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到來的時候,《遼沈晚報》駐滬記者陳志強決定到南京尋訪彭宇案—— 一則渴望沉寂而不得的五年前的舊案。
幾年來,這起被稱為“墓碑式判決”的舊案屢屢被提起,“小悅悅事件”的發(fā)生,讓陳志強決心踏上尋訪彭宇案的路程。
從上海出發(fā),陳志強只花了不到三個小時車程便抵達南京,但接下來的尋找一點都不順利。
南京公交線路“水西門廣場”站前,人流熙熙攘攘。陳志強站著的地方,正是這一案子的事發(fā)地。
五年前,2006年11月20日的那個上午。
一個是在這站下車的年輕乘客,一個是趕著要上另一輛車的六旬老者。彭宇與徐壽蘭,一經(jīng)相逢,便似命中劫數(shù)。
事情變得撲朔迷離,自稱見義勇為的彭宇被摔傷的徐壽蘭指為肇事者。一審經(jīng)過三次開庭之后,南京鼓樓區(qū)法院法官王浩“推理”判決彭宇有責。
彭宇,徐壽蘭,王浩。臨行之前,陳志強閱讀了大量媒體相關(guān)報道,他希望重新找到處于事件核心的三個人。
然而,奔波了兩天,他沒有找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徐壽蘭已去世,彭宇“人間蒸發(fā)”,而鼓樓區(qū)法院原法官王浩,在電話里有氣無力地說:“關(guān)于這個,我不愿再提?!?/p>
真相被“雪藏”
在撥通王浩的電話前,陳志強從南京市中心出發(fā),來到挹江門街道辦事處下轄的司法所。這里,是王浩新的工作單位。
司法所的工作瑣碎而繁雜,這幾天,王浩剛剛搞完了當?shù)匾黄鸩疬w工作,同事說他休假去了。
連續(xù)兩天,陳志強不斷撥打王浩的電話,電話那端,老是拒絕接聽,有一次冷不丁接通了,傳來的是有氣無力的回響:“喂?!?/p>
陳志強說明來意,很快,又是一陣陣盲音。
在原出警單位——南京市城中派出所的老民警眼里,這不過是一樁小案子,“沒什么意思”。這位民警提到,2007年,在彭宇一審敗訴提起上訴后,二審已選擇了庭下和解。
有媒體曾記錄了這一和解的內(nèi)情,文中說,南京市中院一位負責人稱:“全省三級法院領(lǐng)導(dǎo)對這個事確實很重視。這個案子因不客觀的報道對法院造成了非常惡劣的影響,對司法公正力造成了極大的詆毀,這是領(lǐng)導(dǎo)不愿意看到的事情?!?/p>
“二審時,省市領(lǐng)導(dǎo)都對這事很關(guān)心,提出來要化解這一矛盾?!?/p>
“省高院和南京中院的領(lǐng)導(dǎo)根據(jù)省里領(lǐng)導(dǎo)要求制定了相關(guān)調(diào)解意向,多次開會研究,‘十一’期間都在加班加點研究?!?/p>
2007年10月8日,和解達成,彭宇案當天撤訴。
當?shù)仄谕碛畎妇痛烁嬉欢温洹H欢?,中國政法大學(xué)法學(xué)院副院長何兵教授卻說,并不是每一個案子都能案結(jié)事了,彭宇案恰恰如此。
被傷害與被詛咒的
人們歷來強調(diào)的是,真相不能和解。五年間,發(fā)生了很多事。
跟更早一些的天津許云鶴案等老人摔傷風波一樣,在這一場風波里,彭宇案被認為是造成“惡果”的“惡因”。
彭宇案事發(fā)不久舉行的一場研討會上,與會學(xué)者曾對該案進行剖析,普遍意見是:法官王浩在一審中以“主觀推理”認為彭宇有責任,這一方法是錯誤的;其次,民法基本原則是,誰主張誰舉證,但法官一審顛覆了這一法則。
即便如此,彭宇案仍不足以成為所有人拒絕伸出援手的理由。讓人糾結(jié)的是:每每面對類似情形,人們總會想起這個“墓碑式判決” 。
彭宇案從此被詛咒,不僅其一審判決被指致使“社會道德滑坡五十年”,即便是涉案人員,生活也完全被改變。
在徐壽蘭老人曾經(jīng)住過的房屋門前,幾位老街坊向陳志強講述了老人去年臨終前的凄涼,“電話不時響起,拿起來就是一陣又一陣的謾罵”。一度,曾有大批記者聚集在樓下,讓老人不得安生,最終只能搬走,將居住了幾十年的房屋出租。
甚至在徐壽蘭去世后,還曾有人在網(wǎng)上發(fā)帖,稱彭宇案中的老太太終于走了,“大快人心”。
王浩同樣為千夫所指,有網(wǎng)友發(fā)帖建議“人肉他”,“讓他到死都不得安寧,因為他讓中國的道德倒退了至少五十年”。傳言稱,王浩已被調(diào)離法官隊伍。尋訪者陳志強徒步穿過至少一公里長的崎嶇小路,才從偏僻的小巷中找到這名法學(xué)碩士的新落腳點——南京市挹江門街道辦事處下轄的司法所。
它冷落了公眾期待
在中國政法大學(xué)法學(xué)院副院長何兵看來,當?shù)厮坪跬耆珱]有意識到,這類涉及社會底線的案件是不能庭下調(diào)解的。
何兵認為,這種以“調(diào)解”解決問題的方式,給公眾的感覺是信號不明確,和解意味著本該清晰的邊界刻意被模糊掉了,由此帶來的“破窗效應(yīng)”是非常可怕的。彭宇案對于社會的最大傷害,就在于它模糊了一個基本價值觀——好人有好報?,F(xiàn)在,人們希望這個邊界被重新界定清晰。
何兵的觀點是,當一個案件通過不斷傳播成為輿論事件時,尤需注意對公眾期待的回應(yīng)與引導(dǎo),而悄悄和解的彭宇案刻意回避了這些。
在他看來,這也是為什么公眾普遍指責法庭對彭宇案的一審判決傷害了社會道德。
而彭宇案的真相從未公開,也加劇了公眾的這一困惑。
盡管,從法律上說,這一案件能否啟動重審程序,不同的法學(xué)人士有不同的意見,但如同面對一堆“不良遺產(chǎn)”,如何化解它的影響,愈發(fā)成為社會各界的共識。
歷經(jīng)兩天的無果找尋之后,陳志強黯然離開了南京,當彭宇——這個被輿論普遍支持的人也刻意躲避在公眾視野之外時,他意識到,整個彭宇案沒有贏家。
【原載2011年11月15日《黑龍江晨報·追蹤》 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