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結(jié)束的時候了
麗娜把松球形的蠟燭架放在餐桌上,坐在沙發(fā)上等潘斌回來。
這是他們同居后自己第一回做飯。同居既是為了互相安慰,也是為了節(jié)省開支,但和其他只是要個免費性對象的男人不同,潘斌宣稱自己是被麗娜迷住了,而且愛得瘋狂。
即使如此,在這所房子里他倆仍保留了各自的電話線——他們都結(jié)婚了,配偶留在中國。潘斌和太太說話時總是關上門,麗娜反倒不在乎他聽見自己跟丈夫說些什么。
六點左右潘斌回到家,“好香啊。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是節(jié)日?”
麗娜起身去餐桌那邊,“我只是想,咱們該慶祝一下?!?/p>
“慶祝什么,慶祝咱倆交朋友兩年了?”他笑起來,這笑話讓自己有點兒不好意思。
“你可以那么說,不過這也是慶祝咱們分手。來,坐下吃吧?!?/p>
他脫掉上衣,狠狠地坐到椅子上,拿起了筷子?!澳阒绬幔矣X得我也是你丈夫。”他臉色嚴肅,有幾分木然,“我愛你。我比誰都了解你,我知道你的一切,我知道你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我知道你也愛我。”
“快別說了!咱們都結(jié)婚了,必須負責任。你能為另一個女人而扔掉你的老婆孩子嗎?”
“呃,我拿不準。老實說,我愛你勝過愛我老婆,但我不能跟她離婚,因為沒法把兒子奪過來?!?/p>
“看吧,不要這么虛偽。說實話,我喜歡你,但在祖明來之前,我必須收心?!?/p>
“告訴我,你還愛他嗎?”
“這與愛情沒關系,我是他的妻子?!?/p>
潘斌吃完盤子里的米飯,站起來說:“謝謝你這頓令人難忘的晚餐?!彼蠘侨プ约旱姆块g,兩腳咚咚地踩著木頭樓梯。
那天夜里麗娜盼望他來找她,但除了去洗手間洗漱,他沒出自己的房間。同時她也怕他過來,因為一旦被他摟進懷里,她就可能丟了腦筋,什么愿都會許給他,甚至答應他一些根本無法兌現(xiàn)的事情。她記得有一回兩人做愛時,潘斌要她叫他“老公”,她就叫個不停。過后,她覺得好愧疚,趕緊買了一架數(shù)碼相機寄給丈夫。今天夜里,盡管害怕失去自制,她仍渴望能跟潘斌最后歡愉一次。等祖明來后,她就得做一個忠心的妻子。
第二天早晨她起床后,發(fā)現(xiàn)潘斌已經(jīng)上班了,連早餐都沒吃。平時他給兩人烤面包,炒雞蛋,做米粥或芝麻糊,但今天他什么也沒做,連昨晚的剩菜剩飯也沒碰。她知道可能傷害了他的感情,可是他太不理智。他們有一個筆頭協(xié)定:任何一方在任何時候都可以不經(jīng)對方同意就了斷他倆之間的關系。從一開始他們就明白,兩人住到一起完全是出于各自的方便和需要。
情人和丈夫的區(qū)別
麗娜在肯尼迪機場見到闊別四年的丈夫。他變胖了一些,臉也寬了,目光疲憊。擁抱時,她親了一下他的臉頰,但他沒有回吻,只是笑著說:“嘿,這可是公共場合?!彼穆曇羧耘f響亮,但不如以前那么熱烈。她注意到祖明兩鬢生了少許白發(fā),雖然他才三十三歲,比她大兩歲。
回到新租不久的公寓,麗娜燒水準備下餃子。祖明從箱子里拿出六條大紅鷹香煙。他點上一支煙,貪婪地吸起來,“一路上不能抽煙,我都快憋瘋了。”
他吞吐煙霧,讓她緊張。她想讓他到外面去抽,但忍住沒說。丈夫初來乍到,麗娜想盡量讓他開心。
她忍不住拿丈夫和潘斌作比。就著大蒜,祖明將韭菜豬肉餃子吃得有滋有味。這一年多來麗娜都沒嘗過生蒜,因為潘斌是江蘇人,受不了蒜味。她想提醒祖明吃完蒜后刷刷牙,但還是決定先不提。也許她該給他買些口香糖或薄荷糖。
她又想起潘斌的大房子。她習慣了那寬敞的客廳、舒服的床和他燒的飯菜。他倆在一起時,潘斌不讓她做飯,因為她抱怨油煙會弄臟、弄老她的皮膚,于是他把廚房里的活兒接過來。如今住在自己的公寓里,麗娜必須事事親自動手。
潘斌再沒來過電話,盡管她是那么期盼。有幾回她想給他打電話,問問他過得怎樣;一次她甚至撥了他的號碼,但鈴響到第二下時,她又掛了。要是她能把他關在心外邊就好了。要是她工作的地方不在法拉盛市中心,不必每天上班都路過他的軟件公司就好了。
我知道你對不起我
祖明告訴她兩邊家里的情況。他父親剛退休,可能要跟他母親和街坊里的幾位退休的人一起開一個托兒所。他父母要麗娜給他們生幾個孫子孫女——他們知道美國沒有一胎政策。
至于她父母,她媽想死她了,逢人就提起獨生女兒,甚至對陌生人也絮叨。麗娜的父親中了風,“你爸爸中風的時候,一連三個月我每天夜里去照顧他,騎車子頂風冒雪去醫(yī)院?,F(xiàn)在他好多了。”他倆說著說著,麗娜覺得消沉起來,因為雖然遠隔一片海洋和大陸,兩家的重負忽然落回到她心頭上。她還年輕,可是一想起自己的家人,她就覺得像變成了個老女人。
那天夜里做愛后,丈夫睡了過去,她卻好幾個小時都睡不著,聽著他打呼嚕。雖然聲音不大,但像只破風扇。
安頓下來的第二個星期,祖明去了公共圖書館收集有關商學院的信息?!拔乙x工商管理碩士,說不定哪天我會在華爾街上班呢?!彼Φ?。
她不愿意給他泄氣,但心里發(fā)愁。和潘斌住在一起時,她每月只付兩百美元的飯錢和水電費,因為他拒絕收她的房租。如今她的花銷大多了。她在報稅所的工作不穩(wěn)定,填報季節(jié)很快就要結(jié)束了,怎樣才能掙到足夠的錢來養(yǎng)活祖明和自己呢?
她把自己的擔憂告訴祖明,“我覺得你今年不該去讀商學院?!?/p>
“我必須讀?!彼麍远ǖ恼Z氣讓她吃驚,“你不是在銀行里存了四萬美元嗎?這是你欠我的?!?/p>
“為什么?你怎么這么固執(zhí)?”
“你還不明白嗎?”他的臉拉長了,目光灼灼,“你跟一個叫潘斌的人同居過?!?/p>
她蒙了,心里翻騰起來。他怎么知道的?聽潘斌說的?除了他還會有別人出賣她嗎?
她回憶起分手時他的警告——“我有嘴,我可以說話?!边@個大騙子,口口聲聲說多么愛她,如果他心里真有她,就不會從背后捅她一刀。
告密者是誰不重要了
兩天后她給潘斌打了電話,說要見他一面。他聽上去很高興,雖然聲音有點疲倦。他同意在王子街上的卡拉OK俱樂部里見面。
他提前到了,要了一個包間。幾分鐘后麗娜來了。潘斌齜牙笑笑,嘴唇?jīng)]有血色,兩眼卻發(fā)紅。“出了什么事?”
“我沒想到你這么卑鄙,叫人惡心?!?/p>
“你在說什么?”他停止嚼果仁,凝視著她。
“你在我丈夫面前告了我一狀?!?/p>
“沒有,我沒那樣做!”他的十指在腿上交叉到一起,“我跟祖明沒有任何聯(lián)系。不要把火都發(fā)在我身上?!彼麌@了口氣,“其實,我也夠狼狽的。”他從褲袋里掏出一個信封,放到咖啡桌上,“我老婆寄來的,她要離婚?!?/p>
麗娜吃了一驚,但忍住沒碰那信。
“任何看不慣你我的人都會告發(fā)咱們。這個世界上從來不缺少衛(wèi)道士。我老婆也知道了咱倆的事,用它作為離婚的理由。顯然家里的人都同情她,她肯定能拿到孩子的監(jiān)護權(quán)?!?/p>
麗娜知道他多么愛他六歲的兒子。她再沒有心思挖掘告密者了。不管那人是誰,有什么用呢?損害已經(jīng)造成了,無法補救了。
生活正越滑越遠
麗娜現(xiàn)在只想保住自己的婚姻。
一連幾星期她都在找工作,而祖明每天都在死背硬記,準備考試。在國內(nèi)他修過經(jīng)濟學的研究生課,所以對考試的內(nèi)容多少有些熟悉。他的主要障礙是英語,不過他決心要攻克它。在某種程度上麗娜贊賞他這樣為實現(xiàn)自己的雄心而拼命努力。從一開始跟他談戀愛,她就喜歡他的樂觀精神和吃苦的能力。有一次他暈倒在公共廁所里——他蹲在便池上研究一個數(shù)學公式,太集中精力了。
五月到了,麗娜在一家律師事務所找到了一份會計的工作。她松了口氣。但祖明仍讓她坐立不安。拿到了工商管理碩士后他會做什么?他還會要這個家嗎?今后兩年中什么事都能發(fā)生。要是他碰到自己喜歡的女人,就可能提出離婚。祖明一定是在等這樣的機會,同時又從不忠的妻子身上擠出每一滴油水。麗娜越想越焦慮。有時候她覺得丈夫鄙視她。在北京時,她曾打算等他倆生活安頓下來就給他生個孩子,而現(xiàn)在她不愿那么做了。
夜里他們同床,他每星期和她做一兩次愛。每回床笫之歡后她倒難受起來,聽著丈夫打呼嚕,覺得被用夠了。有時候祖明牙咬得很響,還低語說些她聽不明白的話。她尋思丈夫是否覺得她骯臟,爛透了,被另一個男人給玷污了。他們做愛時,他有時很粗魯,好像故意要傷害她。這使她想起潘斌,那人更體貼。
她提出他們分開睡,祖明不反對,這讓麗娜更相信他遲早會離開自己。即便如此,她仍愿意為他付學費,權(quán)當是賠罪。她并不后悔讓祖明來這里,雖然覺得跟潘斌急忙了斷可能是個錯誤。
卸不下沉甸甸的包袱
潘斌現(xiàn)在過得怎樣?她想打電話表示自己的關心,最好能再得到他的一些幫助。
這幾個月她覺得窩囊極了,但沒法跟別人訴說??荚嚱Y(jié)束后,祖明在帕森斯大道上的武堂里找到一份助理教練的工作,輔導一個太極拳班。盡管那只是個兼職,在班上祖明還得拖地板和刷廁所,但他知道怎樣生存,充滿生命力。
祖明的好消息一個接一個。六月下旬,路易斯安納州的一所大學發(fā)來通知,它的一年制工商管理專業(yè)接收了他。他急切地接受了這個機會。麗娜覺得丈夫開始離開她了。他到了新奧爾良后將會發(fā)生什么事?拿到學位后他會去哪里?回中國去?在這里重新開始?
更關鍵的是,她該怎么辦?如果潘斌還在身邊就好了。他以前總是靜靜地聽她傾訴,有時安靜得讓她以為他睡著了。然后,他就幫她想辦法,該做什么或該找誰。
這些日子,她給潘斌打了好幾次電話,但他從來不接,也不打回來。有一天他接了電話,卻冷冰冰的,慢條斯理地說他沒有時間多談,老板在樓上等他呢。
“你還好嗎?”她膽怯地問。
“還活著?!彼犐先ゼ饪潭謿鈵?,讓她心頭一緊。
就在麗娜想繼續(xù)說下去時,他打斷她的話:“我必須去了?!?/p>
“我這個星期還可以給你打電話嗎?”
“你不是說過咱倆已經(jīng)了斷了嗎?我不再想要個情婦了。我想要個老婆,要一個家?!?/p>
她默默無語,知道他的婚姻可能結(jié)束了。沒等她開口詢問,他就掛上了電話。她淚汪汪地跑進律師事務所的洗手間去平靜了一下。后來通過一個老鄉(xiāng)她了解到,他離婚了,孩子的監(jiān)護權(quán)也給了妻子。過去的五年里他寄的美元把她變成了富婆,她付清了房屋貸款后,還在銀行里存了一筆可觀的錢?,F(xiàn)在他除了上班很少出門,還刻意躲避著從前認識的人。
七月初的星期六下午,麗娜去找潘斌,裝作只是路過。他打開門,好像吃了一驚,但把她讓進屋去。
帶有凸窗的客廳跟從前相同,地板剛打了蠟,處處锃亮??磥砼吮筮^得不錯。他把一杯咖啡放在她面前,坐下來?!翱龋銥槭裁磥砜次??”他淡淡地問,“我以為你已經(jīng)跟我沒有瓜葛了。”
“我仍惦記著你。祖明幾周后就去新奧爾良了。”
“那又怎樣?跟我有什么關系?”
她噗哧笑了,“你不是說過你也是我的丈夫嗎?”
“那是四個月前,那時我還有家。現(xiàn)在情況變了。我老婆找到了心上人,把我兒子也奪走了。她差點整死我,但我活過來了。下星期我去基輔見我女朋友,網(wǎng)上認識的?!?/p>
他決定拋掉過去。每個中國人都背著那么重的過去,這行李太沉了,人必須拋掉過去才能活下去?!叭绻悴荒敲搭櫦澳愀^去的聯(lián)系,你就不會離開我,對吧?這也是為什么我要和一個烏克蘭女人戀愛?!?/p>
麗娜端起涼了的咖啡,一口喝干,默默走出他的房子。大概他目前做事不得不有些出格。無論他做什么,她希望他別太荒唐。
(此文作者系旅美作家,現(xiàn)任教于波士頓大學。短篇集《詞?!帆@得海明威文學獎,長篇小說《等待》和《戰(zhàn)爭垃圾》獲美國??思{小說獎,《戰(zhàn)爭垃圾》還獲美國國家圖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