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人們生活水平提高了,吃膩了大魚大肉,想換換口味,喜歡吃粗糧一類的東西。所以,過去在鄉(xiāng)間盛行的包谷飯、蕎麥飯、紅苕飯、洋芋飯、南瓜飯、豆子飯這類飯食也登上了大雅之堂。對我來說,這些粗糧具有特殊意義。每隔一段時間都想嘗一嘗,回味一番過去的那種艱苦味道。這個習慣跟我25年前在一個叫江普的少數民族貧困鄉(xiāng)工作有很大關系。
江普小學的炊事員老祁當時40歲出頭,原本是一位民辦教師。后來上級要求辦寄宿制學校,撤并了一些鄉(xiāng)村小校,高年級的學生都在中心校住校,需要人做飯,學校便從全鄉(xiāng)30多名民辦老師中選了老祁。老祁從此便拿民辦老師工資,專門給老師學生做飯。
學校的廚房很簡陋,10多平方米的一間房內打了兩眼灶,支了一張案板,放了一口缸,墻上掛著簸箕、筲箕、篩子一類的家什。廚房是挨著教室搭的偏房,斜斜的瓦椽離灶臺只有一尺多高,人站在廚房里感覺壓抑得喘不過氣來。就在這樣一間房子里,老祁卻要做出近百人的飯菜來,確實不簡單。好在鄉(xiāng)下那時每天只吃兩餐,早上9點半吃一餐,下午4點吃第二餐。菜也簡單,學生一般吃炒土豆片或炒蓮白,然后再有一盆白菜或酸菜湯。老師吃的和學生差不多,頂多再有一個炒菜或回鍋肉。每到吃飯時間,學生先在廚房門口排隊打飯,待學生的飯菜打完,老師再到廚房里吃飯。
地處金沙江大峽谷山巔的江普。常年干旱缺水。除了雨季可以種點蔬菜外,其余時節(jié)是種不出蔬菜來的,要吃新鮮蔬菜,得到附近集鎮(zhèn)上去買。老祁每天要做近百人的飯菜,忙得像陀螺一樣。閑天稍微好一些,他可以抽時間把廚房里里外外收拾干凈;遇上趕場天,他早飯一賣完,門一鎖,背上背篼就匆匆忙忙往集鎮(zhèn)上趕。集鎮(zhèn)逢雙日趕場,老祁買好兩天吃的菜后,便趕緊背著往回走,老師學生還眼巴巴地等著他回來做飯哩。
老祁那手藝沒說的。遠近村里有人娶親嫁女、老人祝壽、喬遷新居乃至宰殺年豬,只要他周末得空,都會被請去做廚:炒肉、酥肉、燒肉、蒸肉、丸子,他可以做出各種花樣來。所以他時常在我們面前吹噓他的手藝如何如何了得。聽得我們口里清津直冒。老祁最拿手的還是燜各種飯:新鮮洋芋、紅苕、南瓜成熟的時候,他便做燜洋芋紅苕南瓜飯,新鮮蠶豆、豌豆、四季豆出來的時候,他便做燜豆子飯。菜多飯少,放少許油把菜炒一下,撒點鹽和味精,飯冒在上面,再燒一大盆酸菜湯,非常可口。這樣的飯人人喜歡,一頓少說要吃三四碗,直到把肚兒撐得圓鼓鼓的為止。吃這樣的飯除了屁多一點外,其實非常容易消化,省錢又實惠。
但是,老祁管伙食有一樣太糟糕:每次買回來的肉都是肋條肉,而且多數時候是軟肋,無骨。那豬肚皮上的肉雖然實惠。但只能拿來做回鍋肉。時間一長,我們就給他提要求,讓他割點瘦肉回來,展示一下他的手藝,變點花樣讓我們也享享口福。我們是這樣盤算的,食堂飯菜都是花自己的錢,天天吃肥膩膩的回鍋肉實在是不劃算??墒牵掀羁偸且荒樋嘈?,說路太遠,等他把早飯弄完跑到街上,瘦肉都讓附近村民割完了。
此事只有校長理解他,經常護他的短:“老祁趕場天能夠把菜買回來,弄好兩頓飯,已經相當不錯了!”有了校長這句話,老祁也就把大家的美好愿望當成耳邊風,照樣每次一路小跑去趕場,買回來的還是豬肚子下的軟肋肉。老祁千篇一律的回鍋肉里也會變些花樣,沒有蒜苗的時候,他會加些萵筍、瓜片、干筍一類的東西炒,味道確實還不錯。
為這事兒,幾個年輕老師不太高興,明里暗里都在埋怨:“這老祁,每次到街上好的肉都讓別人割完了,去早一點會死人啊?”甚至還有人直接到校長那里反映:“龜兒(四川方言:罵人語,王八蛋)的一點不聽招呼,離了紅蘿卜照樣辦席,少了他地球照樣轉。干脆把他龜兒的換了,重新找個人來做飯……”
可是校長每次聽完年輕老師的抱怨都是呵呵一笑,不表明任何態(tài)度,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這天,小秦老師的女朋友來了。我們那所小學所處位置太過偏僻,很多人都戲說這里“逮只蚊子都是公的”,平時難得有女同志來,更別說是哪位老師的女朋友了。單從這方面來講,其意義非同一般。
有如此重要的客人來。自然應該好好改善一下伙食。小秦老師提前賄賂了老祁幾支煙,專門給他打招呼:“早點去趕街,割幾斤好點的瘦肉,多買幾樣菜,千萬不能怠慢了我女朋友。”老祁很守信用,這天果然早早地去趕集了,然后很快就冒著一頭熱汗回來,鉆進廚房開始做飯,不一會兒廚房里就香飄四溢。
和往常一樣,下午下課鐘聲一響,大家都往廚房跑。老祁顯然做了精心準備,鍋盆碗盞收拾得干干凈凈,擺放得整整齊齊,菜的種類是往常的好幾倍。全部裝在盤子里用碗倒扣著??吹竭@么豐盛的晚餐,大家都很高興,都覺得老祁在關鍵時刻還是能夠顧全大局。
可是,待大家把倒扣著的碗打開,小秦老師的臉一下子就拉下來了。除了多了幾樣時鮮的炒菜外,那盤肉仍然和往常一樣:回鍋肉!
果然,整頓飯吃下來,小秦老師的女朋友根本就沒有動那盤回鍋肉一下!小秦老師覺得很掃面子。
送走了女朋友,小秦老師回來就把火發(fā)在老祁身上,沖老祁齜牙咧嘴吼了半天。要不是有人勸著,說不定他還要對老祁動粗。
老師們嘴上不說,心里卻對老祁很有意見。這個結,直到老祁家殺年豬請大家吃年豬飯才解開。這天,大家都喝了不少酒,老祁乘著酒興,說:“為伙食上的事,你們沒少罵我,這些我都清楚!”
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口軟。這時候我們還在人家飯桌上,都訕笑著說沒有的事兒。好在大家的臉都被酒燒紅了,也不算太尷尬。老祁嘆了口氣,說:“你們雖然都是吃皇糧端鐵飯碗的老師,但是每個月工資才60多塊錢,不管我怎么精打細算。你們每個人每個月的伙食費都要開40塊錢左右。天地良心話,我比你們年長二十來歲,我得對得起你們的父母,對得起你們,對得起我自己的良心!你們罵我也罷,恨我也罷,只要我做飯,每個月的伙食費決不能超過45塊!今天我把話挑明了,如果你們天天吃炒肉,一個月100塊錢的伙食費都不夠!你們都從農村出來,都還年輕,以后還要成家立業(yè),養(yǎng)家糊口,一家老小都得靠你們養(yǎng)活,能省一塊是一塊,能攢一分算一分哪……”
老祁說得很動情,眼里還閃爍著淚花。老祁的一席話,說得我們一愣一愣的。從此以后,我們再也沒有人提割瘦肉的事了。
(責編: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