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紅口白牙向外婆許下那么多的美好諾言,一個也沒兌現(xiàn)。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外婆。她坐在老房子的門檻上曬太陽,記憶中慈祥的臉上寫滿不高興的表情。我叫她,她不應(yīng),我急了,上前想拉她,“外婆,咱回家去吧?!彼撕笠徊?,略帶責(zé)備地問我:“照片呢?你說過要給我拍幾張照片的?!?/p>
大門猛地關(guān)上,把我孤零零地隔在她的世界外。
外婆去世三年了,這是我第一次夢到她,內(nèi)容卻是關(guān)于那些諾言的。
從小到大我給外婆許過很多諾言,比如將來掙了錢給她買好吃的,給她買好衣服,十來歲的年紀(jì),總是傻乎乎地以為只要自己長大了,什么都可以辦到。
外婆最大的心愿是回老家看看。
很多年前的那個晚上,外公跟著長輩去張家口做生意,借宿在外婆家。15歲的外婆穿著花棉襖梳著長辮,給客人們倒了一杯水。“姑娘你定親了沒?”長輩的一句話就把兩個年輕人的命運綁到了一起。
從張家口到保定,外婆在外公的驢背上坐了三個月。那個冬天真的很冷,她騎在驢背上瑟瑟發(fā)抖,因為冷也因為遠嫁陌生人的害怕,心里沒有要做新娘子的嬌羞。
于是70年后她依然執(zhí)拗地一口張家口方言。70年的歲月怎會抵不過那15年的鄉(xiāng)音?她只是不愿意改,那是唯一聯(lián)系她與故鄉(xiāng)的東西。
外婆一共只回過家鄉(xiāng)兩次,分別是父母親去世時。年輕時因為家里窮坐不起火車,后來年歲大了,她卻走不動了。她的生命被分成了三段。15歲以前給了她的父母,15歲到40歲那段給了外公,剩下的全歸了兒女。
外婆40歲那年,外公去世了,那時年歲最長的大姨已經(jīng)出嫁,最小的媽媽才十二歲。外婆沒想到自己會那么長壽,她總以為自己不久就會去找外公,沒想撐了這么久。
43歲那年她就做奶奶了,剩下的歲月好像就只有一件事可做:幫兒女們帶大孩子。我們都是她帶大的,有的跟了她兩年,有的跟了她三年。
兒孫們一個一個長大了,走出小山村,一代比一代離她更遠??即髮W(xué)那年,我報的河北師大,沒想到竟被分到張家口分校。外婆很開心,覺得我去張家口是命運的安排,是替她還愿去了。她給了我一個地址,說如果可能就給她拍幾張照片回來。我答應(yīng)了。
第一學(xué)期結(jié)束時,我沒有去成。寒假回家,外婆已經(jīng)病得起不了床。她得的是農(nóng)村多發(fā)且常見的病,半身不遂,更糟糕的是她有些癡呆了,甚至認不出我是誰。我坐在她的床邊,看著干枯瘦小頭發(fā)凌亂的她,怎么也不敢相信這是外婆。
我一遍一遍回憶小時候的事:外婆領(lǐng)著我去給兔子割草;外婆做針線活,我在一旁刨根問底地問,你的老家是什么樣啊,她不厭其煩地解釋著;我還用張家口話跟她學(xué)童謠……
她給了我那么多,我卻連去她的家鄉(xiāng)幫她拍幾張照片這樣的小要求都沒有滿足她。外婆85歲了,她隨時可能離開我們,我卻一拖再拖。
那年冬天,我焦急地希望開學(xué),好去外婆的家鄉(xiāng)幫她拍照片。
可她沒有等我。
她是在離新年的前兩天去世的。和她初來保定是同一天。她入殮時,我突然想到小時那些許給她的諾言竟一個也沒兌現(xiàn)。
又想起一個細節(jié)。外婆沒有趕上她弟弟的葬禮。噩耗是通過電報傳來的,舅舅想瞞住她的,可沒能瞞住。電報發(fā)到了村委會,全村人都知道了有發(fā)給外婆的電報。
外婆急著去取,她再清楚不過,除了張家口,沒人給她發(fā)電報。而她之前收到的所有電報都是關(guān)于“死”。父母的死,大姐的死,現(xiàn)在,是弟弟。外婆離開張家口時他才三歲。外婆說,弟弟一出生,就是她抱著他。
那個晚上外婆焚了一炷香,握在手里,遙遙地對著張家口的方向舉了舉。這個畫面反復(fù)地在我頭腦中播放,我也燃了兩支香,對著張家口的方向拜了拜,我希望外婆的親人能接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