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的小說,有原始的遺風,人性都是本色調(diào)的,極少雜然地存在。《邊城》、《丈夫》、《蕭蕭》都有苦楚的盤繞,卻內(nèi)含清秀的美,不幸的生活與真愛的人情集于一個舞臺上,人的精神終還沒有粗糙下去。
有感于城市人生活的墮落,沈氏便以鄉(xiāng)下人的純性靈與之做個較量。他寫湘西農(nóng)村,以詩意的筆觸為之,不太注意當時的社會斗爭。但從人性的角度去猜想社會深層次問題,也未嘗不是一個視角。他覺得都市生活和人們的生存本質(zhì)有些距離,便做了牧歌的片斷,把清新的風吹來,文化的鄉(xiāng)土氣,便有了別樣的寄存。他的作品也具備了小夜曲的美妙,一唱三嘆的余韻很足。
有一兩個如沈氏這樣的人物在別的路徑上慢行,留下另類的文本,實在是文化生態(tài)的幸事。
他也寫了鄉(xiāng)下的悲劇,甚至還很慘烈。比如《菜園》描述國民黨的殺人,都頗驚恐。不過,他不主張放大小說里的血色,以為那會影響對人性的判斷。所以,他的許多小說,有人性的本然所散發(fā)的魅力。
即便面對最陰暗的東西,他內(nèi)心依然保持靜謐的神色。他覺得以詩意的光澤照著周邊的黑暗,也有價值的吧。這個看法,被朱光潛等人所認可。以靜心寫出世間冷熱,可能亦是走進人性隱秘的一條小路。通往精神圣殿的通道,絕非一條。
沈氏生前談小說寫作,認為自己在建筑希臘的小廟。他認為是希臘文化的精神靜觀的一面,產(chǎn)生了哲學與史詩。所以,盡管他或許不十分懂得希臘文化的本質(zhì),但對那種靜觀的意象是向往的。
汪曾祺對沈氏的氣質(zhì)、精神走向以及文體、審美特點多有迷戀,說過許多好話。汪曾祺以為沈氏的文字有六朝之氣,那些文白相間的詞語,造成一種空靈美妙的氛圍。六朝文學和希臘文學,根底也許不同,但確有接近的地方。
巴金也欣賞沈氏,說他寧靜從容,此言恰當。但巴金走的是激進主義之路。一個激進文人,能與寧靜從容的崇拜者為伍,證明那非沖動的情思尚在,亦有特定的精神價值。
沈氏認為超功利的靜觀多于急躁的思想,平和多于激進,就能客觀反思己身。這類思維方式,最不易得。冷靜的思考,跳出個體恩怨的糾纏,大難之事也。他覺得保持一分心靜與平和是一劑解藥,可以醫(yī)治流行文化的病。沈氏注重自己的經(jīng)驗,那里有激進文人所缺少的東西。
在一篇文章里,沈氏說自己的小說寫作不過是“情緒的體操”,比喻得頗為有趣?!拔业奈恼虏⒉涣R誰諷誰,我缺少這種對人苛刻的興味”。他這種平和態(tài)度,遭到許多人誤解。據(jù)說聶紺弩對此就不以為然,且施以批評,微詞頗多。后來兩人見面,前嫌盡釋,還成了好朋友。
我讀沈氏的文字,看到他對人性的本然、超功利的靜觀與平和所持的敬意表述,就有一種感動。他用另類的文字致力于建造那樣的精神廟堂,文字起落之間有奇氣暗來。魯迅之后,在小說上別具一格的大作家不多,沈氏可算一位。
現(xiàn)在的作家,難得有那樣的修養(yǎng)。在功利主義盛行的時候,沈從文的選擇,倒是可以警示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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