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沉默的羔羊》里,有一段著名的場景。
克拉麗絲向漢尼拔求助,漢尼拔要她以自己的經(jīng)歷作為交換,克拉麗絲于是說出自己童年最痛苦的經(jīng)歷:她被寄養(yǎng)在姨媽家里時,曾被羔羊的尖叫驚醒,她跑出去,試圖拯救那些待宰羔羊,卻因身單力弱而失敗,她于是逃出牧場,在孤兒院度過余下的童年時光,從此她陷入對自己的深深懷疑,時常在夜里于噩夢中驚醒。這段獨白里,一個接一個的“screaming”,仿佛帶著刮擦之聲,從觀眾心房刮過,等她講完,平靜下來,漢尼拔深深望著她,說出那段著名的臺詞:“You still wake up sometimes, don,t you? Wake up in the dark and hear the screaming of the lambs? ”
柳營不像是那種內(nèi)心有羔羊在“screaming”的人,她貌美、恬靜,說話偶然會直率到近乎不中聽——這都是好環(huán)境里才能培育出來的,她臉上也很少普通人的那種專注,更多是一種夢游般的、恍然的神色,但周遭人和事的細(xì)節(jié),卻從來漏不過她的眼睛。這種特質(zhì)的人,往往會被生活傷害到體無完膚,她卻又生活得優(yōu)?!@也是好環(huán)境里培育出來的自信才能指向的結(jié)果。
但小說家是不能以常情常理,以及經(jīng)驗主義者的觀人術(shù)來衡量的。讀她的小說,總感覺到有羔羊在尖叫。殘缺的家庭結(jié)構(gòu),古怪的家庭關(guān)系,是她筆下的??停谀菢拥募彝ダ?,不但要忍受內(nèi)在的敵意和親密的沖撞,還常常免不了被外在的力量扭曲?!端穆曇簟芬婚_始,穿著黑白格子褲的父親,讓一種模糊的恐懼達到了頂點,那個場面似乎被冰凍了,急需一聲尖叫,或者狂暴的舉動將它打破。
她筆下的鄉(xiāng)村是恬靜的,卻又常常在時代的浪尖上顛簸失序,并被外來的力量侵襲得面目全非,意外死亡是高概率事件,暴力以不加修飾的方式呈現(xiàn),在舊時的家園一步之遙處,就是強人的小型金字塔——別墅或者工廠。幾種力量對峙著,互相滲透著,為一切蒙上一種大大的不安,野草里就有什么在咻咻地潛伏著,水庫水塘,則是永遠的陰陽交匯之所,在那里生,也在那里死。
她又有那樣密集的意象,巢穴(《閣樓》以及她的長篇《淡如肉色》中的房子、水、月光、樹木、母親的陰影、繁殖神話、靠味道辨識愛人、憑感官服從一段戀情,以及創(chuàng)痛之后的回歸……早期女性主義作家和詩人失掉的話語方式,放棄的議題,在她這里紛紛復(fù)活。
她還有一種早期蕭紅式的、古怪的、未經(jīng)馴化的語言天分,如“頭戴血花”。這樣的字句,是語言上的魚刺,讀到這種地方,會驚艷到扼住喉嚨才行。
這種小說,似乎略顯不平。但我最喜歡在睡前閱讀柳營小說,因為,一個女人在這種不平順的時代之中的堅持,甚或罔顧,甚或置之不理,往往有種縫合時代裂縫般的力量。帶著夢游般的、恍然神色的柳營,就有這種力量。
在《沉默的羔羊》的最后,克拉麗絲因為逮住了兇手,從此“睡得很沉,很甜,因為羔羊已經(jīng)安靜”。而把一個“screaming”著的世界放進小說之后的柳營,是不是也獲得了安靜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