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塞榆林

這是一塊誕生英雄和史詩的土地，這是一塊埋藏豐富礦物的土地，這也是一塊孕育民歌和愛情的土地。

壹

“塞回翻榆葉，關(guān)塞落雁毛”。榆林，舊時就是邊關(guān)重地。史載：西漢時期，榆溪河流域生長有大片榆樹，茂密成林，榆林因此得名。

古老的歷史淵源，光榮的革命傳統(tǒng)，中原農(nóng)耕文化與草原游牧文化的匯聚交融，使榆林大地薈萃了風(fēng)姿獨特、雄奇壯美的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

這里有長城邊塞之雄，這里有黃河峽谷之險，這里有黃土溝壑之奇，這里有沙漠綠洲之勝……牧歌和情歌，信天游與小曲，交相抒發(fā)黃土親情，草原風(fēng)情，大漠豪情。

這也是一塊悲壯的土地。眾多文人筆下曾這樣描寫它：地域遼闊，廣漠延綿，峰嶺交織，莽原逶迤。傳統(tǒng)的陜北人，是大皮襖，是大襠褲，是百納鞋；男人的標志是“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女人的標志是“紅裹肚”。這里的人們，世世代代像土撥鼠，住著土窯洞，吞糠咽菜，艱難度日，自稱受苦人。受苦人一年四季和土疙瘩打交道，風(fēng)吹日曬，忍饑受寒，生活的困苦是世界級的。

塞下秋來風(fēng)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讀著這首詞，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這樣一幅畫面：胡笳互動，號角連營，旌旗獵獵，悲雁長鳴。崇山間，蜇伏著一座古老的邊城。

出神木縣城，沿窟野河上行約三十里，在一座高峻的大山嶺上，沉睡著一古城遺址，它就是歷史上有名的古麟州城，也稱楊家城。站在古城廢墟上，很容易發(fā)現(xiàn)，這座古城分有內(nèi)外兩城。內(nèi)城居中，有南、北二門；外城周約四公里，城墻無定形，高陡無門，下臨滔滔窟野河水。舉目遠望，萬里長城從西南方逶迤而來，橫穿古城遺址，后向東北蜿蜒而去。長城內(nèi)丘陵如濤，峰巒起伏；長城外沙海連綿，一望無際。當年歐陽修曾在《論麟州事宜疏》中稱它是“城堡堅定，地形高峻，乃是開設(shè)之險，可守而不可攻”。好一座天險楊家城！

貳

這一切，也許與那條長河有關(guān)。

陜北高原上，有一條源遠流長的大河，叫無定河。日轉(zhuǎn)星移，歲月滄桑，它總是一往無前，穿過大漠，走過高原，滔滔不息流向遠方。就在這條大河兩岸，存有新石器與龍山文化遺址，透過歷史的煙云，眼前浮現(xiàn)出一群群裹著獸皮系著草繩的男人女人，他們舉著石刀、石斧、石鐮，進行著人類童年時期的最初拓荒。

到了秦漢，是一個輝煌時代，莊園庭院、門闕樓閣、迎賓謁見、聚會宴飲、車騎出行、策馬狩獵。那時的無定河流域，森林茂密，水草豐盛，牛馬銜尾，山清水秀，農(nóng)牧繁榮。無定河流域出土的大批漢畫像石，形象地再現(xiàn)了這一歷史風(fēng)貌。

撥開歷史的煙云，似乎還能看到兩千多年前，偉大的歷史學(xué)家司馬遷騎著一匹瘦馬，從無定河邊的小路上走來，夕陽打在大河上，他驀然抬頭，看見一條被人們稱為“榆溪舊塞”的綠色林帶，與萬里長城相映而行，太史公如實將這一壯麗景象寫入《史記·衛(wèi)將軍列傳》。

一場叫“永樂大戰(zhàn)”的戰(zhàn)爭，曾使它血流成河。宋元豐五年，西夏傾全國之師三十萬，神速穿過今毛烏素沙漠南緣，晝夜不舍直撲永樂城。西夏軍“圍城打援”，使北宋南線援軍不得救應(yīng)，并占領(lǐng)了山下水寨，一連圍困七天七夜，守城宋軍饑渴難忍，士兵以馬糞汁為食，援兵又不至，失去了戰(zhàn)斗力。那夜突然天降大雨，夏兵乘雨強攻，攻破銀州寨，宋軍二十余萬人陣亡，西夏兵力也損失慘重。一時，無定河谷尸骨遍野，血染河水百里。飛檄傳到京都，宋神宗面西失聲痛哭……

九百多年后的今天，當你沿著無定河，來到這座著名的古戰(zhàn)場上，看到的又是一片怎樣的景象？

塞上的冬天，大地荒寒，滴水成冰，是無定河最寂寞的時光，全部的河道都覆蓋在堅冰之下，只有那獵獵的北風(fēng)，獨自從河道上刮過。河水沒有停息，它只是把腳步放慢了一下，它是在一條綿長的銀練下，做著春天的夢。千百年來，它總是與河邊第一棵探出綠色小腦袋的野草一同蘇醒，從三邊高原下來，一路匯集了更多的溪流，波濤翻卷，濁浪滾滾，從這幾百里的闊大的川道間滔滔流過。無定河全部的景觀，不只是我們所看到的那條滾滾而流或緩緩南去的河水，它的美麗在于河兩岸那連綿的翠綠菜畦、金色稻田、繽紛花朵和無數(shù)在風(fēng)雨中、晨光或夕照下辛勤勞作的農(nóng)人。正是這些祖祖輩輩耕作在河邊的男女老幼，奏響了無定河四季最動聽的樂章。

叁

眾多的人文景觀，是一本特別厚重的榆林之書。

這里的古城遺址最遠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時代，很早就被考古工作者發(fā)現(xiàn)的是石摞山、五莊果、曖泉溝、天火畔和商代的鬼方古城。

明長城、秦直道，府谷七星廟，橫山響鈴塔，靖邊蘆子關(guān)，綏德太子府，榆陽梅花樓、四合院，米脂姜氏莊園，這之中聞名的早就寫入世界建筑史的篇章，名不大的也堪稱華夏建筑精品。

呂布、韓世忠、李繼遷、李自成、張獻忠、鄧寶珊、柳青、路遙的故里都在這里。這些名人故居，有著說不盡的感人故事與寫不完的厚重華章。

這塊古老的土地上，留下過多少王者與名人的足跡？晉文公逃亡時住過的重耳川，秦始皇隨軍征戰(zhàn)洗澡的秦王灘，李世民帶兵反叛住過的王宿里，北宋宰相文彥博和范仲淹留詞題詠的古麟洲，楊繼業(yè)和佘賽花成親的十塘關(guān)，孟姜女千里尋夫住過的相思亭，飛將軍李廣巡夜射虎的石虎灣，貂蟬出生的貂蟬洞，杜甫寫《賽蘆子》的蘆子溝，沈括在永樂大戰(zhàn)時的駐地米脂寨，賀龍駐軍紀念塔，張季鸞為父立的三絕碑，李季寫《王貴與李香香》的原型地……

大自然賜予這片土地的風(fēng)光，的確可以用如詩如畫來描繪。桃花洞、鳳凰山、杏花灘、黑龍?zhí)?、普惠泉、狄青原，這些名字給我們多少美麗的聯(lián)想！

紅堿淖，是大漠上的一顆明珠。淖，在蒙語里是水沼、湖泊的意思。這是多么大的一片湖水，總面積有一百多平方公里，號稱中國沙漠第一淡水湖。有人把高原大漠比作一位多情的女子，那么這湖就是女子美麗的眼睛。傳說當年昭君出塞，就是在這里跪拜南天，華輦轔轔北上后，這里就成了一大片湖水。昭君日夜思念親人和家鄉(xiāng)，她叫大雁捎書，所以每年秋天，從鄂爾多斯北部飛來的雁群總要在紅堿淖棲息一夜，后飛往鄱陽湖……

統(tǒng)萬城位于靖邊縣東約八十公里處，是我國東晉匈奴族首領(lǐng)赫連勃勃建立的大夏國都城。 《太平御覽》載，當初赫連勃勃北游契吳山，登高遠望，不禁失聲贊嘆：“美哉斯阜，臨廣澤而帶清流，吾行地多矣，未有若斯之美?！彼鞗Q意在此興建國都。公元413年，赫連勃勃改元鳳翔，征發(fā)嶺北十萬漢人和少數(shù)民族人在朔水以北黑水以南建筑都城。勃勃十分自信地說：“我正在一統(tǒng)天下，駕馭萬邦，這都城就以統(tǒng)萬命名?！?/p>

紅石峽與鎮(zhèn)北臺相鄰，婉若鑲嵌在大漠上的一顆紅綠相間的天然鉆石。這顆鉆石的珍貴之處在于它的石刻。“雄鎮(zhèn)三秦”、“蒙漢一家”、“華夷天塹”、“天成雄秀”、“天開圖畫”、“瀚海蓬萊”，大多是明清兩朝題刻。其中還有左宗棠所題“榆溪勝地”，東北抗日將領(lǐng)馬占山所刻“還我河山”。各類題刻、石匾、碑記有二百種之多，字大者丈余，小者僅寸許，諸體書法并存，有的蒼勁挺拔，有的娟婉秀麗，是陜北書法藝術(shù)的一座寶庫。

肆

這曾是一塊生長民歌的土地，當年做苦活的窮漢們，隨意編一段民歌，就十分詩意地記錄、再現(xiàn)了他們的生活。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咱們見個面面容易哎呀拉話話的難。一個在那山上一個在那溝，咱們拉不上個話話哎呀招一招個手……

上一道道（那）坡坡（哎喲）下一道道梁，想起了（那個）小妹妹，好心慌。你不去（那個）掏菜，崖畔上（的那個）站，把我們（的那個）年輕輕人，心擾亂。你在（那個）山上，我在（那個）溝，探不上（的那個）拉話話人，招一招手……

塬峁溝岔、山野水畔，辛勤勞動與熱烈愛情共存。那時，抵定邊疆、西出寧夏的定邊，有大片大片的天然鹽湖，陜北村村寨寨的食鹽都得來這里馱。沒有公路，沒有汽車，唯一的運輸工具就是靠牲畜來馱運，趕牲靈的人兒由此產(chǎn)生。一走十天半月，趕牲靈的人沿途要吃住，要和當?shù)厝私煌?，這就免不了要發(fā)生許多糾糾纏纏的事。在眾多久唱不絕的陜北民歌里，《三十里鋪》是代表性的一首：“提起個家來家有名／家住在綏德三十里鋪村……三哥哥當兵坡坡里下／四妹子臉上灰塌塌／叫一聲鳳英你不要哭／三哥哥走了還回來哩……”它如敘事詩一般真實地描述了當時的社會生活。

多情是這塊土地的靈魂。那時，蒼茫的高原上，到處都繚繞著這樣不息的歌聲。山坡上耕地的男人在唱：“崖畔上開花崖畔上紅，受苦人盼的是好光景?！睆潖澋纳铰飞希璧氖勤s腳的漢子：“三天的路兩天趕，好婆姨出在張家川?！辈龥坝康狞S河里，唱歌的是古船上的艄公：“你曉得，天下黃河幾十幾道灣，幾十幾道灣里幾十幾道灘?！膘o悄悄的山村里，納鞋墊的女人在嘆息：“藍格瑩瑩天上云追云，什么人留下個人想人?！贝笊搅荷系那f稼地里，有令人斷腸的憂傷：“東山的糜子西山的谷，哪達兒想你哪達兒哭?！?/p>

讓人驚異的是編創(chuàng)這無數(shù)久唱不衰、思想性藝術(shù)性如此高的歌謠的人，都是些腳夫、攬工漢、攔羊后生或摟柴婆姨。陜北民歌是生息繁衍在這塊土地上的美男俊女、有名作者和無名作者們世世代代共同創(chuàng)作和續(xù)寫的陜北人的生活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