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說,以前的我不會走,只會跑,一放到地上,小兔子一般;
媽媽說,我打小話就多,沒有我插不上話的;
媽媽說,我從小就懂事,有病打針從來不哭??
我又“作”了,把饅頭扔在湯盆里,船一樣用筷子捅來捅去。輪椅上濕濕的,有尿沒同大人說。又到晚上,窗外有雪、有風,貼在窗上的布條沒粘好,在風里抽著玻璃,“啪啦,啪啦”。量角器似的月亮在窗角看我,還照在墻上掛著的冰刀上,我好久沒碰它了。我那兩條腿自七歲后就再沒長過,五年了,扔在輪椅的腳蹬上,跟我已經(jīng)沒啥關系。我再耍驢,媽媽也不打我。
不是我想耍驢,是我心里有個東西在耍驢,像個小人兒在鬧我,心煩。小孩也知道心煩?是的。今天我又沒上學,不去就不去吧。媽媽也沒上班,給我做了好吃的,可我心煩。
窗外,提琴還在響,是薩沙彈奏的,都下雪了,他還沒走。我一天沒見他了,不愿出屋,莫非他還在等我?他的手不冷嗎?吃沒吃東西呢?他說話總流口水,胡子上凈是冰凌,就那樣他還總笑。有什么可笑的?一個沒家的人。我媽說,薩沙在俄羅斯多是小孩的名字,他大名呢?他說,他就叫薩沙,叫他老大爺或老爺爺他不高興。外國人都這樣嗎?
我想唱歌,可學校合唱團不要我——坐著輪椅怎么排隊?我說,上臺時,我在同學的后面,不露臉。那也不行,唱高音時你臉通紅,胸脯鼓鼓的,瞅著讓人害怕??晌蚁氤?,雖然,唱歌時我很累,總是上不來氣,有時還頭暈。
我唱歌好嗎?我媽說好,薩沙也說好。
從窗口瞅出去,是我們橢圓形的院,我家的房子也是半圓的,一座獨立的小樓,兩層的,樓梯很緩,我扶著欄桿自己就能下去。樓梯欄桿分五條,有花紋連接。媽媽說,那不是花紋,是音符,挺漂亮的。出了院口是中央大街,哈爾濱最繁華的地方,那街是石頭的,一塊塊像面包,我媽說真的叫面包石。雪落在上面,常被刮走,同下到土地上不一樣。我媽說,咱山東老家,這季節(jié)樹上的果子還未落呢。
我有病。啥病我不知道。反正別的孩子能跑能跳,我不能,只能坐輪椅。說起這些,我媽總哭,因為我以前不這樣,是病還是打針打的,不知道。我們院住四家,十來個孩子呢,那時我最淘。這房子有些怪,四家只有一個衛(wèi)生間、一個廚房,方廳是公共的,方廳里有個壁爐,我們捉迷藏的地方。
媽媽說,以前這兒住著一家外國人,有錢著呢。
薩沙沒錢,在我們院門口不遠的地方,將個破舊的禮帽放在地上,他或站或坐著拉提琴。他的胡子老長,是不刮還是喜歡那樣?不知道。人們都管他叫要飯的,可他從不張嘴要,帽子里有錢他拉,沒錢他也拉,一天一天,我記事時他就在那兒。
“今天去上課嗎?”
“不去?!?/p>
“不去就不去吧,今天你爸回來。”我爸是軍隊上的,不常回家。我在桌上拿了兩個雞蛋,煮好的。媽媽說,別揪薩沙的胡子。我用輪椅的腳蹬撞開門,全院聽到那種開門聲都知道我要出去了。
我常問薩沙,你會說外國話嗎?他說中國話都說不好,更不會說外國話了。我覺得他騙我,我就揪他的胡子。大人跟我說話總是站著,我得揚著頭。他不,他會蹲下來,平等的,我很高興。
我想唱歌是因為他,一聽到他的琴聲,我就想唱,唱啥不知道,就是想唱。我當然還想跳,可我不能跳。雞蛋不能輕意地給他,得讓他背著我。他很窮但不臟,身上還有好聞的味,是煙草味,淡淡的香。我爸也抽煙,還是很貴的那種,可爸爸嘴里的味特難聞。我曾說,爸爸你抽煙斗吧,像薩沙一樣。但爸爸抽不慣。
“今天咋不上學?”薩沙把我重新放到輪椅上。
“再也不去了,學校不好?!?/p>
“不上學長大咋辦?”
“跟著你要飯?!?/p>
“你又不會拉琴?!?/p>
“我學唱歌,跟著你我就餓不死?!蔽覜]把他當老人,也不想人會死的。薩沙笑了。他笑時,眼睛瞇瞇的。他的嘴是埋在胡子里的。我常想他吃東西時多費勁吶。
“你唱首歌我聽聽。”
我唱了,唱的是《東方紅》。
“唱得挺好的,合唱團為啥不要你?”
“我不能站起來,沒法排隊?!彼_沙在剝雞蛋。天有些冷,他的手在抖動?!拔覜]真的想排在他們中間,我知道那是挺難看的。我就是想跟他們一塊兒唱歌。演出時,我在他們的后面,不露面??”薩沙開始拉琴了,拉得很悲傷,我聽得出。街上沒多少人了。那時人都上班,都很忙,沒幾個人逛街,冷清的中央大街,好像就只有我們兩個,一個乞討的老人,一個殘疾的孩子。零星的雪,還有點風,琴聲在風中或遠或近。這樣的景象持續(xù)好久了,那時我還沒上學,院子里的孩子都上學了,我就將輪椅弄到院門口,同薩沙在一起。我們有時說得很多,有時不說話,望著長街和街的盡頭,或春或秋。
“老師還說我,坐著唱歌沒胸音,上不去?!?/p>
琴聲停了,薩沙瞅著我:“你還會唱別的歌嗎?孩子們唱的歌?!?/p>
孩子唱的歌?我不會。那時候孩子同大人唱的都是一種歌。薩沙端詳我半天:“東東,你心里最想干的一件事是什么?”東東是我,我大名叫向東,說跟毛主席有關系。
“我想跑,想蹦蹦跳跳。”
“嗯?!?/p>
“想像小兔子一樣,天上有太陽,地上都是青草;會跑我就不睡覺,穿著白球鞋,到江邊看船,去郊外看鳥;蹦著上學,跳著出操。就算沒好吃的我也高興,就是跑,就是跑,就是跑?!?/p>
“東東回家吧,爺爺要工作了?!彼谝淮握f他是爺爺。工作?他有什么工作?地上的禮帽里一分錢都沒有。那天,他很晚很晚都沒走,拉的琴聲時斷時續(xù),亂七八糟的。他啥時走的我不知道,我睡得也很晚,總想著薩沙告訴我,明天還見面。
自從腿壞了,我就沒了朋友,沒法玩兒,脾氣還不好,總罵人,于是就沒人跟我玩兒。我不愿這樣,可管不住自己。同薩沙在一起時好些。他順著我,而且他也像我一樣,是一個不幸的人。我同他說得最多的話是:“給我講個故事吧,你們國家的也行?!彼椭v,可好多故事不好聽,開頭總說:“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可總比沒人同我說話強。他嘮嘮叨叨地講,我有意無意地聽,反正我沒事可干。那天,他說要講個讓我猜的故事。
“那時我還是個孩子,我家的門前有片水,曾是很美的湖。一到春天就有一種鳥飛來,那鳥叫起來總是‘誰兒,誰兒’的,我們就管那鳥叫‘誰兒’。紅紅的嘴,灰白色的羽毛,長長的脖子。忘了從哪年開始,天旱了,湖水一年年地減少。鳥兒以前來一群,后來就來幾只,再后來就剩一只了。有一年,水完全沒有了,湖就成了一片草地。那只‘誰兒’還飛回來,落到一棵樹上。每到早晨,‘誰兒誰兒’地叫著,我們就該起床了。那年秋天,‘誰兒’沒飛走,在那棵樹上做了個窩,它要在這兒過冬了,可它的羽毛并不厚??它咋不回南方?”
“草地里有蟲子?!?/p>
“那么冬天呢?”
“那為什么?”
薩沙瞇起眼睛搖搖頭,不告訴我。
薩沙說,今天他要教我唱歌。他手里拿著一沓紙,紙上爬著好多小蝌蚪,像我們樓里的欄桿。歌的名字叫《小兔子》。一句一句,他小聲教我大聲唱,他的聲音也像個孩子。這歌我喜歡,沒有高音,同大人唱的歌不一樣,像說話似的:“我是小兔子,蹦蹦跳跳,蹦蹦跳跳;天上有太陽,地上全是青草??”
那天正在唱時,媽媽同鄧老師不知啥時來的,站在我們的身后。鄧老師昨天就該來,因為我四天沒到校了,她是我的班主任,還是校合唱團的指揮。
媽媽聽著聽著就哭了,為啥?
鄧老師盯著薩沙手中的那把琴:“真是把好琴。”說著看琴背上的一行俄文字,驚道:“你叫戈日諾夫?你認識卡嘉嗎?”
“不認識?!?/p>
“我是她學生,她教我彈鋼琴。她回國時還讓我?guī)兔φ宜睦蠋煛!?/p>
薩沙繼續(xù)拉琴,又一首悠揚的曲子在他的胡子下流出。鄧老師盯著薩沙,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些錢來放在禮帽里,薩沙看都沒看。
“這《小兔子》是你寫的?”薩沙沒聽見,繼續(xù)拉著琴。那是另一種曲子,在曲子里我好像看到俄羅斯的鄉(xiāng)村,遙遠的鄉(xiāng)村。他想家了?老頭兒也會想家?媽媽說,鄧老師有話對我說?;丶視r,我突然對薩沙說:“‘誰兒’老了,它飛不動了?”
薩沙搖搖頭笑了。
“不去,這周不去,下周也不去?!?/p>
坐在我家的鄧老師很為難,兩手搓著,“那你在咱們班上給同學唱歌行嗎?”
“沒意思,沒有臺,還沒有大幕。”
鄧老師瞅著媽媽:“合唱團在準備‘哈夏音樂會’的演出,校領導不會同意的?!?/p>
“東東變得不懂事都怨我,我??”
我已將輪椅轉過來,臉沖墻。
“東東是個懂事的孩子,學習蠻好的??蓱z的孩子。這樣吧,我們有幾次校內彩排,我同領導說說,讓他上臺跟著唱一次?!?/p>
“那太好了?!?/p>
“萬一領導不同意,可就??”
“我派人去說,你們學校的軍代表是我們部隊派的?!卑职謴睦镂莩鰜砹恕?/p>
我上學了。課余時,鄧老師用手風琴陪我練歌。不唱合唱團唱的,就唱《小兔子》,我喜歡。鄧老師挺好的,她還背我去過洗手間呢。平時我上學不敢喝水,連牛奶也不敢喝,那天不知怎么了。
在校內彩排時,鄧老師把我推到臺上。我唱了。唱時我想起我會跑的時候,會跑的小兔子真的好可愛,音符里像有春風,我的眼前就是原野。我不管不顧地唱,臺下很靜,鄧老師的手風琴拉得真好。
校長說,挺好聽的,只是沒提到毛主席和共產黨。一個穿軍裝的人說:“沒提不等于反對,歌里不是有太陽嗎?太陽就是毛主席,我看可以到大劇院去唱?!蔽野质菐熼L。
鄧老師也說,讓一個殘疾的孩子上臺演出,不證明新中國更新嗎?這首歌本身就是個合唱曲目,有和聲、有副歌,我看行。打那以后,所有合唱團的同學都陪我練歌,真的很累。有天我昏倒在了臺上,但醒來后,我接著唱。合唱團的女孩子都穿綠裙子,男孩子穿藍褲子,藍天的藍。我說,我戴個兔帽帽吧?
“不,你穿一身運動服,球鞋染成紅色的?!边@幾天,鄧老師瘦了,但她從不喊累。她找來她的朋友們,組成了一個不小的交響樂隊。每天很晚回家,我?guī)缀醢阉_沙忘了。
正式演出是在一個周末的晚上。臺下坐著我的同學和他們的家長,后面全是解放軍戰(zhàn)士,一色的新軍裝。開場沒有用鈴聲,是用幾聲鳥叫,這是鄧老師的主意。大幕緩緩拉開,我已經(jīng)在臺上了,運動服是白色的,一雙紅球鞋像馬路上的信號燈。我一點都不緊張,我們院的人也都來了,一個個認得很清。前奏起,我唱了:我是小兔子??
伴唱:“蹦蹦跳跳,蹦蹦跳跳;天上有太陽,地上全是青草??”
天幕的幻燈片中是春天。
鼻音哼鳴,小提琴拉出和弦??
“就是跑,就是跑,就是跑??”
我在歌聲里,覺得我就是只小兔子,會跑會跳,水邊和原野哪兒都能去。看著那雙沒挨過土地的大紅的球鞋,我想哭,后來我真的哭了,歌聲咸咸的。
音樂漸漸地停了,我把頭從麥克風前抬起來,盯著窗外,沒聽到掌聲,全場極靜。可全場人都站起來了。我木木的,耳朵啥都聽不見。一個白發(fā)的老爺爺走上臺來,把我從輪椅上抱起來,端詳著我,并為我擦去臉上的淚水,大聲說:“當整個大森林中全是雷聲的時候,我聽到了鳥叫。雖然很微弱,可我相信全森林都聽見了。”后來聽說他是整個哈爾濱管唱歌的最大的官。
媽媽從后臺把我接出來,拉著鄧老師的手,嘴翕動著說不出話。
“謝我?我要謝謝東東,這些天我在做一件我心里最喜歡做的事,每個汗毛孔都是張開的,我覺得我的感情第一次像花一樣在開?!?/p>
出了劇院門,我看見了薩沙。他意外地沒有拿琴,那頂禮帽戴在頭上,衣服比往常整潔了許多,站在階梯上,瞇瞇地笑著。他是乞丐,把門的不會讓他進劇院,他看不見我的演出,他能聽見嗎?我拽了拽他的胡子,同他說,“‘誰兒’喜歡那棵樹,對嗎?”
薩沙笑了,搖搖頭。
媽媽高興,爸爸更高興,說要請客。院里的鄰居也說,該請。那天,從下午就有小戰(zhàn)士往我家拿吃的。我們院的人都將自家的桌子搬到方廳,拼成一個大桌子,每個人都歡歡喜喜的。我說,薩沙是我朋友。爸爸說:“知道,早就知道。”
鄧老師來了,我媽拉著她的手,又是哭又是笑的。菜擺上了,還有酒。人都坐下了,孩子們都圍著我。
薩沙進來了,后面跟著兩個戰(zhàn)士,像押送。他在門口一站,臉色蒼白,在發(fā)抖,好像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爸穿軍裝。我說,薩沙,坐我這邊來。爸爸笑了,然后從窗臺上拿起個盒子,打開:“這是真正的伏特加,友誼商店買的?!?/p>
薩沙還是有點緊張,胡子一動一動,挨著我坐,他在發(fā)抖?;蛟S好久沒喝到酒了,不一會兒一瓶酒就喝光了。薩沙好像醉了,他搖晃著站起來向屋角走去。那里有架鋼琴,被一條毯子蒙著。大家都知道是架鋼琴,沒人會彈也就沒人動,本來就不是誰家的,搬來前就有。毯子上有層灰,掀起時那灰彌漫到桌上,沒人在意,那時是不太講衛(wèi)生的。薩沙打開琴蓋,看了半天,身子不穩(wěn),一下子摔到琴鍵上,“轟”的一聲巨響。接著他坐下了,一動不動,輕輕地抬起手,指下流出水一樣的音符,舒緩、激揚、歡樂、寧靜??全屋人都默不作聲,真的好聽。鄧老師悄聲對媽媽說,要是能跳舞就好了。
一曲又一曲,爸爸倒了一杯酒放到琴蓋上,那酒隨著音樂泛起了波紋。
突然音樂停了,薩沙到桌上拿起餐刀,走到一面墻邊,連挖帶砍,一層層墻皮掉了,一幅畫出現(xiàn)了,是油畫,全院的人誰也沒想到墻里會有那東西。
“列賓的,送給你們?!比缓笏痛罂诖罂诘睾染?。他真的醉了,一頭倚在地板上抱著他的提琴睡了。
“沒錯,是他。”鄧老師悄聲說。
后來媽媽跟我說,薩沙是他孩子時的名字。他家在彼得堡,十八歲時就是當?shù)赜忻匿撉賻熈耍鵀楫敃r一個叫高爾察克的白軍大官專職演奏,現(xiàn)在俄羅斯還有樂團演奏他創(chuàng)作的曲目呢。
我的天。我媽是聽鄧老師說的,鄧老師是聽薩沙學生的學生說的。
那幾天爸爸總說,解放哈爾濱時這房子里沒人,好長時間都沒人,是空的。
那次酒醉之后,薩沙再沒到我們門口來,去哪兒了沒人知道。暑假時,我推著輪椅走遍大街小巷,只要聽到琴聲,我就循聲而去。我知道他不是沒吃的,他應該有錢,只是他喜歡拉琴。他一定在一個沒人的地方拉琴,只是不讓我們找到他,可我會找到他的。
走在街上,有很多人幫我,認識或不認識的,我覺得很幸福:殘疾也挺好,人們都把我當孩子,永遠的孩子。我相信,我能找到薩沙,還要問他,“誰兒”要能挺過冬天,就該下雨了,那片湖水還會有,它盼著,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