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用“歲幣”

公元1004年初秋，一隊人馬押運著大量的絲絹、茶葉和白銀，出了古北口，進入了燕山腹地，緩緩北行。帶領(lǐng)這隊人馬的使節(jié)正是在澶州城下讓契丹人聞風喪膽的大將馬知節(jié)。副使節(jié)是曹利用，就是他代表北宋與契丹人簽訂了讓北宋臣民蒙羞的澶淵之盟。他們這次說是出使，實際上是按照盟約的規(guī)定，往契丹國送歲幣。歲幣美其名曰壓歲錢，可這壓歲錢值數(shù)十萬兩白銀，那可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錢??！馬知節(jié)對宋真宗的這次安排頗為不滿，與曹利用這樣一個膽小怕事的懦夫一起出使，實在是有失體面。出行前，他也曾向宰相寇準提出換掉曹利用，可寇準也只是搖頭嘆息，表示無能為力。

一路上，北國風光雄奇秀美，可馬知節(jié)哪有心思欣賞，越往北走，心情越發(fā)沉重。曹利用則不同，表情輕松，時不時地還吟出兩句馬知節(jié)聽不太懂的詞句。

這天，一抬頭，只見一座險峻的大山橫亙在眼前。曹利用不禁感嘆道：“真是一座奇山吶！”隨從的契丹向?qū)иs緊對曹利用說：“大人，這就是我族心中的圣山——馬盂山?！苯又?，一些契丹人的牙帳陸續(xù)出現(xiàn)。牙帳周圍，成群的牛羊散布在山間，三五髡發(fā)、衽袍少年，縱馬馳騁，飛射自如。曹利用隨口說道：“你們?yōu)楹西瞻l(fā)？” 契丹向?qū)Т鸬溃骸盀轵T射時，發(fā)不擋眼；睡時，把后面的束發(fā)盤起來做枕?！辈芾每戳丝磮A領(lǐng)左衽袍服，猜測道，“這樣的袍服也是為了騎射方便？”契丹向?qū)c頭說：“對，行馬時，兩側(cè)順勢蓋住人腿，使雙腿免受風寒?！边@時，路邊牙帳里走出一個雙腿有些彎曲的老人，曹利用奇怪地問：“可那個老人，腿為何還這樣？” 契丹向?qū)Φ溃骸斑@并非騎馬所致，只因北地風寒重，我等又多居于行帳所致?！?曹利用突然眉頭一動，轉(zhuǎn)過頭對馬知節(jié)說：“馬大人，若論頤養(yǎng)天年，這塞北還真不如我們江南?！瘪R知節(jié)哪有這份閑情逸致與他討論，打馬而去。

馬知節(jié)等一行人到了遼國的都城上京，也就是今天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巴林左旗。歲幣交割完畢，蕭太后設(shè)宴款待。馬知節(jié)剛要去赴宴，曹利用上前一步攔住他說：“皇上有密旨，請馬大人接旨?！瘪R知節(jié)無奈，趕緊接旨。曹利用取出圣旨，高聲讀道：“交割完畢后，一切事宜由曹利用全權(quán)處置，爾等且記，謹重寡言。”原來膽小而多疑的宋真宗生怕性格耿直的馬知節(jié)說錯話，惹怒契丹人，這才采取了這臨陣換將的辦法。馬知節(jié)縱然是滿胸憤懣，但也不敢違抗圣旨，只好領(lǐng)命。曹利用狡黠地一笑：“馬大人走吧?！瘪R知節(jié)只得氣哼哼地跟在他的后面。

席間，蕭太后看了一眼這兩位神色黯淡的北宋使臣，不由自主地得意起來，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問：“爾等一路上，見我山川可雄美，民風可悍？”曹利用趕緊起身，點頭哈腰地說：“美且悍。” 看到他低三下四的樣，馬知節(jié)心里大為不滿。沒想到曹利用又接著說：“圣山真是一塊風水寶地，前有遼河東逝遠，后有群峰來遮擋，恰似一把龍椅。這樣的寶地，在我大宋實在難尋。” 馬知節(jié)對這樣獻媚的話，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忍不住“哼哼”了兩聲。曹利用生怕他惹是生非，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蕭太后的心腹大臣韓德讓也狗仗人勢，以鄙夷的口吻說：“我說你們大宋怎么老是求和？看起來是根基不行啊?！?曹利用賠著笑答道：“各有所長，各有所長?！边@個韓德讓原本是北宋人，后來投靠了契丹。馬知節(jié)對這種賣國求榮之徒恨不得食其肉，嚼其骨，咬著牙從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聲。蕭太后是何等人物，早就看出端倪，問道：“莫非，這位馬大人有話要說？” 曹利用趕緊打圓場：“馬大人不善言辭，數(shù)日來身體不適，請莫怪?！?蕭太后微微一笑：“不會吧，這位大人有話，但說無妨?！?/p>

馬知節(jié)看了曹利用一眼，心里說，這可是她讓我說的，不是我故意多嘴吧。曹利用也不好再阻攔，就說：“馬大人，要慎言?！瘪R知節(jié)冷笑一下，說：“我朝山水秀美之處，不可勝數(shù)。文化古跡，多前有先哲遺足，后有廟宇相襯。哪像你們這荒蠻未化之邦，就連先祖的圣地馬盂山，依然是草木荒疏?！?此話一出，頓時鴉雀無聲。太后剛才還笑容滿面，現(xiàn)在臉色刷地變了。

韓德讓還想挽回一下面子，又說：“我們不講求形式，重簡樸自然，講求實用，而不像汴京，如此繁華，卻是不堪一擊?！瘪R知節(jié)本來就不善言辭，一時沒有了話。曹利用趕緊趁機踢了踢他，那意思是別說了。這下子反道提醒了馬知節(jié)，他一下子想到了路上見到的那個老者，就說：“逞一時年少之能，算什么。你沒有看到，你們那些腿疾纏身的老者，其狀苦不堪言。哪像我們，老者能安享天年，少者能全力為國?！表n德讓一時啞口無言，氣氛一下子凝固起來。

蕭太后沉思良久道：“你是說，你們大宋的圣地多有香火城衛(wèi)，民者皆有其屋？” 馬知節(jié)這回豁出去說：“那是自然。不敬圣地，居者無屋，與獸何異？”這就等于在罵這些契丹人的祖宗。曹利用一邊使勁地扯他的衣襟，一邊說：“馬大人素來貪杯，口無遮攔，請?zhí)竽??！?在一旁的契丹猛將們個個手握腰刀，怒目而視，只等蕭太后一聲令下，過去就讓他們頭顱落地。

蕭太后微微一陣冷笑，看了看左右，吩咐道，“來人，賞馬大人五十金。”這下子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馬知節(jié)他們離開后，蕭太后當即傳下話來，選俘虜中的能工巧匠，在圣山腳下建中京，在中京周圍廣建民屋 。韓德讓等人上前問道：“太后，你一向勤儉治國，因何要耗巨資，做此種勞民傷財之事？那個莽夫的性情之詞，切切不可當真?！笔捥笪⑽⒁恍Γ溃骸澳銈冎恢湟徊恢涠?，用北宋的賠款修建城池和民屋，一則可以保神山和民眾之安定；二則，可做我軍南行之前哨?！笔捥笞笥夷切┐蟪?，這才恍然大悟，無不為太后的深謀遠慮而折服。

韓德讓依然有些不解地問：“太后，對那個有口無心，胸無點墨之人，為何贈金予他？” 蕭太后笑著說：“我素知那個宋真宗，膽小而心多疑，我們采納那個馬知節(jié)的建議，又送金與他，他回去怕是必死無疑了。五十金折北宋一員對我族出言不遜的猛將，值否？” 韓德讓由衷地感嘆道：“太后的手段真是高明啊?！笔捥蟓h(huán)顧一下四周，臉色突然陰了起來。韓德讓他們深知這個太后喜怒無常，讓人捉摸不透，不敢多言，紛紛退下。

這一下子可愁壞了馬知節(jié)，自己圖一時言語之快，為蕭太后獻上了一個良策，還被蕭太后賞賜，這事如果讓宋真宗知道了，自己小命休矣。曹利用則在一旁幸災樂禍，還時不時地說些風涼話。

回來的路上，馬知節(jié)想到自己一生忠心耿耿，只因一時快嘴，竟落下個身敗名裂的下場，悲憤交加，覺得自己無顏面對家鄉(xiāng)父老。到了古北口，眼前就是北宋的領(lǐng)地了。馬知節(jié)猛地抽出寶劍，想要一死了事，忽然覺得自己的寶劍特別輕，低頭一看，竟然是把斷劍。這時，曹利用拎著另外那半截劍走過來，說：“馬大人，何故如此呢？我早就料到大人會想不開，才從中做了手腳?！瘪R知節(jié)怒視著眼前這個小人，吼道：“你想怎樣？”曹利用嬉笑道：“馬大人，你若是死了，在皇上面前我怎么說得清？”然后，吩咐一聲，“給我綁了。”一路上馬知節(jié)對曹利用大罵不止，曹利用佯裝聽不見。

回到汴京后，宋神宗果然大怒，當即就要命人把馬知節(jié)推出去斬首。事已至此，馬知節(jié)也無話可說 。曹利用湊過去，說：“馬大人，你若是求求我，我還是有救你的辦法。”馬知節(jié)瞪了他一眼，慨然道：“大丈夫死則死矣，何必多言。” 曹利用感嘆道：“馬大人真是大丈夫啊?！比缓蟀杨^轉(zhuǎn)向寇準，喊道，“寇大人，你還不出手相救？”寇準這才上前道：“萬歲，此人不能殺，他不但無罪，還是有功之人。”宋真宗疑惑地問：“此話怎講？”寇準說：“在他們臨行前，我就與曹利用定好了疲國之計，讓他二人一個示弱一個示強，引誘契丹人中計。” 宋真宗有些不明白了，問：“你是說，讓他們修城筑郭是一計？” 寇準點頭：“正是，我國大戰(zhàn)剛完，國力空虛。如果契丹人以這些財產(chǎn)充作軍用，則我朝危矣。讓他們修城筑郭以耗其資，損其銳氣，我們正好得以休養(yǎng)生息，鞏固邊防?！?/p>

宋真宗思索一下，說：“言之有理，那朕要好好賞他了？” 寇準趕緊說：“不可，這樣一來，不就讓契丹人識破此計了嗎？你還得降罪于他?！庇谑?，宋真宗名義上把馬知節(jié)貶出京城，發(fā)配到邊疆服役，實則是鎮(zhèn)守邊疆。

幾年后，曹利用和馬知節(jié)再次出使遼國，一路上見到百姓安居樂業(yè)，中京的繁華不亞于江南。蕭太后亦賜宴款待，酒過三巡，蕭太后問：“兩位大人，見我邦這些年可有變化？” 曹利用起身說：“百姓安居樂業(yè)，百業(yè)繁盛。” 蕭太后微微一陣冷笑，喝退左右，突然話鋒一轉(zhuǎn)：“這要多謝大人的疲國之計?！边@下子可把曹利用嚇出一身汗，原來這個蕭太后早已看破了自己計策。馬知節(jié)沉不住氣了，問：“既然你已知我計，何故上當？”

蕭太后感嘆道：“我國連年征戰(zhàn)，死者多矣，剩皆年少，國力空虛，民憤日大，很多收服者心懷異志。而我邦一些將領(lǐng)被勝利沖昏了頭腦，亦戀南方繁華，盲目言戰(zhàn)。我也是將計就計，以堵眾將之口。此也是不得已而為之?！?/p>

此后遼國達到了鼎盛，兩國邊疆有了百余年的繁榮平和的社會局面。馬知節(jié)和曹利用也成了北宋后期的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