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覺,魯迅先生最憎恨的中國人的民族根性還不是“精神勝利法”,而是“卑怯”。
何謂“卑怯”?先看《阿Q正傳》。阿Q喜歡與人吵嘴打架,但事先必估量對手:“口訥的他便罵,氣力小的他便打?!比羰怯錾闲∧峁媚菢雍翢o還手和還口之力的,阿Q則不惟動口,甚且動手動腳,大肆其輕薄。
中國“封建社會”為何綿延幾千年而不絕?這曾經(jīng)是一個在史學(xué)界引起熱議的話題。我想最起碼有一個方面的原因是,中國人總是習(xí)慣于向下尋求平衡,而不是向上尋求突破與反抗;一個人混得不管有多糟糕,他似乎總能找到比自己更弱小的,凌辱之、欺壓之,從而尋得心理平衡。即使像阿Q這樣的在未莊算是最底層的人,尚有小尼姑為他“墊底”。其實,阿Q、王胡、小D、小尼姑都是奴隸,奴隸的世界是最好統(tǒng)治的,因為奴隸之間也是分了等級的。
魯迅在《狂人日記》中對于這種“卑怯”的人格說得再透徹不過:“獅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懦,狐貍的狡猾。”至于什么時候做獅子,什么時候做兔子,無疑:在兔子面前做獅子,在獅子面前做兔子也。翻成流布更廣的一句話就是“在羊面前是狼,在狼面前是羊”。明末農(nóng)民“英雄”張獻(xiàn)忠殺人如麻,當(dāng)其操刀向無辜百姓時何嘗眨一下眼睛;然努爾哈赤大軍一到,便乖乖地躲進(jìn)深山,不敢露頭。晚清國力衰頹,軍力隨之,每臨戰(zhàn)陣,不戰(zhàn)而逃的現(xiàn)象多多;但同樣是這些“兵”,對付起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卻又橫暴得可以,往往見人即殺,見屋即燒,女子玉帛,悉數(shù)入于軍,以致譚嗣同當(dāng)年憤激曰:“由此觀之,幸而中國兵之不強也。使如英、法,外國尚有遺種乎?故西人之壓制中國者,實上天仁愛之心使然也。”譚氏此言自然過激,然實由內(nèi)心之沉痛引致也。
魯迅曾與徐旭生討論中國的“民族性”問題,魯迅在答復(fù)徐旭生的信中說:“這不是由于惰性,是由于卑怯性……遇見強者不敢反抗,便以中庸這些話來自慰,倘他有了權(quán)力別人奈何他不得時,則兇殘橫恣,宛然如一暴君,做事并不中庸?!?/p>
汪兆銘先生當(dāng)年發(fā)明了“曲線救國”法,其實早在汪先生之前多年,未莊的“阿Q”先生即發(fā)明了“曲線報仇”法。比如,阿Q被假洋鬼子欺負(fù),最后卻在小尼姑身上把仇報了。魯迅說:“勇者憤怒,抽刀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刀向更弱者,不可救藥的民族中,一定有很多‘英雄’,專向孩子們瞪眼。這些孱頭們!”
魯迅所指斥的“孱頭”,可不單是南平的鄭民生之流,那只是卑怯行為的極端形態(tài);“孱頭”有可能是你,是我,是他。
讓我們設(shè)想一個情境,有扒手在公共汽車上行竊,車上的乘客即使見之,想必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是我這人“小人之心”,君不見現(xiàn)今若是出一個“挺身而出”的“憨大”,已經(jīng)算是了不得的新聞事件了),所謂“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所謂“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所謂“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堤高于岸,水必湍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這自然是很合于“中庸”的圣道的。現(xiàn)在且讓我們換一個情境:在超級市場里,捉住了一個小偷,當(dāng)該小偷已被制服,決無還手的可能時,則一窩蜂而上,群毆之。同樣是那些群眾,你看他這回可一點也不“中庸”了。
最厭見的影視鏡頭是犯人坐囚車赴法場,圍觀之群眾則向其扔爛菜葉、垃圾、雞蛋。你千萬不要以為這反映了什么“懲惡揚善”的洶洶民意,其實說到底,還是“卑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