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wǎng)上找到這個人的照片后,我曾仔細端詳他的臉:細長鼻子,略帶鷹鉤,眼睛不大,但是深,棱角分明的下巴,薄嘴唇。臉上掛著一絲微笑,幾乎透著善意。這樣的人,歐美大街上到處可見。但他又不是普通人,他叫阿道夫·艾克曼,曾經(jīng)作為納粹高官參與屠殺猶太人。根據(jù)這個人的審判材料,學者漢娜·阿倫特寫過一本書——《艾克曼在耶路撒冷》,不過此書的副標題更有名:“關(guān)于惡之平庸的報告”。
“惡之平庸”,通過這個詞,阿倫特想表達的是:艾克曼——很可能也是絕大多數(shù)納粹分子——并非惡魔或者變態(tài),從他交待的材料及心理醫(yī)生的診斷來看,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正常人,幾乎可以說是“可怕的正?!?。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在特殊時代,無動于衷地殺害了成千上萬人。
“是純粹的不假思索讓他成為了當時最大的罪犯之一”,阿倫特寫道?!安患偎妓鳌钡囊馑际?,當上級傳達命令,下級就去執(zhí)行。如果有一天有人追究罪責,下級就說:“我只是在執(zhí)行命令而已?!薄嗝春侠淼慕忉?,幾乎應該表彰其敬業(yè)精神了。
最近我常想起“惡之平庸”這個詞,原因是近期發(fā)生的一件事情:一個盲人,在一個村子里,被封鎖在家,既不允許出來,也不允許別人進去。但凡有人去看望,就被暴力驅(qū)趕,以至于有人稱,該村已成了中國的探險勝地。
這個事情中,最令我好奇的,是那些參與看守盲人和暴力驅(qū)趕來訪者的底層公務人員或雇傭來的打手。這些人晝夜看守著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家庭,對前仆后繼的“探險者”輕則驅(qū)趕,重則毆打。到底是什么力量在支撐這些“普普通通的人”如此頑強地守在那里?如果僅僅是為錢,是什么說服他們,使其堅信那份看守的報酬比盲人的權(quán)利更重要?他們有沒有其他途徑,可以更安心地掙到維持生活的費用?
我相信,他們是“普普通通的人”,正如山西黑窯案中,那些每天路過黑窯但從未想到舉報的人是“普普通通的人”一樣。電影《盲山》里,那些聯(lián)合起來看守被拐賣女孩的村民是“普普通通的人”;福建三網(wǎng)友案中,給三個網(wǎng)民因言定罪的法官們是“普普通通的人”……我能想象,這些人愛打麻將,愛看《還珠格格》,要是路上碰見個問路的,沒準還會熱情指路。
西諺云:“沒有一滴雨會認為自己造成了洪災?!碑斠粋€惡行的鏈條足夠長,長到看不到鏈條全貌時,每個環(huán)節(jié)的人都有理由覺得自己很無辜。普通人甲,不過是給猶太人做種族登記的小辦事員;乙是奉命把猶太人從家里驅(qū)趕到隔離區(qū)的警官;丙則是把猶太人趕上火車的乘務員;丁只是維持集中營治安的保安;戊是負責收尸的清潔工……憑什么讓他們對這些人的死負責呢?他們不過是一個巨大機器上的小螺絲釘而已。但是,讓希特勒一個人負責嗎?六百萬人呢,他一天殺一個,也得殺一萬多年。
斯坦福大學心理學家津巴多曾經(jīng)做過一個著名的“斯坦福監(jiān)獄實驗”。二十四名學生隨機抽簽,一半當“獄卒”,一半當“犯人”。結(jié)果在一周的角色扮演過程中,演獄卒的學生越來越殘暴,演犯人的則越來越卑怯。短短一星期,哪怕是一個實驗的環(huán)境,角色感就可以改造人性,這事想想真叫人不寒而栗!現(xiàn)實中,有多少人經(jīng)年累月地藏身于各種制度化的角色中,而其人性又在角色不斷內(nèi)化的過程中被劫持到了哪一個星球?
用角色開脫惡行,便利在于那個角色中的“我”不再是我,而僅僅是“他”:張警官,劉處長,陳法官……如果是站在村口的無名小卒則更好,因為徹底的匿名,就意味著徹底的責任豁免,所以“我”可以從惡如崩。而所謂人性覺醒,就是從自己隱身的集體中抽身出來,恢復成獨立、完整并為自己行為負責的個人;就是從角色的深井中一點點爬上來,看到雨滴如何匯成洪水。
今天仍有無數(shù)“不假思索”的夢游者在制度的催眠下游蕩。然而,哪有什么抽象的制度?甲乙丙丁戊,你就是制度,舍此,制度只是一張一捅就破的紙而已。在中國農(nóng)村長期支教的德國人盧安克,說過一句樸素又閃光的話:“文明就是停下來,想一想。”是“停下來,想一想”,還是嵌在制度機器里,繼續(xù)“不假思索”地轉(zhuǎn)下去?對于所有普普通通的人,這是一個問題。
【原載2011年第45期《新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