笑的。吳宏才躲開她的目光,看到桌子上有一張表,那是一張稿費領(lǐng)取單,上面有他的簽字。
剛才李書記又夸你了,看到你領(lǐng)這么多稿費……尹美娣突然把話停住了,似乎說錯了什么,臉也沉了一下,但只是短暫的愣神過后,又輕松地一笑,說,李書記說,老王要有你一半的能力,全鄉(xiāng)的宣傳工作就不是現(xiàn)在的被動局面了。
李書記……吳宏才本想說他看到李書記了,看到尹美娣突然停下的話和紅了的臉,潛意識里覺得不妥,便咳嗽一聲,突然想起他此行的重任,恍然大悟地從口袋里掏出折成一個方塊的稿紙,說,呀,差點忘了,昨天我們商量的稿子我寫好了,你審一下。
哈哈哈,什么呀吳宏才,我哪有那水平呀,你成就都這么大了,都成圣泉鄉(xiāng)的名人了,還讓我審稿,你能帶上我的名字,就是高看我一眼了。
尹美娣的話,吳宏才聽了十分舒服。在接下的時間里,他門又聊了一些關(guān)于新聞采訪和寫作的竅門,都是尹美娣問,吳宏才答。尹美娣問了好多,問得繁瑣,問得細(xì)致,而吳宏才的回答相對就簡略得多了——事實上,他也懂不了那么多。臨了,尹美娣送給了吳宏才十幾個信封,五支圓珠筆,半盒復(fù)寫紙,還有幾枚八分和三分面值的郵票,臨走時,又把桌子上的半瓶漿糊給吳宏才帶上了。當(dāng)然,吳宏才也在尹美娣的辦公桌上,封好了稿件。這篇稿子,吳宏才復(fù)寫了五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省廣播電臺,市廣播電臺,縣廣播放大站,都投一份,還有一份,他投給了市報社。吳宏才投這些稿子,沒有花一分錢,因為投稿是不花錢的,他只在信封的左上角剪掉一個角,再在右上角寫上“稿件”二字。所以,吳宏才在尹美娣的辦公室里,不僅拿到了許多必備的文具,還有相當(dāng)于錢的郵票。
離開尹美娣的辦公室,吳宏才把手里的信封等文具放在鼻子上聞聞。尹美娣的辦公室里,有著濃烈的香水味,這些文具上,也沾染了這樣的氣味啊,吳宏才聞著這樣的香味,心里有些甜蜜。但是,吳宏才心里仍然不輕松,覺得在走廊里意外地碰到李書記,并不是什么好兆頭?剛過中午,也就是下午剛上班,說不定許多人午休還沒有醒來,李書記在這里干什么呢?莫非是從尹美娣的辦公室出來的?一定是了,尹美娣不是說李書記看他領(lǐng)了那么多稿費,夸他的嘛。吳宏才本來希望李書記能高看他一眼,提拔他進鄉(xiāng)里的通訊報道組,這次不合時宜的相遇,會不會給他的前途造成影響?。?/p>
5
事實上,吳宏才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兩周之后,吳宏才聽到尹美娣的廣播通知,讓他立即到鄉(xiāng)里來,到組織委員辦公室開會。
組織委員是個團胖臉的中年人,姓涂。涂委員一見到吳宏才,就宣布一條好消息,為了加強圣泉鄉(xiāng)新聞通訊報道工作,鄉(xiāng)黨委研究決定,抽調(diào)吳宏才到鄉(xiāng)里任通訊員。吳宏才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動,連聲表態(tài),一定要好好工作,不辜負(fù)鄉(xiāng)黨委的信任。
開會的內(nèi)容就這兩條,一是宣布任職;二是和王老師交接。搞了十多年通訊報道工作的王老師,調(diào)到剛成立的保險服務(wù)所當(dāng)所長了。
簡單的交接以后,通訊報道組的辦公室里只有吳宏才一個人時,他心潮澎湃,熱血沸騰,覺得理想終于實現(xiàn)了。不僅實現(xiàn)他成為一名專職寫稿人的理想,最為關(guān)鍵的是,他能夠和尹美娣成為同事了:往西數(shù),隔四個門窗,就是廣播放大站,那是尹美娣的辦公室兼宿舍啊,如此切近地和尹美娣成為鄰居,是他做夢都沒有想到的??梢赃@么說,尹美娣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就是一聲咳嗽,就是掉一根頭發(fā),他都能有所察覺,甚至連屋里的香水味,都能一不小心竄到他的房間來。吳宏才沉浸在美好的想象里,在寫字臺前坐下來,繼續(xù)憧憬著,桌上的玻璃臺板很亮,反著光,臺板下邊,突然出現(xiàn)一張尹美娣的照片,再一眨眼,照片沒了。吳宏才自己笑了,別急,尹美娣就在隔壁隔壁隔壁的隔壁,一會兒就去看她,邀請她來坐坐,說說話,聽聽她對自己的建議,聽聽她那甜甜的聲音?,F(xiàn)在,要緊的是要好好回味一下,回味一下這突如其來的幸福。昨天晚上,他就是在家中聽到尹美娣那甜甜的聲音的。本來他聽完縣里的新聞聯(lián)播后,準(zhǔn)備構(gòu)思一篇時評,小喇叭里突然傳出滋滋的電流聲,緊接著就是尹美娣的聲音了,她說,下面廣播通知,下面廣播通知,山后村吳宏才同志請注意,山后村吳宏才同志請注意,請你聽到廣播后,于明天一早八點鐘,準(zhǔn)時趕到鄉(xiāng)組織委員辦公室開會。再播送一遍,山后村吳宏才同志請注意,請你聽到廣播后,于明天一早八點鐘,準(zhǔn)時趕到鄉(xiāng)組織委員辦公室開會。吳宏才揉揉自己的耳朵,確信沒有聽錯時,他心跳越發(fā)的激烈了,不過他沒有往門外跑,也沒有把圈里的豬嚇瘋,而是一個人倚在自家的土墻上,臉上蕩漾著特別的笑,那是從心里透出的笑,滿足、欣慰、幸福,還有一絲狡黠。吳宏才這樣回味著,臉上再一次出現(xiàn)滿足和欣慰的表情。
咚咚咚……
有人敲門。誰這么霸道地敲門呢?把吳宏才從美好的回憶里拽了回來。其實門并沒有關(guān)上,只是稍微掩了一些,可以隨時進來的。沒等吳宏才說話,門就被推開了,進來一個高大的男人。吳宏才一眼就認(rèn)出來,他是鄉(xiāng)黨委劉秘書。劉秘書咳嗽一聲,指示道,十點鐘,李書記去黑石嶺參加百畝山楂林現(xiàn)場會,你跟李書記一起去,做好采訪和記錄,寫篇稿子給市報發(fā)表。劉秘書說話也像他的咳嗽,牛烘烘的,不可一世的,說完,掉轉(zhuǎn)屁股走了。
吳宏才愣住了。剛上班頭一天,屁股還沒焐熱板凳,就要去采訪寫稿子了。他不是怕寫稿子。他知道,讓他做通訊報道員,就是寫稿子的。再說,他熱愛寫稿子,喜歡寫稿子,一天沒有稿子寫,他還憋得難受,一天沒有稿子寫,就像少吃了一頓飯。問題是,他想和尹美娣交談一會兒,想在尹美娣面前透露自己的宏大理想,讓尹美娣進一步對他刮目相看。看來,蓄謀已久的和尹美娣交談的愿望,要等采訪回來再進行了。也好,吳宏才想著劉秘書剛才安排工作時的幾個關(guān)鍵詞,百畝山楂林、李書記、十點鐘、市報、發(fā)表。吳宏才看一眼手表,才九點,還有一個小時,這一個小時里,完全可以和尹美娣聊聊嘛。
正要出門的吳宏才,差點和尹美娣撞到一起。
宏才,干什么去?
啊,正去找你呢……哈,請進請進。
尹美娣是一步跳進來的,她的動作由于過分夸張,以至于裙擺打到了吳宏才的腿上,吳宏才心里頓生一種別樣的滋味。尹美娣一邊往里走,一邊說,這下好了,宏才,你成鄉(xiāng)里的正式報道員了,寫稿發(fā)稿的機會就更多了,可以盡情施展你的才華了,憑你的身手,前途不可限量啊。
吳宏才跟著她來到桌子前,心里很認(rèn)同尹美娣的話。但他還是謙虛地說,哪里啊,你還要多關(guān)照啊。
尹美娣一屁股坐到吳宏才的椅子上,感嘆道,是你關(guān)照我啊……多好啊宏才,我們倆都在鄉(xiāng)政府大院上班了,兩三年前,可是做夢都想不到啊……坐啊宏才,你是主人啊。
吳宏才沒有坐,而是站在她對面。吳宏才看到她臉上帶著持久的笑意,拿起桌上的一支圓珠筆,俯下身子,在一本方格稿紙上寫字。她只是隨意地寫,寫了圣泉,寫了報道組,又了吳宏才三個字。吳宏才看到,她沉甸甸的乳房擱在桌子上,或者說,是桌子把她的乳房托了起來,深不見底的乳溝在連衣裙的衣領(lǐng)里更加神秘。吳宏才眼睛不敢多看,不著邊際地夸一句道,你寫字比我好。
不會吧,別笑話我了,我寫字丑死了。說話間,尹美娣又寫了尹美娣三個字,隨即又把三個字涂了,抬起臉,說,宏才,這下不愁沒有題材寫了吧?鄉(xiāng)里的工作很多,你天天寫都寫不完。
是啊,我一會兒就要跟李書記去黑石嶺了,剛才劉秘書讓我寫篇稿子給市報發(fā)。我還一次沒在市報發(fā)過稿子啊。
市報發(fā)稿子很難的,我聽王老師說過。不過你筆頭子好,文章漂亮,肯定沒問題。
吳宏才喜歡聽尹美娣這句話,他自信也沒有問題。但他的目標(biāo)并不是僅僅在市報發(fā)表,他要在省報,在國家級報紙,甚至在《人民日報》發(fā)表,那才是他的舞臺。因此,他聽了尹美娣的話后,忍不住說,市報不是我的主攻目標(biāo),我的主攻目標(biāo)是省報和國家級報紙。
你太厲害了宏才,李書記真沒有看錯人。圣泉的工作做得這么好,可惜就沒有一支好筆桿子宣傳出去,你來了真好……
吳宏才身上的熱血再一次沸騰起來,他正要全方位發(fā)表自己的遠(yuǎn)大理想時,劉秘書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劉秘書幾乎是惱怒地大聲說,吳宏才,我叫你沒聽到啊,趕快,李書記就要走了,你還磨蹭。
不是十點嗎?吳宏才只是隨口一說,知道說錯已經(jīng)晚了,劉秘書的話,是他敢反問的嗎?
領(lǐng)導(dǎo)人的時間是你定的嗎?我在池塘邊喊你好幾聲,你耳朵呢?光顧聊天了。劉秘書說完,掉頭就走。
吳宏才聽出來,劉秘書的話里,還有對尹美娣的不滿。尹美娣也感覺到了,她一聲不吭地走了。
吳宏才趕快收拾紙、筆、本子,往包里一塞,帶上門跑了。
6
晚上,吳宏才坐在辦公室里寫稿子。吳宏才下決心要把這篇稿子寫好,因為明天一早,李書記要親自審。所以,他攤開稿紙,略作思索,一揮而就了。
寫得很順的吳宏才把稿子讀一篇,覺得沒什么漏洞,無論是導(dǎo)語還是事例,都很周全。但他還是有些懷疑,把黑石嶺村的現(xiàn)場會又在腦子里過一遍。應(yīng)該說,現(xiàn)場會開得很成功,會場就設(shè)在黑石嶺的山楂林里,全鄉(xiāng)二十三個村的支部書記和主任全到了,加上黑石嶺村的部分村民,場面很壯觀。李書記作了重要講話,對開發(fā)山楂林的經(jīng)濟前景和帶動周邊村的發(fā)展,都做了全方位的闡述,特別是會議結(jié)束后,李書記推著自行車,特意叫住他,交待了這篇稿子如何寫,還強調(diào)了這篇稿子的重要意義,主要是響應(yīng)縣委大力發(fā)展鄉(xiāng)村經(jīng)濟的文件精神。其實,吳宏才在現(xiàn)場會進行時,就已經(jīng)構(gòu)思好了,因此,他胸有成竹地對李書記做了保證,一定會把稿子寫好。所以,他也就很自信地把稿子復(fù)寫了五遍,準(zhǔn)備明天李書記審過后,立即去郵局發(fā)稿。
就在這時,有人敲響了報道組的門。
吳宏才以為是尹美娣來敲門的,心里一陣驚喜。本來就想請尹美娣看看稿子,看看他展現(xiàn)出來的非凡的才華,考慮到夜已深了,才沒去打攪。沒想到像心有感應(yīng)一樣,尹美娣主動過來了。吳宏才在門被敲響的一剎那,莫名的緊張起來,他立即跑過去開門了。門空里站著的,不是他心里向往的尹美娣而是李書記。
李書記徑直走進來,問,稿子寫好啦?
吳宏才說,寫好了。
吳宏才把稿子拿給李書記。李書記坐下來,認(rèn)真地看稿子。李書記看完后,沒有立即表態(tài),而是沉思了一會兒,把稿子放到桌子上,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這樣寫不行,我的講話寫少了。這篇稿子,主要是突出我的講話,要把開發(fā)山楂林和發(fā)展農(nóng)村經(jīng)濟的政治意義寫出來。這樣吧,你再抓緊改一稿,別耽誤明天一早寄發(fā)。李書記臨走時,又強調(diào),這篇稿子,一定要在市報發(fā)表,要讓縣委縣政府知道我們鄉(xiāng)都干了些什么。
李書記走后,吳宏才犯難了。一方面,覺得壓力有些大;另一方面,按照李書記要求的改,怕是發(fā)表不了。究竟為什么發(fā)表不了,他也沒有特別明確的思路,只是冥冥之中,有這個預(yù)感。但李書記的指示不能違背,他只好把李書記的講話,引用了一大段。
第二天一早,吳宏才還沒有起床,也就是說還沒到上班時間,劉秘書就來敲門了,說李書記要審稿。吳宏才慶幸昨天深夜改好了稿子。等劉秘書走后,吳宏才看看時間,還不到七點鐘,離上班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他從內(nèi)心里意識到,李書記真是重視這篇稿子的。但是,吳宏才心里又忐忑了,這是自己在鄉(xiāng)里的頭一篇文章,這一炮能打響嗎?能過得了李書記這一關(guān)嗎?他心里已經(jīng)做好了重寫的準(zhǔn)備。重寫又怎么寫呢?他可是使出渾身解數(shù)了啊。上班頭一天,吳宏才就感到了巨大的壓力。
還好,李書記沒有再讓他重寫,而是用鉛筆,做了較大的修改,主要是他的講話,不但在一些措詞上精雕細(xì)刻了許多,還添加了大量的內(nèi)容,稿子也由原來的九百字,增加到一千七百字,幾乎增加了一倍。劉秘書把稿子送來時,只是讓他趕快謄抄一遍,給市報寄去。
就在吳宏才謄寫稿件時,尹美娣來了。她沒有像劉秘書和李書記那樣敲門,而是直接推門進來的。尹美娣手里端著兩只飯盒,一只飯盒里是稀飯;另一只飯盒里是兩個饅頭和咸菜絲。尹美娣一進門,就驚訝地說,真地在寫稿子???我自己給自己打賭了。
吳宏才正埋頭抄稿子,因為一次性復(fù)寫五張,他的手上很用力,連牙幫骨都是咬著的,看是尹美娣進來時,他放松了自己,心里充滿甜蜜地說,美娣,吃飯了啊?
我吃過了,這是給你打的。
喲喲喲,那怎么好……你剛才說什么?
什么什么呀?噢,我以為你昨天晚上熬夜了,這會兒還在睡懶覺呢,沒想到你這樣用功——我呀,在食堂沒看到你,就自己跟自己打賭了,說要是你還在睡懶覺,就罰你不吃飯;要是在工作,就請你吃早餐。
你是輸了,還是贏了呢?
鬼樣子哦,你說呢?我自己贏了自己,也自己輸給了自己,還不都是為了你?。?/p>
吳宏才也笑了,謝謝你啊美娣,我沒時間吃飯了,李書記等著呢,我上午十點半之前要把稿子寄出去。
好好好,我不打擾你,別忘了吃飯啊。
吳宏才分不出心思來感受尹美娣對他的關(guān)懷,也分不出心情來享受這份嬌嗔和愛意,他把精力又用在抄寫稿件上了。他知道,一次性復(fù)寫五張,可不是一件輕松活,既要用力平均,又要高度集中注意力,萬一錯一個字,一錯就是五張,他不喜歡有涂改的稿件,覺得那樣是對編輯的不尊重。但是,尹美娣的早餐,還是給他帶來了無窮的力量。
7
正如吳宏才預(yù)感到的,這篇稿子投到市報,猶如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反應(yīng)。一連五天,吳宏才每天都迫不及待地拿起剛到的市報,從一版翻看到四版,又從四版,再細(xì)細(xì)查看到一版。到了第六天,吳宏才手都軟了,不敢再翻了。好在劉秘書了解他的心思,一看到吳宏才,就說,還沒見報。劉秘書的話,聽起來似乎是安慰,而吳宏才心里的壓力反而更大了,他不停地嘀咕,覺得愧對了李書記的信任,也對自己的寫稿能力產(chǎn)生了懷疑。難道不是嗎,這篇稿子在一向關(guān)照他的縣廣播放大站那里也受到了冷落,一篇一千七百字的大新聞,吳宏才估計至少可以在新聞版塊中排前三條,沒想到的是,這篇稿子被刪改成一句話新聞,這讓吳宏才無地自容,也百思不得其解。他原先挖空心思、連寫帶編的稿子,都能享受到很好的待遇,怎么寫了大稿子,反而不被重視了呢?關(guān)鍵是,在這期間里,他又寫了兩篇稿子,一篇是關(guān)于全鄉(xiāng)田間林網(wǎng)化的;一篇是鄉(xiāng)黨委重視計劃生育工作的。這兩篇稿子的命運更是悲慘,連縣廣播放大站都沒有播。又是幾天過去了,吳宏才對于那幾篇稿子不再抱任何希望了,他又努力地寫了一些別的稿子,都是圍繞全鄉(xiāng)中心工作的。但是,明顯的,他的信心不像以前那么足了,甚至,他都不知道寫什么好了。鄉(xiāng)政府的人,看到的吳宏才,經(jīng)常是皺著眉頭的,經(jīng)常是若有所思狀的,經(jīng)常是王顧左右而言他的。
一天下午下班以后,吳宏才在黨委辦公室看報紙,他認(rèn)真地研究報紙上那些鄉(xiāng)鎮(zhèn)新聞,推敲著文章的寫法,嘴里還念念有詞。李書記突然進來了。吳宏才沒有心理準(zhǔn)備,那痛苦的神態(tài)還停留在臉上,等擠出笑容時已經(jīng)晚了。李書記只看他一眼,就到劉秘書的辦公桌子上打電話了。吳宏才忘了打招呼,又突然的有些想躲著李書記的意思,他怕李書記問起那篇現(xiàn)場會的稿子。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在吳宏才要離開黨委辦時,李書記叫住了他,李書記說,小吳,那篇稿子,市報沒登嘛……怎么回事啊小吳?
吳宏才知道李書記話里話外的意思,可他怎么知道呢?他要是知道市報為什么沒登,問題就解決一大半了。吳宏才不知道怎么回答李書記,他停頓了半天,李書記也看著他半天,直到他心里發(fā)毛了,才憋出一句,我……我再好好寫。
吳宏才幾乎是逃一樣地離開了黨委辦。
吳宏才走在池塘邊上。傍晚的太陽已經(jīng)照不到黨委大院了,池塘里的魚翻著水花,水面上浮著幾片落葉。吳宏才看著水里的倒影,心里既失落又歉疚,失落是對自己的寫作能力產(chǎn)生了懷疑,歉疚是對不起信任他的領(lǐng)導(dǎo)。還有一種心情,更是別人體會不到的,這就是尹美娣。尹美娣會怎么看待他呢?會不會說他江郎才盡了呢?這是完全有可能的,不要說尹美娣了,誰都會這么想的,誰都會說,那個才來的報道員,怎么沒有什么稿子見報啊。而尹美娣呢,說不定會因此而疏遠(yuǎn)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欽佩他,而他,也沒有資本再去追求尹美娣了。也許要不了多久,他就會被鄉(xiāng)黨委辭退了。那樣的話,他失去的不僅是工作,還有前途和愛情。想到這里,吳宏才鼻子一酸,眼淚悄然涌出眼眶。但是,吳宏才馬上就意識到,這樣的情緒是不可以的。工作才剛剛開始,這才是小小的挫折呢,如果連這點小不順都應(yīng)付不過去,說明自己真的不行啊。吳宏才抽一下鼻涕,舔一下流到嘴角的淚水,對自己說,吳宏才,要振作,尹美娣在看著你呢,李書記也在看著你呢。
西天方向的殘陽照紅了一塊白云,吳宏才仰著頭盯著晚霞——其實這只是他表面的形態(tài),其實他什么都沒看,他腦子里有些空,有些木然,漸漸地,才出現(xiàn)了尹美娣的樣子,尹美娣先是跟他笑,尹美娣的牙齒很白,笑起來閃閃發(fā)亮的。他不知道這是什么時候的笑。是中學(xué)讀書時嗎?還是他在村里寫稿的時候?他努力地想著,想到的,卻是尹美娣裙子打在他腿上的感覺,還有尹美娣身上散發(fā)的甜膩的濃香味。
吳宏才聞到一陣撲鼻香味的時候,后背被人輕輕推一把。吳宏才本能地后退一步,便聽到尹美娣的笑聲了。
嚇?biāo)懒税珊瓴牛肯胧裁茨兀?/p>
能想什么?。渴裁礇]想呢。吳宏才嘴上這樣說,看到尹美娣還笑著的白森森的牙齒,心里卻是另一番話,正想你,你就到了。
尹美娣有些調(diào)皮地說,???還什么沒想,人都呆了,還什么沒想,騙鬼呀?我要是再用些力,你就掉進池塘了嘻嘻嘻……喂魚啊對吧宏才。
吳宏才沒心思跟她開玩笑,表情凝重的臉上越發(fā)的呆滯,而他眼角的淚痕,更是昭示他內(nèi)心的情緒。尹美娣從他說話的口氣和表情中,發(fā)現(xiàn)了他的不正常,便也收斂了笑,走近他一步,關(guān)切地問,怎么啦宏才?
吳宏才本想鎮(zhèn)靜一些,沒想到被尹美娣這溫柔的一問,觸到他內(nèi)心脆弱的一面,嗯咽著、憋屈地說,美娣……幾篇稿子……都都都……
尹美娣知道了,吳宏才正被稿件困擾著。吳宏才到鄉(xiāng)里做通訊員都十來天了,被領(lǐng)導(dǎo)寄予厚望的幾篇稿子,報紙沒有發(fā)表,電臺也沒有廣播,吳宏才能不痛苦嗎?尹美娣能想象出吳宏才內(nèi)心的感受。這兩天,尹美娣好幾次都想找吳宏才聊聊,可都沒有恰當(dāng)?shù)臅r機,再說了,她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她怕她的安慰,給他帶來沒必要的傷害,也怕自己的話,無意中打擊了他,讓他喪失自信。本來,尹美娣由衷地覺得,吳宏才干通訊員,一定沒有問題,一定是一把好手。在村子里都能寫那么好,到鄉(xiāng)里了平臺更大了,理應(yīng)更能發(fā)揮才華啊,可事實并不是這樣,稿子發(fā)表或廣播,反而更難了。尹美娣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就在今天,尹美娣去縣廣播放大站開會,遇到唐編輯時,聽了唐編輯的一番話,才知道吳宏才的問題出在哪里。原來,并不是吳宏才寫作能力有問題,而是他題材的選擇出現(xiàn)了偏差,或者說,是寫稿的角度出現(xiàn)了偏差。唐編輯專門拿黑石嶺山楂林現(xiàn)場會那篇稿子做了說明,說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現(xiàn)場會,在全鄉(xiāng)肯定是一大新聞,放在全縣就不是主體的了,放在全市連簡訊都算不上。而且,全市上下都在大力發(fā)展多種經(jīng)營,大家都在干的事情,就不是新聞了。要寫,也要換一個新穎別致的角度,比如寫成新聞故事啊,小特寫啊,微型報告文學(xué)啊什么的,或以現(xiàn)場會為背景,寫一個先進典型,如果僅就現(xiàn)場會寫現(xiàn)場會根本發(fā)表不了。尹美娣覺得唐編輯的話太對了,她都迫不及待要把唐編輯的話告訴吳宏才了。所以,下午的會一結(jié)束,她就匆匆趕了回來,一到鄉(xiāng)政府大院,就看到了心事重重的吳宏才了。
但是,尹美娣沒有把唐編輯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他。尹美娣有選擇地說,我今天見到唐編輯了。
吳宏才腦子一擰,拍著大腿,驚訝道,對呀……對呀……唐編輯怎么說?
唐編輯呀,他夸你了,夸你寫稿越寫越好了。
吳宏才聽了,懷疑地看著尹美娣。
尹美娣地說,我不是要寬你的心,真的,唐編輯說,有些新聞材料,可以作為背景,要挖掘新聞背后的新聞……宏才,這意思……
我懂我懂,唐編輯說得真好……哎呀唐編輯……唐編輯還說什么啦?
接下來,尹美娣轉(zhuǎn)彎抹角地把新聞故事啊、小特寫啊、微型報告文學(xué)啊,新聞事件中的典型人物啊這些新聞類型跟吳宏才說了。吳宏才是個聰明人,看報紙又多,很快就領(lǐng)悟了尹美娣的話,他茅塞頓開地拍著腦殼子,說,對呀,對呀,我怎么就沒想起來啊?瞧我,瞧我,笨死了。
吳宏才和尹美娣在池塘邊的講話開始眉飛色舞起來,還不時傳來吳宏才哈哈的笑聲。顯然,尹美娣已經(jīng)巧妙地解開吳宏才心里的疙瘩了。他們開心而快樂的講話,一直講到天快黑了,一直把李書記給講來了。
對,李書記就是在天將黑未黑的時候,來到池塘邊的。
他對于兩個年輕人講話內(nèi)容沒有興趣。
他是來安排吳宏才工作的。
李書記說,小吳……對,小尹,你先忙,我有事跟小吳交代一下……
尹美娣離開時,跟吳宏才做了個加油的手勢。
這個手勢很隱蔽,但還是被李書記看到了,李書記冷著臉說,你們搞什么名堂。
尹美娣做一個鬼臉,碎著步子跑開了。
尹美娣的鬼臉,不知是做給吳宏才看的,還是做給李書記看的。李書記看著跑遠(yuǎn)的尹美娣,對吳宏才說,明天,你有空去一趟庫北村……
8
吳宏才回到辦公室后,開始琢磨李書記說的新鮮事——庫北村南水北調(diào),全村出動二十幾臺水泵,采用三級提水的辦法,抽水澆地,僅用兩天時間,就突擊栽了近二百畝山芋。吳宏才已經(jīng)消化了尹美娣跟他講的那些新聞類型,對于這篇稿子,如果僅僅按照一般的新聞來寫,最多就是一篇簡訊。而且現(xiàn)在,剛收完小麥,許多山嶺地段都在搶栽山芋,沒有什么新意,庫北村唯一可取的新聞點,就是三級提水。吳宏才敏銳地感覺到,在這個新聞事件的背后一定還有新聞。吳宏才決定,不能光聽李書記的介紹,盲目寫稿,明天一早去庫北村,做進一步的深入采訪。
由于有了新的想法,吳宏才感覺特別輕松,幾天來壓在心上的大石塊,一下就掀到九霄云外了,他決定去尹美娣的辦公室聊聊。上班十來天了,他還沒有在晚上去尹美娣的辦公室。不去的原因是廣播站辦公室的格局,和報道組的格局是一樣的,都是里外間,外間做辦公用,里間當(dāng)宿舍。晚上到女孩子的宿舍畢竟不方便。但是,聽了尹美娣的一席話,吳宏才已經(jīng)對她刮目相看了,對于明天的采訪,吳宏才想把自己新想法跟尹美娣溝通一下,尹美娣的意見,對他的采訪,說不定能起到關(guān)鍵作用。
奇怪的是,廣播站辦公室的門緊閉著,窗戶上也沒有燈光。幾點啊,就睡啦?吳宏才看看時間,快十點了,也該睡了,他準(zhǔn)備敲門的手放下來,又回自己房間了。吳宏才暗下決心,一定要打響這一炮,決不能再讓李書記失望,也好在尹美娣面前證明一下自己的能力。因此,吳宏才又找出一些資料,認(rèn)真研讀著,確定明天的稿子從哪方面入手。在看到一篇抗旱保苗的新聞特寫時,吳宏才興奮不已,大聲地叫一聲,好。
門,就在這時候被推開了。李書記閃身進來,說,小吳,什么事這樣開心?稿子寫好了吧?
吳宏才沒想到李書記會在這時候來,他沒有被嚇一跳,而是愣一下。是的,他在短暫的愣神之后,謙恭地說,李書記。
李書記伸出手,往下一按,示意吳宏才坐下,同時走到吳宏才身邊。
吳宏才不敢坐,他看李書記臉色有些微紅,似乎還有汗跡,氣色比平時溫和多了,忐忑的心稍許平靜一些。但是,李書記身上一股怪異的香味,還是讓吳宏才下意識地歪一下身體。吳宏才夸張的動作,沒有引起李書記的注意,倒是吳宏才自己覺得這樣不妥,又趕快把身體復(fù)原。吳宏才敏感地嗅到,李書記身上的氣味十分難聞,不知是香還是臭,是酸還是甜,但他還是辨別出來了,和天傍黑時尹美娣身上的氣味差不多,只不過是,李書記身上的氣味,不光是甜膩、濃香,還夾雜著男人的汗酸和腋臭。吳宏才沒聞過這種氣味,被熏得一時難以 適應(yīng)。李書記卻全然不知,他口氣和行為一樣,略有興奮地說,小吳,你要調(diào)整一下你的寫稿思路,我考慮了半天,發(fā)覺你的寫稿思路有問題,我可是干過多年報道員哦。新聞嘛,不光要寫表面的東西,形式……呃,就是各種體裁的選擇,也要多樣,明白我意思了嗎?
吳宏才被李書記身上的怪味一熏,人也似乎聰明了不少,他馬上意識到,李書記的話和尹美娣在池塘邊的話如出一轍,簡直就是尹美娣話的翻版。吳宏才不敢往下想,事實上他也沒有機會想,就脫口說,我也想到了,明天準(zhǔn)備去庫北村,現(xiàn)場了解一下,寫一篇新聞特寫,或者新聞背后的故事。
好,李書記說,好,小吳,你這回算開竅了,要馬到成功啊。李書記說完,還破例地伸出大手,握住吳宏才的手,用力地?fù)u幾下。
李書記走后,吳宏才聞了聞手上的氣味,那是李書記手上的香水味傳給他的,甜膩的惡心。吳宏才走到門后的臉盆里,把手泡了好一會兒,又洗了幾遍。吳宏才在泡手洗手的時候,想著相隔不遠(yuǎn)的廣播站里,一定發(fā)生過什么事了。吳宏才不愿意往下想了,他惡狠狠地罵一句。
年輕的吳宏才,還頭一回這樣罵人。
9
去庫北村,要翻過黑石嶺。黑石嶺的下邊是水庫,黑石嶺的上邊,就是庫北村了。
吳宏才起了個大早,騎上長征牌加重自行車出發(fā)了。早上的風(fēng)不小,有五六級。吳宏才正好頂風(fēng),又是上坡。吳宏才弓著腰,伸著頭,用力踩著腳踏,身體搖晃的幅度很大,頭伸得也很長,像擺鐘,屁股擺,頭也扭,看起來,有些開心自得的樣子。其實吳宏才一點都不開心,他心情是糟透了,他手上的香水味,怎么洗都洗不掉了——早上他攤開手,再次嗅嗅,嗅嗅那煩人的香味,他只好再擦上許多肥皂,拼命地搓啊搓啊,快要把手上的皮搓掉了。但是,那種怪異的香味,似乎和他皮膚融為一體了,吳宏才能開心得起來嗎?
吳宏才呼哧呼哧地騎到黑石嶺上,在那座通往庫北村的石橋上,他停下車,喘口氣。
庫北村就在前邊了,穿過幾排楊樹,就能看到庫北村的村舍了。吳宏才不急趕路,在這里停留,是他事先計劃好了的——橋頭的樹樁上,綁著一只高音喇叭,到七點鐘的時候,就廣播本縣新聞了,他要聽聽,廣播里,有沒有他的稿子。對于這些天來,報紙和廣播里沒有他的稿子,他失望極了。但他仍心存幻想,巴望著奇跡的發(fā)生,巴望著,廣播里突然播出他的稿子。
吳宏才看一眼手腕上的鐘山牌手表,六點五十分,還有五分鐘,晨間曲就要響了,那是一首《社會主義好》的音樂。吳宏才靠在石橋低矮的欄桿上,想著兩三個月前,也是在這里,巧遇了尹美娣。那時候,他還沒有想到會去鄉(xiāng)里干專職的通訊員,更沒有想到,專職的通訊員是那么的不好干,干上專職后,上一篇稿子反而是那么的難。不過,這一切,似乎要應(yīng)刃而解了,在尹美娣的啟發(fā)下,他找到了寫稿子的訣竅了——也不全是尹美娣,還有李書記……啊呸,想起李書記,吳宏才就想起他身上的香水味,那本來是尹美娣身上的氣味。那樣的氣味,在尹美娣身上很好聞,香噴噴的,甜蜜蜜的,到了李書記身上,就串味了,就像狐臭一樣了。吳宏才感李書記真不是東西,你他媽去尹美娣辦公室,安排工作也罷了,憑什么搽人家的潤膚露啊,憑什么要用人家的香水啊,說不定還是偷偷用的呢。尹美娣啊尹美娣,也是你不好,你就不能把香水藏好?你就不能把潤膚露收起來?吳宏才突然萌生了這樣的感覺,吳宏才明知道這樣的感覺是錯的,心就更亂了,他怎么也復(fù)原不了李書記在尹美娣辦公室里的情景。
吳宏才心一亂,就被眼前的景象嚇傻了。一輛拖拉機,拉著滿滿一車綠油油的山芋秧,向他撞來了。這個突然如其來的事故,讓吳宏才目瞪口呆,那個開拖拉機的家伙,仿佛跟他有仇似地,不問青紅皂白對著他開過來。吳宏才慌張地要從倚坐的橋欄桿上跳下來時,已經(jīng)晚了,拖拉機后車廂被甩過來的車頭拐翻了,直接翻到了他身上。吳宏才被山芋秧推到了橋下的水塘里,車廂和車廂里的山芋秧一起砸在他身上。吳宏才眼睛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吳宏才被拖出來時以為自己死了。
吳宏才是被拖拉機駕駛員從橋塘里拖上來的。駕駛員也不知道拖拉機怎么一下子沒有了方向,但他知道橋欄上的一個人沒有了。駕駛員從橋上跳進水塘里,一憋氣悶到水底,從一堆山芋秧下邊,摸到一只腳,他逮住這只腳,用力把他拽出來,拖到橋上。吳宏才被拖到橋上時,醒過來了,他罵道,拖豬啊……放開我。
駕駛員扔下吳宏才,大叫道,沒死???
我也以為我死了……吳宏才勉強坐起來,感覺腦殼子上巨烈地疼痛,嘴也不敢張地說,你他媽對老子有仇?
不是不是……李書記今天要來庫北檢查工作,村主任讓我起大早拖山芋秧……我急著要挨家挨戶發(fā)山芋秧……誰知道……我我我送你上醫(yī)院。
不去,我也要到庫北……采訪。吳宏才嘴巴一動,腦殼子就像要裂開來,疼得他嘴不敢動了。他小心地坐起來,動動腿,腿沒斷;動動胳膊,胳膊也沒斷。除了頭疼,除了衣服濕透了,他哪里都好好的。衣服濕了不要緊,現(xiàn)在是夏天了,穿在身上一會兒就焐干了,頭疼也不要緊,忍忍就過去了。
駕駛員盯著吳宏才的腦殼子,驚恐地說,你……你還是上醫(yī)院吧。
我要寫稿子……吳宏才嘴不敢動了,他在心里說,說得輕巧,我上醫(yī)院,你幫我寫稿子?吳宏才站起來,要去推車,伸手去扶龍頭把,卻沒有扶上。明明是沖著龍頭把去的,為什么抓個空呢?他再去扶,又發(fā)現(xiàn)龍頭把是兩個,三個,無數(shù)個,模糊了,他腿一軟,跪到了地上。
駕駛員趕快去扶他。
吳宏才輕輕地、小心地晃晃腦殼子,眼睛定定神,吸著氣,對駕駛員說,我眼花了……這樣吧,你騎我的車,把我?guī)е剜l(xiāng)里……我要寫篇稿子,就寫你……你見義勇為……你勇救落水通訊員……媽呀……我頭疼散了……
駕駛員也不敢怠慢,扶好車,等吳宏才坐到后坐上,騎上就走。駕駛員把自行車當(dāng)成了拖拉機,騎得飛快,吳宏才的耳朵邊呼呼生風(fēng),他疼痛難忍的腦殼子上,便有了冷嗖嗖的感覺。吳宏才心里高興啊,駕駛員還是理解他的,時間就是稿件,時間就是生命,他覺得剛剛突發(fā)的新聞事件絕對是一篇好稿子,比庫北村三級提水突擊栽山芋更容易播出和發(fā)表。憑吳宏才的敏感,這篇稿子可以說是十拿九穩(wěn),相對來說,也容易寫,十幾分鐘就可一揮而就。稿子寫好了,投出去了,再去庫北村采訪都不遲。想到這里,吳宏才心里有些澎湃,短暫地忘記了頭疼。
但是,駕駛員怎么和開拖拉機時一樣的沒頭蒼蠅啊,怎么不回鄉(xiāng)政府,而是往鄉(xiāng)衛(wèi)生院去啦?
嗨……吳宏才叫一聲,巨烈的頭疼讓他把叫聲又咽一半回去。他扯一下駕駛員的衣服,小聲道,去鄉(xiāng)里……
不行啊大哥,你得去醫(yī)院。
我也沒死沒傷,去醫(yī)院干什么?耽誤事啊……送我去鄉(xiāng)政府。吳宏才用力扯著駕駛員。
駕駛員沒辦法,只好把他送到了鄉(xiāng)政府,一直送到報道組辦公室。吳宏才在路上已經(jīng)構(gòu)思好了,他坐下后,拿過稿子和筆,開始寫稿。
站在一邊的駕駛員,本想觀察一下吳宏才,估計他撐不了多久就要趴到桌子上了,因為駕駛員看到吳宏才的腦殼子上,裂了半圈細(xì)細(xì)的縫,那縫隙足有二十厘米長,滲出了血,那血也小氣,沒有流出來,就像用紅墨水筆劃了一道細(xì)線,吳宏才說話時,腦殼子就一動一動的,就像眼睛一眨一眨一樣,駕駛員害怕他腦殼子隨時會掀起來,甚至連腦漿都會流出來。駕駛員只顧擔(dān)心著不敢吱聲,潛意識里忌諱什么,也許怕一點破,吳宏才就轟然倒地了吧。再說吳宏才,他攤開稿紙,文思泉涌,一口氣下筆數(shù)行。一抬眼發(fā)現(xiàn)駕駛員還在,便揮動一下手里的筆,說,你去忙你的,別影響我寫稿子。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啥?噢,王家好。
名字不錯啊,庫北村的吧?
是。
忙去吧你,村里還等著山芋秧呢。
駕駛員看吳宏才說話正常,只好點點頭,告退了。身后,還傳來吳宏才謝謝聲。
10
上午九時許,尹美娣從辦公室出門,準(zhǔn)備到黨委辦去打個電話,給縣里廣播放大站的唐編輯。她看到報道組的門半掩著,以為吳宏才從庫北村采訪回來了,便去門口喊一聲。沒有人應(yīng)。尹美娣又喊一聲,推門進去了,她看到吳宏才趴在桌子上。
吳宏才姿態(tài)很自然地趴在自己的辦公桌上,像是在睡覺。尹美娣想把他推醒,又怕他真的很累,正心疼著,看到桌子上的稿子,那是吳宏才寫了一半的稿子,被他一只手壓著。尹美娣拿過吳宏才的手,抽過稿子,看下去,不是寫關(guān)于栽山芋的,而是一篇《拖拉機手王家好勇救落水報道員》的小特寫。但是稿子沒有收尾,最后一個字也只寫了一半,那一筆拖下去有些潦草,像隨意的一劃。尹美娣感到奇怪,伸手去推他。尹美娣在推一下吳宏才時,改變了主意,決定搔他癢癢。尹美娣伸出食指,在他的脖子里搔一下,又搔一下。吳宏才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怎么睡得這樣死啊。尹美娣心想,是不是昨天晚上熬了一夜啊。但是,尹美娣又感覺不對勁,心里一緊,死勁推一下吳宏才,大叫道,吳宏才。
吳宏才身體的反應(yīng)嚇壞了尹美娣。
吳宏才死了。尹美娣大聲尖叫著,沖出吳宏才的辦公室,穿過走廊,穿過過道,從池塘的石橋上沖過,一直沖進鄉(xiāng)黨委辦公室,一路上,尹美娣被門拐、廊柱、墻壁、橋欄、樹干等堅硬的物體碰撞了數(shù)十次,胳膊和手上有了多處青腫和擦傷——她全然不顧,嘶啞地對劉秘書等人說,吳宏才……吳宏才……死了……
大家一齊往報道組跑去。
尹美娣哭著,跟在后邊,再次來到報道組門口,對陸續(xù)進去又出來的人講述著經(jīng)過。其實經(jīng)過也簡單,也就是,他看到吳宏才趴在桌子上時,其實已經(jīng)死了,頭腦殼子上裂開的細(xì)細(xì)的縫里,洇出一圈的血。
盡管,尹美娣不相信吳宏才死了。但吳宏才的死已經(jīng)成為事實。當(dāng)天晚上,淚眼滂沱的尹美娣,根據(jù)他的未完成的小特寫所記的內(nèi)容,化悲痛為力量,寫了一篇稿子,題目是,《一篇未完成的報道——記青年通訊員吳宏才》。
很快,這篇稿子就被縣廣播放大站播了,兩天后,又在市報上發(fā)表。
第一個發(fā)現(xiàn)這篇稿子見報的是李書記,他在這個初夏的安靜的夜晚,敲開了鄉(xiāng)廣播站的門,對尹美娣說,小尹,沒想到你文章寫得這么漂亮。
尹美娣拿著報紙,看著自己的文章第一次成為鉛字,有些悲喜交集。而她一旁的李書記,為剛剛發(fā)現(xiàn)一個人才而暗自欣喜,他的一雙大手悄悄地握住尹美娣的手,鼓勵道,美娣,好好寫,你前途很大。
責(zé)任編輯 王宗坤
郵箱:wangzongkun200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