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騰騰的水霧,玉看到那雙印花的紅色塑料拖鞋一直擺在墻角,好像被人遺忘了,她懷著一種僥幸慢慢地向那雙鞋走過去,穿上,又軟又舒服,那么好看,比公用的木板鞋漂亮多了,她往回走,鞋很大,像兩只船,每走一步,鞋就要從腳丫上掉下去,她小心翼翼地拖著腳往母親那邊走,母親正閉著眼睛仰著頭讓水籠頭上的水沿著頭發(fā)、脖子、胸慢慢地流過肚臍、大腿、腳面流到地上,她不搓也不打肥皂,只是用手一遍遍捋著頭發(fā),偶爾捋一下滯留在身體上的水珠。一睜眼,她看到玉穿著那雙漂亮的紅拖鞋慢慢走過來,驚奇地問:你哪來的拖鞋?玉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脖子縮在一起,詭異地笑了,似乎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母親正在納悶,一個長頭發(fā)的女人已經(jīng)沖了過來,指著玉的腳:我的鞋,你怎么穿我的鞋?還不脫下來!玉驚懼地看著那個女人,手指還放在嘴上,脖子越發(fā)縮了,身體也一下子矮了下去,好像要縮進地板里似的,但她的腳上還穿著那雙鮮亮的拖鞋。那個女人忍耐不住,用雙手扳住玉細瘦的肩膀,使勁地搖晃著,大聲喊:你脫不脫?脫不脫?玉不說話,放在嘴巴上的手指劇烈地抖動著,身體也開始抖動,撲簌簌地,好像搖搖欲墜的樹葉,一縷長長的泡沫狀的涎水從嘴角流下來,兩眼向上翻,黑眼珠漸漸沒有了,全是眼白,女人手一丟,玉掉落在地上,地上全是水,紛沓的腳步聲向玉聚過來,玉的眼睛還翻白著,好像對眼前的一切都不屑一顧。
區(qū)醫(yī)院,年輕的文醫(yī)生把手搭在玉的手腕上,溫暖柔滑的感覺順著血管慢慢流進玉的身體里,流向四經(jīng)八脈,所到之處一點點地打開了,玉感到自己像朵花,文醫(yī)生手觸到的地方就是花蕊,正在微微地顫動著。
文醫(yī)生問玉的母親:第一次發(fā)病是在什么時候?玉記得很清楚,是她十歲那年,她在馬路上和院子里的孩子一起瘋跑,一輛摩托車橫空出世。隱匿在身體深處的一些異變受到了激發(fā),她會無緣無故地暈倒,口吐白沫,很短暫的一兩分鐘,沒有任何意識。
玉說:我經(jīng)常這樣,都習慣了,你給我開點藥吧,我吃吃就好了。文醫(yī)生給玉七包碾好的中藥粉末,用粉色草紙包著,仔細地叮囑玉:一定要按時吃,這樣才不會難受,記住了?玉嘻嘻地笑了。
在父親生前睡過的房間里,玉打開床頭的藤條箱子,取出一件紅色外套,是她姐姐穿小了的,顏色已經(jīng)有些發(fā)白,胳膊肘那兒有點磨薄了,穿在身上,柜子上的那只鏡子里,只能看到半身,明顯地小了,袖子短了,身子短了,但依然地肥大,穿在身上空蕩蕩的。她很喜歡這種感覺,在床上走來走去,一邊走一邊甩著身子,那衣服就飄飄然起來,好像有風一樣。她低著頭看自己的光腳丫,白皙,修長,大拇趾比別的趾頭長得多寬得多,特立獨行地伸了出去,她動了動大拇趾,大拇趾向上張動著,好像動物的嘴,一開一合。那雙紅色的拖鞋與白腳丫很配,看上去艷麗極了,上面還滲著一些水珠,慢慢地滾動著,晶瑩剔透。
唉,一聲長長的嘆息,嚇了玉一跳,她向父親的遺像看去,父親隱隱地笑著,嘴巴緊緊地閉著,似乎并不會發(fā)出聲音。玉踩在桌子上,摸著父親的臉說:爸,你一個人呆在這,肯定沒意思,以后每天晚上我都過來陪你,好不好?父親沒有說話,還在笑。
母親還坐在沙發(fā)上織毛衣,看見玉打了個哈欠,說:這個電視劇一點意思也沒有。
玉說:媽,今晚,我想在隔壁房睡。
母親張大了眼睛:那怎么行,你一個人住那么大的房子?
玉說:沒事的,我都十七歲了,也該一個人住了。
母親大概想說:你要犯病了怎么辦?可終究沒有說出口,玉犯病是一種常態(tài),但大家都絕口不提那兩個字,似乎一說出來就會加速玉的病情,會讓發(fā)病率瞬間呈幾何積數(shù)增長。
母親說:不行,你就是想睡,也得過幾天,我把那房子收拾收拾,打掃一遍你再過去吧。
母親在父親的房里放了一只香爐,上面點著幾支香,屋里就有了一種寺廟的味道,她把所有的被褥都洗了一遍,套上新的被套和床單,原來的那一套她卷起來送給了院子里李伯伯家的那個保姆,她買了一面巨大的桃木鏡,可以照玉的全身,安在了進門右手的墻上,玉摸著那雕刻精致的木框非常喜歡,拉著母親在鏡子前照來照去,但母親只在鏡子里望了一眼,臉色蠟黃蠟黃的,就閃開了,她對著屋子的空中大聲說:你要好好的,不許嚇著孩子。玉靜靜地看著母親,她??吹侥赣H這樣,母親從沒說過在和誰說話,但她知道,一定是父親,父親雖然死了,但魂還在,那魂對母親有一種壓迫感。
玉剛躺下,母親挑起門簾走進來:一個人行不行?
玉張開眼睛,門口只是有一個暗黑的輪廓,看不清男女,甚至分不清有沒有生命。那影子漸漸地靠近,伸出手來替玉掖了掖被子,轉過身要離去。
玉叫了一聲:媽。
影子轉過身來,黑暗中,玉能看見母親亮晶晶的眼神:媽,你和我一起睡,我一個人害怕。
母親站住了:你要害怕,回那屋和我一起睡。
玉自說自話:燈一拉,墻上到處都是鬼。
啊,母親尖叫了一聲:亂說什么,哪來的鬼。
一邊說一邊慢慢地往后退,動作很慢,但意志堅決,一邊走一邊說:你和我一起去睡吧。
話音沒落,人已經(jīng)走出了屋子,玉咯咯地笑了,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一只貓輕捷地從窗口跳進來,像一縷驚魂落在玉的被子上,玉感到輕輕的一震,心里一喜,父親來了,從來,父親的腳步聲重,如今卻這么輕,而且就落在腳邊,一動不動了。玉慢慢掀開被子,抬起身子,看到了一只貓坐在被子上,藍瑩瑩的眼睛,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地看著玉,玉愣住了,這是常來家的那只貓,它常常在家里沒人的時候,從房項跳落,臥在玉家的水池邊,舔自己的毛,四肢伸得展展的,像一具皮躺在水池邊睡覺。玉用手理它的毛,貓的眼睛只是慵懶地睜開一條縫,瞟一眼又閉上了。它好像是這里的???,玉的存在與否,它并不在意。原來這個屋子并不是安靜寂寞的,每天晚上都有一個訪客,靜靜地守在這里,陪著父親。玉重新躺下來,安靜地睡著了。
父親的身體非常消瘦,面色青灰,站在門口,似乎有些遲疑,他端著一只碗,碗里冒著熱氣,向玉飄來,到玉床前的時候,卻委軟了下去,身體漸漸地化成了一股濃煙,玉聞到了一股濃郁的藥香,是文醫(yī)生給她開的那種藥味,她又一次聞到了。
早晨九點多鐘,玉打開門走出院子,長長的巷子里空無一人,她慢慢地往前走,聽到背后一陣腳步聲,嗒嗒地,非常急促,她不敢回頭,腳步變得非常遲滯,那個人追上來了,她立住了,不知道那個人要干什么,幾乎只是一瞬,那個人就從她身邊擦過去了,她略略地朝那人張望了一眼,那人也正回過頭來看她,很瘦,臉色蒼白,給人一種營養(yǎng)不良的感覺,只那么一下,那人便低著頭匆匆地往前去了,很快拐出巷子不見了。
出了巷子,一排粗大的欄桿擋住了去路,三四米以下的地方是馬路,不是上班的高峰期,路上的車很少,幾乎看不到人。
把頭住的高爺打開門端著一盆水出來了,他朝著欄桿嘩地把水潑了出去,水沿著石壁流下去,一直流到下面的人行道上,大家都這樣倒家里的臟水,冬天,地面上結著一層厚厚的冰,下面的人行道也會隆起一個小山包一樣的冰堆。
高爺轉身時看到了玉,非常熱情地說:你好些了,走,去家里坐坐。玉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他進了他的家。
高爺家的院子里種滿了各種花花草草,玉不認識那些花草,東面靠墻的地方搭了一串長長的葡萄架,架下擺著一只竹躺椅,躺椅旁邊擺著一只小方桌,方桌上放著一杯茶和幾本書,看上去跟別人家一點也不一樣。屋子里擺得比別人家闊氣多了,老式的木質沙發(fā),茶幾、床、圓桌,茶幾上長年擺著珍貴的糖果和好吃的點心,還有一把精致的小剪子,小得只能用兩只手指穿進剪柄里,樣式也很特別,剪鋒交接處繡了一朵精致的梅花,材質很好,上好的不銹鋼,在陽光下閃著奪目的光芒,玉拿在手里把玩著。
玉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那些點心,和花花綠綠的糖果,和她以前吃的好像不太一樣,這一下子就引起了她心底那隱秘的欲望,高爺家的桌上經(jīng)常擺著這兩樣東西,但每次都不一樣,顏色、形狀總是變化不一,味道總是說不出來的好,好像里面種了蠱,對她有著無窮無盡的誘惑,無論她多么堅持,最終還是會倒在那些美食的誘惑下。
高爺放下窗簾,屋子里一下暗了,他走到茶幾前的圓桌旁,那兒傲然地放著一臺巨大的收音機,高爺在上面動了一下,一種舒緩柔婉的調子流淌出來,玉心底的欲望強烈起來,她不經(jīng)高爺發(fā)話,手不由自主地伸向盛美食的盤子,抓了一顆糖,剝開糖紙喂進了嘴里,一股混合著奶香和芝麻的味道,瞬間溢滿了她整個的口腔。
有只手扶上了她的背,一下一下很有節(jié)奏地摸索著,慢慢地移到她的前胸,揉搓片刻,解開她的衣扣,手按住她的裸胸,把她放倒在沙發(fā)上,急切地張著嘴巴舔吃她的身體,每一個部位都變得濕潤起來,玉的身體有了起伏,她的嘴里還嚼動著奶糖,糖的甜味遠遠超越了身體的感覺,她含含糊糊地說:我要吃糖。高爺?shù)氖譁蚀_地從盤子里抓了一顆糖,連著糖紙送進了她的嘴里,她的舌頭倒動著,將糖紙剝開褪去,噗地一口吐了出去,糖噙進了嘴里。
高爺氣喘吁吁地趴在她身上,像死人一樣不動了,她用力推開他,坐起來,穿好衣服褲子,把桌上剩下的糖果和點心都包進手絹裝在衣兜里,搖搖晃晃地拉開大門,走了出來。
成從下面的樓梯走上來,玉看見他時竟然有些羞澀,成一直走到近前,才發(fā)覺是玉,他問了一句:干嗎呢?
成是個大高個,背很厚實,脖子前傾,拱肩縮背,眼睛高度近視,看人時總是湊得很近,即使這樣也看不清楚,那眼神里就有了一種不確定,總帶著疑問。
玉的目光轉向下面的馬路,說:你下班了?
成站住了:廠里活少,讓我們回家歇幾天。他在父親的廠里做零時工,玉經(jīng)??吹剿谏习鄷r間溜回家。
成似乎不想離開,也不開口說話,只是用他的近視眼懷疑地盯著玉看,至少,玉感覺那眼神是懷疑的,她只得訕訕地問他:你不上班干什么?
成說:回家睡覺,累死了。成的母親經(jīng)常對院子里的人說,成呆在家里就會睡覺,除了吃飯就是睡覺。
玉說:我們家的棗可以摘了,你最近有沒有時間?
成眼里的懷疑消失了,似乎有些興奮:什么時候?
玉想了想說:這個月底吧,我姐可能要過來,到時我來叫你。
好。
成又站了一會,玉也站著,一只手摸著口袋里鼓鼓的點心和糖,有一點點想要拿出來與成一起分享的沖動,但終于還是忍住了。兩人無言地對站了一會,成似乎有些失望:我走了。玉點點頭,看著成漸漸走遠。
玉坐在地上,從床底下拉出一只木箱,打開,從口袋里拿出一把精致的小剪子,小得只能用兩只手指穿進剪柄里,樣式也很特別,剪鋒交接處繡了一朵精致的梅花,材質很好,上好的不銹鋼,在陽光下閃著奪目的光芒,玉拿在手里把玩著。
唉,一聲長長的嘆息,把玉嚇了一跳,她向發(fā)出嘆息聲的門口看去,那里什么人也沒有,會有誰呢,母親上班去了,院子里也沒有人。玉把小剪子放進箱子里,仔細地鎖好,將小鑰匙壓在床墊下邊,從屋子里走出來。玉看到水池邊臥著一只貓,渾身漆黑,眼睛是藍色的,它的四肢伸得很展,看樣子在院子里已經(jīng)臥了很久,眼神慵懶地張開一條縫,偷窺著玉。玉笑著走近去,用手捋著它的毛,貓很舒適地閉上了那條縫,顯得十分安詳。
廚房里燒了一口又一口的開水,全都倒進了洗衣盆里,玉端了一盆又一盆的涼水倒進盆里,一只手攪動著水。她脫光了,鉆進盆里,慢慢地搓洗著身體,她仰起脖子,把水一下一下地往上撩著,水沿著脖子流下來,她順著水流搓洗脖子、肩、乳房,在乳房上停留了幾分鐘,手握在上面的感覺很不一樣,非常柔軟,有一種微微地顫栗,她低下頭望著自己的乳房,豐盈、透明,像一只熟透了的柿子,似乎只要用手輕輕一壓,會溢出甜蜜的果汁來,她用手一下一下地壓動著,身體晃動了幾下,看到乳房也跟著上下跳動,她哈哈地笑了。
玉穿上一件紫色的連衣裙,將四塊點心和十塊糖用粉色紙包好,粉色紙是文醫(yī)生包中藥用的,她每次喝完中藥,都會把紙撫平壓在玻璃下面,所有的紙都很平展,包點心和糖果非常合適。她拎著糖果包來到區(qū)醫(yī)院,還沒到上班時間,走廊里靜悄悄地,文醫(yī)生正在給一盆花剪枝。
玉把那包糖果打開堆在文醫(yī)生的面前,文醫(yī)生很意外:你怎么能買這么貴重的東西,這太花錢了。玉不說話,從中拈起一顆糖剝開糖紙,遞到文醫(yī)生的面前,文醫(yī)生不好意思地接了過來,塞進嘴里,玉望著他蠕動的嘴巴,問他甜不甜,文醫(yī)生點著頭:嗯,甜,好吃。玉滿足地說:我以后還帶給你吃。
星期天早晨,家里來了一個男人,母親指著他讓玉叫趙叔,說趙叔是媽媽的朋友,來幫忙摘棗。
摘棗?玉惶惑了,不是每年都叫成過來幫忙的嗎?她都和成說好了。
母親滿臉都是笑:不用叫他了,老叫人家多不好意思。
那有什么,成挺好說話的。
母親擺擺手,還是笑著說:好了,趕緊去拿盛棗的東西吧。
趙叔笑瞇瞇地看著玉說:怎么,擔心趙叔上不去樹,看我的。
說著,三下兩下就爬上了樹,說實在地,他的身手比成敏捷多了,他的身體瘦長,四肢像接了一截似的,隨手一伸,就能觸到那么高的樹枝,腿一伸直,就給人一種高不可及的感覺,母親仰著頭說:看,你趙叔爬得多高呀。玉不吭聲,轉身去廚房里取那只巨大的竹籮。
母親把那些棗分成一袋一袋的,說這是給張姨家的,那是劉嬸家的,那是高爺家的,還有徐伯伯家的。
玉說,也給成裝一袋吧。
母親說:行啊,他每年給咱們幫忙,一袋棗算什么。
玉歡喜地給成裝了一袋。
成看到玉手里的那袋棗時惶惑極了:你怎么沒叫我,你不是要叫我嗎?
玉也有些不安:我媽媽請了個同事過來幫忙。
成非常失望,跺了一下腳,土地在腳底下微微地震顫著,玉也很難過,如果有一棵屬于自己的棗樹多好呀,她一定叫咸來打棗。
早晨十點多鐘,公共廁所前的那片空地上寂無人聲,巨大的電線桿下面掛了根繩子,隨著風輕輕晃動,這是一個簡易的秋千,院子里的孩子沒事的時候都喜歡坐在上面蕩兩下。玉也坐上去,使勁晃了兩下,挺好玩的,暖暖的陽光照在臉上身上很舒服,偶爾有風吹過,但看不到一個人。每天晚上,這里是最熱鬧的地方,孩子們的鬧騰,老人們的閑聊,還有那些媽媽嬸嬸們拿著小板凳和手工活三三兩兩地坐在一起,邊干活邊聊天,當然,那些都與她無關,她只是生活中的一個看客而已。
玉想象有人在推她,讓她蕩得更高,腳用力蹬了一下,但沒有蕩起來,只是腳拖在地上劃行了幾十厘米,胃里卻鬧騰開了,早上吃進的稀飯不斷往上涌,不好,要犯病了。她急忙下來往回走,要趕緊走回家,能躺在床上就好了??斓郊议T口了,她恍惚看到對面來了個人,她伸了伸手,身體向前慢慢地倒了下去。她躺在地上,眼睛翻白著,那個人走過她身邊時猶豫了幾秒鐘,蹲下身子晃了晃她,她的嘴角不斷地溢出白沫來。
她醒來時,看到身邊蹲著一個人,很瘦,臉色蒼白,給人一種營養(yǎng)不良的感覺,那個人還在搖著她:喂,你醒醒。玉含糊地嗯了一聲,伸出手去,她想要扶著男子站起來,那個人搭了一把手,幾乎是把她抱了起來,玉站直了,與他的身體完全分開了,說了聲:謝謝。那人問她住在哪兒,送她回家吧。玉指了指面前的門:這就是我家。那人看著門噢了一聲,玉打開門,那人向門里張望著,玉有點尷尬,她是不是該請他進來坐坐呢,可是屋里就她一個人,對方是一個陌生人,玉只好又向他說了聲謝謝,把門關上了。
一個瘦長的身影躡手躡腳地進了屋子,慢慢地踅到玉的床邊,玉張開眼睛,看到一張異常蒼白的臉,沒有五官,只是戳了三個黑洞,正懷疑地看著她,玉甚至聽到一種很粗很沉重的聲音:我抓住你了,我抓住你了。玉的脖子好像被人掐住了,她要被掐死了,她想喊出來,可是,聲音總是卡在食道里,舌頭只是無意識地蠕動著,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來。
玉醒了,發(fā)覺自己的右手正掐著自己的脖子,她慢慢地把手放下來,轉過頭望著黑暗的屋子,因為是平房,月光很難照進來,屋子里黑乎乎的,隱約可見一些家什,但沒有人,玉坐起來,打開燈,真的什么都沒有,可剛才的那種恐懼還在,她清晰地感覺到當時屋子里有人,是那個人把她的右手放在了她的脖子上,可是人呢,走了嗎?從哪走的?她慢慢地下了床,走到門口,拉了拉門,門果然是開著的,一陣風吹進來,院子里的月光也是暗暗的,但能清晰地看到一切,什么都沒有改變,她慢慢地向母親的房門走去,推了推門,門鎖著,母親驚懼地問了一句:誰?玉沒有吭聲,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鎖上門,上床繼續(xù)睡覺。
高爺死了,躺在正屋門口,地上流了一大攤血,警察說是被人一刀捅到了胸口上,可能是半夜進了賊,被高爺發(fā)現(xiàn)了,爭執(zhí)之間,賊把高爺殺了。玉探頭向屋里看去,桌上還擺著兩盤糖果,花花綠綠的糖紙,與她以前看到過的似曾相識,這一下子就勾起了她心底那隱秘的欲望,她慢慢地向屋里踅去,乘人不注意,快速地抓了幾顆糖放進了衣服口袋里。
區(qū)醫(yī)院,文醫(yī)生的辦公室里坐著一位老頭,文醫(yī)生呢?老頭搖搖頭,表示從未聽說過這個人,護士告訴玉,文醫(yī)生是西安人,他回老家了。他還回來嗎?護士說,可能不回來了,那邊有個醫(yī)院接受了他,他要在那邊工作了,以后都不會再來了。
母親說:把房子退給廠里,咱娘倆住到你趙叔那兒去吧,他那兒是樓房,兩室一廳呢,你可以一個人住一間。
玉說:行,把我爸的相片帶上,我要掛到我房子里。
母親有些為難:不太好吧,我要和你趙叔結婚了,帶著你爸的照片讓你趙叔怎么想?
玉說:那我就不去,你去吧,我一個人住在這里。
母親說:那怎么行,你一個姑娘家,怎么能一個人住呢,再說了,你一個人住在這不害怕呀?
玉搖搖頭:不怕,有我爸陪著我呢。
母親打了個冷戰(zhàn),目光奇特地看著她。
俱樂部里開一年一度的審判大會,人非常多,連墻頭上都騎滿了人,玉和成去遲了,只好遠遠地坐在墻外的草地上,只聽見里邊的高音喇叭喊,喊了些什么,根本聽不清楚,但人們沒來由地興奮,玉也很興奮,這么多人,從來沒見過這么多人。押罪犯的車出來了,一輛接著一輛,最外圍的玉和成這時反而離得最近了,他們能清晰地看到一個個罪犯的臉。
看,那就是殺高爺?shù)哪莻€人,就是咱們那兒的那個賊。成興奮地向玉指著,玉向那人看去,很瘦,臉色蒼白,給人一種營養(yǎng)不良的感覺,她似乎從哪兒見過,可一時又想不起來了。
人群不斷地往前擁著,爭看那些被押解的罪犯,興奮地指指劃劃,玉也很興奮,她甚至有種輕飄飄的感覺,她伸出手去想要扶住點什么,可迅猛地人流拉著她一直往前涌,往前涌,她跌跌絆絆地往前走了幾步,耳畔嗡嗡地響,她發(fā)現(xiàn)所有的人都不見了,眼前白茫茫地一片,真白呀,她問成,下雪了嗎?
沒有人回答,周圍寂靜無聲,所有的人聲退去了,尖銳的喇叭聲、汽車聲都沒有了,她恍惚看到了父親,端著一碗藥,慢慢地向她走來,那藥冒著熱氣,藥香彌漫,有個聲音在她耳旁輕輕地呢喃著:玉,該吃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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