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誰面對自己的哥哥,心底油然冒出“兄長”二字的話,那么大抵,誰已老了。并且,誰的“兄長”肯定更老了。
幾天前,在精神病院的院子里,我面對我唯一的哥哥心底便忽然冒出了“兄長”二字。
我的兄長大我六歲,今年已經(jīng)68周歲了。從20歲起,他一大半的歲月是在精神病院里度過的。他是那么渴望精神病院以外的自由,而只有我是一個退休之人了,他才會有自由。
一家人的理想之子
哥曾是一家人的希望。
父親是建筑工人,遠在大西南,每隔兩三年才能回家一次。他的工資當年只有六十四元,卻要養(yǎng)活家里的五個孩子。父親的工友曾同情地對母親說:“梁師傅太仔細了,舍不得買食堂的菜吃,自己買點兒醬買幾塊豆腐乳下飯,二分錢一塊豆腐乳,他往往就能吃三天!”
哥哥聽到了這話,父親的工友一走他就哭了。
母親見哥哥一哭,便勸:兒子別哭。你可一定要考上大學對不對?等你大學畢業(yè)了,家里的日子不就有緩了嗎?爸媽不就會得你的濟了嗎?弟弟妹妹不就會沾你的光了嗎?從那以后,考大學成了哥哥唯一的奮斗目標,學校幾乎成了他的家。
母親沒有正式工作,天不亮就出門到外面找活干補貼家用,比她更早出門更晚回家的是只知努力學習的哥哥。身為老二,我從小學二三年級起就開始做飯、擔水、收拾屋子,做幾乎一切的家務了。但那時我的內(nèi)心有期盼,只要哥哥考上大學,我們的生活就能得到改善。
1962年,哥哥要考大學了。6月,父親回來探親。父親明顯地老了,而且特別瘦,兩腮都塌陷了。他對母
親說:我快干不動了,孩子們一個個全都上學了,花銷比以前大多了,我的工資卻十幾年來一分錢沒漲。就別鼓勵老大考大學了,讓他高中一畢業(yè)就找工作吧!
母親說:也不是我非鼓勵他考大學,他的老師、同學和校領導都來家里做過我的工作,希望我支持他考大學……父親就對哥哥說:老大,你要為家庭也為弟弟妹妹們做出犧牲!
在父親的壓力之下,哥哥被迫停止了高考復習,到菜市場去幫賣菜。有一天,他傍晚時回到家里,將一整天賣菜掙到的兩角幾分錢交給母親后,哭了。
探親假結束,父親回到四川。之后哥哥沒再去賣菜,也沒重新開始備考。他病了,嗓子腫得說不出話,躺了三天。
哥哥的同學來了,老師來了,鄰居來了,甚至街道干部也來了。所有人都認為父親目光短淺,而哥哥天生就是要考上北大清華的。
哥哥最后考上了唐山鐵道學院。1962年,在哈爾濱市,底層人家出一名大學生,是具有童話色彩的事。
哥哥第一次被理想和現(xiàn)實壓垮
父親不原諒哥哥,他不與他通信,不給他寄錢,何況在這饑餓年也擠不出錢來寄。哥哥終于也開始撒謊
了。他寫信告訴家里,說父親每月寄給他十元錢,自己每月還有九元獎學金,另外投稿也能掙到稿費。
但他第一個假期沒探家,說要帶頭留在學校勤工儉學。第二個假期也沒探家,說要等到父親也有假期后同時回去。而實際上,他是因為沒錢買車票。
哥哥大學的第二個學年開始不久,家里收到了一封學校發(fā)來的電報:“梁紹先患精神病,近日將由老
師護送回家?!?/p>
我呆了,母親也呆了。她手拿著電報發(fā)呆,坐到了天明。
哥哥被護送回家。他幾乎終日喃喃自語,僅僅十五平方米的一個破家,想要不聽他那種自語聲,除非躲到外邊去。母親便增加哥哥的安眠藥量,但情況更糟,哥哥白天睡得多,夜里便無法入睡。我家的日子從此過得黑白顛倒。白天哥哥在安眠藥的作用下酣睡時,母親和弟弟妹妹們也盡量補覺。夜晚哥哥整夜地喃喃自語,那對于家人不啻是一種刑罰。
兩個月后,精神病院通知家里有床位了。一輛專車開來,哥哥被幾名穿白大褂的男人強制性地推上了車。
哥哥住了三個月的院,在家中休養(yǎng)了一年,他的精神似乎基本恢復正常。他的高中老師將他推薦到一所中學去代課,每月有三十五元的代課工資。
那是我家生活的黃金時期。家里買了魚缸,養(yǎng)了金魚,也買了網(wǎng)球拍、象棋、軍棋、撲克。為了使哥哥愉快,我和弟弟妹妹們都愿意陪他玩玩。哥哥也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對我們的關心,指導我們的學習。母親臉上又開始有笑容,甚至有媒人到家里來為哥哥做媒。
又半年后,哥哥的代課經(jīng)歷結束了。精神病院開出了“完全恢復正?!钡脑\斷書,那一年哥哥讀的橋梁設計專業(yè)遷到了四川,仍在四川的父親也轉變態(tài)度開始支持他上大學。哥哥如愿以償回到學校,因為在家里自學得不錯,他的老師同意他從大三第一學期開始續(xù)讀。
一切似乎都朝良好的方面進展。
讓他永遠住在精神病院里
然而哥哥的大三卻沒讀完。轉年“文革”開始,他又被送回了家里。
這一次他成了“政治型”的瘋子,見到母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媽,我不是反革命!”
全家人都看管不住哥哥了,一沒留意他就鬧失蹤,三五天后才被找到。有次他被關在某中學的地下室,好心人來報信我們才找到他,眼眶被人打青了。還有一次他幾乎被當街打死。
母親東借西借,為哥哥再次住院湊錢——在等待入院的半年里,我真怕哪一天母親也精神崩潰。但哥哥只住了三個月的院。續(xù)不上住院費,母親只好把他接回家。在接下來的一年里,全家人的精神又備受折磨,整天提心吊膽。
“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開始了,我毫不猶豫地第一批就報了名。每月能掙四十多元錢?。∧菢蛹依锞徒坏闷鹱≡嘿M,母親和弟弟妹妹們就獲拯救了。
我下鄉(xiāng)的第二年三弟也下鄉(xiāng)了,再后來四弟和小妹也陸續(xù)參加工作,但我們兄妹四人省吃儉用寄給家里的錢,還是支付不起哥哥的常年住院費,因為那每月要八十幾元。幸而街道挺體恤我家,經(jīng)常給開半費住院的證明。只是院方討厭半費的住院者,故每年還有半年的時間,哥哥是住在家里。
有一年我回家探親,家里的窗上安裝了鐵條,玻璃所剩無幾,釘了木板;鏡子、相框甚至暖壺,易碎的東西一件沒有了;連菜刀、碗和盤子都鎖在箱子里。
母親額上有了一處可怕的疤,很深。那肯定是皮開肉綻、四分五裂所造成的。我還在家里發(fā)現(xiàn)了自制的手銬、腳鐐、鐵鏈,是四弟的工友幫著做的。
四弟和小妹談起哥哥簡直是談虎色變。
那時刻,我內(nèi)心里產(chǎn)生了憎恨。哥哥已經(jīng)不是哥哥,而是魔鬼的化身。我暗自祈禱:上帝啊,為了我的母親、四弟和小妹的安全,我乞求你,讓他早點兒死吧!
臨行前我對四弟留下了斬釘截鐵的囑咐:我的一名知青朋友的父親是民政部的領導,住院費你們別操心,我要讓他永遠住在精神病院里!
哥哥便成了精神病院的半費常住患者。
哥哥是我們無法遺忘的責任
回去的次年,我成了復旦大學的“工農(nóng)兵學員”。在復旦的三年,為了省錢我只探過一次家。分配到北京電影制片廠后,我又將替哥哥付醫(yī)藥費的義務承擔了。兩個弟弟和小妹先后成家,在父母一再勸說和催促之下,我也成了家,接著有了兒子,將父親接到北京來住,埋頭于創(chuàng)作;在北京“送走了”父親,又將母親接來北京,攢錢幫弟弟妹妹改善住房問題……
各種責任紛沓而至,如果不是支付住院費一事,我簡直忘記了還有一個哥哥。他對于我,似乎成了“一筆支出”的符號。
1997年母親去世時,我坐在病床邊,握著她的手。母親望著我,眼角淌下淚來:“我真希望你哥跟我一塊兒死,那他就不會拖累你了……”
我心大慟。
在哈爾濱辦完母親的喪事,我命四弟將哥哥從精神病院接到下榻的賓館。哥哥一見我,高興得傻小孩似地笑了,“二弟,我好想你?!倍嗄隂]見面,他卻一眼就認出了我。
我不禁擁抱住他,一時淚如泉涌。
我?guī)透绺缦戳嗽瑁闼粤孙?,與他在賓館住了一夜。哥哥以為他從此自由了,而我只能實話實說:現(xiàn)在還不行,但我一定盡快將你接到北京去!
一返回北京,我動用輕易不敢用的存款在北京郊區(qū)買了房子。半年后,我將哥哥和老家鄰里的一個弟弟“二小”一塊兒接來北京。“二小”也是返城知青,常年無穩(wěn)定工作、穩(wěn)定住處,對哥哥又很有感情。我開工資請他來照顧哥哥,可謂一舉兩得。
于是哥哥的人生,終于接近是一種人生了。
那三年里,哥哥生活得挺幸福,“二小”也挺知足,他們居然都漸胖了。我每星期去看他們,一塊兒做飯、吃飯、散步、下棋,有時還一塊兒唱歌……
卻好景不長,“二小”回哈爾濱探望家人,某日不慎從高處跌下,不幸身亡。我對哥哥說:哥,二小不能回來照顧你了,他成家了……
哥哥怔愣良久,竟說:好事,他也該成家了,咱們應該祝賀他,你寄一份禮給他吧。
我說:照辦。但是,看來你又得住院了。
哥哥說:我明白。
那年,哥哥快60歲了。他除了頭腦、話語和行動都變得遲鈍了,其實沒有任何可能具有暴力傾向的表現(xiàn)。相反,倒是每每流露出次等人的自卑來。
我說:哥,你放心,等我退休了,咱倆一塊兒生活。
哥哥說:我聽你的。
在一起,這不是童話
哥哥在北京先后住過了幾家精神病院,有私立的,也有公立的?,F(xiàn)在住的這一所醫(yī)院,據(jù)說是北京市各方面條件最好的,每月費用四千元左右。
前幾天,我又去醫(yī)院看他。天氣晴好,我倆坐在院子里的長椅上聊天。
我問哥:你當年為什么非上大學不可?
哥哥說:那是一個童話。
我又問:為什么是童話?
哥哥說:媽媽認為只有那樣才能改變咱們家的窮日子。她編那個童話,我努力實現(xiàn)。當年我還下過一
種決心,不看著你們幾個弟弟妹妹都成家立業(yè)了,我自己絕不會結婚。
他看著我苦笑,起身將喝完的酸奶盒子扔入垃圾筒,坐下后,反問:“你跟我說的那件事,也是童話吧?”
“什么事?”
“就是,你保證過的,退休了要把我接出去,和我一起生活……”
哥哥已老得很丑了。頭發(fā)幾乎掉光了,牙也不剩幾顆了,背駝了,走路極慢了,比許多六十八九歲
的人老多了。而他當年是一個書卷氣、儒雅清秀的青年,從高中到大學,追求他的女生多多。
我心又是一疼。
我早已能淡定地正視自己的老了,對哥哥的迅速老去卻不怎么容易接受,甚至有幾分慌恐,惶,正如當年從心理上排斥父親和母親無可奈何地老去一樣。我趕緊說:“沒忘,哥你還要再耐心等上兩三年……”
“我有耐心?!彼刨嚨匦α?,話說得極自信。其實,我晚年的打算從不曾改變。更老的我,與老態(tài)龍鐘的哥哥相伴著走向人生的終點,在我看來倒也別有一種圓滿滋味在心頭。對于絕大多數(shù)的人,人生本就是一堆責任而已。參透此諦,愛情是緣,友情是緣,親情尤其是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