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學畢業(yè)不久,孫艷玲就在城里找到一份待遇還不錯的工作。更叫人開心的是,同事劉凱也是一面坡人,貨真價實的老鄉(xiāng)。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雖說用不著兩眼淚汪汪,卻也格外親切。一個文靜靚麗,一個英俊帥氣,一來二去,壓根沒用月老牽線搭橋,兩人便萌生愛意,發(fā)誓要相親相愛廝守一輩子。發(fā)誓容易,上下嘴唇一碰連下輩子都能捎上,可真要做起來就難嘍。這不,昨天回了趟一面坡,名義上是看望母親,實則是讓母親相女婿。面對一表人才、出類拔萃的準女婿,母親自然一百個滿意,沒得挑。誰知今天一早,劉凱便辭了職,人間蒸發(fā)般消失了。
找不到人,摸不到影,孫艷玲心急如焚,一遍遍撥打劉凱的電話。從早打到晚,劉凱終于開了機,孫艷玲忙問:“凱子,到底發(fā)生了啥事?為啥連人影都看不到了?是為了躲著我嗎?”
電話那端,劉凱沉默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回道:“對不起。我父親的腿……唉,讓我再好好考慮考慮,行嗎?”孫艷玲一聽,大聲追問:“伯父的腿傷是不是加重了?你沒帶他去醫(yī)院?”
此前,劉凱曾跟她說過,在他五歲那年的一個雨夜,有個賊溜進他家院子,牽走了一只羊。父親聽到動靜,抓起木棍就追。一面坡本就坡陡路滑,再加上大雨“嘩嘩”下個不停,追著追著,父親一腳踏空,滾下山坡摔斷了左腿。此后不久,一家人搬進城,再沒回過老家。每逢陰天下雨,瞅著父親不停地捶打傷腿,疼得滿頭冷汗,劉凱都會心里暗暗發(fā)狠:有朝一日抓住那個偷羊賊,也敲斷他的腿!
聽著孫艷玲急切的詢問,劉凱欲言又止:“不,不是。玲子,你不喜歡周叔,對吧?我也不喜歡?!?/p>
周叔,是孫艷玲的繼父。劉凱這時候提起周叔,莫非,他父親的腿傷和周叔有關系?不可能,周叔是個癱子,除了雙手和頭能動外,半步都走不了。很有可能,劉凱是怕落累贅。想想看,這面一個殘疾,那面一個癱子,將來結婚負擔肯定小不了。實話實說,盡管她不喜歡周叔,甚至有些煩他討厭他,可他畢竟是繼父,哪能狠心不管?想到這兒,孫艷玲心頭泛酸,悶悶地掛了機。
強忍著淚水,孫艷玲發(fā)了一陣子呆,電話又響了。是母親打來的,一接通就高興得直喊:“玲子,小劉是個好孩子,媽和你周叔都相中了。你周叔讓我問問你,你們準備啥時結婚?”
聽母親開口閉口都是“你周叔”,孫艷玲頓覺氣惱,拖著哭腔喊:“我的事不用他管。不結了,黃了!”
“玲子,你咋了?別嚇唬媽——”
“媽,我就不明白,你在一面坡守了大半輩子,到底為啥,圖啥?”孫艷玲搶過話茬,將滿肚子的悶氣和火氣全倒了出來:“知恩圖報沒錯,可不能沒個頭吧?他是幫過咱,可你已經照顧了他二十多年,吃喝拉撒睡,哪樣不用你操心?就算天大的恩也該還完了。媽,我求你了,你就離開那個窮地方到城里來吧,我能養(yǎng)得起你……”
(二)
這一夜,孫艷玲眼沒合一下。她沖母親喊,擺明了是沖周叔去的。這個周叔,在孫艷玲的眼里活脫脫就是個老賴皮。剛記事時,周叔花招特別多,一會兒拿出串冰糖葫蘆,一會兒用泥巴捏只泥人,擠眉弄眼地逗她:“玲子,叫爸爸,叫爸俺就給你?!蹦菚r,孫艷玲最喜歡吉祥娃娃,就撅著小嘴說:“你要給我做一套吉祥娃娃,我就叫你爸爸?!?/p>
吉祥娃娃又叫套娃,是俄羅斯特產的木制玩具。一面坡與俄羅斯只隔著兩座大山,鎮(zhèn)里也有人在做這種小玩物。但若想做出一整套漂亮、考究的套娃,要用最好的材料樺樹木。開春時節(jié)先砍了樹,再剝去樹皮慢慢晾干。要做中等尺寸的娃娃,起碼要晾兩年;要做多件套的,一般需晾五六年。然后經過手工楦空、雕刻、著色才能成型,比繡花都費工夫。就周叔笨手笨腳的樣,擺弄泥巴有兩下子,可做這細活,絕對比登天都難。見他噤了聲,孫艷玲小臉一揚,脆生生回道:“連娃娃都不會做,今后,別再讓我管你叫爸爸!”
等孫艷玲漸漸長大,她曾幾次問母親為啥收留他,還和他過日子。聽隔壁阿婆說,周叔的腿腳本就不利索,又在采石場撞上啞炮,差點進了鬼門關。他是個孤兒,在一面坡沒親人,寡居的母親就把他拉回家,一直伺候到今天。不過他也真夠賴皮的,從此“安營扎寨”不說,居然還做白日夢,想白賺個女兒!可每次問,母親的回答都短得只有三個字:他人好。
人好?不能跑不能顛,往俗氣里說,一分錢都掙不到,再好能好到哪兒去?
這一夜翻來覆去琢磨得頭都大了,忽聽“咚咚咚”,有人敲門。
這么早,十有八九是劉凱。孫艷玲賭氣不開門。不料,敲門聲越來越急:“玲子,你在屋里嗎?快開門?。 ?/p>
是母親。只因幾句氣話,母親竟趕了一夜的路跑進城來了。門一開,母親便抓住孫艷玲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快告訴媽,出啥事了?小劉他欺負你了吧?”
“媽,我、我……”
話未出口,孫艷玲已扎進母親的懷里,“嗚嗚”哭起來。母親拍著孫艷玲的頭,說:“玲子,媽知道你心里想的是啥。有些事,媽本不想讓你知道。其實,媽沒騙你,你周叔他真是個好人,媽打心眼里喜歡他——”
說著說著,母親的眼眶里噙滿了淚花。原來,在嫁給父親前,母親就喜歡周叔,周叔也喜歡她。可是,周叔連個遮風避雨的窩都沒有,姥姥怎肯讓女兒遭罪受苦?實在拗不過要死要活的姥姥,母親只好嫁給了做山貨生意的父親,可日子過得并不幸福。轉過年,母親懷了身孕,父親卻出了事,下雨天在鳥不飛失足摔了下去。鳥不飛,是一面坡通往山外的必經之路,非常陡滑。那時,母親天天挺著大肚子,起早貪黑地侍弄幾畝薄田,周叔看不得她苦,自己不吃不喝也要幫襯她,總算讓她平平安安生下了孫艷玲。
“玲子,你記不記得,你周叔從啥時起不再逗引你叫爸了?”母親問。
“好像是六歲。”孫艷玲遲疑回道。母親擦擦眼淚,接著說:“那天,你罵了他聲‘癱子’,他一整夜都沒睡。天亮的時候,他跟我說,他真是渾,咋能讓丫頭管他叫爸?我一聽,趕忙問他不想認你當閨女?他說,啥認不認的,你就是他丫頭,親丫頭,將來,他可不能拖累你。玲子,你知道他是咋受的傷嗎?”
孫艷玲說,聽人講是在采石場遇上了啞炮。母親點點頭,又搖搖頭:“是因為一只吉祥娃娃?!?/p>
吉祥娃娃?孫艷玲不由一怔。印象中,從小到大,周叔也沒給她過啊。孫艷玲正想問,放在手邊的電話突然“嗡嗡”叫起來。
一接通,電話里便傳出了焦急的詢問聲:“你是孫艷玲吧?我是劉凱的媽媽。劉凱不見了,電話也打不通——”
劉凱不見了?孫艷玲禁不住渾身一顫,很快想起劉凱說的話:你不喜歡周叔,我也不喜歡。難道,周叔和劉凱父親之間真有什么過節(jié)?
(三)
的確有過節(jié),而且還不淺。孫艷玲一說出劉凱父親的名字,母親就慌了神:你周叔偷過劉凱家的奶羊!
“媽,你說啥?周叔是個賊?”
“別胡說,你周叔偷羊也是為了救你。我生下你時沒奶水,見你餓得哇哇直哭,他才壯著膽去劉家偷奶羊的?!蹦赣H扔下話后,抬腿就往門外走。她來看孫艷玲,把周叔獨自留在了家里,萬一劉凱去找麻煩,一個不能動的癱子連躲都沒法躲,指定吃大虧。手忙腳亂地剛推開門,一輛輪椅出現(xiàn)在面前。
輪椅上坐的,竟然是周叔。
母親忙不迭地問:“老周,你,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俺這不好好的嗎?”周叔抬手撓撓頭,一臉難為情地望著孫艷玲,“俺,俺也想來看看玲子?!?/p>
孫艷玲徹底愣住了。周叔幾近全癱,從一面坡到車站,少說也有二十里山路,母親不在身邊,他是怎么走出來的?還有,我住在這兒,只有母親來過兩次,他又怎會找到?不等想出個名堂,就見劉凱抱著一個足有半米高、被苫布罩得嚴嚴實實的大物件走進了門:“玲子,快幫把手。你猜,這里面是啥?”
孫艷玲此時顧不上打開看是啥東西,急急地問:“你去一面坡了?”
周叔是偷羊賊,又害得劉凱父親摔斷了腿,恨在心里埋藏多年,又怎會輕易放下?劉凱抬手擦了把汗,愧疚回道:“玲子,對不起,是我太小心眼了?!?/p>
“到底咋回事?你快說啊?!睂O艷玲追問道。
劉凱說,那天,他和孫艷玲回一面坡,用手機拍下了孫艷玲母親和周叔的照片?;爻呛?,他拿給父母看,母親一眼就認出了周叔:他就是偷羊賊!劉凱當場就蒙了:女友的繼父是害父親摔斷腿的賊,這也太巧了吧?母親氣哼哼地說,她也是搬到城里多年后才弄清個中原委的。一天下雨,父親的腿疼得鉆心,邊捶邊罵周癱子。這話恰讓母親聽到了,很快聯(lián)想起偷羊事件。再三逼問,父親支支吾吾說 好像是他。母親要報案,父親連聲制止:“事都過去那么多年了,也沒個證人,單憑我說有啥用?就算是他偷的,也只偷了一只,又不是一群,大案子都忙不過來,警察哪會管這點破事?再說,是我自己摔的,又不是他推的……”琢磨琢磨父親說得在理,母親也只好強忍下了這口怨氣。
舊事重提,思來想去,劉凱決定再走一趟一面坡,問個究竟。就在進門那刻,他看到周叔正借著黯淡的燈光,一刀一刀異常吃力地刻套娃。他隨口問了一句:“你刻它干嗎?”周叔頭也沒抬,樂滋滋地說:“我丫頭要嫁人了,給我丫頭做嫁妝?!闭f這話時,周叔滿眼都是喜氣。
“你周叔雖然癱了,啥都干不了,可他的手還能動?!蹦赣H掀開了蒙在木頭上的布罩:“這個二十件套的套娃,他一年刻一件,瞞著你整整刻了二十年。他偷羊害小劉的父親出事后,就偷偷逃去了采石場,掙的錢一分不剩都給了我,讓我養(yǎng)活你。有一天,炸藥裝好了,他剛躲進山坳,卻發(fā)現(xiàn)塞在懷里的套娃掉在了半路上。他真傻,又跑回去撿,誰想……”
“媽,你別說了,都怪我任性。這些事你怎么不早告訴我?”孫艷玲哽咽失聲。母親嘆口氣,說:“是你周叔不讓提,他不想拖累你。”
“其實,周叔他偷羊,還有個同伙呢。”劉凱幫孫艷玲擦干眼淚,又道出一樁連孫艷玲母親都蒙在鼓里的舊事:這個同伙就是劉凱的父親。在一面坡,周叔提起了劉凱的父親,說他們是老朋友,劉凱這才得知偷羊的真相。周叔找劉凱父親借錢,打算給孫艷玲買奶粉??蓜P的父親懼內,又擔心劉凱母親亂猜忌,兩人一合計,偷羊吧,羊羔已斷奶,母羊的奶汁足著呢。明明是做戲,可兩人非要演得像真事,結果,假戲成真,劉凱的父親一不留神摔下了山坡。
孫艷玲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那件精雕細刻的套娃。讓她難以置信的是,套娃居然是比照自己的模樣刻的。母親紅著眼圈,哽咽失聲:“你周叔傷殘后,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只做了這一件事。一歲一件套,一套刻一年,一天都沒停過……”
一件件打開,孫艷玲看得真真切切,每套的底部都刻著一行小字:俺的丫頭,25歲;俺的丫頭,24歲……俺的丫頭,6歲;俺的丫頭,滿5歲了,長得真水靈……
看著看著,孫艷玲止不住淚流滿面:“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