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果在下崗十年后做起了第六份工作——跑保險。經(jīng)濟的困頓、病痛的折磨、丈夫的疑心,讓她的生活晦澀艱難。她周游在幾個男人中間,希望湊夠給丈夫治病的錢,一個小人物的敏感、卑微和痛楚躍然紙上。
一
銀城最初的保險公司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五六家。前臺開票的女孩穿著藍(lán)制服,白底帶條紋的領(lǐng)結(jié)蝴蝶花似的開在頷下,纖指在電腦上敲著,一通噼里啪啦,然后微笑著將保單遞給客戶。剛?cè)サ臅r候,葉小果眉毛跳了一下,眼神頓時有些發(fā)直。但人家跟她說,這些人有編制,吃勞保的。葉小果腦子沒跟上。以后的日子,她才知道跑外勤的業(yè)務(wù)員,處在公司的最低層,屬于賤民級。
這份職業(yè)是朗珊幫她聯(lián)系的。這也是葉小果下崗十年間換的第六份職業(yè)。此前當(dāng)過月嫂,擺過地攤,賣過服裝,開過小飾品店等諸如此類,由于腦筋轉(zhuǎn)得慢,大都有始無終。朗珊幫她填好表,帶著她過了若干關(guān)卡。葉小果修眉,燙發(fā),又買了套廉價西裝穿在身上,從頭面到身心,都是新感覺。在參加面試的十幾人當(dāng)中,她得到的評語是:性格執(zhí)拗,善溝通。朗珊把消息透露給她時,葉小果拿著錄取單子,有種撿回半條命的感覺。她到這里來,其實是瞞著方有為報名的。眼下她的婚姻正在七年之癢,凡是她想做的事,老公一律不讓,到底是出于本能還是謹(jǐn)慎,葉小果至今沒弄清楚,但這次她鐵了心。倆人去了瑞富來賓館,看到很多人擠在門口簽字,朗珊手一劃拉簽完了。葉小果吃力地抿著嘴巴,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地躺在紙上。
培訓(xùn)師是從外地請過來的,餅?zāi)?,齊耳短發(fā),有種渾身沒有一絲贅肉的精干。葉小果聽了一會兒,回頭找朗珊,不見了。正疑慮間,有人摸到臺前,將擴音器上的話筒一掌打到地上,隨著滾落的動靜,驀地爆出一陣哨音,那聲音尖厲,嘈雜,刺激著每個人的神經(jīng)。接下去,葉小果看到培訓(xùn)師捕青蛙似的去追話筒,聽眾都抻著脖子在那里看景,后面有陸續(xù)朝外走的。葉小果裹挾在人流里,耳邊飄過一句,“兩口子打架,女人掙錢鬧的……”一愣神,鞋子被踩掉了。
果不其然,方有為聽說葉小果跑保險后大發(fā)雷霆?!澳憬o我在家呆著!我再沒能耐,也不能讓老婆干這種事!”葉小果掌著鐵鍋炒菜,一聽噌地火了,“你說哪種事?”方有為不管不顧地扔了一句,“沒聽滿街孩子都在唱‘一人跑保險,全家不要臉’嘛!”葉小果像被劈面摑了一巴掌,半邊臉生疼?!澳愕故墙o我找職業(yè),人家小雅還是郭飆幫的忙,你有啥能耐?”郭飆是小果的堂妹夫,在銀城的老街開酒店。方有為說,“那也叫能耐!地溝油炒菜吃得人躥稀。”葉小果將鐵鍋熗得山響,竭力想把男人的咆哮堵在廚房門外。方有為當(dāng)過工程兵,復(fù)員后在一家民營物流公司做事,一家人就靠那點死工資,有時候朋友小聚,方有為抹不開面子。越抹不開,還越死要面子,回到家里,緊著跟老婆孩子發(fā)飆。
葉小果跟方有為的婚姻是經(jīng)人牽線搓成的,當(dāng)時的銀城舊街,除非有不便言說的因素嫁不出去的女子,才找當(dāng)兵的,凡好胳膊好腿的,哪個不是生在銀城,嫁在銀城。好在方有為趁著去外地出差,給未來的岳父捎幾條緊缺的好煙,給葉媽媽帶了披肩,才算蒙過了關(guān)。弄得鄰居到處講,葉家一條披肩就把閨女嫁掉了??喟編啄晖肆宋椋瑳]想到上班頭一天,夫妻倆就干了架。那天葉小果弄好冷熱盤,讓方有為到集市上買肉包餃子。男人轉(zhuǎn)悠半天拎著酒瓶回來,說遭小偷了。葉小果知道他借錢給老家蓋屋,氣的是男人不說實話。“你糊弄誰呢?”方有為說,“誰糊弄誰?”葉小果說:“我是傻子好糊弄?!狈接袨橛樞χf,“吃甚不行,又沒過年?!比~小果說,“非要吃呢?”男人說,“那你自個兒買唄。”葉小果抓起拖鞋扔過去,被對方反手帶倒在地上。葉小果一跛一拐地走進廚房,拿菜刀掄起來,仿佛案板就是那人的腦袋。越掄越氣,火蛇到處躥,再憋下去肺就炸了……深深的海洋啊,你怎么不平靜?葉小果突然高聲唱起來。手臂機械地舞動著,節(jié)奏,頻率漸趨瘋狂,所有的怨艾都沖著那堆菜餡子。一首接一首,吼了大半夜,幾棵白菜都剁成了菜泥。窗外聚過一堆人,不明白怎么冒出個歌唱家。方有為卻踅到門外跑掉了。
二
剛開始做業(yè)務(wù),僅有的幾個客戶都是銀城周邊鄉(xiāng)下的。葉小果騎著花30塊錢買的舊自行車,一天要在山路上跑五六個村子。碰到毒太陽暴曬或下雨的時候,難免狼狽。葉小果只好硬著頭皮買了手機。有天晚上擱在枕頭底下,男人正忙得起勁。咕嚕一聲,把他嚇了一跳。掀開枕頭,液晶顯屏上彈出一行字:“等你商量?!狈接袨樾南胧裁词乱依掀派塘浚咳~小果正享受著呢,驀地覺得上面空了,睜眼看到男人攥著手機,知道又有一場大戰(zhàn)。方有為的特點是從不聽解釋,“你閉嘴!”別人一張嘴他總是說,“你閉嘴!”葉小果不想跟男人鬧得太僵。跟他說是朗珊的信息,明天約好去鄉(xiāng)下的。方有為想發(fā)作又沒把柄,扳過女人,稀溜呼嚕又干上了,中間難免用了狠勁。葉小果痛得幾次尖叫,兩口子又差點反目。
看到那串信息的時候,葉小果正在修車攤的馬扎子上坐著。車子是用舊鐵管組裝的,騎了半年多,有次在山坡上突然兩手懸空,摔倒在地上,原來前軸斷成了兩截,幸虧當(dāng)時沒有車輛過來。此后又修了三五回,開銷早就超過三十元。等有了錢買新的,成為她時常自我安慰的話。現(xiàn)在,葉小果在馬扎上坐著,等著給車子換內(nèi)帶。師傅正端著鋁飯盒吃中飯,隨著他嘴巴不停的嚅動,葉小果聽到自己肚子里發(fā)出咕咕的鳴叫。這時候她感到了腰間的震動。翻開手機蓋,發(fā)現(xiàn)上面寫著:“帶你去找那艘舊船……”綴著一串似曾相識的號碼。
葉小果在狹長的小巷里胡亂走著。拐過燒餅店,又繞過糕點鋪,中間在洗澡堂門口停了片刻,然后在一個地方停下來。那是一家不大的美發(fā)店,顧客不多。染火雞頭的男孩拿著鐵夾子,每夾動一下,顧客的頭發(fā)就冒出縷縷的青煙?;痣u男問,“剪頭還是燙發(fā)?”“補發(fā)根的。”葉小果用手一擄前額,有幾根白發(fā)驚駭?shù)貜闹缚p間滑下來。正午時分,她的腦袋又有了習(xí)慣性的暈沉,其間不斷被拽弄頭發(fā)的動作弄醒。此后,她抽空去公司領(lǐng)了資料,又幫兩位鄉(xiāng)下的保戶繳了保費,而口袋里的電蛐蛐催命似的,一陣接一陣,叫得她心驚。那是一座冰山,曾經(jīng)沉睡在海底下,現(xiàn)在,它露出一只角。葉小果心情復(fù)雜地翻開手機,看到另一行字:“某某賓館某房間?!?/p>
沒敲第三下,門就開了。從里面探出半張臉。那是一張略顯驚惶的臉,似乎對來訪者準(zhǔn)備不足。雖然時隔十幾年,葉小果還是一眼認(rèn)出來。崔瑞穿著褲衩,趿著拖鞋,正在床頭柜上找眼鏡。那是一間拐角處的單間,大約8平米左右,說不出的逼仄感。迎面是鼻尖碰著鼻尖,轉(zhuǎn)過去更要背貼背了。電視里幾輛賽車較著勁,在拐彎相碰的時候,傳過刺耳的剎車聲。葉小果轉(zhuǎn)過身來,聽到對方說,“想不到吧,還能再見面?!闭f完,很自然地將嘴巴湊上來。
葉小果聞到一股濃烈的口臭,不知對方大便郁結(jié)還是失眠的緣故。她很清楚他裸身穿著短褲,而且那個部位鼓得厲害。但在自己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這個男人在哪里,難道只有扳平了身份,倆人才能做那件事?葉小果沒有一絲沖動,只感到累,這種累不唯在一點上,而是全身心的,從發(fā)梢到腳后跟。便啞著嗓門說,“沒感覺呢。”崔瑞朝后退了兩步,解嘲似的說,“哦,那是我自作多情了!”然后去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一盒煙,沒話找話地問,“來一支?”
葉小果搖了搖頭,問他這些年過得怎樣。
崔瑞一個接一個朝天花板上吐著煙圈,疊到第五只的時候,說了四個字:“說來話長?!?/p>
崔瑞滔滔不絕地講起來。他的口才依然很好。在講述中,資料員葉小果又跟他回到十多年前,崔副廠長還是她的奴仆。但中專生章琳琳出現(xiàn)了。“你猜她做了什么?”崔瑞停止了敘述。“能做什么?”葉小果其實走了神,隨口問。“她竟然趁我喝醉……”崔瑞抽筋似的,嘴巴朝邊上歪過去。“百口莫辯啊,我還得考慮影響?!比~小果腦袋嗡的一響,“別惡心人好不好?”崔瑞嘟囔著,“最毒婦……”弄得她益發(fā)沒了情緒。他幾次站起來,坐下去,將頭發(fā)擄順又弄亂。電視里的節(jié)目這時進入了高潮,是南美解放者杯的某場終極大戰(zhàn),中間大約進了球。G0!解說員的狂喊持續(xù)將近一分鐘,這一分鐘內(nèi)沒有減弱,沒有換氣,沒有中斷。隨著那聲喊叫,崔瑞像餓虎似的撲上來,將葉小果掀翻在床上,倆人滾了幾個來回,原以為對方只是假意抵擋,沒料到葉小果一把抓了單子,將自己纏頭裹腦,弄得像只蠶蛹。崔瑞只好放棄了。
“你身邊并不缺女人,怎么還急吼吼的?”葉小果斜倚在床頭上,半是揶揄,半是好奇地問。崔瑞不便發(fā)作,悻悻地說,“連你都在嘲笑我,莫非姓熊的發(fā)了。”這話葉小果聽著受用,盡管他倆都不清楚熊海生在哪里,看來崔瑞并未忘了那頓拳頭。
“他販毒被警察抓了你才高興?”葉小果問。
“沒那么復(fù)雜……這次來找你,主要是讓你幫我東山再起的?!?/p>
葉小果說,“你沒找錯人吧?!?/p>
崔瑞說,“找的就是你,我正在搭班子,缺少一位秘書。”他從床上坐起來,鬼魅地說,“你父親的那些老關(guān)系……或許還用得上?!痹瓉硭雽埬ι较履瞧系墓S改成大型狩獵場,眼下正在到處拉贊助。葉小果見他兩頰泛紅,印堂發(fā)亮,嚅動的嘴角不斷聚著白沫子,不想再澆油,就隨手將電視里的音頻調(diào)高。沒想到對方也水漲船高,兩股噪音交織著,頑固地刺激著她的耳膜。
“這樁生意是跟香港人合辦的,等貸款批下來,給你20萬。”崔瑞說完,終于拋出了最后的殺手锏。
葉小果無意再聊下去。離婚,欠貸,做生意吃官司,面對這個病急亂投醫(yī)的男人,她甚至連核實上述傳聞的欲望都沒有。這時疲憊像一張漁網(wǎng)朝她罩下來,朦朧中她發(fā)現(xiàn)自己走在戈壁灘上,有個黑衣人從后面追上來,一把將她撂倒在地上,她很想看清那人的臉,可影像始終模糊著,最后借著星光猛一看,竟然是方有為!她驚訝地抬起頭來。床空著,盥洗室里卻飄出一陣隱隱約約的惡臭,有人正坐在馬桶上,大約忘了開換氣扇。葉小果悄悄拉開了房門,臨走前,她下意識地摸出手機,看到上面又換了一句話,“你是今天的你,我還是昨天的我,是我是我還是我……”
葉小果咧了咧嘴巴,按了刪除鍵。
三
第一次跟崔瑞出去跑業(yè)務(wù),沿山坡的桃花開得轟轟烈烈。葉小果坐在摩托車后座上,看著他在半山腰上發(fā)瘋似的躥著,嚇得閉上了眼睛。狩獵場泡湯后,崔瑞也入了保險行。葉小果坐到舊情人的車屁股上,原是有自己的小九九的。方有為在高原落下嚴(yán)重的腰椎病,眼下舊傷復(fù)發(fā)了,正窩在家里休養(yǎng)。給男人的腰裝支架成了她的心結(jié)。據(jù)說那玩意兒進口的要十多萬元,國產(chǎn)的也要五六萬。葉小果只好滿世界瘋跑,到處找人簽單,弄得人家看見她就躲,生怕她一張嘴就咒到祖宗八代。崔瑞從前在塑料廠干營銷,跑保險自然不在話下,照片時常在公司光榮榜上掛著,到時候總歸有張嘴求救的機會。
方有為犯病后脾氣更加乖張。孩子接晚了,飯菜不可口,長時間沒吃雞,穿拖鞋走動的聲音太響,洗碗的動靜太大,沒隨手關(guān)燈,等等,無一不成為他憤怒的導(dǎo)火索。更要命的是,腰椎直接影響到他的床上功夫。而女人的頻頻外出,讓他看葉小果的目光,更多的是疑懼了。晚上,方有為的家伙不聽使喚。握在手里還行,一旦送出去立馬收勢,弄得女人身上冷一陣,熱一陣,漸漸有點不耐煩。幾次三番,方有為說,“你來。”女人勉強動作著。方有為說,“就不能賣力點?”女人說,“你還想怎么折騰?”男人說,“我折騰你還不天經(jīng)地義!”說完就去拽她的頭發(fā),女人左躲右閃的,又怕驚了孩子。方有為說,“我早看你不定性……你以為我是瞎子?我再無能也是國家養(yǎng)著。”方有為又說,“你是不是想讓我早死?我偏要拖著你……”
葉小果的心里翻江倒海,又覺得男人可憐。剛養(yǎng)病那會兒,單位來人看過一回,扔下一筆很少的慰問費后再也沒露面,后來才知道物流公司倒閉了。父母眼下正住在拆遷房里,葉小果縱有千般的難處,只有蒙著枕頭由他擂去。方有為打得無趣,終于干吼一聲,“我要是你,早就把我殺了!”葉小果說,“我殺了你,然后把自己也殺了,孩子呢?”方有為說,“你天天往外跑,就等于把我殺了!”葉小果說,“我不往外跑,你沒錢買藥,等于把你殺了。”方有為說,“除去耽擱你們娘兒倆,我再也沒別的用處了!”突然欠了屁股,僵僵地撅在那里。葉小果才伸手,就聽爆出一串動靜。把倆人逗樂了?!皠e胡吣啦!”葉小果說,“早晚咱仨都在一條船上。”
這架打得還算管用。此后葉小果再出去,方有為雖有不悅,但總歸不像從前那樣摔天打地的。沒辦法,實在也是生活所迫。
半年后,葉小果積累了一批客戶,口袋里有了余錢,家里三餐的花樣開始翻新,帶孩子上公園也多了。有時候夜間聊起支架的費用,方有為不免嘆了口長氣,恨不得當(dāng)晚就出去扛大包。葉小果卻有自己的主意,剩下的錢跟崔瑞張嘴,只待合適的時機了。
老遠(yuǎn)聽見汴州廳里人聲鼎沸。小姐將葉小果引到門口,里面的聲浪嘩地涌出來。她是在半路上接到電話趕過來的。崔瑞說,“晚上請重要的客人,務(wù)必捧場?!币环谱尯?,葉小果被安排在左首第二個,看樣子是主陪。崔瑞又周吳鄭王地介紹了一圈。主賓席上那位是公司的總裁,叫肖博文。在座的還有位香港客人,他身邊坐著一位女子,牛仔裙半吊在臀上,攔腰系著一根鑲滿水鉆的蒙古式腰帶。崔瑞少有地活躍,不斷講些暈段子逗大家。諸如:“沒錢時養(yǎng)豬,有錢的時候養(yǎng)狗;沒錢時在家吃野菜,有錢的時候在飯店吃野菜。”這段子近乎繞口令,連半個嗝都沒打。其中一位嚷道,“老崔,那你得交代,你是秘書兼老婆還是老婆兼秘書?”舉座嘩地樂了。崔瑞說,“這有何難?老婆就是秘書,秘書就是老婆,物盡其用,大家看著辦啦!”眾人就催他接著侃。其實有些段子早已滿天飛,今天拿出來打牙,不過是獨樂樂與眾樂樂的問題。
崔瑞又說了,“人啊,都不講實話。說股票是毒品,都在玩;說金錢是罪惡,都在撈;說美女是禍水,都想要……”段子很長,崔瑞在手機上看過幾回,效果上打了折扣。眾人不再糾纏,又找對手喝起來。葉小果看到崔瑞耍寶,心里有種復(fù)雜的感覺。她發(fā)現(xiàn)舉座當(dāng)中,崔瑞其實扮演的是供大家逗樂的角色,誰都能拿他開涮。崔瑞坐在那里,借著三分酒勁頭動腳抖,渾身沒有一塊骨頭在正窩上。而那位叫肖博文的,微笑著,有時跟周邊的人低語幾句。一動一靜之間,更顯出崔瑞的不堪。
喝到后來,崔瑞說到一半卡殼了。葉小果只好端著木瓜奶站起來。一溜敬下去。偏偏到了香港人那里,就出了麻煩。香港人將杯子在手里轉(zhuǎn)個繞花,笑嘻嘻地說了句什么。葉小果沒聽懂,有點尷尬地愣在那里。小姐曖昧地笑笑,嗲聲說,“樸哥說啦,這奶可是隨便吃的?”服務(wù)生端著白酒走過來,他很會把握,只倒了小半杯。香港人說,“我在銀城有家企業(yè),小姐有意去看一看?”女孩攬住他說,“樸總,你的茶壺到底配幾只茶碗?”香港人哈哈大笑。“來來,喝!”旁邊有人一把奪了杯子。“小果,你不想活了?”幸好香港人的興趣發(fā)生了轉(zhuǎn)移,被拽去品評鹿茸湯了。
又打過幾圈牌。崔瑞戴著頭盔走過來,把坎肩扔給她,然后將車子嗚的開了出去。拐過大堤,將摩托車朝山坡一扔說,“歇歇吧!”葉小果選了處稍遠(yuǎn)的地方坐著,思忖著如何張嘴借錢。崔瑞晃著煙頭,在空中劃個圈說,“怕要出事……”葉小果說,“有搶劫的?”崔瑞嘿嘿一笑,“我還想搶人呢!”葉小果說,“每個月都是銀章,不搶你搶誰?”崔瑞燙手似的將煙蒂摔到地上。葉小果剛想起身,哎喲一聲,被摟個正著。崔瑞將她環(huán)到腿上,啞著嗓門問,“他是不是經(jīng)常打你?”葉小果的舌頭僵在那里,聽到對方繼續(xù)說,“我失態(tài)了?!?/p>
“你以為我真想那樣作踐自己?公司有個升遷的機會,至少有三個人在爭……”崔瑞說,“可老婆才查出尿毒癥,孩子送到鄉(xiāng)下借讀……”葉小果的心漸漸涼了?!拔宜麐尩?,就是一條臭烘烘的蛔蟲。”崔瑞語無倫次地詛咒著,不停地抖動著半條腿,像是犯了癲癇,然后嚶嚶哭泣起來??蘖藥茁暎滞W×?。
“不知道那家伙還好不好使?”崔瑞突然用開玩笑的語氣說。
葉小果一愣,被對方蟹子收鉗似的箍在那里,越掙,鉗子收得越緊,直到將她攏在里面?!耙€債的,不光是我……”崔瑞吃力地朝外掏著什么,可能喝得太多,抑或天太冷的緣故,攛弄半天也沒拽出來。山凹里卻裹起一陣旋風(fēng),倆人不禁打個寒噤,都起了身。葉小果坐回車屁股上,驀地想起自己是不是性冷淡,怎么始終沒激動過呢?崔瑞又絮叨開了,老婆的病得治,客也得請,孩子得上學(xué),總之哪樣都不能耽擱,只能委屈自己作狗熊。
葉小果咽了口唾沫,還是將支架的事說出來。
“還,還缺……多少?”像是瞬間凍成冰柱,崔瑞愣在那里,連牙縫里都透著寒氣。
“三萬……”葉小果死扛著說,“手頭攢了些?!?/p>
“天爺!”崔瑞說,“這事弄的,好賴,等上了鉆石……”蚊子似的哼唧一聲,又沒了下文。
葉小果要的就是這句話。她請人看過手相,上面的紋路雖然凌亂,末了還是接上的。
四
接到朗珊電話的時候,葉小果犯了婦科病,正在家里躺著。朗珊說,“熊海生在海南發(fā)財了,昨天晚上回來,在梧州賓館請的客,當(dāng)年的同學(xué)一網(wǎng)打盡,連分管金融的副市長都到場了!”葉小果斜倚在床頭上,耳朵被話筒震得嗡嗡作響。朗珊在保險業(yè)混得不錯,前年不知搭上哪根筋,辭職奔了海南。臨走那天晚上,特地約她到茶吧小坐。朗珊出手寬綽,凡單子上最貴的都被她點了個遍。葉小果從家里趕過去,身上沾滿了廚房的味道。她想這就是生活,不管你承不承認(rèn),人就是分三六九等。她是活給別人看的,而朗珊是為自己活著,也許,這就是她跟不上節(jié)奏的原因吧。
電話線由于連陰雨受了潮,在接聽的間隙,葉小果不得不將話筒離得遠(yuǎn)些。朗珊大約喝了酒,話又密又稠,仿佛要將這幾年的話都說盡似的。這時候已是下傍午,方有為糊紙盒子累得手疼,正在朝虎口上纏膠布。邊纏邊問,“晚上怎么吃?”葉小果沒聽清楚,男人又追了一句。葉小果捂住話筒說,“有人請客呢?!狈接袨檎f,“兩人有一雙躺在這兒,哪個能去?”葉小果這才撂下電話,心里隱約存著一線希望。
剛擱下飯碗,門外喇叭響了。兩個人都抻著脖子朝門外看。朗珊拎著休閑包走進來,隨風(fēng)帶進一股刺鼻的香水味?!败囎釉谕饷娴戎亍!狈接袨椴徽f話。朗珊嗲著聲音說,“方哥,小果姐惦著你,今晚一起去喝土耳其咖啡?!狈接袨檫€是不吭。朗珊跟葉小果遞個眼色說,“怎么忘了,老同學(xué)帶的禮物。”說完從包里拽出一堆沙灘裝。“知道你行動不便,這套蠶絲綢是專門送你的?!狈接袨檫@才放話說,“你們?nèi)グ?,家里有堂妹照?yīng),我就不去湊熱鬧了?!?/p>
熊海生早就等在那里,看到葉小果吃力地走進來,故作驚訝地迎上去,握住她的手搖晃著,“貴體小恙?快坐,坐下?!彼┲鳷恤衫,肚子有點微凸,那種成熟男人的自信,一絲不落地掛在臉上。同行的除朗珊外,還有一個小女孩,皮裙短得不能再短,仿佛一不留神便會走光。熊海生說話有個特點,就是幾句話一落地,便朗聲大笑。他當(dāng)年在廠里屬于荷爾蒙嚴(yán)重過剩的那類,葉小果自然是他意淫的首選。后來崔瑞半道上劈了腿,被他打得鼻孔躥血,但那都是13年前的事了,辭職后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而眼前的熊海生,幾乎讓笑聲成為伴奏,每隔幾分鐘就來那么一次。他斜倚在包間的沙發(fā)上,將兩只膀子放得很開,小女孩挨著他,恰好形成勾肩搭臂的姿勢。
葉小果感嘆道,“看樣子你真闖出來了?!?/p>
“是啊,偷渡,還差點被毒販子殺了,他姓崔的敢這樣折騰?嘿嘿!”熊海生摸著下巴,饒有深意地看著她,目光后還藏著另一雙眼睛。葉小果不知哪個版本是真的。他跟崔瑞過去屬于男人的兩極,崔瑞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而他不過是塑料廠的混混而已。眼下倆人不約而同地提起對方,讓人懷疑男人都有假想敵的嗜好。又問了幾句,熊海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是我,又不是我。”聽上去很辯證,卻讓人更加摸不著頭腦。
那天晚上,熊海生說了很多。朗珊在旁邊不停地招呼服務(wù)生上茶,來去接聽著手機。女孩耳朵里塞著MP3,始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葉小果端坐著,聽熊海生侃大山。侃到中間,她忍不住問他眼下忙什么。熊海生用手拍拍女孩的肩膀,“你猜她一年掙多少錢?”葉小果遲疑地望著他。熊海生見她不說話,伸出三個指頭晃了晃,“3萬?”葉小果說。熊海生搖搖頭。“30萬?”葉小果用了很大的勁,才吐出上面的數(shù)字,她不敢再往上疊加,那對她太殘酷了。女孩運指如飛地玩著掌中寶,嘴巴里半天叭的一下,爆出一個足以能將腦袋罩進去的泡泡糖。
熊海生再次朗聲大笑!這是他自落座以來笑得最開心的一次,聲震屋瓦,讓所有的人都在他的笑聲里不自覺地矮下去。
“300萬?!毙芎If,“這個時代最大的好處,就是讓所有的不能變?yōu)榭赡??!比~小果的腦袋停止了轉(zhuǎn)動。她跟方有為30年,50年都不會掙到這個數(shù)。熊海生沒注意葉小果的表情變化,他招呼服務(wù)生斟茶,然后說,“葉小果,你快成小腳老太了!你從書本里淘來的那點知識,不是更新的問題,而是要打碎重建?!彼咽忠粨],“所有的壇壇罐罐都得打碎!”中間熊海生又接了幾次電話。葉小果甚至聽到他嘴里像吐瓜子殼似的,隨意爆出一句粗口。
“在跟幾個傻逼聊天呢!”熊海生說,“閑著也是閑著?!?/p>
葉小果眼巴巴地望著對面,搞不清自己怎么還能坐下去。她只是想知道,怎么打碎,怎么重建。她又想到方有為的支架。這時候不知誰的手機響了,幾個人同時低頭去看,是熊海生的。他站起身來,邊接聽邊朝外走。
“局長找我……小果,有事多聯(lián)系,我這邊隨時伺候?!?/p>
朗珊說,“步行街的欣蕊萊培訓(xùn)中心有個講座,有興趣去嗎?”葉小果問什么內(nèi)容,朗珊沒回答,盯著她的臉研究著,“你長蝴蝶斑了。”葉小果摸了摸自己的鼻梁。朗珊說,“你去聽聽吧,不然蝴蝶斑越長越大……”葉小果惦著回家做飯,連連點頭說,“好的,我抽空去。”趕緊推著車子走了。一路上,偶爾看到投過來的目光,心想是不是自己真的長了蝴蝶斑?
會場設(shè)在銀城步行街二樓的某家舞蹈訓(xùn)練廳。葉小果從菜市場出來,按照朗珊指定的線路趕到那里。門口站著兩個收票的,每位十元。這對她說并不是小數(shù)目,既然來了,也只能割肉。葉小果捏著票走進去,聽到音樂聲涌出來,有種忍不住跟著跳腳的沖動。大約有五六間屋的一所大房子里,擺滿了高腳凳,一串銜著一串,像螞蚱似的系在一起,坐的人腿和腳懸空吊著,每挪動一下都很難。音樂聲一波接著一波,仿佛要將屋頂掀翻。人流還在不斷朝里涌著。操著各種不同的口音,拎著尼龍網(wǎng)兜,背著蛇皮袋,還有的扛著用草繩捆著花土布的被子。葉小果有點后悔,可稀里糊涂扔掉十塊錢,又不能白來一趟。正猶豫著,進行曲換成了大長今。主持人反復(fù)打著拍子,嘔啦啦……嘔啦啦……葉小果聽到周圍稀稀拉拉,有粗有細(xì)的聲音。黑夜啊黑夜啊總是這么漫長,太陽啊太陽啊你在哪里……主持人用一種山羊攀巖的姿勢爬上臺子,然后頭動腳顛地?fù)]舞著手臂,隨著有節(jié)奏的音響一下一下向上砸著拳頭,仿佛要將天空搗個窟窿。
場上所有的燈都打開了,尤其是臺子上方那一排,每只都有上千瓦,它們齊刷刷地投到一位老男人身上。他穿著大格子布的襯衣,舌頭打著嘟嚕。他原先做小生意,賣涼粉的。進了這家公司后,經(jīng)過一場親朋老友買產(chǎn)品的人民戰(zhàn)爭,創(chuàng)造了奇跡,這個月上銀章啦。言畢,老男人捶天打地地哭起來!旁邊有人嘀咕,說他兒子患了腎病,是那家的品牌救了他的命呢。葉小果又想到支架,當(dāng)下心跳得急。接下去又上了幾位。有個小女孩走上去的時候,葉小果驀地瞪大了眼睛,是熊海生帶來的那個海南人!女孩身上的氣質(zhì),有點清純,有點風(fēng)塵。她握話筒的手抖動著,發(fā)出竇竇的聲響,但這并沒影響她演講的效果。盯著她不斷開闔的嘴巴,葉小果的額頭涔涔冒出了熱汗。
這是一個磁場。所有的人都著魔似的跟著指揮棒旋轉(zhuǎn),再也不肯停下。也許這就是熊海生說的,壇壇罐罐打碎后的重建吧?葉小果走出會場,連菜籃子也忘在凳子底下,看到人流朝哪里涌,她也飛快地跑過去看究竟。后來,她看到人們都擠到桌子上簽名,也慌忙擠過去簽了一個。放下簽字筆的時候,葉小果如釋重負(fù)。
五
方有為近階段發(fā)現(xiàn)老婆突然中了邪。自從腰傷復(fù)發(fā),他也是沒辦法才同意老婆出去跑保險的,此后才知道放了鷹。女人跑上保險,整天不歸家,早晨做一鍋飯漚在那里,中午讓自己胡亂對付著。直到晚上將孩子接回來,一家人才算正兒八經(jīng)吃頓晚飯。擱在過去,他早就不知暴跳幾回了。就這樣忍挨著,還沒熬到身體好轉(zhuǎn),女人卻折騰出另外的花樣來。
那次到Q城培訓(xùn),葉小果臨出門才跟他攤的牌。車?yán)仍陂T外刺耳地鳴叫著。葉小果說,“我出趟遠(yuǎn)差,你要照顧好自己呢!”方有為看著她,沒說話。半個月后,葉小果背著塑料箱子回來。方有為說,“老爺子中風(fēng)了。”女人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驚訝,而是將瓶瓶罐罐都?xì)w置好,才問怎么回事。此后每隔一段時間,車?yán)染投碌介T上,手機更是全天候唱小曲。方有為心想由著你折騰,總該有退燒的時候吧。過了兩個月,老岳父出院了。方有為起個大早,讓保姆到市場買雞。葉小果在屋子里轉(zhuǎn)悠半天,看里外插不上手,走了。臨近中午才進了門。方有為問,“人呢?”女人說,“剛出院不方便來?!狈接袨檎f,“哦……那坐下吃飯吧?!?/p>
大家擠擠挨挨地坐定。方有為拿起筷子,發(fā)現(xiàn)葉小果沒上桌。外屋卻傳過竇竇的敲擊聲。方有為說,“又在磨蹭,小橘去看你堂姐在干嗎?”堂妹走過去,看到葉小果嘴巴里銜著釘子,手拿小釘錘說,“快把黑板遞給我?!碧妹玫皖^一看,墻角有塊小黑板。“講課用的,”葉小果說。一家人正吃著飯,外面又響起了敲門聲。剛打開,十幾個人呼啦涌進來,有男有女,其中幾位還拎著一摞摞簡易塑料凳,屋子里頓時變得擁擠不堪。方有為說,“小橘,快送孩子上學(xué)去……別遲到了?!碧妹妙I(lǐng)著孩子出了門,內(nèi)心隱約感覺到,這家人又要爆發(fā)戰(zhàn)爭了。
屋外很安靜,葉小果的聲音卻響起來。跟老婆結(jié)婚這么多年,方有為從沒聽她這樣說過話。在經(jīng)過最初的不適應(yīng)后,他終于弄明白葉小果在講課,這讓他吃了一驚。方有為下意識地去櫥柜里摸煙,卻摸到厚厚的一沓廣告紙?!凹用四衬碃I養(yǎng)品牌,就等于擁有長期穩(wěn)定的收益,讓您從此享受精致的生活——您還在等什么?”方有為慢慢變得焦躁起來。他摁開門口隔板上的電視機開關(guān),音樂嘩地響起來。電視只能收三四個臺,有兩個還是雪花點。方有為感到心在漸漸地發(fā)沉,手心卻冒了汗,翻來找去,最后將遙控鎖定在廣告節(jié)目上。那是一家性病醫(yī)院的藥品廣告,由一男一女你問我答,三句話不離性生活,前列腺,陰囊,生殖器,勃起,陽痿等字眼,中間加入了藥品推介。方有為故意將音量越開越大,越開越大,聲音嘯叫著,幾乎要將人的耳膜震破,外面葉小果的聲音也驀地高起來。就這樣此消彼長地較過一段時間的勁,外屋的聲音突然消失了。只剩下播放性病廣告的一男一女,依然在你問我答,并且開始回答熱線提問。方有為正感到納悶,卻看到聽眾一個接一個走出來,有男有女,其中有兩位還跟他點了點頭。方有為也機械地點了點頭。
葉小果是最后一個出來的。她走到男人面前,從嘴巴里吐出一句話,“你陽痿了?”方有為說,“你怎么知道的?”葉小果說,“該看醫(yī)生了?!狈接袨檎f,“我沒打雞血……”葉小果說,“這樣做開心嗎?”方有為說,“那自然,老岳父出院了,老婆也回家了?!比~小果說,“你也知道……”方有為說,“有人在家里開課我不知道?!比~小果說,“到你老家開,沒人聽呢。”方有為無奈地?fù)]了揮手,“你走吧,今后井水不犯河水。”就聽嘩拉一響,倆人都沒回過神來,電視機卻轟地掉到地上!這可是家里唯一的大件呀。男人一把將對方揪個結(jié)實?!澳闶遣皇窃缇拖游业K事?”女人說,“你去死吧,你死我倒省心了?!蹦腥苏f,“好呀……你敢咒人,我死你能好活著?”女人說,“你才想掐死我呢!”男人掄起臺燈,感到瞬間被憋到墻角,只好沖對方腦袋上扔了過去。
葉小果被通知到派出所領(lǐng)人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天后了。
方有為是在發(fā)廊嫖娼被逮進去的。
那種地方的女人極便宜,理發(fā)兼辦事,30元到50元不等。方有為那天晚上想不開,準(zhǔn)備用身上僅有的50元錢剃頭按摩再去臥軌,不料被警察抓了現(xiàn)行。派出所打電話通知葉小果,明確告知帶5000元去贖人。葉小果攥著手機,第一反應(yīng)就是給崔瑞打電話。撥來撥去,回的都是短信呼,再撥干脆停機了。葉小果無奈,只好又打朗珊的手機?!拔?,你在銀城嗎?我有急事?!蹦沁厒鬟^來的聲音很興奮,好像在KTV包廂里,有很響的音樂在作伴奏。“我在多寶龍,你趕緊過來。”葉小果猶豫一下,“我不去了。你要是能出來……”
“對不起,我實在抽不開身,明天再約吧。”
朗珊連半點猶豫都沒有。她就是這樣的女人,你永遠(yuǎn)不能指望她給你分憂,朗珊扮演的,只是錦上添花的角色。
“那就算了,我還有別的事?!?/p>
那邊呵了一聲,似乎有點歉意,然后突然冒出一句:“崔瑞的事你聽說了嗎?”葉小果的心咚咚狂跳起來。
“他出了車鍋,躺在家里半個月了……”
崔瑞在一次騎摩托車出遠(yuǎn)差途中摔成了跛子。聽到這個消息時,葉小果站在夜幕下的龍川橋上,往事像萬花筒似的在腦子里旋轉(zhuǎn)起來。朗珊給她打過電話,又開著豐田車趕過來。幾個人去火鍋店里坐定,先是對她臉上的淤青表示同情,然后轉(zhuǎn)了話題,談完時裝談美容,談完美容談各自的老公、婆婆和孩子。這時有人扯到崔瑞身上。綢衫女說,“崔瑞鉆石級沒評上,跟人干架了。”葉小果腦袋轟的一響。綢衫女又說,“老總小姨子在數(shù)字上做的手腳,為賭一口氣,他連夜騎著摩托車到鄉(xiāng)下簽單,追了尾?!崩噬赫f,“那人天生一副倒霉相,花錢上摳門著呢!”幾個人草草吃完,又相約去做瑜伽。葉小果推說頭疼,朗珊便開車帶著其他人走了。
現(xiàn)在,葉小果想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去看崔瑞。在經(jīng)過鮮花店時,她特地買了一把滿天星。葉小果拿著花走在馬路上,心里很空,這種空是本來讓一些虛妄的夢想填得很滿,突然又被掏空的感覺。崔瑞拄著拐站在門口,看到她進去,吃力地朝前挪了挪,算是表示了歡迎。屋里有個小男孩正在寫作業(yè)。葉小果找把塑料椅子坐下,問崔瑞什么時候的事。對方的臉上,布滿遭遇大劫難后的聽天由命。“上天要讓人承受的,任何人都躲不過?!比~小果想去幫他倒杯水。小男孩說,“煤氣燒完啦,爸爸說用電的?!?/p>
水燒開后,葉小果問吃晚飯沒有。男孩說,“還沒呢,呆會兒出去買涼皮?!彼弥恢荒サ煤芏d的畫筆在紙上胡亂描著太陽,草地,還有覓食的小雞。葉小果將僅有的半包面條捅到鍋里煮著,發(fā)現(xiàn)男孩正專注地盯著她。葉小果問,“日子該怎么過呢?”崔瑞說,“熬著唄,老婆還躺在醫(yī)院……我這條腿,三個月內(nèi)好不了?!比~小果說,“公司不賠償嗎?畢竟是工傷?!贝奕鹂嘈πφf,“公司?你能給他們干活,你就是公司的人;不能做了,你就是失業(yè)者?!薄爱吘棺隽诉@些年,總該有說法的?!薄坝邪伞砉蟼z棗的,不能解決任何問題?!贝奕饟]了揮手中的木拐,“擺攤修電瓶車也不錯,我留心研究過,有手藝還能餓死人?”
葉小果知道借錢的事完了。
臨出門的時候,他們甚至沒有目光對視。倆人重逢后,葉小果曾經(jīng)開過玩笑,說崔瑞死了老婆,下一個首選應(yīng)該是她。眼下她倒害怕他提這個茬了。由此她想到人其實都是自私的。
六
回到家里,葉小果跑到柜子里胡亂翻起來。一邊翻,一邊拼命回憶不久前接到的那串短信。
“哈哈哈哈!又夢見你了!”
“我在天上人間。哪天帶你到五星級賓館去開房?有一種游戲……女人能玩出味道。別忘了,你是當(dāng)年的鳳凰呢,落地的鳳凰……”一串省略號。每隔幾天,他就彈過一條段子,而且一條比一條露骨。隨著不斷作響的蜂鳴音,葉小果看到漫天的生殖器在眼前飛舞起來,男性的,女性的,它們噼噼啪啪地在空中撞擊著,變幻著各種不同的花樣。葉小果不分晝夜地跟刪除鍵作著搏斗,額頭上虛汗淋淋,神經(jīng)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熊海生如此放肆,她知道是什么在起作用。如果說此前她對他還殘存著一點好感抑或幻想的話,那些令人作嘔的黃段子,終于將過往連同他本人統(tǒng)統(tǒng)撕碎了!她從沒回過那些短信,不堪其擾的時候,甚至想過撥打110?,F(xiàn)在,她慶幸那串號碼還沒有刪除。她拿出手機,一條條翻找著,從A一直翻到X,然后慢慢將手指戳向數(shù)字鍵。
熊海生剛沐浴過,裹著帶斜杠的睡袍站在門口等她。門是虛掩著的,葉小果才探進半個身子,就被對方一把抱離了地面。熊海生的頭發(fā)濕漉漉的,將她的半邊臉都洇濕了。他像老鷹擒小雞似的,將她粗暴地拎起來,然后抵在床頭的死角上。葉小果掙扎著,有點像電影里的慢鏡頭。屋子里一團漆黑。熊海生卻不著急,耐心地在她手上纏著什么。先是手腳,然后是身體。她心跳陡然加快,啞著嗓子問,“你想做什么?”熊海生嘴巴里噴著很濃重的酒氣,含混地說,“玩的,游戲,你不喜歡嗎?”
葉小果還沒來得及回應(yīng),就覺得有什么抽在額角上。緊接著第二下,第三下,由輕到重,由緩而急,既而像蛇一樣糾纏并覆蓋了她的身體。她想擋,伸不出手,想掙扎,亦沒有力氣。在密不透風(fēng)的抽打中,像狼似的發(fā)出一聲叫喚,屈辱、伴隨著怪誕的痙攣,瞬間攫住了她的全身。耳邊傳過一個聲音,“疼嗎?”在被窗簾遮蔽的黑暗里,葉小果依稀看到一條蛇在腦袋上游弋著?!白屇闾郏艜胛摇毙芎I俸傩χ?,“這樣好,這樣就兩訖了?!比~小果抽泣著說,“你,變成這樣……你會殺了我嗎?”對方的影子倒映在墻上,顯得有些變形。“哪的話,我可以拔掉你的羽毛,但不會打碎你,打碎,你懂嗎?”他自相矛盾地說。葉小果這才發(fā)現(xiàn)那是條布做的鞭子??晒孔〉氖帜_依然讓她恐懼。
“別耽心,我從來都不缺性……更何況,你是滿臉雀斑的女人了?!闭f完,熊海生從抽屜里拿出一只信封,隨手朝她面前一扔。
“姓崔的有今天,是他的劫數(shù)!你從開始就押錯了,他什么都不能給你,我能給你一切,可攏不住你。這錢他媽的……怪了,你說它沒用吧?好像又不全是,活到這份上,我是越來越糊涂了?!?/p>
葉小果走在銀城冷清的街道上。路邊的燈一盞盞熄滅了。再過幾分鐘,天就會亮起來。熊海生的作派,讓她很想甩對方個滿臉花,然后讓錢像雪片一般飄落下來。但一切都沒發(fā)生。葉小果以快得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速度,將那只信封攥到手里。她不想空著手回去,有個叫方有為的男人,還在等著她去解救。走到派出所門口的時候,她恍惚覺得手機振了一下。她不想去猜是誰的。幾乎所有的事態(tài),都超出了她預(yù)設(shè)的軌道。
作者簡介:
李潔冰,女,江蘇贛榆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連云港市作協(xié)副主席;《連云港稅務(wù)》副主編。199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先后在《十月》《鐘山》《青年文學(xué)》等發(fā)表并出版作品80余萬字,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鄉(xiāng)村戲子》、長篇小說《青花燦爛》《刑警馬車》等,作品多次被《新華文摘》《作家文摘》《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并獲市“五個一工程獎”等獎項。曾就讀于魯院文學(xué)院第十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
責(zé)任編輯 王秀云