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那個年代,怪異之事時時發(fā)生,人們對此習以為常,以至于有些麻木了。
二
有關三奶奶給狐貍大仙接生的這個故事在民間一直鬧得沸沸揚揚,各種各樣的說法和猜測都有,像鳥兒和蜻蜓一樣在我們的家鄉(xiāng)上空滿天飛。
我清晰地記得三奶奶拉著我的手,蹣跚著尖椒樣的小腳,邊走著,邊用另一只手指著出現在眼前的那片田野,喘吁吁地說,瞧,就是這兒,就是這兒。一點兒沒錯。那晚上燈光黃亮亮的,狐女淌的血真多呀。
我說,我怕,我想回家。三奶奶便拉著我的手離開了這個不祥之地。
在地方上,三奶奶是少數幾個極有名的人物之一。由于祖?zhèn)鞯拿丶?,三奶奶自出嫁后就開始給孕婦們接生。經她手降生的孩子和這些孩子的后代幾乎占了我們這個地方人口的一半。每碰到一個人恭敬地喊她,她總是瞇著眼看一會兒,才說,你是東莊某某家的小三呀。對方如果說不是時,她總是拍著大腿一笑,說,噢,你是西莊老張家的小五???,你下生時可比你老爹重多啦,你爹剛生下時就像一只小老鼠,你爺爺擔心養(yǎng)不活,我就勸他,沒事,保證十幾年后就是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這樣的我可見多了。你生下時胖是胖,可把你娘給折騰苦了。要不是我祖?zhèn)鞯乃庫`驗,你們娘倆都危險呢。
有時候三奶奶說大半天,對方才說,奶奶,您記錯了,我也不是你說的西莊的某某,我是后莊的某某。三奶奶便會尷尬地說,你看我,真老糊涂了,老糊涂了。
從那次不尋常的事件后三奶奶說她不能再接生了。她如果再干這個活兒,鬼都會找她去呢。她還想活,她還不想去見鬼。三奶奶私下里跟人說,我給狐仙接了一次生便害了一條人命,兒子也差點搭進去,我若再給鬼接一次生豈不連累好多無辜的人?不干了,就是自己的孫子生孩子我也不干了。然而三奶奶總是不能如愿。每當有人急乎乎地找她,她還是不得不去。
三奶奶的名聲之所以大,除了她的手藝之外,還與我三爺爺有關。三爺爺是在八路軍和日本鬼子的一次激戰(zhàn)中犧牲的。臨死前他喊著妻子和兒子的名字一氣刺死了五個日本鬼子。烈屬的名稱除了帶給三奶奶無上的光榮和無盡的寂寞與憂傷外,實實在在的好處便是讓兒子吃上了國庫糧,成了供銷社的一名會計。除了守寡的清苦外,三奶奶生活得確實很幸福,家里紅雞蛋寬面條不斷。三奶奶愛說愛笑,身體結實硬朗。
三奶奶對于自己給狐仙接生的事情,也十分奇怪。她不相信地私下對人說,我明明見到的是一個很健壯的黑臉漢子和一個很嬌美的媳婦呀,怎么會是狐仙呢?若是我知道是狐仙,我怎么敢去呢?
其實,如果不是供銷社發(fā)生了那件莫名其妙的偷竊案,如果不是逼死了一個姑娘,還判了一個好人的刑,三奶奶是不會把這個故事告訴別人的。
三
那是一個秋天的夜晚。三奶奶吃完飯后無事可干,她慢悠悠地點著一袋煙,望著燈光在風中晃晃悠悠地閃動,心里邊想著一些亂七八糟的往事,邊吧嗒吧嗒地吸著。秋天的風刮得很急,一些狗叫聲聳著耳朵賴皮賴臉地從窗隙鉆進來。三奶奶想睡,就在這時,她聽到自家那扇破門“咣咣”地急響不止。三奶奶并不害怕,也不急。她以為這又是哪個愣頭小伙子第一次當父親,便慌急恐懼得不得了,媳婦一喊疼便以為兒子快掉出來了。
三奶奶不慌不忙地打開門,一個黑臉漢子小心又焦急地閃進來。這是一個身體健壯的黑臉漢子,眉毛很黑,眼睛很亮。他衣服不新也不舊,也沒有補丁。他手里打著一盞保險燈(有燈罩,風吹不滅能在野地里照著走路的燈),黃亮亮的光照出他滿臉的焦急與惶惑,一些汗珠在他鼻子上調皮地探著頭。這應該是一個挺通人意惹人喜歡的小伙子。這漢子一見三奶奶,就急忽忽地問,您是三奶奶吧?三奶奶點點頭。那漢子就撲通跪下,說,救救我的媳婦吧。她要生孩子啦,肚子疼,還流了很多血。
三奶奶一聽心咯噔一下子,就知道這事八成自己也辦不了啦??刹荒苋堖@已經沒指望的事,把自己的大輩子名聲給砸了。三奶奶就為難地說,你看,家里就我一人,又深更半夜的,我又不認識你。
那漢子帶著哭音兒說,三奶奶,我求您了。您若救了我媳婦孩子的命,我一定會報答您的,我一定會重重報答您的。他說著就在地上用力地磕頭。燈光晃起來,屋子向兩邊倒過去,三奶奶有些暈。她實在可憐這小伙子,就想,豁出去啦,豁出去啦。
三奶奶說,那就快走吧。不過,我說明白,我可不是貪圖你的東西,我是不忍心呢。漢子說,我知道,我知道。三奶奶就把最好的藥帶上,和漢子一塊兒出了門。
風很大,外面黑漆漆的,三奶奶鎖好門后突然感到有點怕,就問,小伙子,往哪里走?那漢子朝西南角一指,說,就是那邊,我在前邊給您照路,一會兒就到了。
走了半袋煙的功夫,前面出現了一點燈光。那漢子說,到了,到了,那就是我的家。三奶奶一愣,這兒哪有住戶呢?可因為牽掛病人安全,三奶奶就沒再往深處想。到了三間茅屋前面,三奶奶便聽見了一個女人的呻吟。三奶奶的心一寬,就跟著那漢子闖進去。
暗淡的燈光下,一個嬌美的小媳婦躺在炕上,肚子很大,蓋著被。她的臉蒼白并淌滿了亮晶晶的汗。她的臉美,眼睛更美,仿佛能勾人的魂兒。三奶奶便想,多好的一個美人,如果自己也能夠娶到這么一個俊兒媳婦就太好啦。
三奶奶掀開被子看了看,對那焦急萬分的漢子說,小伙子,你放心吧,沒事。這是頭一胎,困難些,要疼,這紅血淌出來,叫紅氈鋪地,還是個好事呢,說明你要得貴子啦。
那黑臉漢子一聽這話,臉上就有了笑意。那媳婦也感激地看著三奶奶,并責怪丈夫說,你看,還不快給老人家倒碗水。那漢子便轉身走出去。三奶奶讓媳婦吃了點壯體力止疼的藥,便坐在那兒喝水。黑臉漢子知道三奶奶抽煙,還拿出一盒那時莊戶人不常見的牡丹煙給她抽。
三奶奶邊抽煙邊問,這兒我想著并沒有人家住呀?你們這是從哪兒來的呢?黑臉漢子忙說,原先這兒是沒人住,我們是外地人,是從家里逃難出來的。我們不敢到村子里去,怕被民兵當盲流抓起來。我們就在這兒尋了三間看坡的屋子住下。如果不是媳婦要生,我們不會住下的。三奶奶就問,你們要到哪里去呀?轉眼就是冬天啦,產婦和小孩可怎么辦?黑臉漢子說,我老婆成份不好,是地主,有壞人打她主意,我們不逃出來就沒活路。我們要到東北去,聽說那兒餓不死人。三奶奶心腸軟,聽了后直嘆氣,連聲說這世道,這世道。
等三奶奶把孩子接下地時,已經下半夜啦。黑臉漢子見母子平安,高興萬分,對三奶奶千恩萬謝。三奶奶和產婦一塊吃了漢子煮的一碗荷包蛋,便要回去。黑臉漢子便打著燈把三奶奶送回家。三奶奶關門的時候,對漢子說,你快回去吧,女人和孩子等著你照顧呢。那漢子再一次說,我忘不了您的救命大恩,我會報答您的,我會報答您的。他說完后便帶著一團神秘的黃光在深夜中漸漸遠逝。
三奶奶回家后越想越覺不對勁兒,她想著這兩口子的兩雙眼睛打了個冷戰(zhàn)。她睡不著覺,就坐在燈下抽煙直呆到天明。三奶奶見了從窗欞透進的亮光后便去開緊閉的屋門。一開門她老人家嚇了一跳:院子里的石磨頂上有整整兩捆布,一捆藍的卡,一捆紅花布。布旁邊還有三百元錢,一包染著紅皮的雞蛋。在早晨的陽光中,這些東西散發(fā)著藍的、紅的、花的光芒,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三奶奶頭一次見這么貴重的東西,嚇得慌張張的。她把東西藏進屋里之后,半天喘不過氣來。她想,這怪了,天上怎么會掉下這么些東西?她又想,看這紅皮雞蛋肯定是昨晚那漢子給我送來的。他是個什么人呢?怎么送這么多東西?這些東西她接一輩子生也掙不來呀。三奶奶越想越坐不住,就邁著小腳出了院子,把大門緊緊鎖上,然后盡量循著昨晚走過的路,向那個漢子的家走去。
太陽剛剛有一半臉露在地面。紅紅的光懶懶地灑了一地,秋天的荒草如在一片紅的海洋中掙扎。那時莊西南角是一片荒洼,荒草都有半人深。三奶奶沿著記憶中的那條小路,終于來到一座孤墳前。孤墳前有一堆干草,草邊有一堆醒目的血和幾截吸剩的牡丹煙蒂兒。三奶奶當時臉就白了。她腿軟得像面條差點兒坐下去。
三奶奶扶住一根蘆葦顫顫地想,遇見狐仙啦,遇見狐仙啦。她越想昨晚那兩人的眼睛就越和狐貍的眼睛一樣。她想,怕什么,我一輩子又沒做虧心事。
三奶奶喘了一會氣就悄悄回到家里。她準備把這件事永遠埋在心里,不告訴任何人。三奶奶想起那些布和錢就打哆嗦,可她又想,怕什么,又不是我偷的,是天上掉下來的,不要白不要。三奶奶這樣安慰著自己。她又想起在供銷社工作的兒子,已到了娶媳婦的年齡,有這些布,有這些錢,還愁娶不上一房漂亮如意的兒媳婦?一想到兒子和媳婦,三奶奶惶感不安的心便堅定下來。
四
三奶奶三天沒有出門。她雖然打定了主意,但因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發(fā)這么巨大的一筆橫財,她總是心里不踏實。無緣無故的福后面總有接踵而來的禍,這個道理她還是懂的,不然,枉活了這么大把年紀。盤算來盤算去,三奶奶決定閉門避災。
三奶奶向來認為,三和九是兩個最吉利的數字。如果碰到了小小不然的災禍,在家里躲個三天或者九天,那就會萬事大吉了。當然,最合適的天數還是那個七七四十九,神鬼要成事也注定要經歷的天數,但四十九天對于三奶奶來說實在太長了,三奶奶認為,除非特別明顯的生死之災,是沒有人肯在家里呆足四十九天的。
三奶奶覺得這件事實在是太過怪異,但到底是否會帶來災殃,多么大的災禍,三奶奶卻心里模糊,拿不定主意。但她心里慌慌的,仿佛大禍臨頭的樣子,三奶奶本來決定在家里呆滿九天,然而,僅僅三天她就再也呆不住了。
這三天,三奶奶一直呆在屋里,仿佛關在一個令人害怕的夢里。她雙腿盤坐在坑上,雙目微閉,不停地吸煙,一張滿含感激笑容的臉龐凸現在半空中,驀地,變成了一張狐貍的臉孔,兩只豎起的小耳朵還在向她不停地聳動……三奶奶三天來一直在她恍恍惚惚的世界里游蕩著。許許多多奇怪的人冒出來和她說話勸她放心。
三天結束的時候,門突然咣咣地響起來。聲音如此巨大,以致于三奶奶受了驚嚇,心怦怦跳得像揣了幾十只不安分的兔子。三奶奶趕緊下炕??伤P坐時間久了,腿已不聽使喚,所以人就一頭撞下來。
三奶奶狼狽不堪、跌跌撞撞地趕過去敞開門,立時放了心。敲門的是本村的張三的小兒子,他媳婦是這兩天的日子要生。三奶奶松了口氣,說,你這小子,冒冒失失,急什么呀?小伙笑著說,這是什么事呀,還能不急?三奶奶問,怎么,疼開了嗎?小伙子說,要是疼開了,那不就晚了?您老先早去著,吃雞蛋,喝茶水,安心地等著吧。三奶奶說,好,好,你先走著,我這就收拾收拾,就去。
三奶奶背著身子上鎖的時候念了一聲“佛”。她早在心里偷偷下了一個賭注:如果這次去給張三小兒子接生的是個男孩,那么一切就萬事大吉,什么事就不用擔心了;如果是個黃毛丫頭,那就不太妙,還要再閉門不出三天,避禍去災。
三奶奶就這樣藏著自己的想法進入了一個未知的期待之中。可是,當曙光初露,霞上樹梢的時候,三奶奶已步履輕松地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因為,她接生的是一個活潑健康的胖小子,她比樂瘋了的張三一家還要高興,她喜悅之余,只覺得精神爽快,疲勞頓消,腳下生風。
在三奶奶看來,一切似乎都已經悄無聲息地過去了。
五
三奶奶是個藏不住半句話的人。心里藏著這么大的一個秘密,仿佛就是給她上了刑,時刻要折磨她。雖說各種征兆說明這事不會給她帶來災禍,她還是惴惴不安。她覺得必須把這事講給別人聽聽,讓別人給她拿拿主意,這樣她才會放心下來,可是,說給誰聽呢?這個人可不好找,選來選去,三奶奶只選中了一個人。
在三奶奶的心目中,三奶奶選中的這個人可不是個凡人,有大學問,又見過世面,雖說一時遭難,也是龍困淺灘,日后必將升空,興云布雨。這個人姓蔣,名雨齋,一個太過文氣的名字。蔣雨齋是莊里蔣大財主的三少爺,三奶奶一直按舊時稱呼喊他蔣少爺。蔣少爺還在北京讀書的時候,三奶奶就斷言他必將有大出息,不說知書達禮待人平和脾氣溫順,也不說他交朋友憂國憂民為民請命,單那鳳眼凸額黑須劍眉,就說明他必非庸人。果然,蔣少爺在大學時就參加了共產黨。全國解放后,蔣少爺一下成了共產黨的大官。三奶奶逢人就夸耀宣傳她當初眼力準確??商煊胁粶y風云,人有旦夕禍福,1957年下半年,蔣少爺卻從京城下放到了老家,接受群眾監(jiān)督,進行勞動改造。開始時三奶奶還不明白,后來才搞清楚,原來是蔣少爺在“大鳴大放”時說了一些過頭話,最后一查出身,終于被打成了右派。三奶奶認為,像蔣少爺這樣有大功勞的高干,就是打成右派也不會回家的,也許是蔣少爺自己要求的吧。回家之后,蔣少爺夾著尾巴做人,整天參加勞動,閑時幫鄉(xiāng)親們寫信、看病,挺得人緣。三奶奶認為如果不是蔣少爺父兄們在舊社會做得太過火,村里的人們準會拿蔣少爺當菩薩待。三奶奶認為蔣少爺準會對這件事談點自己的看法。他見多識廣,而且嘴又嚴,不會跟別人亂說。三奶奶打定主意,便用手帕包了一把雞蛋,在墻根的陰影里避開毒毒的太陽,一步步走向蔣少爺的家。
蔣少爺回來后就呆在他的老宅子里。這是對他的特殊優(yōu)待。陪他下來的省里和縣上的大官們一再囑咐村里的書記王抗日要好好照顧他,王抗日滿口答應??蓵r間一長,這些干部們再也沒見影,王抗日就不把他們的話放在心上了。幸虧蔣少爺人緣好,這才吃不愁,穿不愁。蔣少爺為了讓人們來找他方便,從不關大門,干脆把大門的門關子拿掉了。
正午的陽光里,三奶奶就徑直走進了蔣少爺的院子。
屋門閉著。這可有些異常。蔣少爺在平時為人們來求醫(yī)寫信方便,從不關門的。三奶奶抬起手,猶豫了一會,又放下了。三奶奶想,如果蔣少爺睡了,那就下午再來找他吧,反正也沒什么急事。
堂屋里空蕩蕩的,只有從門縫斜射進的陽光醒目地照在墻上,豎在地面上。一道陽光恰好照亮了迎門墻上的一副對子:從容為人,厚樸行醫(yī)。三奶奶熟悉這副對子,也知道從容和厚樸是兩味藥,三奶奶從這里也就佩服蔣少爺的學問和中醫(yī)手段。三奶奶的目光在往回收的同時,卻看到了炕膛中露出的紅紅綠綠的一物,頓時嚇了一跳。
三奶奶慌慌地收回目光,怔怔在屋門前站了一會兒。三奶奶自信自己沒有看錯,炕膛里露出的一截是一幅畫,是誰都能認出的毛主席像。這個蔣少爺,難道他不想活了,這個時候怎么敢燒毛主席像?這如果是讓別人看見了那還得了?三奶奶心慌意亂地站在門前,看見自己的影子也在門上站立起來,不知道該怎么辦。真是按下葫蘆瓢起來,自己的心事未了,又碰見這樣的怪事。這事讓王抗日知道了,批斗蔣少爺不說,還要打成反革命,誰也沒法幫他。三奶奶決定自己不應該走開。如果蔣少爺不在屋里的話,她應該給他把這幅主席像藏起來。她正在頭昏腦脹地想著,就聽到了屋里傳出了一聲長嘆,接著是蔣少爺顫微微的說話聲:天滅我曹!天滅我曹呀!
三奶奶心想,這時候了他還有心情念這古詞。她趕過去湊在窗欞上一看,登時嚇了個半死!
蔣少爺此刻正鬼一樣站在屋子的陰影里,幾道陽光刀一樣冷冷地橫在他面前。他雙目微閉,右手拿著一把鐵錘,左手拿著一根三寸多長的鐵釘,他正在用力地把那鐵釘往自己的頭顱里砸。不知是因為力氣太小,還是頭殼太硬的緣故,那鐵釘老是鉆不進頭里去,只是鉆破了頭皮,流下一縷縷殷紅的血,披在額前,頰前。
三奶奶嚇得雙腿發(fā)軟,她驚叫一聲,便慌慌地朝屋門奔去,推開門,便闖進東屋。
三奶奶撩開門簾,喘著氣說:“蔣少爺,你,你這是做啥哩?”
蔣少爺看著三奶奶進去,身子也不動一動,只是放下錘子和釘,苦笑著說:“老嫂子,真讓你笑話了,你看,我真是個無用的人,想死都死不了?!?/p>
血流在他苦澀的笑臉上,三奶奶這才發(fā)現他的眼鏡片還一閃一閃地亮。
三奶奶生氣地說:“真是胡鬧,好好的,為什么想死呢?”
三奶奶便不由蔣少爺說話,奪下他手里的錘子與鐵釘,拉著他坐到炕上。然后,三奶奶便到外面找臉盆倒進去熱水和一點鹽,找一塊干凈布給他擦傷口。
三奶奶一邊擦一邊痛心地說:“你看,你還怪狠呢,都鉆到骨頭里了呢。再深一點,就沒命了。”
蔣少爺木雕一樣任三奶奶說話和動作。他直直僵僵地說:“我真該死,我該死??墒?,我就是想死也死不了!”
三奶奶收拾完后,蔣少爺包著頭坐在炕上,宛如國民黨的傷兵,卻因一副眼鏡而顯得滑稽可笑。
蔣少爺找著落在地下的一截黑布條,無奈地說:“你看,我不是不會上吊,可這布條不結實,凈讓我挨了一下摔。我一想吊死后多難看呀,還是另想一個死法吧,可是,關鍵時候我的手上便沒了勁!”
“活得好好的,為什么要這樣呢?”
蔣少爺現出苦惱的面容,后悔萬分地說:“我不是有意的,我真該死!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三奶奶終于弄明白,原來,蔣少爺在替人家寫一封信時,鋼筆突然沒了墨水,他不假思索地隨手一揮,啪地一聲,有墨水甩了出來,飛到墻上。他沒有在意,又埋頭寫了下去。他猛地覺得不對勁,好像那灘墨水落的不是地方。他呆怔了一會,伸長脖子看時,見那灘墨水正幸災樂禍地粘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右眼上。蔣少爺當時就嚇白了臉,手哆哆起來。他趕忙撲過去,想把這灘犯罪的污跡除去,慌亂之下,污跡沒擦去,反而把主席的整只眼睛給涂死了,他小心地用刀片刮,卻連本來畫像的顏色也一并刮走了。他望著被他剜去一只眼的領袖,渾身顫抖不已。這真是泥巴到了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這可是跳到黃河也說不清的事呀。蔣少爺發(fā)了一會呆,便瘋了一般撲上去,把主席像扯下來,然后匆匆到外間,放到灶中,準備點火燒掉。他一連劃了五六根火柴,可就是劃不著。一陣風吹來,蔣少爺就覺得老人家嘴唇微動,正似乎跟他說什么。蔣少爺實在支持不住了,撲通一下坐在地上,呆怔了半天,才想:我命該絕呀!我命該絕呀!他自言自語著,便去尋了一根布條,掛在門框上,打個結,誰料一伸脖子,布條斷了。只好又尋了錘子和鐵釘,準備大義凜然地結束自己的罪惡生命,然而也難如愿以償。
三奶奶聽蔣少爺說完事情的經過,怨恨地說:“虧你還是個有學問的人!你這又不是存心反對他老人家,像他老人家那么亮的眼睛,還能不知道呀!心到神知呢!你咋想的,他老人家清楚呢,別在想這沒出息的事,大家伙兒靠你的本事看病寫字呢!再說,你不說出去,這事誰又知道?我就替你燒了吧!”
三奶奶說著,便要去灶下把那主席像燒掉。
蔣少爺像受了什么驚嚇,突然說:“別,你別急,這事讓我來,不用你?!?/p>
三奶奶見他激動的樣子,有點奇怪。她想還是讓他靜靜地考慮一下,他會想明白的。三奶奶知道自己這時不宜再把自己的來意說出來。她想反正有時間把這事告訴他,不急。三奶奶安慰了蔣少爺幾句,便把雞蛋留下來,自己心事重重地走了。
臨出門的時候,三奶奶不放心地回頭望了一下,透過窗紙,三奶奶只看見蔣少爺一個模糊的身影,呆怔怔地傻了一般。三奶奶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六
夜半時分,三奶奶睡不著覺,正坐在被窩里抽煙,村子里驟然響起了一陣倉皇的鑼聲,伴著瘸子老李沙啞的喊叫。三奶奶頓時神經緊張起來。這面鑼已好久沒在夜半時分叫了。十幾年前的半夜里經常響起來,那是斗地主的時候。不知又出了什么事。三奶奶慌慌地披衣下炕。
來到街上,看見了三三兩兩的人們正往東南場院里跑,黑影里,三奶奶隨便攔住一個人,問這是怎么回事。那人說,批斗反革命,去看熱鬧吧。三奶奶不知誰是反革命,想細問一下,那人卻急匆匆地走了。
三奶奶揣著一肚子疑問,快步來到東南場。遠遠地看到那兒燈光透明,幾盞汽燈把天上的云彩都照亮了。三奶奶湊到燈光最亮處,只見有一個用土堆起的高臺子,四周用楊木桿圍起來,里面亂七八糟地唱大戲般地來往著許多人,只是沒涂臉子。三奶奶認真地看了一會,終于發(fā)現一個人動也不動,與眾不同。三奶奶看清那人之后,眼前忽悠一下發(fā)黑,只覺滿天星星走馬燈似地在天上攪成一團,差點暈過去。
蔣少爺佝僂著身子縮在那兒。他低頭彎腰,竭力地想躲到暗影里,躲到前胸掛著的那塊東西后面,然而明亮的燈光卻讓他無處躲藏。他前胸掛著的東西是一塊方方正正的泥坻,足有三四十斤重,上面用白紙糊嚴了,稍微好看一些,赫然寫著五個大黑字“反革命分子”,五個字還用紅色打了“×”號,仿佛要槍斃的死囚。三奶奶看見蔣少爺那單薄的身子似乎隨時要倒下去,卻又似乎生了根,而那細細的繩子,卻似要繃斷,直勒進他的脖頸里去。
三奶奶擔心地想,天吶,蔣少爺何時吃過這種苦,還不要馬上死去?這種體罰不要說是個體弱的人,就是頭犍牛,也支持不了多少時候的呀!天吶,革命的卻被說成了反革命,這是怎么回事!三奶奶搞不明白為什么,但她明白蔣少爺今晚被斗肯定是與她白天的所見有關,但是誰將這事說出去的呢?自己可一個人也沒告訴呀。
三奶奶不敢再看下去。她怕見到蔣少爺支持不住仆地死去的慘象。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回家去,似乎平日常走的街道突然出現了無數只大坑,讓她幾次差點兒跌倒。星星仿佛全都落了下去。三奶奶的心沉在無底的黑暗里。直到看見自己家里關不住的燈光,三奶奶才吁了口氣,全身虛脫了一般。
三奶奶好久未入睡。她想這是怎么回事呢?是哪個不長腸子的家伙告了蔣少爺的狀呢?她要想辦法告訴蔣少爺,雖然她知道那件事,但決不是她說出去的,她可以對天發(fā)誓。
因為折騰到后半夜才睡,三奶奶起來的有些晚。她連飯也懶得吃,便尋思著如何去見蔣少爺。蔣少爺此刻是死是活,該不該去見他,她心里沒譜,猶豫著。
三奶奶想找個人問問清楚昨晚到底咋樣了。三奶奶這樣想著的時候,可巧就有一個人來串門了,這個人是三奶奶本家的侄媳婦,人稱快嘴二嫂,人極善良能干,但嘴皮子快好傳話,而且愛占點小便宜。她常來三奶奶家說話,順便幫三奶奶干點家務,也貪圖著人家給三奶奶送來的紅雞蛋、寬面條等喜物。
快嘴二嫂一進門,見三奶奶坐在炕上,就清脆地問:“嬸子,昨晚上您去看過了吧?”
三奶奶說沒去??熳於┝⒖倘铝似饋恚骸叭龐鹱?,您怎么可以不去呢?可熱鬧了呢。蔣少爺竟敢對毛主席不滿,把他老人家的眼睛給挖掉了,真是該死!沒有毛主席他老人家,我們莊戶人家能有今天?那張挖了眼睛的毛主席像一掛出來,人們就像點了火,一齊高呼,打倒反革命,打倒地主崽子。有幾個老人還傷心地哭起來,認為主席象毀了,主席人本身也會受到禍害。真看不出來,蔣少爺平時人模人樣的,怎么就干出這樣歹毒的事??蓱z蔣少爺,整得那個慘呀!”
快嘴二嫂說到這兒,傷感起來。她又似乎認識到自己不該對一個反革命分子持如此態(tài)度,就又說:“他這也是自作自受,活該。王書記命令莊里的人上去打他。開始還沒有人上去。王書記就親自打了他幾個耳光,踢了他幾腳,這老反革命當時就流出血來,鼻子也是,嘴里也是。王書記說,凡是受過地主苦的,凡是擁護共產黨愛護毛主席的就上來打這狗日的。這下。男女老少都爭著上去泄恨解氣,尤其是小青年,覺得挺好玩,變著法子整他,一會兒功夫,蔣少爺就倒下去,不省人事了!”
三奶奶的眼淚不知不覺地流出來。她鼻子酸酸地問:“怎么,他死了嗎?”
快嘴二嫂說:“沒有,一盆涼水又給澆了過來??伤僖舱静黄饋恚鯐浘驼伊藘蓚€青年扶著他,仍舊讓人打罵他。蔣少爺又一次昏了過去。大概是村里上年紀的干部見事不好,再這樣下去蔣少爺就死了,便勸王書記暫時停止,否則整死了蔣少爺不好對上面交待。王書記這才散會。蔣少爺像灘泥似地,被幾個民兵抬回去了?!?/p>
三奶奶聽著,淚水不知不覺地流了一臉,仿佛蔣少爺那慘白的臉就在眼前。她沒想到平日挺不錯的王抗日竟這樣歹毒,對一個體弱無能的人如此對待。這小子是在公報私仇呢,蔣少爺落到他的手里還有個好嗎?王抗日的爺爺就是死在蔣少爺的父親手里呀。這個挨天刀的,他是公報私仇呢!
快嘴二嫂見三奶奶平白無故地淚流滿面,吃了一驚,問:“三嬸,您怎么了?”
三奶奶擦擦淚說:“我有些不舒坦,我想一個人躺躺?!?/p>
快嘴二嫂說那你就躺躺吧,我走了。
三奶奶看著快嘴二嫂走出門去,心里亂糟糟的,老想放聲大哭,可又哭不出來,十分難受。
是哪個挨千刀的告了蔣少爺的密?好人遭罪呀。三奶奶想著,突然害怕起來。這事當時只有自己看見,蔣少爺會不會認為是自己去告的密呢?天地良心,我可沒有昧著良心干這樣的事呀。三奶奶突然害怕起來,這件事可是跳到黃河里也洗不清呀。三奶奶頓時坐不住了。她又傷心又恐慌,她覺得有必要把這件事當面向蔣少爺解釋清楚。再說,蔣少爺被折磨成這樣,老鄰老居的,她應該去看視看視他。
三奶奶打定主意,準備起身的時候,卻又猶豫起來。她恍惚看見王抗日正用指頭指著“反革命”那三個字,又指著自己的兒子。三奶奶失神一般地癱坐在炕上,她可不怕受蔣少爺的連累,可兒子怕呀,他是黨員,在供銷社里干得好好的,正尋求進步呢,窗外的風似乎大起來,院子里的梧桐樹亂搖亂晃,似乎把陽光也給攪成一團亂泥水。
三奶奶前尋思后忖量地想了好久,心如亂麻,最后卻拿定主意:她一定要去看看蔣少爺,尋機會向他說明自己并沒有出賣他。這是為人在世應該做的。但她決不能連累兒子,為此,她該想想辦法,編一個借口去見蔣少爺。
三奶奶想好理由之后,便揣了一小瓶香油走出門去。
七
刺目的陽光中,三奶奶一步步走向蔣少爺家那扇黑色大門。三奶奶突然覺得,半掩半閉的那兩扇黑色大門如此驚心動魄,令人觸目驚心。三奶奶使勁給自己壯了壯膽,便向那怪獸口似的大門走去。
怪事真的發(fā)生了,門口有兩個青年人攔住了三奶奶。三奶奶認得他倆,也知道他們是村里的民兵。三奶奶很生氣地說,你們?yōu)槭裁床蛔屛疫M去呀?我要找他看病呢。那瘦高個說,三奶奶我們不敢叫您進去,王書記說過,誰也不許放進去。三奶奶說, 這是為什么呢?那矮胖子說,三奶奶,這老小子是反革命。三奶奶說,我可不管什么反革命不反革命,我是知道有病就得看,不看就會死。他是反革命,難道他沒有給你們看好過病呀?瘦高個說,他這是拉攏收買人心。三奶奶氣乎乎地說,你們這兩個混帳家伙,我真后悔當初接生時沒把你們一個一個捏死,省得留下你們這些禍害。
正在那兒說著呢,王抗日從街筒子那邊慢慢地走過來。王抗日老遠就看見了三奶奶,就大聲地說,三嬸子,您老在這兒干什么?三奶奶沒好氣地說,我干什么?我來看病,可你的手下說,是你說的不讓任何人進這屋子。你這樣干,就不怕村里人戳著你的脊梁骨罵你?王抗日說,我可沒說不讓人進去看病。他又對那兩個民兵說,你們也不知道個親疏遠近,三嬸子是烈屬,他家三叔是打鬼子死的,你們知道嗎,還不快讓她進去?三奶奶見王抗日嘻皮笑臉的樣子,氣才有點平。王抗日又說,三嬸子,您可提防著這地主少爺,他和我們貧苦人有仇呢,別讓他暗里下了絆子。對了,過幾天,我媳婦要生了,您可要給我出把力,我看她肚子太大,怕是生不順利呢。三奶奶說,你可真行,階級斗爭你在行,生子生孫也知道。王抗日摸著頭皮嘿嘿地笑起來。
三奶奶輕輕地推開屋門。剛才她還聽見蔣少爺在里面呻吟著呢,門吱呀一響,便什么聲也沒有了。三奶奶覺得這屋里安靜得令她難受,喘不過氣來。她踏著房中的一方陽光走進了里面,一掀門簾,卻發(fā)現蔣少爺躺在炕上,正側著臉望著她。蔣少爺的臉色慘白,眼卻有許多光輝,也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在閃光。
蔣少爺見了三奶奶,啞著嗓子說,你怎么來了?
三奶奶坐在他身邊,難受地說,我就來誰管得著?這幫狠心的家伙,怎么忍心把你折騰成這個枰。哪個挨千刀遭雷劈的喪天良的畜牲告了你的密?他要不得好死呢!
蔣少爺露出一臉苦笑說,你罵吧,罵得好,那個人,就是我。
三奶奶怔住了,屏著氣問:你自己?你為什么要這樣?
蔣少爺說,明人不做暗事,我一輩子不愿藏藏掖掖。我對黨是忠心耿耿的,我參加革命背叛家庭是為了什么?可到頭成了叛徒,成了反革命。身體受罪沒什么,可我想不通呀。
三奶奶奇怪地看見蔣少爺淚里竟帶了一些刺目的紅色,也許是陽光照的吧。三奶奶看見眼淚從蔣少爺眼角流下來,就像兩條老也爬不走的蟲子,老想鉆到他的枕頭里。
三奶奶不知該說些什么。她原先準備的一些話,全都隨著蔣少爺的眼淚流光了。她自己的眼睛也濕潤起來。她怔怔地坐了一會兒,看著陽光一點點地想從蔣少爺的身上溜開。三奶奶說,你好好保重吧,好人冤枉不了,早晚就好報的。三奶奶把香油瓶子從懷里摸出來,放在蔣少爺的枕邊,便起身走了。她怕自己到時忍不住和蔣少爺一塊兒流淚。她在出門的時候,聽見蔣少爺在囑咐她慢點兒走,院子不平坦,不要絆倒呢。
王抗日見三奶奶走出來,就問,三嬸子,病看了?三奶奶點點頭。王抗日又問,那老家伙怎么樣?三奶奶盯了他一眼,惡狠狠地說,死不了,他還結實著呢。
王抗日不明白老人為什么發(fā)火,他怔怔地看著三奶奶走遠了。
從蔣少爺家里回來,三奶奶正心煩意亂地坐在炕上吸煙。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心頭頓時一顫眼皮也開始一下一下地跳起來。三奶奶想起兒子已好長時間沒有回家看她了。擱往??刹皇沁@樣。兒子老是隔一天半日的就回來跟她在一起,有時天天晚上回來吃飯。三奶奶回憶起,兒子是從自己給狐貍接生那一晚上開始就沒回家的,這是不是一種巧合?眼皮跳得三奶奶的心直顫悠,她沉不住氣了,打定主意吃完中午飯就去看兒子。兒子可是她唯一的指望了。
三奶奶還沒去供銷社看兒子,快嘴二嫂進門便給她帶來了壞消息。快嘴二嬸低聲說,三嬸,供銷社出事了。什么?三奶奶一聽,就覺屋子和屋里的東西在眼前走馬燈似地轉了起來。她拼命地穩(wěn)定心神,嗓子干干地問,這是怎么回事?快嘴二嫂說,今上午我去公社辦事,順便想托你家大兄弟給我打二斤火油(煤油),誰料門口有公安人員戴著大蓋帽佩著槍不讓我進。我說我找我兄弟呢,那人黑著臉兇巴巴地說不行,就是找你爹也不讓進。三嬸,你聽聽他這哪里是說的人話呀?我尋思著,這八成是供銷社出事了。我就到處找人找聽,為的是好回來跟您老報個準信兒。誰料,還真讓我猜著了。小孩他姨夫在黨委工作,我從他那兒問出了實底。
三奶奶在這過程中臉色陰暗不定,她臉色黃黃地催著快嘴二嫂說,快說,快說。快嘴二嫂咽下口干唾沫,接著說,我終于問明白,小孩他姨夫起先還不愿說,說這件事得保密,后來架不住我軟磨硬纏,后來我又說出您來,他欠著您的情,才說了。他說,這事可千萬別再多往外傳,傳出去我的罪可就大了。那晚上供銷社遭了賊,莫名其妙地就少了兩捆布。更嚇人的是,出納老王的抽屜也沒絲毫動過的痕跡,卻偏偏就少了三百塊錢。你說說,誰有這天大的膽子敢盜供銷社呀?想死呀!那供銷社倉庫上的大鎖可有好幾斤重呀。這還用說嗎,肯定是監(jiān)守自盜呀!除了自己人,誰能一絲痕跡都不留下?莫非有神鬼做惡不成?
快嘴二嫂唾沫橫飛地渲染著,見三奶奶中了邪般渾身顫抖起來,目光怔怔地沒了生氣??熳於﹪樍艘惶?,慌慌地說,三嬸,您怎么了,您怎么了?三奶奶滿臉是汗,仍舊哆嗦著身子。她躺下來,虛弱地說,他嫂子,你再快去趟供銷社,告訴你兄弟,就說我快死了,讓他快回來,回來晚了,就見不上了。快嘴二嫂慌了,也是滿臉的汗,說,我這就去,我這就去。
太陽還沒落,快嘴二嫂就從公社回來了。她推門而進,嚇了一跳,只見滿屋子是煙,仿佛著了火。三奶奶還在一口接一口地抽煙。
三奶奶一見快嘴二嫂進來,便急急地問:你兄弟呢?快嘴二嫂說,還是不行呀,我撈不著見呀。但是我告訴看門的公安了。我嚇唬他,就說你死了。三奶奶說,對,就說我死了,只要我兒子能回來,他要不回來,我真死了。
快嘴二嫂說,三嬸,您到底怎么了?可嚇死我了。您不像有病呀,是不是找東村的神婆子來給看看?
三奶奶說,別胡說,別胡說。
快嘴二嫂破例地沒話可說。她瞅著三奶奶心情沉重,不知該做些什么,可三奶奶好像忘了快嘴二嫂的存在,抽了會兒煙自言自語地說,禍終于來了,禍終于來了。躲也躲不過呀。快嘴二嫂就問,什么禍?到底怎么回事呀?
三奶奶不回答她的話,只是直愣愣地瞅著窗戶??熳於┯X得三奶奶很怪。她不愿粘事在身上,就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也不管三奶奶聽見聽不見,然后離開了。
八
一連幾天,人們沒有見三奶奶出門。有人想去看看她病得怎么樣了,但叫不開門。當三奶奶的兒子哭著從供銷社回來時,叫門也叫不開。他只好跳墻進去。他一敞開屋門,見母親直愣愣地坐在炕上,宛如沒有了魂兒一般。他忙叫,娘,娘。我來晚了。三奶奶睜睜眼,突然喊了聲,我的兒,你終于回來了。接著便倒下去。三奶奶醒來時第一句話就問,孩子,你沒事吧?他們沒抓你吧?兒子說,當然沒事啦,又不是我偷的。要是有事,我還能回來見您?三奶奶說,謝天謝地,這就好,這就好。孩子,快做面條我吃。
三奶奶吃了三大碗面條,接著又睡了一天一夜,才恢復如初。
晚上沒事的時候,三奶奶問兒子:你們那案子怎么處理的?兒子說,這事可真怪,竟是一點線索也沒有。公安局的人說,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我們內部人干的,監(jiān)守自盜。
三奶奶哆嗦了一下,問,他們有沒有懷疑你?兒子說,他們敢?我平時的為人誰都知道的,不用說偷,就是別人送到手里,我也不要,娘您不是天天教育兒子,外財不發(fā)命窮人,不義之財不可貪嗎?況且,我又根本沒有作案的機會和手段。三奶奶臉有些發(fā)熱,她吸了一大口煙,說,對,娘這就對你放心了。
三奶奶在昏黃的燈光中慈愛地看著兒子,仿佛面對一件剛剛找回來的傳家寶。她審視著端詳著,她突然發(fā)現兒子與平時不同,老是沉默不語,皺著眉頭看著燈光不說話。他的眉宇和面色之間儲滿了憂傷和憤怒,三奶奶看得出,這種憂傷銘心刻骨,無邊無際,這種憤怒如火山蓄積,無法排遣,無法暴發(fā)。三奶奶心動一下,就問,孩子,你怎么了,這么難受的樣子?
三奶奶的兒子說,我無法不難受。我覺得這案子里面有問題,處理得太不對了。公安局的人懷疑是售貨員和出納干的,就和王寶仕那畜牲逼人家承認。三奶奶忙問,那她們承認了嗎?
三奶奶的兒子說,那王寶仕真他媽不是東西,愣逼著售貨員們承認。這個畜牲,他借著破案的機會把三個女售貨員全給強奸了。她們都不敢聲張,白吃啞巴虧。老實巴交的小李不從,就硬給戴了一個竊賊的帽子。根本不是她偷的,她向哪里賠這些東西呀,被逼不過,就上吊死了。出納老王更慘,本來家里就窮,白賠上錢不說,還給判了五年徒刑。他老婆有病,三個孩子還小,可怎么過呀!老王那么膽小的人,怎么會偷錢呢?他從自己的抽屜里偷錢,這不是傻子嘛??涉i沒動,還有五百塊錢也沒動,這就能證明是他干的呀?這好,死了一個,判了一個,奸了三個,這案子就算結了。
造孽呀,造孽呀!真是傷天理啦!三奶奶臉色煞白,愣怔怔地說。她像猛然想起了什么,就急急地問,孩子,你不是說你喜歡那個小李嗎?人老實又能干,長得又漂亮。她被逼死了?
三奶奶的兒子半天沒說話,三奶奶看見兒子的鼻翼漸漸地翕動起來,淚水突然間一股勁兒地淌出來。三奶奶見兒子的眼淚在燈光中閃著晶瑩的光,胸膛像被人用力勒住了般急劇地起伏著。她明白兒子的心情,心里難受得像揉進一把鹽,有一只手在里面惡毒地揉、搓。她閃著淚花說,孩子,想哭你就哭出來吧。三奶奶的兒子忍不住了,他喊一聲,娘,便撲在娘的懷里大哭起來。兒子的淚水濕透了三奶奶的衣服。三奶奶的心更加難受了,她開始在心里恨恨地罵。罵自己?罵老天?她不知道。
兒子哭夠了,抬起頭來噙著淚花說。娘,小李是個好姑娘,她是為了我才死的。在小李被審問關押逼供期間,我偷偷地去看她。隔著窗子,我告訴她要挺住,不要想不開,就是她干的,賠上錢也就沒事了。她哭了,她哭著說,你看,我是那樣的人嗎?我說,我知道你。我還告訴她,我喜歡她,一直喜歡她,我想娶她。她哭得更厲害了。她說,她知道我的心思呢。她也喜歡我。她說,她正是因為喜歡我才不愿承認這事。她還告訴我王寶仕這家伙想讓她跟他睡覺。她只要跟他睡了覺,什么事就沒有了,就像那兩個姑娘,睡一覺啥事就沒有了。她告訴我說,我能跟他睡嗎?我早在心里把自己看成了你的人了。無論如何,我要對得起你。我恨透了王寶仕這家伙。王寶仕見小李不從他,就想法子折磨她,小李死也不承認,她受不了折磨,又怕硬被誣陷,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就干脆自殺了。
三奶奶流著淚說,傻孩子,這不是更加說不清楚了嗎?人死了,還不由得人家糟蹋?三奶奶見兒子不停地抹淚,就說,王家怎么凈出這些害人精?他弟弟王抗日剛把蔣少爺斗得差點死過去。三奶奶的兒子就驚訝地問,怎么回事?三奶奶說,這些日子你不在家呢,他硬誣賴人家反革命。有這樣的反革命嗎?這年頭,可真沒法活了。三奶奶就把蔣少爺的遭遇說了。
三奶奶的兒子聽了之后,半晌沒有說話,他臉上早已沒了淚水。他沉思了一會,眼里射著光,堅定地說,這事不能就這樣完!這些東西,決不是小李和老王偷的。他們的為人我最清楚,決不會是他們干的。我要向上面反映問題,決不能讓好人蒙冤,讓壞人橫行霸道。
三奶奶讓兒子的神情嚇壞了。她的眼皮不祥地連續(xù)跳起來。她知道自己不把藏在心里的事跟兒子說清是不行了。可一旦說清了,她知道,她就要失去兒子了。三奶奶在痛苦中煎熬著。她終于流著眼淚說,我真怕,我真怕呀!我實在受不了啦,受不了啦。
三奶奶摟著兒子說,我真怕,我真怕。
三奶奶的兒子覺得母親有些不對勁兒。他起了疑心,就問,娘,您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三奶奶就把整個事情的經過說了,最后還流著眼淚說,兒子呀,娘知道不說是不對,是昧了良心。可娘沒辦法呀,娘一去說,那你可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現在正破除迷信,誰會相信娘的話呢。娘大半輩子可沒做過虧心事!娘這幾天難受呀,真不如死了好。娘全是為了你,娘是怕你被逮起來呀。
三奶奶的兒子聽了之后,怔在那兒大半天沒說話。他看著母親惶急的面孔和傷心的淚水,好久才說,娘,不行呀,兒子不能昧了良心呀。我要洗去他們的冤枉。要不,怎么對得起死去的小李和被判刑的老王呢?三奶奶的臉又黃了,說,孩子,你可不能干傻事呀。事情已經過去了,咱倆不說沒人知道呀。娘后半輩子全靠你了,你可不能自投絕路。你只要把這事一說出去,你怎么也逃脫不開呀。三奶奶的兒子咬牙說,娘,兒子認命啦。如果這樣活下去,我是生不如死呀。人不是牲畜,牲畜還怕天地呢。娘,就算兒子不孝,您就別再勸我啦。
三奶奶的淚就流了一衣襟,她哽咽著說,你呀,就像你爹一個樣,當年我勸他不要去參軍,可他不聽,還是去啦。
三奶奶的兒子就撲通跪下,給母親磕了三個響頭,莊重地說,娘,兒子不孝,您就把布和錢全拿出來吧。
三奶奶軟綿綿地說,在柜子里呢,我連動也沒敢動。三奶奶的兒子就抱了東西,連夜出了家門。三奶奶忍不住哭叫起來,兒呀,我的兒呀。全完了,是我害了你呀。傷天害理的狐仙呀,你為什么要這樣報恩呀。三奶奶直哭到天亮,眾人勸也勸不住。
太陽出來的時候,三奶奶昏暈過去。三奶奶再次奇跡般地醒過來。因為她兒子平安無事地回家啦。三奶奶不相信兒子會沒事。三奶奶一見兒子沒事身體又馬上好起來。三奶奶問兒子這是怎么回事。
兒子忿忿地說,真他媽的混蛋,一幫混蛋。他們硬說是賊人家屬托我這樣干的,目的是洗刷賊人們的罪名。他們之所以這樣做全是為了他們自己,如果承認我是竊賊,那么就等于承認他們冤枉死了人,判錯了人,草菅人命。他們還說我神經有毛病,胡說八道,為階級敵人說話,說要不是看了我爹是老革命烈士的面子,也把我給逮起來。這樣,他們只把我除名就算完事了。
三奶奶說,這就好,這就好。這世道真是亂了套,狐貍也要生孩子,好人冤死的冤死,坐牢的坐牢,壞人卻掌著大權。三奶奶的兒子就勸母親,您可別亂說。
三奶奶就生氣了,說,怕什么?我都這么一大把年紀了,他們能把我怎么樣?我說的都是實話呀。
這件事三奶奶見人就說,可沒人相信。
尤其是受害的售貨員小李和出納老王的家屬,他們認為這是三奶奶的兒子故意陷害,他們便不停地上告,但卻一直沒有能翻案。他們見反案的事沒有指望,出納員老王的三個兒子和小李的兩個弟弟便要找三奶奶的兒子拼命。三奶奶的兒子一肚子苦沒處訴,就對三奶奶說,娘,反正我在家里是呆不下去了,我要到東北,就是找遍東北的每一道溝,每一條河,每一片樹林,我也要把那對夫婦找到,我要把這事搞清楚。三奶奶心里十分難受,她存著一絲幻想說,如果那真是狐仙干的嗎?兒子恨恨地說,那我就死在那兒。三奶奶的心涼了,她知道她留不住兒子啦。她嘆口氣說,孩子,你去吧,樹挪死,人挪活,說不定你就走出了一條道,你放心地走吧,娘還能干,餓不著。兒子聽到這兒就撲通跪下來,流著淚說,兒子不孝,兒子不孝呀。娘倆摟著哭成一團。他和她都明白,也許以后就再也見不到對方了。三奶奶的兒子向三奶奶問明白了那夫婦倆的相貌、口音,就堅決地離家走了。
三奶奶沒有出門送兒子。人們也不知道三奶奶的兒子到哪里去了。但是,人們在好長時間,都沒有見三奶奶的面,等再見到她時,人們都十分吃驚,因為,三奶奶又瘦又蒼老,人們快要認不出她來了。
九
蔣少爺終于死了。
蔣少爺是上吊死的 ,這次他有了經驗,拴好的繩子很結實,而扣也系得很漂亮,是一個真正的死扣。
蔣少爺在臨死前寫下了一幅字,那白紙上的黑字是“士可殺,不可辱”。
三奶奶有些看不起蔣少爺,因為他太迂,太倔強了,但她又佩服他,可憐他,同情他。她一直想,為什么非死不可呢?為什么非要自己吊死呢?可她一想,不死活著又有什么意思?活著干什么呢?
三奶奶知道蔣少爺是被王抗日這混帳家伙逼死的。他要蔣少爺給他家的狗出殯,蔣少爺不肯,就上吊死了。
說起這出狗殯的事,實際上不是王抗日的發(fā)明,而是蔣少爺的爹發(fā)明的。
解放前,蔣少爺還很小的時候,王抗日的三叔也很小,他趁蔣少爺家有客人的時候討飯吃,但是讓蔣少爺家的狗咬傷了,而且把腿咬斷了,人殘了。王抗日爺爺心疼兒子,又氣不過,就偷偷地在晚上想了個法子,把蔣少爺家的狗藥死了。這一藥死,可就闖下了大禍。蔣少爺家的這條狗可不是一般的狗,是一條純種的德國狼犬,是蔣少爺的爹在青島做生意時,花50塊大洋買下的。這條狗一米多高,皮色如漆,油光發(fā)亮,耳朵高聳,如鐵翅插空。這條狗和主人心意相通,凡窮人來門,必狠咬;要是富人,便低頭搖尾歡迎。凡是來送東西的,它也不咬;但要把東西從里面往外帶,它必咬,直到主人同意才停止。蔣少爺的爹愛此狗如命,勝過老婆、孩子,幾乎寸步不離。這狗還救過老家伙的命,在青島往回走的路上,遇上劫匪,就是這狗挺身而出,咬跑了劫匪,蔣少爺的爹才幸免于難??磧r格也就知道此狗的珍貴了,50塊大洋呀,一個窮人不吃不喝三輩子也攢不出這么多錢呀!十個窮人也不如一條狗值錢呀。
為了這條狗,王抗日的爺爺被搞得傾家蕩產,而且還屈辱地全家披麻戴孝,哭爹喊娘,給狗出了大殯。殯出完后,王抗日的爺爺又氣又恨,一病不起。臨咽氣前,他握著瘸兒子的手說,報仇呀,報……一個“仇”字沒說完,就到那邊去了。王抗日的三叔便參加了共產黨,成為地下交通員,后來暴露身份,讓蔣少爺的爹領著國民黨兵把他抓去殺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風水轉到了窮人這一邊,蔣少爺的一個侄子又因為狗的事犯到了王抗日的手上。王抗日也養(yǎng)著一條大黑狗看門,不過,這條狗很老實,不咬人,到處亂跑。蔣少爺的這個侄子,不到二十歲,反正出身不好,干脆游手好閑,好吃懶做,有點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他饞極了,便偷狗燒著吃。這一天,王抗日家的狗撞到了他手上。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王抗日家的狗弄死,收拾收拾燒著吃了。這一吃就吃出了大禍,連老賬也翻起來了。
王抗日起先對一條狗不太在意,直到三查兩查,查出是蔣少爺的侄子偷吃了狗,頓時,連老仇也想起來了。王抗日立即決定以牙還牙,讓蔣少爺的侄子一家給狗出殯。村里人都知道王抗日爺爺給狗出殯的事,都有些不平,現今見蔣家報應來了,想看熱鬧,便積極支持。給狗出殯,這是什么社會了,還這樣?蔣少爺的堂弟不想出狗殯,以為蔣少爺畢竟當過共產黨的大干部,肯定有主意,就找到蔣少爺想辦法。蔣少爺很生氣,便寫了一封信,信的言辭很激烈,直接寄到縣里??墒Y少爺忘了一點,他已是右派,又出身不好,不是一個正常身份的人了,又加上信上的話嗆死人,縣上便沒理,把信直接退到王抗日的手里。王抗日一看信火了,又見上面也不買蔣少爺的賬,便趁機讓蔣少爺與他侄子一塊給狗出殯,按王抗日的說法,這叫父債子還,農民翻身,反革命和壞分子就該不得好死。
蔣少爺見實在沒辦法,沒人能改變自己給狗出殯的命運,便走上了絕路。
三奶奶去見了蔣少爺最后一面,他靜靜地躺在冬日的陽光中,眼睛緊閉著,牙齒緊咬著,并沒有人吊死后的惡相,有些安詳的樣子,這讓三奶奶感到非常奇怪。她看見陽光一點一點地從蔣少爺身上溜走,感到他冷極了,蜷縮著身子,可憐極了。他似乎不愿看這個世界,他似乎不愿對這個世界說什么。他瘦伶伶的手伸在眾人的眼前,好像在給什么人把脈。
三奶奶突然哭起來,邊哭邊說,蔣少爺,你怎么走了呢?你想不開,可誰給我看病開藥呢?她的眼淚嘩嘩地流著,一瞬間想起了流亡在外的兒子,想起了被逼死的小李姑娘,她淚水就越發(fā)止不住了。
三奶奶這一哭,許多人想起了蔣少爺的好處,都難受得心疼。許多心軟的的娘們兒也跟著三奶奶哭起來,一時哭聲震天。
王抗日惱羞成怒地喊起來:不許哭,不許哭,誰哭誰就也是反革命!
這一招果然管用,哭的人都把聲音咽進肚子。
三奶奶也止住了哭。她覺得自己的淚水流干了。她看了王抗日一眼,恨恨地想,你這個該死的,你這樣傷天害理,應該斷子絕孫。
三奶奶突然想自己活了這么大年紀,可從沒這樣詛咒過人,她這是怎么了?她怔了一會,不再看蔣少爺那蒼白枯黃的面孔,慢慢地回了家。
十
當三奶奶在油燈下噴云吐霧,腦海中冒出一幕幕的往事,一往情深地思念丈夫和兒子,以及其他親人、好人的時候,門再一次急促地響了。
自那次惹禍的狐娩之旅后,三奶奶總是忌憚晚上接生,一黑天就關上大門,除非聽明白了是熟人,這才去開門,否則,無論如何她是再也不敢去冒險,她已經被怪異的事嚇破膽了。
三奶奶想起那也是一個夜黑風高之夜,她就緊張起來,心隨著門響怦怦狂跳,這年頭,除了狐仙,還有刺猬精、耗子精,等等,什么都成精呢。
三嬸,是我,我是王抗日,我是王抗日呀!
前門敲不開,后窗上一個焦急的聲音在大喊著。
三奶奶放心了,但她猶豫了一下,想了一會,還是下炕去開門。
王抗日帶著一身火急躥進,他喘吁吁地說,三嬸,快,快,我老婆要生了,要生了。
三奶奶非常鎮(zhèn)靜。她明白要當父親的人急躁,尤其第一次當父親,如果真要生了,他們早就嚇個半死了。
王抗日一臉的汗水,眼里射著喜急交加的光,他說,三嬸,你怎么這么慢騰,快呀,晚了就來不及了。他急騰騰地在屋里躥來躥去,卻又不知道干什么。
三奶奶心里暗自好笑,她想,你王抗日也有焦急的時候,你也有求人的時候。她有條不紊地收拾好了一切,這才挪著小腳走出屋,不慌不忙地扭出去。
王抗日用衣角擦擦汗,說,三嬸,你走得這樣慢,急死我了,來,我背你。王抗日在三奶奶面前蹲下,不由三奶奶分說,把她撂到背上就站起來飛跑。
三奶奶被王抗日搶到家里,一進門就聽到王抗日的媳婦在屋里呼天喊地的急號,一個勁兒地吆喝著不活了。又哭爹喊娘,間或狂罵一頓王抗日不是人,自己好受,讓她受這么大的罪。
王抗日把魁梧的身子縮在三奶奶面前,恭敬地哈腰說,三嬸,求您了,我三十多了,饞兒都饞死了,一切都看您的了。
三奶奶說,怕什么,哪個女人不生孩子,你們這些大老爺們,就是知道害怕,沒事兒。
三奶奶嘴里說著沒事,可她一檢查孕婦,立刻就愣住了,頭漲得芭斗大。三奶奶終于碰上了真正的麻煩。王抗日的老婆陰門本就狹窄,又加上骨縫開得不夠,條件遠未成熟,更可怕的是,孕婦一陣折騰,竟把外膜給弄破了,羊水一個勁兒地往外淌,如果羊水淌凈了,胎兒還不能生出來時,不但胎兒會窒死在里面,大人也要保不住。
三奶奶把王抗日拉到一邊,悄悄地說,王書記,我看這件事玄乎,我八成是不行了。你媳婦的外膜早破了,而且,更要命的是胎位不正,要趕快送醫(yī)院剖腹產呢,晚了,就來不及了。
王抗日一聽,臉就黃了,他急促地說,我媳婦還能頂多久?三奶奶說,最多一個時辰。
王抗日撲騰一聲跪下了,臉上的汗水一下縮進了他的皮膚,他臉色蒼白地拉著三奶奶的手說,三奶奶,這兒離醫(yī)院那么遠,黑燈瞎火的,兩個時辰也去不了啊,您這不是讓我的媳婦和孩子死在路上嗎?我知道您老的醫(yī)術高,您就可憐可憐我,救我媳婦和孩子一命吧,我王抗日做牛做馬都會報答您的,我求您了。
王抗日說著,眼里淌著淚,一個勁地磕頭。
三奶奶嘆口氣,慢慢地說,既然這樣,那我就試試吧,不過,我可沒有十分的把握,因為所有的麻煩事都讓你媳婦攤上了,難產、胎位不正、外膜早破,這都是對你干壞事的懲罰呢!
王抗日一聽,登時愣了,他說,我王抗日頂天立地一條漢子,什么時候做過壞事?我對共產黨忠心耿耿,鄰里百姓我也盡量有難就幫,我哪一點兒傷天害理了?
三奶奶火了,她說,現在什么時候了,你還解釋這個,還不快燒開水,給我找?guī)讉€婦女幫忙!
王抗日這才如夢方醒,急匆匆地跑出去。
王抗日的媳婦疼得臉上沒了人色,嗓子也哭喊得沙啞了,她認出三奶奶,就喊,三嬸,救救我吧,救救我吧,一會又說,讓我死吧,求你了,讓我死了吧。
三奶奶繃著臉說,你胡說些什么呀,你老實挺住,挺住。三奶奶又對幾個幫忙的婦女說,按住她,按住她,千萬不能讓她的腿和身子亂動。
三奶奶挽著袖子,皺著眉頭,用力地用兩手在王抗日媳婦的肚子上按摸著,擠壓著。
昏黃的燈光下,產房里熱汽騰騰,所有女人的臉上、身上充滿了汗。眾人的力氣漸漸漸地消耗在與王抗日媳婦的搏斗上了。王抗日媳婦的力氣似乎用盡了,哭號聲也越來越小了。
就在這時,眾人一陣聲地喊,出來了,出來了。
三奶奶一看,心倏地涼了,她看到了一只小腳,一只小手。這是接生人最忌諱的。如果看到頭,出生的最順利,如果是一雙小腳,那也可能給生下來,這一只腳一只手,是橫位,卡在那兒,無法出來了。
王抗日在外面如籠子里的狼,團團亂轉。一聽說出來,立刻探進頭來,驚喜地問,生出來了?生出來了?
三奶奶說,快出去,快出去!生出來還早呢!三奶奶見王抗日退出去,對其他婦女說,快給孕婦吃雞蛋,逼她吃,給她喝上我兌好的藥,千萬不能讓她昏過去,快,快。
三奶奶覺得自己整個人要垮下來。她剛把胎兒的手推進去,一會兒又可惡地伸出來。三奶奶頭有些暈眩,她奇怪地在剎那間看到了蔣少爺死去的臉孔在她面前陳著,接著又看見了小李姑娘在繩扣中的樣子。三奶奶害怕得渾身顫栗了。
王抗日拼命地揪著頭發(fā),在產房外瘋狂地來回走動著,一邊走一邊還在口里說著,菩薩保佑,祖宗保佑,菩薩保佑,祖宗保佑。開始產房里還有各種各樣的聲音,后來,產房里死一般地沉寂。王抗日受不了啦,他呆站在產房門口,丟了魂一般地木然無奈。
三奶奶終于從里面走了出來,她渾身讓汗水濕透了,眼睛暗淡無光,仿佛生命從她身上消失了。她疲憊已到了極點。
王抗日抓住她的手,搖晃著她,結結巴巴地問,怎樣了?怎樣了?
三奶奶有氣無力地說,大人保住了,孩子,完了。死胎下來了,是個小子。
天吶!王抗日慘叫一聲,抱住頭癱了下去。
王抗日的兒子未出生就死了,人們都說這是報應。三奶奶自給王抗日媳婦接生之后,三奶奶就有些不大正常。她老是在有人沒有人的時候發(fā)怔,然后自言自語地念叨:我是該死了,我是該死了。
冬天來的時候,三奶奶一病不起,人們想,也許三奶奶到了壽限,是該死了。
侍侯三奶奶的是快嘴二嫂,人們忘不了三奶奶,那時的人情厚,生活雖苦,但念舊念好的人們還是絡繹不絕地給三奶奶送來些雞蛋、面條等吃食,間或有一些罐頭等高檔品。
第一場雪孕育了好久都沒有下來,天老是黃慘慘地,鬧得人心慌意亂,那時三奶奶已不能下炕,她瘦得眼都陷了下去。她聽著外面一陣比一陣煩躁的狂風,對坐在炕沿的快嘴二嫂說,他嫂子,雪老下不來,雪下來,我就該去了。
快嘴二嫂人心軟,淚水禁不住掉下來,卻說,三嬸,您別胡思亂想,您身體這么好,沒事的。三奶奶就嘆口氣說,你別寬我的心了。我知道我該死了。只是,這么冷的天,我不知道我的孩子可怎么受得了。他從小就怕冷,唉,人找不到,娘也不要了。我知道,他為那事恨我呢。可是,這是我的錯?我不就是一時貪心嗎?誰知道會惹出這么多禍事呢。
快嘴二嫂說,您別怨自己,這事怎么會怨您?誰知道那些東西是狐仙偷的呢?狐仙也偷人的東西?我兄弟脾氣也太倔,他怎么就可以找不到人也不回家呢?
三奶奶說,別說這些事了,不想了,反正我快死了。
果然,雪開始紛紛揚揚地飄落的時候,三奶奶卻陷入了昏迷。當快嘴二嫂踏著積雪走進三奶奶的房間,她不過是回家喂了喂豬的空,卻發(fā)現三奶奶已經死了??熳於╊D時驚叫了起來。
不多久,全村人都知道了三奶奶去世的消息,許許多多的人都趕來了。他們有的幫忙,有的來拜別見最后一面,也有的人們來看熱鬧。
快嘴二嫂指揮著人們?yōu)槿棠滩俎k喪事,快嘴二嫂親手給三奶奶穿好了送老衣服。
三奶奶面色依舊,平靜地躺在炕上,外面的雪光把她的臉映得一片慘白。
三奶奶躺在那兒,不知誰念起了三奶奶的好處,率先哭起來,頓時哭聲一片。大雪還在下著,而且在哭聲中越下越大,然而,怪事發(fā)生了,三奶奶突然喊叫起來,救救我,救救我。
所有的人都嚇懵了。死人還會說話?是不是炸尸還魂了?
快嘴二嫂趕緊過去,問,三嬸,你怎么了。
三奶奶睜開眼,射著驚恐的光,拉著快嘴二嫂的手說,救救我,閻王要用油炸我的雙手呢。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他們在靜靜地聽著,死人還陽后到底說什么。他們一聽有閻王,全都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三奶奶那微弱的聲音從屋里直飛出來,軟軟地跌在雪地上。
快嘴二嫂說,三嬸別胡說,閻王為什么要炸你的雙手?
三奶奶急促地喘著氣說,閻王說是我害死了王抗日的兒子。我真的沒有害死他的兒子。
快嘴二嫂看著周圍的人,說,我知道,您怎么會害一個未出生的胎兒呢?您接生了那么多人,害死過誰呢?這可是四鄉(xiāng)八里都知道的。
三奶奶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閻王說我恨王抗日,說我不肯出力救他孩子,其實我是能把那孩子救活的。閻王還說我的手接生了許多壞人,是我把一些害人精接生下來的,閻王一定要炸我的手,我怎么哀求都沒用。那油鍋真厲害呀!我怕,我就逃回來了,你幫幫我,救救我。
快嘴二嫂讓三奶奶說得毛骨悚然,她恨不得讓三奶奶快點回去,她就慌慌地問,我怎么幫你?我怎么幫你呢?
三奶奶氣息微弱地說,快給我做一雙紅手套,有紅手套護著,就不怕閻王炸我的手了。
屋里的人像得了圣旨,亂成一團地忙起來,可是,急促間到哪里找紅布?
三奶奶像攢足了勁,又說,在那邊,那邊,眾人順著她的手指望去,是一個小木箱??熳於┘奔钡卮蜷_箱子,突然從里面找出一面紅旗,紅旗紅光四射,從未用過。
三奶奶說,就用它,只有它能保護我。
媳婦們七手八腳地把紅手套縫完,然后給三奶奶手上戴上。三奶奶看到一雙碩大結實的手套,紅光閃閃地套住了自己的雙手,護住了手腕、胳膊,她的臉上竟然露出了笑,然而,她笑的聲還未滑出喉嚨,便把頭歪過去,咽了氣。
三奶奶這次真死了,她的臉上帶著笑容。
就在人們七言八語,懷著疑惑,帶著感慨,流著淚準備給三奶奶入殮時,王抗日急火火地趕來了。
你們瘋了,竟敢把黨旗剪碎做紅手套給死人戴,你們都是反革命,反革命!快、快給我扒下來。
然而,人們都膽怯地望著王抗日,誰也沒有動手,誰也不愿動手。
王抗日青筋暴露,指著快嘴二嫂說,你,你給我把它們扒下來。
快嘴二嫂白了他一眼,把頭一扭說,你連死人也不放過,你愿扒你就去扒,我不干。
王抗日氣洶洶地說,好,我動手。他大步向三奶奶走過去,然而,他呆呆地站住了。他看見三奶奶突然睜大眼睛看著他,并直直地伸出食指指住他,這根指頭紅光四射,仿佛要照徹他的內臟。
十一
我對于最后一個情節(jié)深表懷疑。我對自己沒有親身參加三奶奶的葬禮而終生為憾,然而,快嘴二嫂卻指天發(fā)誓說,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呀!當時那么多人都看到了呀。
當快嘴二嫂說這話時已七十多歲,而我也已是近四十的人了。我無意去探究這件事的真?zhèn)?,因為我覺得這無關緊要,況且,一個重要的當事者王抗日現在已經死了。他一直沒有兒子,他媳婦戰(zhàn)戰(zhàn)驚驚死去活來地給他生了六個閏女,也沒讓他在最后咽氣時瞑目。
三奶奶的兒子,我的堂叔,至今也沒有音信,我不知道他是否找到那對被誤會為狐仙的夫婦沒有,也不知道他是否還在人世,如果他仍活著的話,也該有六十多歲,兒孫滿堂了。
每當我走過那片染滿狐娩之血的土地時(注:那片荒草洼在文化大革命時已被辟為大寨田,年年長好莊稼),我都步履沉重,心事重重。令我欣慰的是,這兒的麥子總是格外茂盛,雖然,我不太明白是什么原因。
責任編輯 趙月斌
郵箱:zhaoyuebin@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