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1

夜已深了。江西遂川縣盆珠鄉(xiāng)大屋村一片寂靜。村子的四周，青山入夢，村口的林子里，鴉雀無聲。巷子里傳出的狗吠聲越來越稀疏、潦草，有一兩聲甚至接近于老人夢里的嘟嘟囔囔。可即使這么晚了，寡婦張龍秀還沒有睡下。她剛把家里的一切收拾妥當，順手捶打了幾下酸痛的背，又坐在燈下，拿起了做了一半的一只新鞋。

她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她的兒女，娶妻的娶妻，出嫁的出嫁，她早已榮升為奶奶、外婆，像她那個年齡的許多鄉(xiāng)村老太太那樣。她正處在兒孫繞膝的時候，家里的大小事情，應該有已經(jīng)做了大人的兒子媳婦考慮，遇上難處，女兒女婿自然會搭手幫襯一把，而她應該愉快地退到家庭中從屬的位置，含飴弄孫，干些輕松的活計。可是她閑不下來。生活像一盤磨，而她是蒙著眼拉著磨被催著往前走的驢。她是七個孩子的母親。她的孩子，除了已成家立業(yè)的，還有的尚未成年，少不更事，他們一天到晚的吃喝拉撒，需要她的操心，他們的成長，需要她的庇護和教誨。她要熬到他們長大成人，成婚生子，才能徹底放下心?，F(xiàn)在是百事未了的時候，她怎么閑得下來？

她的命，要比其他的農(nóng)婦苦。她的男人，那個叫陳治安的人，是一名前清秀才，通筆墨，能作詩，鄉(xiāng)村少有的文化人。她19歲嫁給他。讀書人的他，要比其他村里人更通情理，懂得疼妻子，愛兒女，脾氣溫和，為人斯文，她可算得上是有福之人！可不料在她44歲那年，他臥病不起，最后丟下這大大小小的七個孩子，撒手西去。這些年來，她一個寡婦，帶著七個孩子，談何容易！她忍痛把三個年幼的孩子送給他人，與剩下的四個孩子相依為命，喝稀粥，穿單襖，睡冷炕，流大汗，兩只手攥成一雙拳頭，一個錢掰成兩半，單薄的身材，卻要扛起生活的重擔。一雙舊社會的小腳，卻要領著孩子們，踉蹌地奔波在求生的路上?？杉词惯@樣，她硬是挺了過來！

這些年來，她不知少睡了多少覺，多吃了多少苦。她的頭上，過早地長出了白發(fā)。她的眼角，早就布滿了魚尾紋。她的臉，瘦削得厲害！她的健康，也多少受到了損害，腰椎經(jīng)常疼痛，兩條腿也似乎有了老寒腿的跡象。這些她都毫不在意。她是一個鄉(xiāng)下女人，吃苦對她并不算什么。她只希望子孫們個個生活規(guī)矩，出入平安。事情差一點就如了她的愿，她的孩子們，都因為父親早逝生活疾苦有了一張過于早熟的臉。他們早就懂得忍耐，寡言少語，舉止間都有一股小心翼翼的、唯恐給原本薄脆的家?guī)頌牡湹囊馕?，像任何一家夫死母寡的家庭長大的孩子那樣。他們的表情讓她心疼，可對他們的命運，她多少放了心。她以為，他們一家完全可以這樣波瀾不驚地過下去——如果她家二小子也懂事的話！

她家的二小子，大名陳林，乳名辛古，從小就是個不讓她省心的角色。他七歲讀私塾，八歲就遇上他的父親去世。本來依她的意思，認得幾個字，再去哪家店鋪當學徒學做生意，以后能端上一碗做買賣人的飯，就是他的死鬼父親在地下保佑了！可他不知道哪里撞了邪，誓死不從，說要去縣城學校念書。他竟然以出走要挾，性質(zhì)多么惡劣！他幾天幾夜不回家讓人擔心，做家長的只好向親友借了幾塊錢送他去學校念書，遂了他的愿。在縣城的五華高等小學，他應該體恤做母親的辛苦，聽從古訓教誨，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攻圣賢書才對。他卻學三國桃園結(jié)義，與四五十個臭味相投的同學結(jié)拜兄弟，編金蘭譜號，把一個讀書寫字的地方，弄成了推杯把盞稱兄道弟的江湖，天知道他搞的什么名堂。小學讀完，他依然不考慮寡母的難處，日益困難的家境，不想著去做工掙錢為家分憂，卻又背著她向朋友借了五元錢作路費，跑到數(shù)十里外的吉安府，參加省立第六中學升學考試。她極力反對卻根本無效，咬牙切齒辱罵，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數(shù)落，卻換來了他的嬉皮笑臉。他繼續(xù)向他的那些結(jié)拜兄弟的舊日同學借了20元錢，擅自作主進入吉安第六中學讀書。20塊錢繳了學膳費后他已身無分文，可他毫不在意，秋冬季節(jié)衣單被薄也咬牙挺著，好像他是一塊在鐵匠鋪里鍛打的鐵，在寒風里發(fā)出淬火時的哧哧音。他的身體，終于落下了肺病的病根。這可都是她后來知道的事情！

在六中念書，他依然不學好。他和校長鬧別扭，和學校對著干。頭年的五月，上海學生鬧事，遭到洋鬼子的槍殺，這些遭天殺的洋鬼子！可她一個鄉(xiāng)下小老太婆不知道，這種事情，與吉安何關，與她家的二小子何關？她家的二小子，竟然到處奔走，晚上起草罵江西督辦的信，白天站在臺上向很多人演講，不分晝夜串通工人和學生罷工罷課，說是要燒毀洋貨，趕走洋鬼子，打倒軍閥，譴責橫行霸道的土豪劣紳。小祖宗！這么大的天，可是你一個不到十七八歲的少年郎反得了的？這些有權(quán)有勢的人會放過你？果不其然，學校開除了他。他的行動還真的驚動了上面。聽說那個叫什么方本仁的江西督辦，專門下了命令，要警察把他抓起來押送省城呢。她依然記得警察跑到她家來抓人時氣勢洶洶的樣子。為了躲避這些人的騷擾，她帶著她的大小孩子們東躲西藏。這可真難為了她的那雙小腳！

事件最終得到了平息。后來他去了鄰縣萬安的一個小學當了先生。這種事并不長久，果不其然，幾個月后，他又去了南昌，說是在那里找到了工作。他在南昌那么遠的地方做什么？給哪家商會當賬房，還是繼續(xù)給哪座學館當先生？他一個吉安府的學生，怎么又與南昌的人和事扯上了關系？她一點也不知曉。這個混小子，越來越不被這個做娘的看得明白。他的樣子，越來越有了讓她陌生的、與這個家完全不一樣的成分。這不，從去南昌至今幾個月過去了，他不寫信，不捎話，眼里哪有她這個娘呢。真是無法無天！在這么大這么遠的舉目無親的一座城里，他可吃得飽穿得暖？可會受人欺負？他是不是還是那么瘦？他在吉安落下的肺病，至今是否好了些？他還只有18歲，一個人出門在外，他懂不懂得照顧自己？

現(xiàn)在，她要趕著給他做鞋子。從小到大，和他其他的兄弟姐妹一樣，他的腳都穿她做的鞋。這個孟浪的、一天到晚不落屋的孩子，要比他的其他兄弟姐妹更費鞋。一起做的鞋子，有時候他的哥哥或姐姐妹妹還是新的，他的呢，不是磨穿了底就是裂開了幫。他似乎停不下來，一天到晚在外面奔走?？催@陣勢，說不定有一天，他會越走越遠。俗話說得好，崽大由不得娘，由他去吧！可她必須多給他準備幾雙鞋子，好呵護他的那雙不肯歇會兒的腳。必須給他的鞋多納幾層鞋底，針腳更細密一些才好。比起去年，他應該又長高了些吧？他還在長高的年齡。他的鞋，必須給他做大一點尺碼才對。

夜更深了。寡婦張龍秀依然不肯歇息。她從鞋底抽出長長的線——那線長得就像她對她的二小子的牽掛。她把針順手在頭發(fā)上擦了擦，只有這樣，被頭油滋潤過的針才不會干澀，下針才容易些。而深深吃進鞋底的每一個針腳，都是她對她的二小子還沒來得及說出的一句叮嚀。

2

外面狗的叫聲越來越凌厲，慌亂。風吹過屋檐的聲音也似乎充滿了危險，不安。在另一個夜晚的燈下，張龍秀小心把針刺入她的一件舊衣衫里。那是一件有了破口的衣衫，她似乎忘了，那個洞口，到底來自哪天下田勞動時的剮蹭，還是天長日久衣衫自然的破損。而她現(xiàn)在的心，正如這一件舊衣衫，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明顯的漏洞。那一切當然來自她的二小子，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他讓她擔心。她日日見不著他，可她的生活，全因為他亂了套！

這世道越來越不太平了。幾個月前，張龍秀聽說縣城開始鬧共產(chǎn)黨。他們整天鼓動窮人起來鬧事，作田佬聯(lián)合起來成了農(nóng)會，那些打鐵的、修傘的，還有磨豆腐、開棺材鋪的，成了另一個組織叫做工會。有了靠山的窮人們都紛紛走上街頭，手舉旗子，高呼口號，提出各種要求，無非是增加工資，縮短上班時間。一些平日仗著有錢嘴臉不好看的富人遭到報復，他們的商店、作坊被關閉。一些貪污證據(jù)確鑿的官員受到了懲罰。在學校讀書的學生娃也坐不住了，他們走出了校門，加入了街頭的隊伍。

張龍秀聽著縣城傳來的這些消息并不在意。她只是一個鄉(xiāng)下的小老太，她只關心菜園里的蔬菜是否缺了水，田里的莊稼是否長了蟲，墻角的尿桶是否滿了，欄里的豬是否肥了。她依然屋里屋外忙個不停，白天肩挑手提，晚上縫縫補補。她想，這縣城的共產(chǎn)黨跟她這個鄉(xiāng)下老太又有何關？可有段時間她做鞋子的針斷了不少。她尋思著，平日里經(jīng)常來村子賣針頭線腦的小貨郎怎好長一段時間沒來了？前不久，有去過縣城的人說起，竟發(fā)現(xiàn)他出現(xiàn)在游行的隊伍中，雙目炯炯，挽袖揮拳，完全不是搖著貨郎鼓一步三搖忍氣吞聲的樣子。他還賣不賣針線，收不收雞鴨毛、破銅爛鐵了？

可她慢慢感到周圍的人看她的眼神不對了。村里有些錢財?shù)牡刂髌牌匠？此际遣恍家活櫟模勺罱陀行┌徒Y(jié)討好的意思。那些窮人們和她打起招呼來顯得過分的熱情。終于有人告訴她，在縣城帶頭挑事的，鼓動工農(nóng)上街游行，讓整個世道都不太平的，就是她的二小子，那個該遭天收的辛古！

他已經(jīng)從南昌回到了遂川。在此之前，他早就成了共產(chǎn)黨。幾個月前，他所說的靠朋友在南昌謀到了一份差，并不是為哪家貨棧米行做賬房，也不是去哪家學校當先生，而是做了共產(chǎn)黨江西地委的秘書?，F(xiàn)在，他受了他上司的指派，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呼朋引類，拉幫結(jié)社，策動窮人鬧事，要把遂川掀起個底朝天。短短幾個月時間，這個只有19歲的少年郎，就成了數(shù)萬名工人農(nóng)民的首領，成了遂川數(shù)十次罷工鬧事的幕后主角。他甚至會亟不可待地從幕后沖向前臺，曾經(jīng)帶著許多腳上都還沒洗凈泥巴的窮人沖進縣政府，搗毀過去差官齊誦威武的公堂，把縣衙門砸得稀爛。他圖的就是這個痛快！

她感到天塌了下來。她擔心她的二小子。這遂川的主，可是他一個19歲的娃做得了的？那些口袋里裝滿了銀子、手里握了槍的人會便宜得了他？果不其然，他們立即糾集了同伙進行了報復。他們沖進他們辦公的地方，見東西就砸，見人就抓。那段時間，她的心懸到了嗓子眼！后來有人告訴她，她的二小子機靈得很，早就從遂川逃脫了，她才放了心。

之后她不斷聽到關于她的二小子的消息。有人說，他離開遂川后，迅速去萬安縣搬來救兵，又殺回了遂川，把他被抓起來的兄弟全部解救了出來。有的說，他的肺病不慎復發(fā)，有段時間他被安排到了南昌治病。有的說，不久前萬安暴動，無數(shù)泥腿子帶著梭鏢鳥銃和稀稀拉拉的幾桿槍，三次攻打萬安縣城，就是她的二小子辛古挑的頭。有的說，他的辛古和上了井岡山的共產(chǎn)黨大人物毛澤東接上了頭。還有的說，遂川縣城被窮人的隊伍攻克，他的辛古當了縣委書記，每天帶著很多人在街上演講，旁邊是五花大綁的地主老爺。辛古伢子邊演講邊把腳架蹬在凳子上，那樣子神氣得很！……這些消息似是而非，讓張龍秀半信半疑。在他們的講述里，她的辛古一會兒是大鬧天空的孫悟空，一會兒是神出鬼沒的江湖大盜，一會兒是舊戲文里敢于劫法場的英雄好漢，一會兒又是累不得急不得的咯血的病人。她都鬧糊涂了，哪一個才是她家小祖宗的真實樣子？

門外，風聲如鼓。門內(nèi)，燈光危險搖蕩。張龍秀在燈下小心地為破舊的衣衫打著補丁。她的心，也因二小子變得千瘡百孔，可她去哪里尋找到縫補它的針線？他讓她擔心，讓她夜里睡不著覺，白天吃飯不香。她害怕他出事，怕他打仗吃槍子，出門遭報復。他結(jié)下的仇太深了！她擔心他的身體，在吉安讀書時落下的肺病。都說母子連心，這個不著村不落屋的主，是否感受到她的擔心？他怎么可以這么長時間不回家看她這個做娘的一眼？當大官了，娘就不是娘了么？

她隱約聽到了敲門的聲音。她站了起來，開了門。沒有人，只有風在呼啦呼啦地刮著。這是山鄉(xiāng)的農(nóng)歷十二月，風似乎準備要把這個小小的村子刮跑。肯定是風把樹枝什么的吹到了門前，造成了這種類似有人敲門的聲音。這鬼哭狼嚎的風！

可她又聽到了敲門的聲音。聲音不大，有點小心翼翼的意思，有點低三下四的請求、告饒的意思。她以為又是無所不在的風。很長時間，她沒有起身。她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年紀大了，耳朵有了幻聽？這該死的風今晚吹得邪門了！

門的聲音繼續(xù)響著，沒錯，那種有節(jié)奏的聲響，是只有人才能弄出來的聲音。這么晚了，還有誰會來串門？是不是鄰居侄女輩的媳婦兒來討個鞋樣？或者是住在隔兩條巷子的、與她同樣老的陳王氏來還白天借用的水桶？她再次打開了門，有一個黑影，順勢閃進了屋里。

她看到她的二小子，她的小祖宗，她的混世魔王，笑嘻嘻地站在她的面前！

他穿得那么少。燈光下他的影子，就像一把刀一樣銳利。他的臉，那么瘦！他的頭發(fā)，那么潦草！他倒是長高了不少！他的身體里，有了越來越多她這個做娘的陌生的成分，那是這些年在外面風餐露宿，沒有爹娘疼的日子在他身體里留下的投影、印跡，是她最為擔心的部分。

她看著他。他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全不當自己好久沒有回來過，沒有履行作為兒子的義務，沒有關心她和一家老小的死活。她氣不打一處來，罵他混小子，還記得這個家！這些天看把自己糟蹋的！你有個一差二錯，我怎么向你死去的秀才爹交代！造反是你能造的？別人會放過你？我哪天睡過一個好覺！我還不如早死了的好！

她罵著罵著就流了淚?？墒撬廊灰桓睗娖さ臉幼?，一副下油鍋不過洗個熱水澡的樣子。他還在笑！

等著她罵完，他告訴她，遂川他是不能呆了，這次回來，是要跟著隊伍上井岡山。井岡山有咱的大部隊，有本事比天大的掌舵人。他說到井岡山，雙目炯炯，比燈還亮，好像井岡山，是這冬天暗夜里的一座燈塔，一盆溫暖的野火。他說，此次一去，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見上娘。他放心不下她，就趁了這夜色回來看她。以后，就只有娘自己照顧自己了！

他說完了這番話，轉(zhuǎn)身就要跨入黑夜中。風聲鶴唳的夜晚危機四伏，她知道他的對手早已占領了鄰縣萬安縣城，正重兵集結(jié)在遂川城外。遂川城內(nèi)那些被他批斗過的人，無時不在謀求置他于死地。他自己的家，可能早已被盯上了，他不宜久留。她沒有挽留他，哪怕她是多么希望能多和他說說話！就在他打開門要沖出去的時候，她的小腳顛顛追上了他，把一個布包塞到了他的手里。

那是她這些日子為他做的鞋，也是她這個目不識丁的娘給自己兒子寫的一封封奇特的家書。每一封里，都是她的擔心，她的叮嚀，她的愛。

3

夜一黑再黑?？墒且竭_怎樣的黑，才能讓一個人可以完全借助夜色隱身，甚至隱去呼吸和心跳，直到讓任何人都找不到的程度？在不同于以往任何一個夜晚的夜晚，張龍秀感到自己心跳得厲害。她把雙手交叉護在胸前，指望通過這樣讓自己慌亂的心平緩下來?？墒撬恢?，她在不經(jīng)意間做了一個祈禱的動作。可此刻有哪路神靈能把她從這個心慌意亂的夜晚中解救出來？

沒有光。外面的狗叫得厲害。門外巷子里不明身份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到遠。在這個疑竇叢生的夜晚，張龍秀總想做點什么。她是個女人，此刻她的手里如果抓住一只未完成的鞋底，或者是一件需要縫補的衣裳，她也許會變得從容自在一些?？伤炔荒芗{鞋底也不能縫補衣裳。因為，這里不是她的家，而是鄰村的下水坑村郭興騰的家。

從大屋場村她的家到下水坑村并不遠，郭興騰家也是她平日經(jīng)常串門子的地方，可是她今晚的串門非比尋常。她今天跨出了這一步，就意味著她成了一名逃亡者，一個無辜的罪人，一個永失家園的人。而這一切，都只不過因她生了一個讓他們頭疼的兒子。

她的家，已經(jīng)成了他們重點圍剿的對象。她二小子的隊伍撤離遂川縣才幾天，他們就殺回遂川城，大肆捕殺紅軍干部和家屬，通緝捉拿共產(chǎn)黨的領導人。她那無法無天的二小子，更是他們要抓的頭號人物。為了抓到他，他們費盡心機，以南京國民政府名義通知沿路各個縣政機關協(xié)助抓捕，布下了一張看似毫無破綻的天羅地網(wǎng)，同時又氣勢洶洶地殺到了大屋場村。他們的意思，是讓她作魚餌，釣他家的二小子這條大魚。他們以為，魚遲早都會咬鉤的。會有哪個做兒子的，不去解救自己的母親呢？

所幸她依靠鄉(xiāng)親早一步作了轉(zhuǎn)移。他們惱羞成怒點燃了她家的房子，然后在附近方圓十里都安插了偵探暗哨。他們知道張龍秀是個小腳，一雙小腳能走多快多遠呢？

在郭興騰的家里，張龍秀無所事事卻坐立不安。她沒有來得及聞出從自己家飄出來的燒殺氣息，卻已經(jīng)聞出了空氣中的不祥。聽著門外巷子里隱約的讓人疑竇重重的腳步聲，這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小老太婆真的有些害怕。她恨不得立即離開這里，她恨不得自己能長出一雙翅膀，哪怕那是羽毛稀疏的一雙老翅，最少可以讓自己迅速躲到一個安全些的地方。

她準備趁著夜色更濃一些離開。通過與郭興騰商議，她決定去更遠一些的石羅坑村，那里有個叫陳家方的村民值得信賴。她渴望借助夜色掩護自己。夜是不是傳說中的隱身衣，只要披上它，那就誰也看不見她，誰也抓不到她？

可是她美好的愿望并沒有實現(xiàn)。盆珠鄉(xiāng)方圓十里的夜晚危機四伏。她以為夜晚可以成為她少女時就向往的縣城布店展示的一塊香云紗，可真實的情況是，它不過是她平日里一補再補已經(jīng)破綻百出的那件破爛衣衫。她的小腳將這個夜晚鑿出了一個個洞。完全不同于大腳的小腳走步的聲音，已經(jīng)成了他們捕捉她的重要憑證。他們循聲而來。當她差不多要走出下水坑村村口時，他們的人立即跟上了她。

想靠一雙小腳逃亡到人們找不到的地方，這是一件多么讓人啼笑皆非的事呀！

她成了他們砧板上的肉，網(wǎng)里的魚。她被五花大綁。這些和她的兒子差不多大的人打她，她的小腳首先成了他們的攻擊對象。她的骨頭斷了，痛得鉆心。他們把她綁在兩根木杠子上，抬著她到了縣城，關押在一個暗室里。

沒有光。暗室里的她不知道何時是白天，何時是黑夜?；蛘哒f，從此她的生命里，只有黑夜，永遠的黑夜。這樣的黑夜，與她平日納鞋底、縫補衣裳的夜晚何其不同！過去的夜晚里，她只是一名目不識丁、與世無爭的鄉(xiāng)村老婦，一個苦命又認命的寡婦。在那樣的夜晚里，她只關心自己家的豬是否長膘了，孩子們的腳是不是長長了，破了洞的衣衫要補，米籮里的糧食是不是快吃完了。而現(xiàn)在，她成了一頭任人宰割的老羊。

他們審訊她，用各種她從沒有見過的手段對付她。威逼利誘，鞭笞恐嚇，他們都用上了。他們說，痛吧？要想不痛，就說出紅軍和你兒子那伙人的情況，并且親自出面把你兒子勸回來。到那時，我們就把你放了。

老實說，她怕痛。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她的爹娘給她纏腳，她會半夜痛醒，喊爹叫娘。平日里做針線活，一不小心把針刺到手上，這么針尖大的痛，她都想掉淚。她的丈夫，那個愛作詩的前清秀才，經(jīng)常笑她嬌氣，她都沒法改。現(xiàn)在，她的腳傷，她的身體受到傷害的痛，也同樣讓她受不了?？墒潜绕饍鹤拥男悦?，再大的疼痛，也不算什么了。

她是一個母親。一個母親怎么會出賣自己的兒子呢？

如果兒子有難，她可以代替兒子死一千次。她怎么會用兒子的性命來換取自己的性命呢？

有一種建筑，比任何的房子都要堅固，它的名字叫做母親。

有一種力量，再殘酷的刑具再強大的軍隊都摧不毀它，它的名字叫做母愛。

他們當然失敗了。氣急敗壞的他們，脫去了和他們的母親一樣大的她的衣服，用鋒利的小刀一刀一刀地割她的乳房。他們認為，是她的乳房，孕育了如此讓他們害怕的對手，它當然應該受到懲罰。

他們又折磨她的身體。他們認為，分娩出如此反政府角色的身體是有罪的。他們用梭鏢往她的身體捅了一刀又一刀。最后他們耗盡了全部耐心，向著她扣動了扳機。

天遽然黑了下來……媽媽不怕痛了。鞋子不做了。那些破衣爛衫就讓它這樣吧。媽媽累了，她睡過去了。

4

一彎新月，升起在1959年江西遂川盆珠鄉(xiāng)大屋場村5月的上空。這山村的初夏之夜如此迷人：新月斜掛，碧空如洗，星星如鉆，耳邊蛙鳴響徹，植物肥厚的嶄新的葉片被風吹得發(fā)出哩哩啦啦的隱秘聲響，宛如大地在傾訴。風中隱約有萬物蓬勃生長散發(fā)出的腥味。池塘里的水滿了，暗處有哪只青蛙在練習跳水，每跳一次，就會發(fā)出清脆的令人欣喜的水聲，宛如鼓槌擊打緊繃的鼓面。月亮，在水中就像是一個沉浸在愛情里的鄉(xiāng)村女孩甜蜜而羞澀的吻印。

如此迷人的夜晚，已經(jīng)遠離了血淋淋的殺戮，遠離了硝煙炮火，大地上的生靈，有了自由生長的可能，貧苦的鄉(xiāng)村，終于獲得了難得的安寧。

1959年5月的大屋場村非比尋常：一個離開二十多年的游子回到了家鄉(xiāng)。他的歸來，引起了大屋場村方圓數(shù)十里的極大震動。人們紛紛從附近趕來，努力從他已經(jīng)微胖的中年人的身體上找出二十多年前的印記，大家發(fā)現(xiàn)，這個曾經(jīng)讓整個遂川縣雞犬不寧的男子依然保留了少年時的輪廓，可是已經(jīng)沒有了當年的張狂孟浪、無法無天，變得穩(wěn)重、從容，臉上的表情和藹可親。他穿著白色襯衫，著黑色布鞋，舉止間完全是一副大領導的風范。他走到哪里，就對哪里的鄉(xiāng)親噓寒問暖，偶爾還會從口袋里掏出本子記上幾筆。他對身邊干部模樣的人，時不時會語重心長地叮囑幾句，諄諄告誡他們要關心百姓生活，“要做大家的長工”。他還會在祠堂召集鄉(xiāng)親們開會，對他們講述國家發(fā)展形勢，對當?shù)氐墓ぷ魈岢鲆庖姾徒ㄗh。他稱呼參加會議的人為同志、父老、叔伯、兄弟姐妹，為此感動了的人們給予了長時間的熱烈掌聲。他是那么的親切，隨意，不端架子，不打官腔，完全不像過去那些一闊臉就變的人的作派。見過他的人都說，這可真是個好人！

他叫陳正人，是井岡山革命根據(jù)地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先后擔任過中共江西蘇區(qū)省委書記，省蘇維埃副主席，陜甘寧邊區(qū)教育廳長，中央軍委總政治部宣傳部長，吉林省委書記，解放后先后任江西省委書記，國家建筑工程部部長，中央農(nóng)村工作部副部長。很多人記得他在很早以前是另一個名字：陳林。而有年紀大的，是他長輩的人，會倚老賣老地叫他的乳名“辛古”。他有一個父親是前清秀才，他有一個母親名叫張龍秀，早在21年前死于非命。

夜晚的大屋場村萬籟俱寂。白天前來看望和陪同的人們都已散去。整個大屋場村已經(jīng)沉入了夢鄉(xiāng)。陳正人依然心事未了。他走出了家門，一個人來到了離村莊不遠的陳家墳場，站在了一座墳前。

那是一座普通的墳。墳不算高，并沒有特別的裝飾。借助月光，可以看出墓碑兩旁的對聯(lián)：碧血千秋懷母德，青山萬古藹慈云。那是他擬的文字。墓碑上寫著“張龍秀烈士墓”，表明了墓主姓名和身份——那是他母親的墳。

那也是陳正人這么多年來內(nèi)心一道也許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

這么多年來，他經(jīng)風歷雨，走南闖北，懷著最初的信仰，抱著必死之決心，在黑暗中尋找燈火，從戰(zhàn)友們的尸體中踏出路來，從來不害怕，從來沒有不安?？墒牵斔肫鹚齺?，他的心，就會疼。在別人眼里，他是狂飆突進的大英雄，是勇于擔當?shù)拇箢I導?？墒窃谒媲?，他是永遠的小兒子辛古，是百身莫贖的大罪人。

他記得聽到她的死訊的那一刻他內(nèi)心的痛苦，仿佛有一萬根梭鏢捅進他的心！他給她帶來了太多的麻煩?？墒撬龔膩頉]有過太多怨言。她其實并不懂得他的革命，他的信仰，可是，只因為她是他的母親，她就要護著他，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他是她的兒子，他不僅不能在她面前盡一天孝心，反而讓她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之中，為了他的事業(yè)，她慷慨付出了自己。他為了大多數(shù)人奔走呼號，可是在她面前，他是怎樣的罪孽深重？

這些年來，他遠離故土，帶著使命四處漂泊，可是他一直掛念著她。他想回家看看她陪陪她，向她道一聲歉。如果不是他，她也許可以享受到更多的福分，有更多的含飴弄孫的快樂?？墒?，只因為她是他的母親，她成了一個連生命都失去了的窮人。

現(xiàn)在，他回來了。他站在了她的墳前。他跪下，雙手撫摸著她的墓碑，就像一名遠方歸來的游子摟著悲喜交加的母親的肩膀。他有千言萬語要對她說，可是這個曾經(jīng)用演講煽起遂川縣民眾血里的火焰的人，這個經(jīng)常在無數(shù)大會上作報告口若懸河的人，竟然不知道從何說起。最后，他的喉嚨里發(fā)出了戰(zhàn)栗的一聲——

媽！

那一聲喊叫五味雜陳。它既有二十啷當?shù)纳倌昀刹庞械南蜷L輩的撒嬌，對慈愛的吁請，也有中年人對往事的懷念和悔恨意味，同時，也似乎有幾分老年人的蒼涼和悲傷。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