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六年(655),唐高宗李治欲廢王皇后而改立武則天,召大臣朝議,元老大臣李績稱疾不入,而褚遂良則以死相諫。過了幾天,李績單獨入見,高宗問,褚遂良是顧命大臣,他極力反對,這事兒真的就這樣算了?李績答道:“此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高宗隨即下定了決心。
八十年后,唐玄宗開元年間,武惠妃譖言太子瑛、鄂王瑤、光王琚結(jié)黨營私,玄宗欲皆廢太子。宰相張九齡擔心引發(fā)宮廷權(quán)力爭斗,拒不奉詔。奸臣李林甫一言不發(fā),過后卻私下里對宦官說:“此人主家事,何必問外人?”玄宗聽說后猶豫未決。后張九齡被罷相,玄宗又提出廢太子之事,李林甫說:“此陛下家事,非臣等宜預(yù)?!毙谒鞗Q意廢立。
又過了五十多年,唐德宗欲廢太子而立侄兒舒王,宰相李泌說,幸虧陛下和臣商量,要是奸臣(李林甫之流)得到您的旨意,恐怕早就跑到舒王那里邀功請賞去了。言下之意,太子不可廢。德宗說:“此朕家事,何預(yù)于卿而力爭如此?”李泌答道:“天子以四海為家,今臣獨任宰相之重,四海之內(nèi),一物失所,責歸于臣,況坐視太子冤橫而不言,臣罪大矣。”太子由是獲免。
以上三則故事讀來令人感慨不已。李績是位列三公的三朝元老,可面對高宗廢立之議,他深恐無論反對還是贊成都有可能給自己招來大禍,便以“陛下家事”為由,放棄了作為朝廷重臣所應(yīng)負有的責任,縱容高宗輕率地施行了后宮廢立,為高宗死后武則天臨朝篡權(quán)埋下了伏筆。
與李績的懼禍心理不同的是,李林甫并非真的是認為太子廢立與天下無關(guān),其目的是為了投靠武惠妃,并與其結(jié)成政治聯(lián)盟,從而達到排斥異己、掌控朝中大權(quán)的目的。因此,一句“陛下家事”,實際上暗含慫恿和贊同,等于在說“太子早就該廢了,皇上您盡管下命令好了”。此后,李林甫居相位十九年,貶斥忠良,營進奸佞,杜絕言路,專權(quán)自恣,直至鑄成安史之亂。
唯有李泌,一心為公,仗義執(zhí)言。據(jù)《新唐書·李泌傳》記載,其反對廢太子的態(tài)度很堅決,以至于讓德宗說出“卿違朕意,不顧家族邪”這樣的狠話來,可他依然毫不妥協(xié),堅持自己的意見,并最終說服了德宗。不過,我們在為李泌的赤膽忠心所感動的同時,更為他遇到了多少還有些人主之量的德宗而慶幸。
其實,后宮與太子廢立關(guān)乎天下安定和政權(quán)穩(wěn)定,哪里是簡簡單單的“陛下家事”?然而,在集權(quán)體制下,任何人的身家性命、仕途前程都天然地被綁定在某一部政治戰(zhàn)車上,因此人們往往會從一己之利出發(fā),做出趨利避害的選擇,從而將決定權(quán)毫無保留地交付給最高統(tǒng)治者。這也是造成統(tǒng)治者隨心所欲的一個重要原因。
一句“陛下家事”,無論是出于懼禍自保,還是出于別有用心,都免不了會帶來兩個嚴重后果:一是統(tǒng)治者習以為常而獨斷朝綱,很難聽進逆耳忠言;二是統(tǒng)治者受到慫恿而為所欲為,從而釀成大禍。所以,莊綽才會感慨地說:“李績首倡奸言,遂使林甫祖用其策以逢君惡。至德宗便謂當然,反云家事以拒臣下。則作俑者,可不慎乎?”統(tǒng)治者不可以不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