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庸,博士,中國青年出版社副編審,新青年讀物工作室主任,從事“90后”出版、經(jīng)典再造和小歷史讀物的策劃與編輯。
出版業(yè)缺的,其實不是宏大的“出版理想”和“文化情結”,缺的,其實是做人的底線倫理和做事的高標準則。否則,文化繁榮發(fā)展得再花團錦簇,我們?nèi)匀粫袷且痪邲]有靈魂的巨人的空殼軀體。
邁入2012年,我以為,出版人的狀態(tài),只有一個關鍵詞可以形容——“糾結”。
我們?nèi)匀惶幱诟鞣N各樣的困境之中,變得更加現(xiàn)實,或者,更加逃避現(xiàn)實——在出版業(yè)普遍被這種集體情緒所綁架的前提下,來談出版“減”“加”法的博弈,無異于是在這雙重態(tài)度中,展望未來,回顧過去,找到第三條道路——美好,但卻艱難。
我不是在為這個專題潑冷水。恰恰相反,我覺得此時,此地,此刻,這個角度選得很好,由此切入整個出版業(yè)所面臨的行業(yè)困境,“如果邏輯上能夠創(chuàng)新,或許能夠點出行業(yè)現(xiàn)在面臨的危機本質(zhì)”——但若談的只是老套路,卻容易像過去一樣淪為清談和空談,而沒有實操性。
出版人首先也是“人”,在席卷整個中國的困境和糾結之中,多數(shù)情況之下也只有這非此即彼的選擇:要么面對房子、車子、孩子和票子等問題,變得更加現(xiàn)實;要么就是在無力干預重大事務甚至連自己生活小事都無力駕馭的渺小感之中,更加逃避現(xiàn)實——你如何要求他堅持所謂的“出版理想”和“文化情結”,重塑自己的“出版之路”?
這不是“一個人的困境”,而是一種“體制性的困境”——出版人在自身職業(yè)生涯之中所面臨的“行業(yè)性困境”,不過是中國人在這個時代普遍遭遇 “集體生存困境”的濃縮和映射。一方面,信仰追求和理想情結缺席,功利主義導向,“以市場為中心、以效益為中心、以利益為中心”的價值觀取向,導致整個出版界必須“媚俗”,才能養(yǎng)活自己——如果你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明天的太陽再好,都跟你沒有關系。
十年里,暢銷書、類型書、跟風書甚至偽書潮起浪涌,源于此。另一方面,當建國60年以來習慣于“宏大敘事”的中國人,在20世紀第一個十年里逐漸發(fā)現(xiàn)重大的世界事務完全在我們的掌握之外——“這個世界是靠少數(shù)有權勢的人運轉(zhuǎn)的,小人物沒有什么可為的”;而個人事務又往往控制著我們——“有時候我感覺無論如何都不能控制自己的生活”——盡管我們無不努力用雙手牢牢掌握著自己的方向盤,但“無論我做什么,事情都不會按我的方式進行!”于是,“大敘事”必然轉(zhuǎn)變成“小敘述”,“大歷史”讓位于“小歷史”,“大時代”就成了“小時代”—— 這個時代就是一個“小時代”,人人都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尋找“小溫暖” “小清新”“小親愛”……而對自身周邊的大世界和大時代“漠不關心”,或者說“無力駕馭”——所以,我們只能一起“自媚”:我們?nèi)偛涣藙e人,至少能夠悅納自己。十年里,相當數(shù)量的圖書品種都僅是從“編輯個人的興趣”出發(fā)來策劃的,就是從此而去。
這是兩種支配著出版人的極端的思維方式。從“媚俗”到“自媚”,就像一個彩虹一樣的光譜,中間還有很多“軌跡點”,我們可以一一在上面找到自己的身份和位置,什么都有,當然也有所謂的“出版理想”和“文化情結”。只是被擠壓得只有喘氣的余地,以及,殘存某種“予人玫瑰,手有余香”的味道。在這種情況之下,我說,要談論出版人的理想,實在是一種很奢侈的行為。
然而,我們又不能不談。人異于動植物,就是人是“能夠思想的蘆葦”;而出版業(yè),更是讓人在思想的大地上行走的職業(yè)。如何不談,我們又與其他人何“異”?何必非要在人前面加一個“出版人”的界定。這表明,我們在像其他人一樣變得更加現(xiàn)實(做書就像印鈔票,或者,我們自己也要變成一臺賺錢的機器),或者一樣逃避現(xiàn)實(對現(xiàn)實生活無力駕馭,對他人漠不關心時,只關心自己杯中的小情小緒)的同時,我們還需要承擔一些東西:這個行業(yè)、職業(yè)或事業(yè),賦予了我們一些需要擔當?shù)臇|西——但那真的不是“理想”“責任”“使命”等等空洞的字眼、虛無的概念和抽象的原則,而是做人做事的那些最基本的事兒,是基于人性、人際、人倫等基礎性的東西,是讓我們落地生根的東西。
這是什么意思呢?舉個例子來說——2012年,我有個朋友做編輯正好做了10年,聊到這個話題時,她突然問我:“一直做書、做書、做書,你沒有厭倦?”她說她現(xiàn)在不但是“厭倦”,甚至是“厭惡”——總是在重復,不斷地核算,仿佛永遠沒有盡頭。我很認真地想了想,說,假若我不是做工作室,假若不是在探索新的出版模式,并且把她所說的那些重復而無意義地東西,轉(zhuǎn)嫁給工作室內(nèi)外的其他人,假若我一直還在做圖書編輯,假若我在2012年沒有一個“身份”的重大變化……我也是會厭倦的——但是,現(xiàn)在,我似乎重新發(fā)現(xiàn)了做圖書編輯的意義。2011年到2012年,我做了現(xiàn)在8個月大的女兒的父親。這改變了我整個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以及職業(yè)觀和事業(yè)觀。
然后,在iPad等新媒體的變局之中,我開始探索童書以致圖書的基本閱讀功能。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之中,我不斷重復地發(fā)現(xiàn)這幾個基本的事實:第一,國內(nèi)童書的出版泡沫化繁榮到了極致,書多到你都不知道如何選擇的地步;第二,國內(nèi)童書的出版已經(jīng)跟國際接軌到了相當令人驚詫的地步,國際上知名的童書90%的都有引進版,剩下的10%——“噢,正在洽談版權之中”;第三,童書的版本也混亂到了讓人無從選擇的地步,不要說那些年輕的、行業(yè)外的爸媽,就連我們這樣身在出版業(yè)的從業(yè)人員,也很難鑒別童書的各種版本。要知道,版本的微妙差異,對于孩子的閱讀和未來有著難以低估的影響……這使我意識到一個很基本的、但卻是核心的問題:當童書的品種“繁榮”到了泡沫化的地步,從孩子到家長的“閱讀者教育”卻是殘缺的,甚至,就連從業(yè)人員的“出版職業(yè)準則”也是缺席的。
童書如此,青少年讀物如此,兩性讀物亦如此,那些經(jīng)管勵志讀物,其實也是如此。我們只管出書,卻不管如何選書和如何讀書。所以,這其實無關“理想”“責任”“使命”等概念性的命題,而是關系我們做人做事的基本常識和基本準則。有了父親和出版人的雙重身份,在看書、選書和做書時,就會有一些迥異于以前的態(tài)度和觀念。推導開去,出版業(yè)缺的,其實不是宏大的“出版理想”和“文化情結”,缺的,其實是做人的底線倫理和做事的高標準則。否則,文化繁榮發(fā)展得再花團錦簇,我們?nèi)匀粫袷且痪邲]有靈魂的巨人的空殼軀體。因此,我以為,出版業(yè)其實是“最后一個陣地”——是讓中國人變得更加現(xiàn)實或逃避現(xiàn)實的這個浮躁的大時代的“最后一個上甘嶺”。假若整個社會在底線倫理和道德準則都已經(jīng)淪陷的情況之下,出版應該保留最后一塊希望的凈土,尤其是孩子、青少年,以及我們的身、心、靈。假若出版人也像其他人一樣,在大多數(shù)職業(yè)生涯之中,不得不媚俗,或不可避免地自媚,那么,至少,應該有那么一炷香的時間,還能夠保有希望和追求——因為,我們是父親,是兒女,是愛人,或者,對整個社會來說,我們是一個還有點希望的“熟悉的陌生人”……
這真的是一個最低的做人做事原則。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我以為,出版人在2012的困境和糾結之中,的確應該做做加法和減法。但是,減的,未必是變得更加現(xiàn)實的媚俗,或者,更加逃避現(xiàn)實的自媚;加的,也未必是所謂的“出版理想”和“文化情結”——這就像掛了一塊遮羞布。有很多人都宣稱自己出的書都是基于某種“出版理想”和“文化情結”——“親,我不知道你們相不相信,反正,我是不相信的”。但是,如果有人說,他(她)是基于父親、母親、愛人或者其他有底線倫理和道德準則的角色,來做童書、兩性讀物等,我會欣欣然地拭目以待:他(她)可能會犯錯,會走彎路,但是,他(她)走的,很可能是我們應該走的,真正正確的“出版道路”。
減掉空洞的概念,加上做人做事的底線倫理和道德訴求,即使今天我們集體媚俗、普遍自媚,明天,我們?nèi)匀豢赡軙碛幸粋€燦爛的朝陽。出版如果還有明天,難道不是就這樣給出版人的今天做加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