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身后的權(quán)力博弈

明朝帝王們的心性之歹毒，在整個人類歷史上都是極為罕見的。

朱棣起兵“靖難”，奪得天下之后，請“天下讀書種子”方孝孺起草即位詔書。方孝孺不屑，擲筆于地，罵曰：“死就死，詔書堅決不寫！”朱棣大聲質(zhì)問：“你要求死，難道就不顧及九族嗎？”“就是滅十族，又能把我怎么樣？”談判就這么破裂了，接下來是史書中都不忍記載的殘酷虐殺。

朱棣勃然大怒，命衛(wèi)士用刀割破方孝孺的嘴，一直割到耳根上，再把他關(guān)在監(jiān)獄中。而后緹騎出動，四處捕捉方孝孺的親屬故友和門生，每逮來一人，都先送來讓方孝孺看個清楚。等方孝孺全看明白之后，人就被拉出去碎剮。臨刑之前，方孝孺用那張咧到耳根子上的嘴，慨然賦詩曰：“天降亂離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計兮謀國用猶。忠臣發(fā)憤兮血淚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嗚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方孝孺臨死前，用手指醮著自己的鮮血，在地上一連寫下幾個“慘”字。

的確很慘！

但如果有誰認為這就已經(jīng)夠慘的了，那他就錯了。還有更慘的——方孝孺女眷的悲慘遭遇，更讓人不忍卒視。朱棣親自手書，將方孝孺的妻子女兒全部送入妓院，每個女性每天被40名粗壯的軍漢輪番奸淫，并嚴令隔一天就要換一批士兵——這實是突破人類想象極限的酷毒。朱棣陰暗的心理，令整個民族為之蒙羞。

這樣一來，我們就面臨一個問題：面對如此的酷毒與慘烈，方孝孺何以堅持抗命？一個人不顧自己的性命倒也罷了，忍看自己的妻子女兒因為自己的選擇遭受到如此殘酷的虐待，他到底是怎么考慮的？

士林評之：“自古節(jié)義之盛無過此一時者。”

“節(jié)義”又被稱之為士大夫的氣節(jié)、節(jié)操，是一種強烈的人格尊嚴。但是，什么樣的人格節(jié)操或是氣節(jié)，需要用自己的妻子女兒遭受禽獸不如的折磨為代價？

事實上，歷史在這個方面表現(xiàn)得令人極度困惑，單純“節(jié)義”二字不足以說服我們接受方孝孺的行為選擇。不單是方孝孺，整個明朝的大臣們在歷史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行為都帶有一種不可理解的怪異色彩。

嘉靖三年（1524）曾發(fā)生過一件怪異離奇之事。嘉靖皇帝想給他死去的生父上封號，群臣莫名其妙地為這事跟皇帝抬起了杠。無非是給皇帝的爹封個號，關(guān)天下蒼生甚事？可是楊慎卻如臨大敵，謂群臣曰：“仗義死節(jié)，正在今日！”群臣紛紛稱然。于是中國歷史上出現(xiàn)了這樣一幕奇景：數(shù)百大臣不為蒼生請命，不為百姓抗爭，就為了這么芝麻大一點的小事，竟然齊聚左順門，跪在地上一起放聲大哭，那哭聲驚天動地，震得宮殿來回晃蕩……

這哭聲激怒了嘉靖皇帝，當即逮捕134名大臣下獄，另有180名大臣直接被剝了官服打屁股，其中竟有16人被活活打死。至于帶頭鬧事的楊慎，處理的方案是“竄楊慎等于邊荒”，充軍發(fā)配到前線去了……

這同樣是明朝歷史上的一個難以開解的怪謎：這些大臣們心里到底是怎么琢磨的？

于方孝孺，朱棣曾明確告訴他，由誰即位“是我們的家事”，意思是說橫豎不都是由我們朱氏子孫當皇帝嗎？是建文帝來當還是他朱棣來當，關(guān)你方孝孺屁事？嘉靖這邊帶給我們的困惑也一樣，皇帝封不封他的爹，說到底只不過是皇家的私事，可是大臣們無視天下蒼生蹈死于路，卻為了這些莫名其妙的小節(jié)前仆后繼地一味赴死，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節(jié)義說”根本不足以服人心，對于大臣們來說，是為民仗義執(zhí)言而死有氣節(jié)，還是攪和皇帝的家事而死更有氣節(jié)？孰大孰小，孰是孰非，這是不言自明的。

事實上，大明時代的群臣不爭大義卻計較小節(jié)，其中掩蓋的是大明時代政權(quán)博弈的黑暗均衡。

在中國歷史上，從最早推翻禪讓制的夏朝開始，到后來的清政權(quán)，都嚴格恪守著這樣一條博弈法則：皇帝坐擁天下，依靠士大夫治理萬民。因為皇帝個人的能力太有限了。譬如盛唐，李世民的本事夠大了，但他也必須依靠魏征；譬如大宋，趙匡胤的本事夠大了，但他也必須依靠宰相趙普。

既然皇帝一個人顧不過來，那就必須讓渡一部分權(quán)力給士大夫。可到了朱元璋這里，他偏偏不信，非要跟客觀規(guī)律較較勁兒。

要知道，帝制本身已經(jīng)是權(quán)力高度集中的產(chǎn)物，可是朱元璋仍不滿足，非要把這種集中推至極限：他要讓所有參與到權(quán)力活動的人全都一無所獲，除了他朱元璋一個人之外，任何人也別想從中得到絲毫的東西！

藍玉也好，胡惟庸也好，劉伯溫也好，早年一起起事的時候，每個人的付出不見得比朱元璋少，之所以奉朱元璋為皇帝，只是希望他能以無上的君權(quán)為仲裁，讓大家感受到最后的利益分配是合理的。可是，朱元璋偏不。這就好比一個摘果果游戲，大家辛辛苦苦摘了果子送到朱元璋面前，朱元璋卻說：“這些果子都歸我，統(tǒng)統(tǒng)歸我，你們一個也沒有！”這樣一來，沖突也就無可避免了。

然而，這種話不能直接從嘴里說出，那就只好另找事由制造沖突。于是，方孝孺寧不惜全家身入虐獄，也要抗爭到底；于是，嘉靖三年的群臣為了芝麻大的小事鬧得血流滿地。

方孝孺?zhèn)兓蚩刹凰?，但他們必須要告訴朱棣：我們不同意你現(xiàn)有的利益分配方案，我們士大夫是有權(quán)參與利益分配的，因為這個國家是由我們在治理！

之所以士林之人對方孝孺之死表現(xiàn)出了莫大的尊崇與敬意，是因為他不是為自己一個人在抗爭，而是為了一個相對公平的游戲規(guī)則在抗爭！

整個大明朝的歷史，始終貫穿著士大夫階層與皇權(quán)的博弈，后來錦衣衛(wèi)的濫觴與閹黨患亂，究其本質(zhì)，都只不過是皇帝尋求能夠與士大夫階層抗衡的同盟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