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對“師生關系的挖掘”,使得顧頡剛學術版圖變遷,與顧氏師門掌故,成為同一維度上的多向度敘述對象。
像我這類沒學問的人,翻翻中華書局出版的《顧頡剛和他的弟子們》(增訂本),就很能夠知道一些做學問的艱深與艱辛,并且,于傳統(tǒng)的學問傳承路徑上,還得到一種浮泛印象:師門如豪門,一入深似海。這當然也只是誤讀。不過,外行人說外行話也不一定全然沒有意義,如若這無知言語偶爾能傳達到專家那里,讓其激發(fā)起一種對社會的科普責任心,因此而指出標準答案來,那就是負負得正的效益了。至少,我是懷有這樣的期待而做此讀后感的。
王學典、孫廷杰等先生主撰的《顧頡剛和他的弟子們》,2000年曾由山東畫報出版社推出,今年初中華書局的增訂再版,與《顧頡剛全集》的出版同步,可以視為顧頡剛逝世30周年紀念性讀本。在現(xiàn)代學術史上,顧頡剛是把學問做到了極致境界的代表性人物。其受胡適倡導的“整理國故”思想影響,吸收近代西方社會學、考古學等方法,用歷史演進的觀念和大膽疑古的精神,研究中國古代的歷史和典籍,提出了“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的觀點,認為時代越后傳說的古史期越長,周代時最古的是禹,到孔子時有堯、舜,到戰(zhàn)國時有黃帝、神農,到秦朝有三皇,漢代以后有盤古。古史系統(tǒng)的形成,主要出于戰(zhàn)國到西漢的儒家之手。并與錢玄同等發(fā)起并主持了古史辨?zhèn)蔚拇笥懻?,將其研究成果編成《古史辨》七冊,形成了古史辨派。顧頡剛還將其史學上的創(chuàng)見運用到民間文學等領域來,在孟姜女故事和歌謠學、民俗學諸方面的研究,同樣成績卓著。這些觀念與著述在當時被看做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反封建、反對經學偶像的文化成就之一,給中國史學界開了一個新紀元。
如今增訂本的《顧頡剛和他的弟子們》,對于顧頡剛學術版圖的描繪,即是通過他的弟子們來追摹描繪的,出版者的推介語是:這“是一部以聞名中外的‘古史辨派’為研究重心的現(xiàn)代學術史著作。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學術史著作,而是著眼于陳述和分析顧頡剛和他的弟子們師生之間的關系。首論顧頡剛的學術造詣、影響和品格,次及他的育才之方,主要講述了顧頡剛和他的五大杰出弟子何定生、譚其驤、童書業(yè)、楊向奎、劉起釪之間的關系,五大弟子都曾緊緊追隨顧頡剛,但又都因各種的原因與顧頡剛在學術上產生分歧甚至分道揚鑣,師生之間的分分合合,其原因除個人心性、氣質上相異之外,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民國時期文史學術界有三大“老板”之說,他們是胡適、傅斯年和顧頡剛,書中的一個論點是,就史料考訂的角度,“民國時期的史學界,事實上坐第一把交椅的是顧頡剛”,并且,已有當今史學界半壁以上江山作證明。以古史辨派賦予自己的事業(yè)責任與歷史使命而論,這些師生關系必然是深厚而曲折的,以至于主撰者在本書初版后記中就強調,“本書不著眼于學術問題的探討本身,而是致力于學術背后師生關系的挖掘?!?/p>
這種對“師生關系的挖掘”,使得顧頡剛學術版圖變遷,與顧氏師門掌故,成為同一維度上的多向度敘述對象。此為《顧頡剛和他的弟子們》一書內容主體,人物形象鮮明,史料說明精彩,卻也是師門外人無話可說之境。中國現(xiàn)代學術行業(yè)生態(tài)環(huán)境里,學術圈與圈之間已是壁壘森嚴,薪火相承等于香火相傳,師門是非分合,亦如家務之事,于當事人實有是非利害,于局外人則不過是類型化的人物關系變故而已。且說這描繪學術版圖,即是重整江山學問的一種形式,所有對歷史可能性的探究,改寫與重寫,總有新方向與新需求的現(xiàn)實形勢,似乎這也是以史為鑒常讀常新的意趣所在。
頗為意外的是,史學大家對字眼與身份的認真對應與嚴格講究,印象里的“文史不分家”,竟全然非也。
最終使顧頡剛學術版圖建立與完成的弟子劉起釪,也就是今年春天被媒體發(fā)現(xiàn)困居在南京養(yǎng)老院的95歲的史學大家,他早年以文名見長,詩文絕佳,轉向治史,是顧頡剛以張之洞的那句“一為文人,便無足觀”來勸導的。我非文人,讀來亦是動心:“不做學問,便一無是處;因此不要做文人,要做學人,肆力解決學術問題,才有價值。”如若將文人的體例做得更純粹一些,做成一個詩人,則簡直要不得:“以選體為文,有貌而無骨;以苦吟為詩,直文人末路,昔人‘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垂’,嘔心瀝血寫出這樣的句子來,這兩句倒也是對仗工穩(wěn),但能算什么句子呢?實在是毫無用處的文人末技?!?/p>
由此可見,進入師門與進入歷史,都要很不容易地做出選擇或被選擇。不由想起曾與友人的嬉謔之說:女人最大的心愿是成為唯一,男人最高的欲望是進入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