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漉漉的風景
湖南最近頻頻大雨,許多鄉(xiāng)市都有淹水之虞,鳳凰不例外,豪雨來了又走、走完再來,住民偶爾到了必須疏散的境地,但很快又能回到家園,在某地生了根,世再亂,亦會回來;或是,世愈亂,愈想回來。
其實想象中的鳳凰本來就是濕漉漉的,雨水來襲,盡管不應幸災樂禍地說是“應景”,卻仍難禁覺得非常印合氣氛。
是的,必須承認對鳳凰的濕濡印象又是來自沈從文,他的作品無論是小說或散文談的多的都是水,河邊江邊溪邊海邊,他是個見了水便高興的孩子,長大了,寫出來的故事幾乎無不發(fā)生在水之畔,讀多了,腦海的鳳凰便總帶著一股霧氣,仿佛坐在車內(nèi)隔窗外望,天空降著雨,玻璃上爬滿水珠水點,路途上的景象在珠珠點點里隱現(xiàn)幻化,終于,五個多鐘頭后,到了,推門下車,古城現(xiàn)身眼前。
從長沙到鳳凰是不累人的。一來路順好走,二來窗外有景,尤其愈近鳳凰愈見鄉(xiāng)郊景致,水邊有田,田旁有屋,屋子或新或舊,在寂靜的田間水邊顯得特別孤伶并帶神秘,仿佛世上所有最殘酷和最溫柔的情事都可能在此發(fā)生;發(fā)生時轟轟烈烈,然而很快便沉靜下去,遭世人遺忘,不再提起。
沿途看水看山看屋卻沒看到幾個人,一股淡淡的寂寞感油然涌起,想起沈從文在自傳里述及路經(jīng)辰州河灘,亦是看水看山看屋而不見人,感覺是“一切皆那么和諧,那么愁人。美麗總是愁人的。我或者很快樂,卻用的是發(fā)愁字樣。但事實上每每見到這種光景,我總默默地注視許久。我要人同我說話,我要一個最熟的人,來同我討論這些光景??墒?,這一次來到這地方……已無一個人”。
我身邊是坐著一個人的,但轉臉看,她在閉目睡覺,或是在思考她的詩她的文,便不打擾了。繼續(xù)往外望山望水望田望屋,直至望見一座暗紅色的古老城門,司機小張繞了好幾個圈才找到它,把車停住,說,到了,要在這里下,車子開不進去。
我們下車,提著行李走到鳳凰廣場,旁邊便是我們訂房的悅來閣客棧小小的酒店,據(jù)說是老房子,重新裝潢做生意,居高臨下看鳳凰,盡管身邊此刻有人,我們卻都只想看,不想說話了。
鬼哭鳳凰
如同昔前曾想去麗江或其他稍為古舊的中國城鎮(zhèn),對朋友提及,朋友必說“不必了!已經(jīng)完全商業(yè)化了!不值得去了!”之類掃興話語;但若把這話倒過來理解,其實亦等于說,如果真要去,便請快了,再過幾天便更來不及了。
所以當清晨坐在鳳凰占城的Soul咖啡店內(nèi),往窗外望向沱江的沉靜流水,我對自己說,太可惜了,我晚來了10年,但也極慶幸我早來了3年,假如再晚些才來,能夠看到的古味便必幾近于零。
目前的鳳凰古城屬于國家級保護重鎮(zhèn),舊房不許拆卸,古味當然仍是有的,然而不許拆卸并不代表不許加工,舊房紛紛被改建為酒吧、咖啡店、紀念品店了,店外全部披上艷綠桃紅的霓虹招牌或彩布橫額,城鎮(zhèn)景觀便像《金鎖記》里的曹七巧穿上了Crocs鞋,不一定難看,卻總有點突兀。
那還只是視覺上的。聽覺上的更難讓人忍受。
古城外圍是新建住宅區(qū),如同所有中國城市,都是呠呠呠地汽車喇叭由早到晚響個不停,因為大家都在搶路,大家都沒耐性,大家都在全無必要的情況下透過按喇叭的方式驅趕眼前的人與車。呠呠呠便是中國的聲音,前人從未料到,后人則必記下這荒唐的一筆。
古城區(qū)域內(nèi)不準車行,少了呠呠呠,但有了更可怕的歌聲樂聲,因為沿江旁邊的老房子十居其八變成卡拉OK酒吧了,每天接近傍晚,客人陸續(xù)登場,喝了幾杯酒,執(zhí)咪縱聲嘶叫,加上另有專業(yè)樂隊歌手上臺獻技,歌聲傳至店外,店店相聞,此撞彼擊,噪音把整個鳳凰掩蓋住了,如果沈從文、黃永玉今天仍是年少,或亦會被吸引而來加入,狂歌,跳舞,甚至索K,從此跟文字和畫筆無緣?;蛑辽?,步行于途,低頭疾走,在鳳凰以外尋找自己的文化天空。
所以游鳳凰的最美時刻應只在一早一午。早要很早,最好是7點甚至6點以前,店門未啟,游客未至,讓你暫把清靜的古城納于足下;或是晚上12點以后,離開酒吧區(qū),多走幾條街,走到?jīng)]有路燈的城邊小道,把噪音拋在后頭,在暗黑里懷想古城的昔日安寧。
鬼哭鳳凰,夜歌鳳凰。我們只能在噪音的空隙里偷取自己的微笑。
邊客
去過鳳凰古城的人如果不是太粗心,必知道有兩間小小的酒吧非去不可,一是沱江邊的Soul,靈魂之地,水靜無聲,在此坐上一兩個鐘頭便可把鳳凰的吵雜洗滌殆盡,只留下鳳凰的美好安寧。但該店夾處于多間卡拉OK酒吧之間,切切不可晚上去,晚上去,吵死了,連黃永玉也會被吵得想跳河自盡。
Soul很早開店營業(yè),早上9點去最妥當,那時候,有較少游客乘船游江,你坐在江邊,往下望,隔得遠遠的,聽不見吱吱喳喳的怪叫異談,反可把他們納入為風景線上的幾筆素描,有他們,流水才顯得更靜更幽。那個清晨我喝了兩三杯咖啡,看江上有兩條小船,各坐了一名小伙子,執(zhí)著長長的竹竿,每隔5分鐘往江水撈去,想必是“江上清道夫”,由政府雇來負責維持江河清潔的。
有一下子,其中一人撈起了一個白色塑膠袋,用桿子挑動,袋口翻開,竟然躍出一尾灰黑的老鼠,頭在動,尾巴也在翹彈,竟是活的,是一只懂得潛水的鼠兒。年輕人趕緊呼喊另一人把船撐來看熱鬧,兩人分別站在自己的船上對著老鼠指點談笑了好幾分鐘。應是新入行的吧?我猜。否則不會如斯大驚小怪。年輕真好,看見什么都可產(chǎn)生一番尋奇意趣,青春歲月乃由一個連一個的好奇問號堆砌而成,不愁寂寞,故曰少年不識愁滋味。
另一間普為人知的鳳凰小店叫做“邊客”,離江稍遠卻又仍在江邊,應說是離市集中心稍遠,就當?shù)匚恢枚裕_算是“邊城”之店了。該店老板是位臺灣中年人,想必是“老文青”,懂得借用沈從文的《邊城》盛名開店,那夜我在而老板不在,只有一位女店員,客人只有我和她,喝完咖啡再喝威士忌,翻一下桌上多份雜志,竟都是2005年的過時物,我便笑對店員說,你們果然是邊城,活在老黃歷里,不知今夕何夕。
店員沒反應,或許是不爽快,又或是沒聽懂我的普通話。
離開邊客,尋路歸家,照例迷途。兩個人經(jīng)由一條無燈小路誤繞到城外,再由城外回到城中,整整走了45分鐘。然而誤打誤撞走到橋上遠觀古城夜貌,迷蒙夜雨,在濕氣里,我們想象到真正的鳳凰。
把心子唱軟
也不能說是沒有運氣,完全沒有計劃,隨興而來,適好遇上每年一度的“跳花節(jié)”,苗寨男女都來鳳凰古城北邊趕集聚會,像過年,熱鬧之余帶著濃烈的親切味道。
古城旁有不少苗寨,仍有苗民定住,年輕的當然不時興穿苗服了,上了年紀的婦人倒還整天一身藍衣,衣袖衣領滾著黑邊,黑上繡著紅白鳥獸,仿佛跟遠祖遙遙呼應著心情。頭上亦戴黑帽,那其實是一塊粗厚的黑麻布,纏住頭發(fā),固定下來成為帽子形狀,高高硬硬的,頂上還可以承載雜物。市集里,許多苗人做買賣,吃的用的,孩子們亦流著口水盯住攤販擺售的電視游戲卡帶,生命之樂,不僅苗漢不分家,更根本是普世通行。
我請司機小張把車開遠一點到苗寨旁,下車走了一段路,已是下午3點多了,一些苗人趕完集回家了,一位老婦扛著兩個沉重的竹籃,籃內(nèi)都是罐頭雜食之類,亦有幾包最時髦牌子的衛(wèi)生巾,或許是買回給家里其他女人使用,但也或許她根本不老,只是勞動日曬久了,膚縐肌黃,雖僅卅來,看上去似五六十歲。無論如何,回家了,買夠了,回家的路是最溫柔的路,尤其如果家里有人在等。
我也要回家了。家里還有許多工作在等我,大女孩月底回港,我要趕工,完成工作,騰出時間帶她往外走走。到時候再跟她談談這趟的《邊城》和翠翠。嗯,對了,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其實我一直對小說的某些對白不太滿意,太西化了,奇怪,沈從文又不是“五四”留洋派,不知何故寫出此等句子。
例如兩兄弟爭翠翠,老大轉述祖父的建議,說男子可以“到對溪高崖上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把她的心子唱軟。弟弟聽后的回應是“這并不是個壞主張”。
又如翠翠問祖父誰人發(fā)明竹簫,爺爺回答“一定是個最快樂的人作的,因為他分給人的也是許多快樂;可又像是個最不快樂的人作的,因為他同時也可以引起人不快樂”太文藝腔了,哪像一個撐了50年船的邊城老漢。
可是邊城的夢是永恒的,不管字句用得是否貼時得體。有些事情,甚至不必言語,當大女孩已經(jīng)跟翠翠同齡,她心里,是明白的。她也需要有人來為她唱歌,把她的心子唱軟了。
永遠的夫人
湖南博物館免費入場,但竟要早上排隊取票,說是為了控制人流。用意不惡,然而游客總不方便,去了兩次皆落空,只好請托人事走后門。連參觀文物亦要如此,中國人的悲哀,中國的悲哀。
鎮(zhèn)館之寶是西漢的轪侯夫人,2000多年的女尸,完整地躺著,如沉睡,睡得好長的一個覺,不知道會否繼續(xù)做夢?2000多年,到底是做了一個完整的長夢,抑或是夢連夢,夢夢之間又是否有所相連?耐人尋味。
俯察女尸,偷聽導游替其他游客解說。導游們異口同聲地說“夫人當年如何”和“夫人當年怎樣”,尊重得很,絕不連名帶姓地稱她為“辛追”或只用一個“她”字。真是正大莊嚴。這位夫人,去世2000多年,仍然是夫人。永遠的。
山巖的憤怒
終于來到山前,不,或應說是海底。
坐在張家界武陵源的某山某處,往前望,往下看,峰岳爭雄,拔地參天,崢嶸奪勢,峰峰獨立卻又似是峰峰相連,一時間也真令我看得目瞪口呆。聞說數(shù)萬年前這可不是山峰而是海底,這是深海最深最深之處的某個地層,寂靜的世界,神秘的世界,即使有人亦不可得見其宏其偉。然而此時此刻海退浪消,地之層變成山之峰,我們不僅得見,更可站于其上其左其右其下其間,伸手碰之觸之撫之敲之,遙想當年海中盛景,不知今夕何夕,仿佛在時間長河里痛快地游了一回,回到源頭,回到原始,回到一切的起點。
張家界的山峰是看不完的,但必須付出一點時間和腳力始值得看。游人太多,到處是游客,喊著嚷著,搶著好位置拍照,看到的便都只是人頭或背影,把看山觀峰的胃口破壞殆盡。所以要繞些路,走遠一些,沿著不知名的峰間小徑不問目標地往前走,走,再走,終可找到無人之地,找個轉角位,坐在地上,好好把峰頂山頭據(jù)為己有。
這才是我的張家界。才是我的靈山。
看山是高興的,但在上山與下山時卻莫名的憤怒。山前山口的國家森林公園的各個入口處都豎立著巨大無匹的海報板,并附電視屏幕,不斷循環(huán)播放《阿凡達》電影片段;藍的綠的巨人,也有所謂神鳥,在半空飛著叫著,海報板上大字印有“好萊塢巨片《阿凡達》在此取景”和“潘朵拉星球的原型概念”之類字句,以此為勝,以此為譽,萬般努力地用別人的改編故事來替我們的景觀冠名,甚而把“南天一岳”易名為“阿凡達·哈里路亞山”。從此張家界便是他們的了,不再是我們歷代詩人所詠頌我們歷代百姓所崇敬的了。別人來此取景是他們眼光獨到,我們把奇觀勝景臣服于別人的影像創(chuàng)作便是自甘墮落的萎縮了??蓱z的所謂“文化旅游”,可哀的自我馴服。
返港后把所觀所感告訴一位學界前輩,他聽了,擠起五官說“可惡”。精準的兩個字刻劃了我的感受,怪不得是寫詩的人。我的張家界,我的靈山,被《阿凡達》的烏云蓋住了天空,鳥鳴雀飛,空谷回響,或許發(fā)出的含意正是可惡;山巖有靈,應亦憤怒莫名。
作者簡介
馬家輝,1963年生于香港,臺灣大學心理學系學士,美國芝加哥大學社會科學碩士,威斯康辛大學博士,曾任地理雜志記者、廣告創(chuàng)意設計、報社副總編輯,并擔任電視及電臺節(jié)目主持。文章散見于港臺及內(nèi)地報刊,結集作品有《李敖研究》、《女兒情》、《都市新人類》、《愛戀無聲》、《在廢墟里看見羅馬》、《死在這里也不錯》、《溫柔的路途》、《曖昧的瞬間》、《回不去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